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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元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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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这一个名词,蒙文的字义,并不是彭大任所说的“银”(《黑鞑事略》),也不是萧特所说的“勇士”(《大英百科全书》mongols条),而是“永恒的河”。首先作如此解释的,是札齐斯钦教授(姚译《蒙古秘史》第五十二节附注)。

我以为这“永恒的河”不仅仅是预祝幸运的部落之名。它确有所指,而所指的是“蒙兀室韦”之北的“望建河”。望字的古音从m,不从w。今天的上海话,仍把“望”读成“芒”,去声。建字的古音,从k或出气的g,不从jh。今天的台湾话,仍把“建”读成“给因”,去声。

望建河与蒙兀室韦,见于《旧唐书·室韦传》。看《室韦传》的口气,很像是把整个的黑龙江都称为望建河。“永恒的河”四字,黑龙江自然是当之无愧。即使我们追步津田左右吉与王静安(国维)先生的后尘,用严格的标准检讨室韦传,说它的作者误于传闻,事实上望建河并非整个黑龙江,而是黑龙江上游的一支:源出俱轮泊(呼伦泊)的额尔古讷河。然而,这额尔古讷河从呼伦泊流到与石勒喀河汇合而成黑龙江之处,也够宽够长,够得上称为“永恒的河”。

蒙兀室韦,只是室韦的若干部落之一。与蒙兀室韦夹望建河而对峙的,有“落俎室韦”。在他们的西边,有“大室韦”。“大室韦”的西边,有“东室韦”。东室韦的西边,有西室韦。西室韦的西南边,是呼伦泊。呼伦泊的西南,有葛塞支部落、移塞没部落、乌素固部落。乌素固部落与当时的回纥相邻接。此外,在柳城(辽宁省朝阳市)的东北,直至大兴安岭的山麓,也都有若干室韦部落。

这些室韦部落,在汉朝不曾有人说过,很像是到了北魏之时,才突如其来、出现于今日的内蒙古自治区境内和辽宁省东部。事实上,他们的祖先,早就生活繁衍于这个区域了。室韦二字,依照法国汉学家伯希和(paulpelliot)的看法,与鲜卑二字同音同义,是一个名词的两种译法。

鲜卑这一个名称,常被汉朝以后的史家滥用,因此而兼指了很多的部族与部落。真正的鲜卑,只是东胡的西支。他们的领袖檀石槐,于东汉桓帝之时成为“东却夫馀,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的霸主。檀石槐死于灵帝光和年间(公元178年至183年),传位给儿子和连。和连死后,和连的侄儿魁头继位。其后,和连的儿子骞曼与魁头争位,鲜卑因而中衰。魁头死后,魁头的弟弟步度根,与鲜卑的另一新兴领袖轲比能分据东西,而轲比能的势力较大。

两晋南北朝时期的慕容氏、拓跋氏、宇文氏、乞伏氏、秃发氏,皆被称为鲜卑。慕容氏之为鲜卑,没有什么问题。拓跋氏,伯希和以为是在语言上属于突厥语系,然而他所据以判断的拓跋氏词汇极少,因此而他的说法迄今仍未成为学术界的定论。我们姑且仍依《魏书》,把拓跋氏认作鲜卑。宇文氏呢,曾经被称为“乌丸鲜卑”,显然就是乌桓,属于东胡的东支,与女真满洲相近。乞伏氏起家陇右,秃发氏发迹河西,这两氏是否鲜卑,亦成问题。秃发氏又似乎与拓跋氏本为一家,如果拓跋氏是鲜卑,秃发氏便可能也是鲜卑了。

室韦的名称,最初见于魏收的《魏书》,写作“失韦”。魏收说,失韦人的语言,和库莫、奚、契丹、豆莫娄等国的人相同。唐朝李延寿编《北史》,把失韦改写为室韦,补充了一些部落的名称,并且说,“盖契丹之类,其南者为契丹,在北者号为室韦。”五代后晋的刘昫编《旧唐书》,把部落的名称增加了很多,其中的一个便是望建河之南的蒙兀室韦。

薛居正的《旧五代史》,说契丹在唐僖宗之时出了一位国王,名叫沁丹。此人“乘中原多故,北边无备,遂残食诸郡,达靼、奚、室韦之属,咸被驱役。”这一位沁丹,是辽太祖以前的契丹领袖。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对室韦各部落颇用了几次兵。就大体来说,室韦各部落对契丹的帝室相当服从。

脱脱所主修的《辽史》,成于元朝末年。当时的史臣很讳言元朝祖先对辽的关系,他们只在道宗本纪留下了两条“萌古国遣使来聘”。一条在道宗太康十年二月,一条在宋神宗元丰六年三月(1083年)。道宗的继位者天祚皇帝受女真打击,常得“谟葛失”援助。这谟葛失三字很像是人名,其实,“谟葛”是“蒙兀”与“萌古”的异写,“失”与《旧唐书·突厥传》的“设”相同,意思是君长。

谟葛失一面援助辽朝的天祚皇帝,一面也和新兴的女真建立友好关系。《金史·太祖本纪》说,“天辅六年五月,谟葛失遣其子葅尼格贡方物。”天辅六年相当于辽朝天祚皇帝的保大二年,宋朝的徽宗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

这位葅尼格,我们在现有的蒙古史料之中找不出来。应该详细记载蒙古及其帝室先世的《金史》,把金对蒙古和战的事闪烁其词。这不怪职司记载的金之史臣,而该怪写定《金史》的元之史臣。《金史·章宗本纪》,提起了“北边”的军事,而并不说明“北边”的敌人是谁,只一度说出带兵官移剌睹等为“广吉剌部兵所败,死之。”王静安先生说,这广吉剌部便是《元朝秘史》之中的“翁吉剌”,《元史》之中的“弘吉剌”。

蒙兀室韦在金朝的时候已经发展为一大部族,被政府称为“萌骨部族”。室韦的其他部落,先后遭受辽金两朝的政府打击或吸收,多数不再被人提起。

蒙兀部族及其血统相近的人向南延伸,到达了呼伦泊、贝尔泊、喀尔喀河(合答斤族及撒勒只兀惕族);向西延伸,到达了斡难(鄂嫩)河与克鲁伦河的河源(孛儿只斤族);向西北延伸,到达了贝加尔湖沿岸(篾儿乞惕族与瓦剌族);向西南延伸,到达了阴山山脉之北(汪古族)。

蒙兀人何以能够起来得如此之快,是历史上的一个谜。他们的子弟参加了金朝政府的乣军(称为“萌骨乣”),可说是转弱为强的原因之一。不过,十几个其他的部族也参加了乣军。蒙兀人的发祥地,比起其他的室韦部落,是除了落俎室韦以外,离开辽金二朝的中央政府所在地可谓最远,因此而遭受打击的机会较少,于是休养生息,形成一个大国。

这个新兴的大国,虽则在金太宗天会七年(1125年)“举部降金”,却在十七年以后,使得金朝政府为其所“困”(《宋史·洪皓传》)。到了金世宗金章宗之时,政府的大军便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有事于“北边”了。大定七年(1167年),负责征剿萌骨的是移剌子敬;大定十年与十一年(1170年与1171年),是(完颜)宗叙;大定十七年(1177年),是宗颜觌古;明昌六年(1195年)至承安三年(1198年)是夹谷清臣、右丞相(完颜)襄、与(完颜)宗浩。移剌子敬、(完颜)宗叙、宗颜觌古,这三人和蒙兀部族的何人交手,无考。夹谷清臣的对手方,据王静安先生考证,是呼伦泊之东的合答斤族与撒勒只兀特族。右丞相(完颜)襄的对手方,本是蒙兀的某一氏族,却因偏军被阻䪁(鞑靼)所包围,于是改向鞑靼进攻,追他们追到了呼伦泊西北三百多里的斡里札河(乌里杂河)。(完颜)宗浩的对手方,是广吉剌(翁吉剌)部长忒里虎,合底忻(合答斤)部长白古带,山只昆(撒勒只兀惕)部长胡必剌。白古带与胡必剌均向(完颜)宗浩屈服。胡必剌告诉宗浩说,在他的山只昆部之中,有“必烈土”,住在移米河(伊敏河),“不肯偕降,乞讨之”。王静安先生以为这必烈土便是《蒙古秘史》之中的“别勒古讷惕”。所谓别勒古讷惕,原为朵奔·篾儿干第二个儿子别勒古讷台的后代,正如成吉思可汗是朵奔·篾儿干第五个儿子孛端察儿的后代。

有人说,孛端察儿不是朵奔·篾儿干的第五个儿子,而是朵奔·篾儿干第三个儿子。又有人说,孛端察儿根本不是朵奔·篾儿干的儿子,而是他的寡妇阿兰美人与“一道白光”之神所生的儿子。

孛端察儿在成吉思可汗的祖先之中,占有承前启后的地位。在孛以前,有过十二代;在孛以后,也有过十二代。从第一代的祖先,名叫“苍狼”的数起,数到二十五代,便是成吉思可汗,而孛恰好是第十三代。

苍狼的名字,在明朝初年被人从蒙古话译成北京话写作孛儿帖·赤那(《蒙古秘史》);在清朝初年又被人写作博尔忒·漆诺(《蒙古世系谱》)。

《新元史》的作者柯绍忞,比起《元史》的主编人宋濂,也是略逊一筹。宋濂懂得孔子“断自唐虞”的大手法,把成吉思可汗的祖先只从孛端察儿讲起。柯绍忞有了《蒙古秘史》作为参考,本有把历史向上推的权利,却不该盲目地抄袭波斯人拉施特的《史集》,说“蒙古之先,出于突厥”。这与《蒙古世系谱》的著者把成吉思可汗的祖宗说成印度人,同样荒谬。

《蒙古秘史》是一部极好的史料,而其中的问题极多。能研究这些问题的一个或若干个,便足够资格受博士学位。我有一位美国朋友约翰·史屈特,便是因研究了《蒙古秘史》写成时的蒙文文法,而获得博士学位,并且进一步执教于威士康辛大学的。此外又有一人,因研究明初《蒙古秘史》的汉文音译,说出当时汉字的读音,也得了博士而在另一个州立大学教书。

《蒙古秘史》的第一段,据明初译本,是说苍狼与白鹿先渡过“腾汲思湖”,才来到斡难河源头的不儿罕山。这“腾汲思湖”指的是什么湖?就是一篇博士论文的好题目。原来在蒙古文里面,“腾汲思”便是湖。这个“腾汲思湖”,岂不是“湖湖”了么?伯希和不理这一套,干脆把它翻译成“海”。

也许,苍狼先生和他的太太白鹿女士,是来自贝加尔湖的那一边罢!贝加尔湖,比起里海来,更是既像湖,也像海呢!

在成吉思可汗的时候,贝加尔湖的东边与西边,都有蒙古人。他们属于篾儿乞特族与瓦剌族。然而,在苍狼先生与白鹿女士之时,亦即早于成吉思可汗二十四代之时,我们便不敢再说当时能有蒙古人在贝加尔湖的那一边了。色楞格河下游,直至唐朝中叶,为属于突厥语系的回鹘部族所占据。鄂尔浑河流域,是突厥本族的地盘。土拉河流域,在成吉思可汗之时,是克烈族的领土。克烈族是蒙古人,还是属于突厥语系的人,今天还没有定论,而相信他们是属于突厥语系的学者较多。(当然,语言和血统不一定是符合的,说突厥话的人未必就是突厥人。反之,说蒙古话的,也未必是蒙古人。)

最初见于中国历史官书的“蒙古人”,是额尔古讷河之东,黑龙江之南,大兴安岭之西,呼伦泊之北的“蒙兀室韦”。那时候,是唐朝初年,公元七世纪,比成吉思可汗早六百年。室韦之未“分”为若干部,或若干部的名称之未曾为长城以南的人知道,或室韦之入居或定居额尔古讷河与大兴安岭之间,自然是更早于唐朝初年了。《魏书》上已有室韦。北魏是在公元四世纪开始的。况且,汉朝的时候已有鲜卑,而鲜卑于以前被笼统称为东胡之时,住在中国东北,比起商周两朝统治中原还要早些。

我倒有点儿以为,苍狼先生与白鹿女士所渡过的腾汲思,既非里海,亦非贝加尔湖,而是呼伦泊。这不过是我的一个真正假设。他们可能是先由蒙兀部落的所在地南下,到了呼伦泊之东,然后由于渔猎生活的需要而渡过呼伦泊,走向西面,来到了斡难河的河源,不儿罕山,便在这山下住了下来。

他们两人在不儿罕山生子生孙,子子孙孙,一直住到了成吉思可汗之时。他们的儿子叫做巴塔赤罕。此人并非“可汗”或小于可汗的“汗”。所谓“罕”,在蒙文里等于“汗”,可以指君王,也可以作为男子的美称(像北京话的“少爷”“老爷”)。

巴塔赤罕的儿子,叫做塔马察。塔马察的儿子,叫做“射箭能手豁里察儿”。当时的蒙古话,射箭能手是“篾儿干”。篾儿干在今天的蒙古话之中,却有“贤者”或“聪明人”之意。(这也是札齐斯钦教授说的。我可以加上一句:汉文满洲话中的“墨尔根”与此意思相同。清朝初年的“墨尔根岱青”是其一例。)

豁里察儿的曾孙,叫做“大眼睛”(也客·你敦)。这分明是绰号,而不是真名,然而他的真名却因为有了这绰号而失传。“大眼睛”的绰号,也不算坏,眼睛大,漂亮,也是胆量大的象征。

大眼睛的曾孙孛儿只吉歹,又是一个射箭能手。此人的太太,名字叫做“蒙古美人”(忙豁勒真·豁阿)。孛儿只吉歹的儿子,是脱罗豁勒真·伯颜。“伯颜”读作“巴颜”才对(bayan),意思是“财主”。这位财主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瞎了一只眼,叫做“一只眼都蛙”,小儿子便是朵奔·篾儿干(也是一位“射箭能手”)。

我们暂且结一结苍狼先生以来的账:

苍狼——巴塔赤少爷(或老爷)——塔马察——射箭能手豁

里察儿——阿兀站·孛罗温勒——撤里·合察兀——大眼睛

(也客·你敦)——挦锁赤——合儿出——射箭能手孛儿只

一只眼都蛙替弟弟朵奔找到一位叫做阿兰美人的作弟媳妇。这阿兰美人的父亲是秃马惕(土默特)部的部长,母亲是巴儿虎部的部长之女,也是一位美人。

一只眼都蛙有四个儿子。死后,四个儿子不愿与叔叔朵奔同居,分门分户,成为其后杜尔伯特部(四族部)的祖先。

朵奔与阿兰美人生下两个儿子:不古讷台,其后成为不古讷惕部的始祖;别勒古讷台,其后成为别勒古讷惕部的始祖。

朵奔死后,阿兰美人寡居,又生了三个儿子(《蒙古秘史》):牡鹿合塔吉,是其后合答斤部的始祖;犍牛撒勒只,是其后撒勒吉兀惕部的始祖;傻子孛端察儿,是其后孛儿只斤(博尔济锦)部的始祖。

《元史》说阿兰夫人寡居以后只生了傻子孛端察儿一个人,而她之所以能寡居生儿,是因为“夜寝帐中,梦白光自天窗入,化为金色神人,来趋卧榻,阿兰惊觉,遂有娠,产一子。”《元史》并且以为阿兰于丈夫尚在之时所生的儿子是博寒葛答黑(牡鹿合塔吉)与博合睹撤里(犍牛撒勒只),而不是如《蒙古秘史》所云,为不古讷台与别勒古讷台。

《蒙古秘史》记下了阿兰自己所说的话:“每天夜里有黄白色的人,藉着天窗和门额上露天地方的光,进到帐里来……出来的时候,藉着日月的光,俨如黄狗一般,(摇摇摆摆地)……飘升着出去了。”

阿兰死后,兄弟五人分家。四个哥哥都欺负傻子孛端察儿,不给他任何家私(食粮与牲畜)。孛端察儿很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他于是便骑了自己仅有的背上生疮的马,去到了巴勒谆小河(巴尔吉尔河?)的河中之洲,搭了一个草篷子独住。不久,他捉到一只鹰,利用这鹰捕野鸭子吃,也用箭射死为群狼所困的野兽,甚至吃那些狼所吃剩下的东西。附近在统格黎克河边有一群牧人,他常常去找他们,向他们讨酸马奶子喝。

这样,过了一年,他的一个哥哥来找。这位哥哥是牡鹿合塔吉。他跟随这位哥哥回不儿罕山的老家;其后,就引了四个哥哥又来统格黎克河边这些牧人的放牧之处,将他们征服,于是便有了牛羊,也有了“使唤的人”。孛端察儿而且也捡得了一个妻子、身已怀孕的兀良哈妇人。(兀良哈的原义是,“树林中打牲口的人”,也就是渔猎之民;这时候也已成为部落之名。)她说,她属于札儿赤兀惕族,阿当罕氏。我们不妨称她为阿当罕氏夫人。阿当罕氏夫人带来的将生之子,叫札只剌歹。札只剌歹的后裔,成为札只剌惕氏。其中的一人札木合,是成吉思可汗的好友,其后变成成吉思可汗的仇敌。

阿当罕氏夫人替孛端察儿生了一个儿子,巴阿里歹。此人的后裔成为巴阿邻氏。

阿当罕氏夫人不是孛端察儿的“正妻”。孛端察儿的正妻叫什么名字,今已无考,这位正妻所生的儿子,勇士合必赤,便是成吉思汗的“曾祖的曾祖的曾祖”。

勇士合必赤的曾孙海都,早年丧父,靠叔父勇士纳臣扶立为汗。

《元朝秘史》说那莫伦是海都的母亲,《元史》说她是海都的祖母,《元史》对。屠寄根据拉施特的书,也说她是海都的祖母(却把她的名字写成莫挐伦)。那莫伦游牧到清朝车臣汗的所在地,定居在诺赛儿吉与黑山之间。养了很多的牛羊,一群一群地按照毛色来分别放牧在山谷之中。不幸,来了几十车子的札剌亦儿族的老人与小孩子(他们的壮丁已为辽朝政府的兵击溃)。有若干札剌亦儿族的小孩子在那莫伦的牧地掘草根作食粮。那莫伦一怒而驾了车冲去,辗伤了很多,辗死了几个。不久,札剌亦儿族的壮丁便把那莫伦的马群完全裹走。那莫伦和六个儿子去追,都被札剌亦儿人杀死。只有纳臣幸免于难。他不在家,和巴尔虎族住在一起。他的岳父是巴尔虎人。

纳臣从岳父那里回来,救出侄儿海都与“十几个老太婆”,抢回马群,带去巴儿虎部;其后辅佐海都,立他为汗,兼有巴儿虎部与怯谷部,并且征服了札剌亦儿部。

海都可算是蒙古人的第一个汗(khan),虽则不是可汗(khaghan)。汗是王,可汗是皇帝。(成吉思可汗是可汗,不是汗;一般书籍中称他为“成吉思汗”,习非成是。)

海都的大儿子的一个孙子,是合不勒可汗。海都的二儿子的一个孙子,是俺巴孩可汗。合不勒可汗的第四个儿子,是忽图剌可汗。这三个可汗,是成吉思以前的三个可汗。

上边表上的“察”字,代表察剌孩·领忽的全名。“想”字代表想昆·必勒格的全名。姚从吾先生译《蒙古秘史》,所据的本子与伯希和所据的相同,以俺巴孩为想的弟弟。我这张表,所根据的却是海尼士所译的本子。

察剌孩是一个“领忽”。日本那珂通世博士以为这“领忽”是汉文中的“令公”。洪钧以为是辽朝的官名,“详稳”之下的“令稳”。我以为这“领忽”是否与“翎侯”有关系,值得研究。

想昆·必勒格,据《蒙兀儿史记》的著者屠寄说,是“详稳·贝勒”:上半段是辽朝政府给他的官,下半段是他在部落内自称的头衔。喇锡德的书中,说察剌黑·领忽的儿子之一是“莎儿郭图鲁·赤那”。莎的儿子是俺巴孩。屠寄认为,莎与想是一个人。本名叫莎儿郭图鲁·赤那,而官名与称号是想昆。

看起来,屠寄的解释是对的。海都虽则贵为一部之长,几部之霸,尚不曾获得辽朝政府的重视。他的儿子察剌孩,才受封为一世袭的小官。察的儿子莎儿郭图鲁·赤那,地位更进一步,作了“详稳”,差不多等于唐朝羁縻州的都督。

在莎死后,他的侄儿合不勒当了可汗,成为全部蒙古部族的领袖。合不勒死后,才由莎的儿子俺巴孩担任可汗。俺巴孩死后,于是又由合不勒的儿子忽图剌担任可汗。

合不勒可汗的父亲,是“聪明的”屯必乃;屯必乃的父亲,是“刚强粗暴的”伯·升豁儿。总而言之,这两人似乎均没有怎样大的官职。合不勒之所以当了可汗,可能是经过推选,正如中古日耳曼人的国王与皇帝,也要经过贵族大会的推选一样。蒙古人的“宗亲大会”,叫做“忽里勒台”。《蒙古秘史》不曾说合不勒可汗是经过宗亲大会推选出来的;只说了其后的忽图剌可汗是如此得位。

合不勒可汗,《元史》写作葛不律寒。他是不是《辽史》天祚皇帝本纪之中的所谓“谟葛失”?不是。王静安先生认为,谟葛失不是人名,而是“蒙兀”一词的异译。但是,看天祚皇帝本纪的语气,谟葛失倒真像是一个“北部”的部长:保大二年(1122年)四月,“上遂遁于讹莎烈,时北部谟葛失赆马食羊。”六月,“谟葛失以兵来援,为金人败于洪灰水,擒其子陀古。”保大四年(1124年)正月,“谟葛失来迎,赆马羊,又率部人防卫。……封谟葛失为神于越王。”这位谟葛失,另有一个儿子,名叫葅泥括失,见于《金史·太祖本纪》,天辅六年(1122年)五月:“谟葛失遣其子葅泥括失贡方物。”凭这两个儿子的名字,我们已可假定谟葛失不是合不勒可汗。合不勒可汗的儿子,《蒙古秘史》说,共有七人。这七人的名字,没有一个与陀古或葅泥括失相近。然而,谟葛失虽不是合不勒可汗,他是蒙古的一个君长,却没有问题。

这一位“谟葛”的“失”,很懂得多边外交。辽朝天祚皇帝倒霉,他雪中送炭,并且派了一个儿子帮助作战。金朝太祖皇帝(阿骨打)势如破竹,他也派了另一个儿子送礼,聊表敬意。其后,到了金朝太宗(吴乞买)的天会三年(1125年),他索性“来附”,金朝的大将斡鲁代他向太宗请求“授以印绶”。

他既不是合不勒可汗,是否为想昆·必勒格,或想昆·必勒格的父亲察剌孩·领忽?这就有待于新史料的发现,或现有史料的进一步研究了。

辽朝天祚皇帝于战败以后逃往沙漠,其后投奔西夏。他不可能被“迎到克鲁伦河以北、斡难河源的蒙古国”。他所寄居的地方,可能是汪古部。

《蒙古秘史》说,合不勒可汗曾经统治过全部的蒙古。这蒙古,不是地名,而是部族之名。《大金国志》说,合不勒可汗到过金朝的京城,向金熙宗上过朝,在某一次的宴会上闹酒,捋过金熙宗的胡须。《大金国志》又说,合不勒可汗回国以后,金熙宗派使者叫他再来,他不来,而且杀了使者,于是金熙宗在天会十五年(1135年)派遣胡沙虎率兵征讨,胡沙虎“粮尽而返”,被合不勒可汗追击,“大败其众于海岭”。屠寄以为这海岭不是海中的山岭,而是译音:“海岭”,是今天的海拉尔地区。

合不勒可汗死后,他的侄儿俺巴孩被推选为可汗。

拉施特的《史集》说:合不勒可汗留下的七个儿子,都是一母所生,这位母亲是翁吉剌惕部的人,有一个弟弟名叫赛因的斤。赛因的斤生了病,请来“主因塔塔儿人”之中的一位跳神赶鬼的“巫”来医治,不曾医好,死去。翁吉剌惕部的人,便杀了这个巫。“主因塔塔儿人”的领袖木秃儿勇士,也就带兵来打。合不勒的七个儿子都来到翁吉剌惕部,帮助母亲娘家,抵抗敌人。七个儿子之中的合答安勇士,一枪刺伤主因塔塔儿人的领袖木秃儿勇士。木秃儿勇士养伤一年,一年以后,再战;木秃儿勇士死于合答安勇士之手。

从此,主因塔塔儿人对蒙古部人记下了深仇。

主因,据王静安先生研究,不是塔塔儿人之中的一个部落,而是塔塔儿人之中的“乣军”。所谓“乣军”(乣字读),是辽朝“属国军”的后身,金朝政府加以正规化,在东北设了八个单位,其中的一个叫做“萌骨部族乣军”。这个塔塔儿人的单位,不见于《金史·兵志》,是否就是“萌骨部族”的乣军,或西北其他七个部族之一的乣军?待考。

塔塔儿人是新旧《唐书》与新旧《五代史》之中的“达怛”、“达靼”,《辽史》圣宗本纪之中的“达旦”,辽史其他部分的“阻卜”,《金史》之中的“阻䪁”,新旧《元史》之中的“塔塔儿”,《明史》之中的“鞑靼”。

西洋历史中的tatars,在语言上属于突厥语系。中国历史中的塔塔儿或达怛、鞑靼等等,究竟是不是在语言上也属于突厥语系?这问题颇不容易答复。他们在种族上属于匈奴种,抑属于东胡种?那就更不容易答复了。

唐朝的达怛,占有三个不同的广大地区。王静安先生替他们创了名称:东鞑靼、西鞑靼、南鞑靼。东鞑靼住在突厥的东北,“与金元间之塔塔儿方位全同”。西鞑靼住在中受降城的西北,回鹘牙帐的东南数百里,达旦泊附近。南鞑靼住在阴山之北。

单就相当于“金元间之塔塔儿”的东鞑靼而论,他们是突厥东北边隅的部落,在种族与语言上皆可能与突厥同属一系,甚至是突厥的一个支族。倘若如此,他们和西洋历史中的tatars便真正是远房本家了。在合不勒与俺巴孩可汗的时候,所谓塔塔儿人是住在呼伦泊与贝尔泊之间的兀儿失温河(即乌尔顺河,亦称呼伦河)流域。今天这流域的居民,所说的却是道地的蒙古话,也有不少人会说汉语。当年的塔塔儿人,除了被成吉思可汗消灭了的以外,剩下的人的苗裔,早已被邻近的蒙古人同化了。

塔塔儿人之中的“主因”(乣军)既然和蒙古部族结下了仇,其后就把俺巴孩可汗害了。

俺巴孩可汗被害的经过是:他把女儿嫁给一个塔塔儿人,这个塔塔儿人不属于乣军,而是住在呼伦泊与贝尔泊之间的乌尔顺河流域的阿亦里兀惕族或备鲁兀惕族的分子。俺巴孩可汗亲自把女儿送去;走到中途,被“主因塔塔儿人”掳了去,送给金朝皇帝。

这一位金朝皇帝,是金熙宗(金主亶)。《蒙古秘史》说,金熙宗把俺巴孩可汗钉死在一个木头驴子上。

俺巴孩可汗在未被主因塔塔儿人押解南下以前,派人回去,告诉自己的十个儿子之中的合答安太子与合不勒可汗的七个儿子之中的忽图剌:“我是万民的可汗,国家的主人,竟因为亲身送自己的女儿,致被塔塔儿人擒拿!今后(你们)要以我为戒!你们就是把你们自己的五个手指甲磨掉,十个手指头都坏了,也要努力给我报仇!”(姚从吾教授译文)。

《蒙古秘史》说:此后,“全体蒙古泰亦赤兀惕人”就在斡难河豁儿的豁讷森林边,推选了忽图剌(qutula)为可汗。这一句话(《蒙古秘史》第五十七节第一句)原文有点含混。看口气,参加大会的只是蒙古人之中的全体泰亦赤兀惕族。这正是伯希和译文中的词意。海尼士加进去一个“和”字:全体蒙古人和泰亦赤兀惕族。这样译,颇有语病,因为泰亦赤兀惕族也是蒙古人。

忽图剌当了可汗以后,展开对主因塔塔儿人的复仇战争,打了十三次,“不曾替俺巴孩可汗报得仇”。俺巴孩的两个孙子,塔儿忽台与脱朵延(合答安太子的儿子),作战得很出力,然而捉不到、也杀不掉塔塔儿人之中的阔端巴剌合与札里不花。

倒是忽图剌可汗的一个侄儿,也速该勇士,在某一次的战斗中,活捉得一个叫做豁里不花与另一个叫做铁木真兀格的塔塔儿人。恰巧这时候,也速该的夫人诃额仑生下了一个儿子在斡难河上的“母牛乳房冈”。也速该高兴之余,将儿子命名为铁木真。

这一年,是公元1162年,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金世宗大定二年。

四十四年以后,公元1206年,铁木真被各部各族的蒙古人公推为可汗,称为成吉思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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