札木合和铁木真交换过礼物,成为“安答”,好比内地人拜把子一样。札木合的年岁略大,是盟兄,干哥哥。论起血统来,他们两人也勉强可算是远房本家,虽则并无共祖。
他们两人的关系,要远溯到孛端察儿,才能叫我们明白。孛端察儿的第一位太太阿当罕氏,有过一位前夫;她于身怀六甲之时,为孛端察儿所劫。不久生下一个儿子,叫做札只剌歹,其后裔称为札只剌惕族,札只剌惕族的诸部之一,是札答兰部,而札木合便是这札答兰部的部长。阿当罕氏后来替孛端察儿生了一个儿子,叫做巴阿里歹,其后裔称为巴阿邻氏,与铁木真并无直接的血统关连。铁木真的远祖,把林·失亦剌秃·合必赤,是孛端察儿的另一位太太所生,其后裔称为孛儿只斤氏。
前夫
=——札只剌歹……札木合
阿当罕氏夫人
=——巴阿里歹
孛端察儿
=——把林·失亦剌秃·合必赤……铁木真
某氏夫人
孛儿只斤氏一分再分,分到了铁木真的时候,他这一房已经是所谓孛儿只斤·乞颜惕氏了。这很近于周朝“别子为祖”、“以王父之字为氏”的制度,而不甚有规律。
铁木真与札木合初次相见,不是在斡难河源的不儿罕山,或札木合的“家乡”今日尼布楚(nerchinsk)附近,而是在王汗的住处。那时候,铁木真仅有十一岁,札木合也不过是十几岁而已。
札木合与王汗的关系,也是“安答”,和王汗互称为兄弟;虽则铁木真与王汗的关系,却是义父义子。札木合幼年的家境,远比铁木真的好,所以很快地便成为石勒喀河一带的“要人”,而且势力跨过了额尔古讷河,到达呼伦泊以南的蒙兀族的合答斤部、撒勒只兀惕部与翁古剌惕族。
所以,在铁木真受篾儿惕族侵侮,失掉了孛儿帖之时,札木合能够动员两万人之多。这两万人之中的一半,札木合告诉铁木真,原是也速该的“旧部”,而迁到北边、散居在札木合的领土之中的。
札木合为人很讲义气,作战也极内行;在当时的黑龙江流域上游,可算是铁木真以外的第一人才。他对铁木真很好,一举而替铁木真报了夺妻之仇,并且在击溃篾儿乞惕族以后,和铁木真在一起放牧,共有十八个月之久。然而,不幸终于分手。
铁木真在某一天黄昏,应该扎营的时候,不扎营,却带了队伍、眷属,连夜地向前继续走,走到“合剌只鲁坚小山,阔阔纳浯剌”(黑色小孤山之旁的蓝色小湖),才驻扎下来放牧。
铁木真如此对札木合不辞而别,很错。《蒙古秘史》说,这是札木合的错,札木合不该向铁木真表示:“依山扎营,我们的放马的可以有帐房住;傍水扎营,我们的放羊的可以有水吃。”铁木真听了不懂,走去问母亲诃额仑,母亲也答不出什么来。倒是妻子孛儿帖,认为札木合“莫非有图谋咱们的意思”,便怂恿了铁木真带领自己的人马与牛羊,和札木合分道扬镳。
奇怪的是,札木合并未骑马追赶,向铁木真问个明白,或真个用刀用枪“图谋”铁木真一下。两个把兄把弟,一向是亲亲密密地结合着,现在却糊里糊涂地分开了。这是历史上的一大悲剧。俗人说,“两雄不并立”;其实,历史上何尝不曾有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英雄,水乳交融,合作到底的事!
被札木合代为召集起来的也速该旧部一万人马,这时候可能有一大部分归到铁木真的一边,不再“散居”在札木合的领土里去。因此之故,铁木真才骤然地壮大起来,以一个仅有九匹骟马的小户长,不久便变成了“蒙古部族的汗”(从篾儿乞惕族那里抢来的人马也不在少)。
铁木真经过泰亦赤兀惕族的驻地,把泰亦赤兀惕人吓跑,跑去札木合的地方。铁木真的母亲捡得了泰亦赤兀惕部的别速惕分部的一个小孩子,叫做阔阔出,将他收养。
铁木真沿途搜罗人才,其中有不少确是自动来投效的,却也未必如《蒙古秘史》所说,没一个不是自动。这些人才,很快地便替铁木真撑开场面。
豁儿赤·兀孙与阔阔搠思,带来了巴阿邻氏的若干部落之一。至于敞失兀惕氏与巴牙兀惕氏,这两氏的人全体走来参加铁木真的阵营。
铁木真在招得了若干人才与敞失兀惕、巴牙兀惕两个氏族以后,又陆续吸收到忽难、撒察别乞、忽察儿、阿勒坛,与这四个人每人所带来的一个部落。
忽难,属于格你格思氏。他带来的人有一个营之多。
撒察别乞,带了他的弟弟泰出别乞一齐来。(“别乞”与清朝的“贝子”似乎是一个名词,虽则含义稍有出入。)他们两人的祖父斡勤·巴儿合黑,是合不勒可汗的长子。他们的父亲是莎儿合秃·主儿乞。因此,他们被称为主儿勤·乞颜惕氏,简称为主儿勤氏。
忽察儿是铁木真二伯父捏坤太子的儿子。捏坤何以称为太子,很值得我们推敲。此人是合不勒可汗次子把儿坛之子,与也速该及忽图剌可汗为兄弟,也速该行三,而忽图剌可汗行四。他曾否被合不勒或忽图剌指定为“太子”、继承人?我们在现存的史料之中,找不到答案。(其后,在俺巴孩可汗的几个儿子之中,也有一位合答女被称为“太子”。)屠寄说,“太子”一词,在汉译《蒙古秘史》之中是译错了的,应该译成“太石”,而它的字源是汉文之中的“太师”。那末,为什么不索性译成“太师”呢?无论怎样,捏坤及他的儿子忽察儿,确是相当重要,举足轻重。捏坤此时已死,他的部落便由忽察儿带到铁木真的麾下来。所谓部落,不仅是妻子儿女,还有相当多的“世仆”,“奴隶”,与“百姓”。
阿勒坛是忽图剌可汗的儿子,也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他的大哥,是术赤,称为“拙赤罕”,虽非可汗,而确是一部之汗。
和札木合同属于一个氏族(札答阑氏)的木勒合勒忽,也投奔到铁木真这一边来。这是很奇怪的事。铁木真倘无与札木合决裂之心,很应该劝他回去。
更叫札木合生气的,是铁木真不派人向札木合报告或商量,而接受豁儿赤、忽察儿、阿勒坛、撒察别乞等人的拥戴,贸然地在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称起“蒙古汗”来。
事后,铁木真派遣阿儿孩·合撒儿(不是他的胞弟术赤·合撒儿)与察兀儿罕两个人,去通知札木合。札木合很生气,叫他们回去告诉忽察儿与阿勒坛:“当初安答(铁木真)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立他为汗?”
不久,铁木真的一个部下搠只·答儿马剌,为了几匹马而射死札木合的弟弟绐察儿,札木合与铁木真之间的大战,便爆发了。
札木合动员了十三个单位的兵,共有三万人之多,由北而下,对铁木真突袭。铁木真赶紧开拔向东,迎战,两军遭遇于呼伦泊之西南的“答阑,巴勒渚汭”。(答阑是平地,巴勒渚汭是呼伦泊之西南的“前水泊”。)
这一次大战,是铁木真自己主持的第一次战役。结果,大败,向西北奔逃,一逃便逃了三百多里,到斡难河之南的哲列捏山口(在呼伦泊之西北)。
札木合整军而回,把砍下的察合安·兀洼思的头,挂在自己坐骑的马尾之上;又在归途,将赤那思部各氏的亲铁木真派族长,捉来活煮,煮了七十锅之多。
战败了的铁木真,反而因此获得了民心。术赤台率领了兀鲁兀惕氏全部;忽亦勒答儿率领了忙忽惕氏全部;晃豁坛氏的蒙力克率领了他的七个儿子:不约而同、陆续离开札木合,来投效铁木真。
此后,铁木真做了许多别的事(灭主儿勤氏,会同王汗帮金朝政府军打塔塔儿族;迎救王汗于王汗被乃弟所逐、逃往西辽、又从西辽逃回之后,和王汗一齐打篾儿乞惕族;和王汗一齐攻乃蛮的北部与乃蛮的南部)。札木合也一度与铁木真言归于好。
传说,当铁木真陪同王汗打乃蛮南部之时,札木合却挑唆王汗,王汗单独不战而退。事实可能是,札木合看出了王汗已有撤退之意,才追上前去,说铁木真的坏话,向王汗讨好。(屠寄《蒙兀儿史记》,卷二十:“昧爽,(札木合)遥辨王汗军旄纛离旧处,知有异,即背成吉思,追从(王汗)而谓之曰:‘我于君是白翎雀;我之安答,告天雀也。白翎雀和鸣同栖,告天雀一噪而散耳。’”)
此后,铁木真连续对篾儿乞惕族与泰亦赤兀惕氏作战,也在贝尔泊抵抗了合塔斤氏等五族的同盟军。这五族是:合塔斤、撒勒只兀惕、朵儿边、塔塔儿、翁吉剌惕。
到了辛酉年(1201年,宋宁宗嘉泰元年),这五族连同亦乞剌思氏与豁罗剌思氏等等,大会于根河的“刊沐涟洲”,公举札木合为所谓“古儿汗”。札木合接受,即位于根河之北的特勤布尔河河旁,誓师。(古儿汗这个称号,西辽的皇帝们用过,意思是“普天之下的皇帝”。)
这一回,战于海拉尔河与特诺克河之间的旷野。铁木真胜。
次一年,壬戌年,秋天里,札木合的几族联军又来,而且加进了篾儿乞惕族脱黑脱阿的残余,与北部乃蛮不亦鲁黑汗与斡亦剌惕(瓦剌)忽都合别乞的生力军。铁木真看见来势很凶,便向王汗求救。王汗领兵沿克鲁伦河东下,与铁木真会师于乌尔浑河及色野集尔河之间。会师以后,铁木真仍旧感觉到没有十分把握,就邀同王汗,向西撤退,撤退到“阿兰塞”,金朝政府的边堡。
铁木真与王汗两支兵力,背倚边堡,面对奎屯河,与追来的札木合联军大战于阔亦田(奎屯)之野。传说,札木合下面的不亦鲁黑汗与忽都合别乞会呼风唤雨,但是所唤来的风雨,反而掉转方向,对着自己部队吹。因此,铁木真又获得了一次大胜。(呼风唤雨,很像是神话,但铁木真打了胜仗,确是事实。)
以上,札木合与铁木真打了三次仗:是依照《圣武亲征录》的说法。拉施特的《史集》,也作如此说。《蒙古秘史》却把三次合起来,说成一次,亦即阔亦田之野的一次。
其后,札木合便不再有力量与铁木真对垒。他在阔亦田败了以后,向王汗投降,作了王汗的部下。王汗似乎在未得铁木真同意以前,不应该受札木合的降,却竟然受了。结果,王汗与铁木真之间的关系便日益恶化,终于兵戎相见。
其后,王汗被铁木真消灭,札木合带了若干部族逃到南部乃蛮的太阳汗那里作客。再其后,太阳汗对铁木真作战,据《蒙古秘史》说,札木合反而用心理作战的方法替铁木真瓦解太阳汗的斗志,并且暗中派人以太阳汗的虚实告诉铁木真。
最后,札木合潦倒飘零,只剩下五个“仆役”。这五人有一天将他绑了,押送给铁木真。铁木真一面杀掉这五人,替札木合出气,一面要求札木合重新和自己言归于好,帮自己打天下。札木合表示很感谢,却不愿意活,恳求铁木真赐他以“不流血的死”。铁木真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