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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一日

第九编 河北 察哈尔 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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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能忘记的一晚

小荻(河北保定)

在北方,春总是迟迟的到来;她一来,就是一个中年妇人的风韵。柳絮虽已扑到每一角落,春寒料峭还没有去。天,老是沉着脸。绿树荫里淌着细毛毛雨。人们过着平板的日子,成天价呷不出是什么味道,身上觉不到半星儿闲散,吃了晚饭,赌气的往各处走,一拐弯,逢见了老萧。

“我说老萧,咱们往南转转去。”

“好吧!反正咱们不拿课本子死刻。”

我左手搭着他的肩头子,右手捏着他的右手,他的手挺凉。

“老萧,你这个子多么高,我准赶不上你。”我翘起脚尖同他比。

“嘿!傻大个有什么用,豆芽长的房檐高,还是菜货。”

“哈哈,老萧你真……”我蹲在水边,瞅着浪头涌进高墙里头来。一个飞絮一忽儿被打入水底,柳叶激的打旋。我联想到黄水的祸害,问老萧:“你们那里的黄河还作怪不?”

“别提啦,真糟糕,三年没打一粒粮食。咱还巴结着上学哩!”

老萧的脸越黄了,颧骨高高的,腮帮子往里洼着,两眼望着天。

我们又谈了许多事,读的书哇,感想啦,互相勉励着,最后郑重的警告着“处处小心”。我们理智上距离愈近了。

受着钟声的支配,钻进屋去,再钻出来。

老萧哪儿去了?在九点钟,夫役把他请了去。英文本子还放在桌子上;将睡觉了,还不见他。

麻子进来,驼着个窄胸,两眉间锁起个疙瘩,别人围着他,拿着担心的眼光盯着那厚嘴唇,沉默代替了问:——“怎么回事?”

“××司令部把老萧逮去了,光知道是公安犯,临走时也没穿个袜子。”他沉着苦闷的脸,哑着嗓音低低的说了,眼光扫着大家:“这事,校方准不沉劲,总有个勒索麻烦!”

麻子叹气,大家也叹气,心底一股无名火在燃烧。

又一阵钟声,再把人们关进被窝。

“小荻,留心哪!这环境,好与老萧在一堆的,都该小心。夜里我们起来偷着把书藏起来,我想准有回大检查,听见了吧!要冷静,别先悲哀。”

电灯熄了,麻子附着我的耳朵,颤着声儿叨叨了这些话,随即他也钻进被窝。

舍监查号来,大家在被窝里乱咳嗽着;我眯着眼望见光了的墙角里老萧那个光板床,心里跳了。

窗外随录

田婴(河北保定)

因病,所以今天还得死困在这个斗大的病室里;那么关于今天所记的,当然是在这个病室的后窗外所见的、听的一切了;间或有自己的一点感想。

病室的后窗外,紧贴着的便是一道护城河;河的两旁每隔十几步便有一棵苍翠强劲的本地柳高出于屋顶之上;河的东岸是条新修的环城马路,虽然完全为黄土所砌成,但也觉得广阔平坦,看行人那种怡然自乐的神态,想他们在乡下实在摸不着这份福气呵!

高高的城墙,笔直的站在离马路有五十米的地方,面孔是阴沉的,颓废的,也有点森严味儿;大概有两个电线杆子那么高,从那枪弹的痕迹上可以看出它的历史久远来。

要是河中有水的日子,这河中是会有群群的鸭子出现的;渔夫更不难在河岸上找到。这样看来,不是一个很清幽的谈心之地吗?

——只可惜老天自打春以来不曾落过半点雨,河是干涸了,河底网罗了深深的足印,那是孩子们为找藕而留下的痕迹。

太阳爬上了城墙垛,把那焦灼的无数火把,射到了死河里,也射到了死树上,也射到已死了心的行人头上……

两个被人看守着的女郎,面对着城墙吊嗓子,声音有点嘶哑。在那已嘶哑的喊声里,我觉察出那隐藏着的哀痛与怨愤!可是这些不曾为行人所注意得到啊!个个是漠不关心的走过了,顶多心中也不过现一下这个念头:——“卖唱的女人有啥稀罕?”你的心眼儿太死了,转个弯,这样想:“是她们自愿卖唱吗?”恐怕多么硬心肠的人也要软上半截了。

“隆!隆隆!……隆!……”是××的飞机飘来了,绕着城圈儿转。

不知这是股什么劲儿,我一看见它就生气,恨不得一拳把它打下来。可是马路上的行人却仍嬉皮笑脸的看着玩,没有半点忧郁的表情,我不觉滴下两道热泪来,不知是苦还是酸。

午饭刚吃过,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又来到河底挖寻藕,是那样的尽力,真比前两天运动会上的百米还加油,好像是挖掘着黄金,虽说汗是像雨一样的往下淌,但谁也不肯歇息,好像是要比赛究竟谁挖的最多一样。

一个黄衣警察飞来了,跳下车,便把那些穷孩子们赶走,把他们拾的那些白嫩的藕收集在一块,绑成捆,笑着对那观众说:“又给老子预备好了几顿菜。”

跳上车,一溜烟似的消失了。

从下午三点钟起,天刮风,柳枝儿不住往下掉,一个老人也不住的弯下身去拾,不一会拾了一大抱,别看这是件小事,机会利用得多么高妙啊!

不知为什么,太阳衔山时河里又放下水来。

未睡前,我的心中很害怕,怕因它有了水,而有人要利用它来自杀,不是吗?我的窗前就曾经淹死过一个女人,今天也真没准。我带着那恐怖的阴影,入梦了。

五月二十一日

絮如(河北保定)

这一天过的太平凡了。似乎没有写出的必要。但是,在这五六年来,自己的日常生活,哪一天又有奇迹呢?也许正靠这种平凡的情形,才可以表示出这个社会的横断面的一个细胞吧!

自己的职业是中学国文教员,这天大半日的时间,都在讲堂上过的。上午八至十时,教授国文略读,用《爱的教育》作读本。正赶上读到“少年鼓手”一节。叙述意奥战争时,一位意大利的少年鼓手,拼命的传令的故事。学生们的意气非常兴奋,好像能得着这样的一个机会,自己去试一试才好。尤其是在这华北严重时局之下,青年们的热血,早已都沸腾起来了,他们企望着一个为民族流血的机会。

下午一至三时是作文钟点,出了一个“我们的先生”的题目,练习描写和叙述。依照平日习惯,当堂要作齐,两点钟一定要交卷的。这次也是如此。

下课以后,到教员预备室阅报,见报上登载的中美购银协定的消息,和孔财长的宣言;对于货币问题,虽然自己也曾研究过一些,但是对于这次的新货币政策,却有很多的疑问。所谓通货管理,与通货膨胀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呢?现在中国的货币是虚金本位,还是银本位,还是复本位呢?把这些问题,向着看报的一位同事韩先生说出,我们一同加以讨论。正在这个时候,旁边的一位同事,不高兴了,用了半讽刺半嘲笑的口吻唱着“天下事,用不着,尔等议论”的二簧腔。接着又说道:“叽叽咕咕,瞎唧唧!”吓的我们只好闭口不谈了,接着旁边又是一阵冷冷的大笑。是的,国家的事,何用小教员操心呢,我们二人只好住了嘴。

正在阅报,忽然有人把桌子一拍:“什么东西!汉奸!”他把天津的×报,往桌子上一摔,指着上面一段文字,叫大家看。果然,是道地的汉奸口调。“我们向事务处建议,停止订阅天津×报,大家赞成不赞成?”“赞成!赞成!”一片的回答声。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家便向事务员提出了这个建议。

晚饭之后,同事赵君,韩君,宋君,都到了我的屋子内,观看我才买的一部商务书馆的《国学基本丛书简编》。他们都认为用新闻纸印,总不如用洋宣或道林纸,足以耐久。大家散后,我自己到浴室沐浴。沐浴之后,为本地《振民日报》撰社论一篇,题为《国联之没落》,约五百字。这是一年来我每日的工作之一。我以为国联之日趋没落,缩小无力,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那么今后的世界各国,只有向最后一拼的路子去了!在十点钟打过之后,这个平凡的五月二十一日的工作,便算完结了。

那一天

光和(河北保定)

拖着一个梦尾巴醒了来。梦见当了教员,又收到了某大杂志社的特约撰稿的信。布谷一边叫,一边飞,叫着叫着飞远了。合着眼听了这清脆的叫声,怪兴奋起来了。扣着扣子开了门,原来夜里下了一阵雨,地面湿,破锅里才出水的荷叶上有两粒银色的水珠。水,也怪清亮了,昨天还是柴叶尘埃,挺脏的。天,晴得好,生在猪圈里的那棵枣树尖上的叶子忽攸忽攸地跳的挺舒服。

来回走着,做了几十次的深呼吸。这窄院落里,猪圈,鸡窝,牛棚,和人住的屋子,都拥挤在一起,可是空气依然这么新鲜,真是的,五月的田园!

长工大兴开了牛棚的门,揉擦着眼,又去希里华拉地开了大门,拿起扫帚扫院子。大兴是山东人,不定怎么跟他娘流落在这里。他今年十八,算是“小做活的”,一年十三块钱。听说十三块钱不算少。耕地,割草,挑水,喂牛,烧火帮灶,都干。昨天“歇晌”的时候,他领着对门的长工到牛棚里来玩,他说:“轻易你不肯到我这公馆里来,你怕房顶掉下来砸死你!”可是每逢吃饭,我见他盘腿卧脚地坐在床上,吃着菽面饼裹小葱,很自在。牛,也就在床头里咕吱咕吱地吃草。并不因为房已经像没人扶保的瘫子而沉不住气。

早饭后,运隆先生来看我。早就听说,他把十二岁的儿子从初级小学四年级的座位上叫到家里去,打算给他讲“四书”,再闲看点“三国”“列国”之类;可是儿子总爱插鸟笼;有时就演“过五关”,真枪真刀,前天,差一点儿没挑破邻家孩子底眼皮。运隆先生底大千金在炕上爬着炕桌抄了半年李恕古注的《易经》,现在病了,听说已经不抄。他有他底哲学,他有他底信条:他说天下之乱是他父亲临终时早已预言过的。现在让儿女退学,说是在家学服苦;再则,圣学或有复兴之一日,念点经书预备着。不过儿女们怕是还不怎么懂事儿,昨天不定怎么,运隆先生扛着大棍子爬上房去,把一棵香椿打了个希里华拉。

今天,他来了,高声大嗓地讲他底时事观,讲他底亡国对策,不曾讲他扛了棍子打香椿的事。他,九点来,十一点才走。送他出门回来,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觉得这三个钟头过得不容易。

吃午饭的时候,只有妻一个人坐在对面(我是住在妻底娘家的),她告诉我:“娘,上道去了。”因为我呆呆地发怔,她便解释说:道,是老师道。“上道”犹如“做礼拜”,到道房里跪香,领功。她说领功就是祈求“老天爷,老师父”免灾降福。于是她催我吃饭,说:“详细的,我不知道,那边有道书!”

放下饭碗,妻把炕头放着的三本账簿扔给我。第一本皮上写着“银钱流水账。民国三年八月,——”月字以下,磨了去,看不清。揭开,是手抄的道诀,歪七倒八一大本。第二本,满满的;第三本,也只有最后的四五页空白着。太多,看也看不完。妻说:“看不懂吧?”说不懂,泄气;懂,根本没有求懂的热劲儿。约略知道这是以明末清初的一位紫阳真人为祖师的道门,原起于山东,河北,河南交界的地方。是一种混合,淡薄化了的宗教。

午后去拜访一位乡绅,说是到那里去,对劲儿可以碰见好几个应该见一见的人,因为那里是牌局。

一进门,没有别人,就有要拜访的主人。他给我倒上茶,笑着说:“等着吧!十分钟内给你一个全来到。”

说着,进来了他底二少爷,笑着挽起袖子把方桌掉角儿挪开。

随后,来了另一位老者和一位挺俊气的年青人。

哗拉拉,麻雀牌倒出来。这时又进来了一位不怎么带绅气儿的老年人。几个人半推半就的,四人上场,一人候补。

在寂静中,骨牌打着桌面,又进来了一位面团团腹便便的富家翁。一阵哄笑,又是寂静。外边,起风了,小麻雀们喳唧喳唧地商量什么事。

两位候补谈起来。本村抓走的白面贩,昨天邻村打死的土匪,前几天的一木棍打碎两个脑袋的奸杀案……他们家常便饭似地谈着。桌上的人,也间或插嘴;不过俊气人儿可一心专意地看着牌,——听说许多姑娘们跟他很不错。

一个穿黑色制服的小孩子跳进来。

“几岁了?”

“七岁。”

“几年级?”

“一年级。”

“这里的学堂好,还是禹县的学堂好?”

“禹县的,禹县的不如郏县的。郏县的有大高台,下雨,沟里往外流水。早晨我们见老师问:老师你早?——”

“老师呢?”

“老师说,小朋友,你早!晌午,我们问:老师,你吃饱了?”

“还记得河南说话的口音么?”

歪着头,怔了怔,扭转身去,站在二伯底旁边,瞪着眼看排着队的麻雀牌一个个地被拆开来。

进来另一个孩子,高点儿,是哥哥。在屋里张望了一圈儿,把胳臂绕着弟弟底脖子,也静静地立在那里,圆睁着眼。

我辞了出来。风,刮大了,昏天暗地的。

写画

王泽民(河北定县)

“报国欲死无战场”,看到这么一句的结语,我觉得有点儿泄气,虽然这句话从陆老头儿嘴里说出来,原是十分沉痛的。

究竟写不写这一首呢?我犯了嘀咕。我想,索性再看一遍吧;题目是:《陇头水》,一直看下去,是:

陇头十月天飞霜,

壮士夜枕绿沉枪,

卧闻陇水思故乡,

三更起坐泪数行。

我语壮士:“勉自强!

男儿堕地志四方,

裹尸马革固其常,

岂若妇女不下堂!”

生逢和亲最可伤,

岁辇金絮输胡羌。

夜视太白收光芒,

报国欲死无战场!

诗是看完了,但仍然不能决定取舍。我向来就是这样,每逢给人家写画,正式的濡笔挥毫,倒不怎么费事,偏是找写的材料,往往花去很多的时间,不是字数的多寡跟纸张的大小趁不上,便是内容不合自己的脾胃;东找西翻,也许一两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毫无结果;但等到材料找妥之后,五分钟内,便可写成;这几乎成了习惯了。

两个月前,朋友来信,说要一张字画。一向没有提笔,心里老像是欠了人家一笔债。拖来拖去,拖到今天——五月二十一,也还没有动笔的意思。老实说,今天我并没有预定的工作;不过我却聚精会神的等着,等着一件动人的事件,在眼前发生,好拿来贡献给“中国的一日”的读者,让他们看看中国的这一个角落(定县的乡村)里,在今天是个什么样子。然而,等了半天,风平浪静,这一个小小的乡村,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走到村外,遍地是麦子,已经出穗了,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的绿。有的田里,却种了棉花,秧子还不甚高。看见棉花秧子,我即刻想到一包一包的棉花,想到天津的棉花市,想到操纵行情的大连棉商,想到东京的主顾,想到它们将来会变成炸药,……低下头再看看它们,不但这些小小的植物,不会知道它自己将来的运命,连种它们的主人,也不知道这些事。走到村子里,张家祠堂还在动着工,张家是本村的大户,他们在家祠的前边,新建了一座五间大的房子,像是一个礼堂,已经动了一个月的工,还没有完成呢。此外,我再看不见别的了。村里村外,平安无事,没有法子,我只好仍旧回到自己的屋里,找一点工作干干,于是,想到这一笔早就该还的债,——写字画。于是,开始找材料。

朋友李公有一部《剑南诗草》,好,陆放翁是一位爱国诗人,就从这上边找吧。翻来翻去,翻出了《陇头水》,一直看下去,看到“报国欲死无战场”,我踌躇了。我本想从这旧东西里边,找一点新的意义,想拿它跟眼前的事实扣合起来;然而不易,这么一句不论怎么看它,也不像现在重现的事实。可是前边两句,却又怪有意思,比方说“和亲”,我们现在虽然没有出嫁什么公主之类的贵人,然而“提携”,“亲善”,不是嚷得十分起劲儿么?又如“辇金输胡”,那简直就等于逐年偿付的赔款。不过,如今的“胡”,还会把“金”拿回来,办理文化事业,培植你的奴性,让你死心塌地地爬着,永远不想翻身。这样远大的眼光,比起古之“胡”来,真可谓高明多多了。然而我们也不能就此小看了古之“胡”;比如拥立张邦昌一事,虽然明明是指派,却还要强迫廷臣签名,表示这是你们自己爱戴,与俺大金帝国,毫无关系。又如立刘豫为齐帝,使他对宋称王,而对金称臣,那是多么活泼的一出傀儡戏!这样的戏,八百年后,又在东亚重演,你能说那不是抄袭么?话说远了,陆老头儿诗里,并没有提到这些事,我还是决定写不写吧。这一首《陇头水》,虽然有的句子,怪有意思;然而有的句子,确乎扣不上,我只好割爱了。选来选去,决定写《金错刀行》:

黄金错刀白玉装,

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

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

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册耻无名,

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

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

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写完了,把上下款题上,再把图章打上,全功告成。于是,坐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己想:这也算一天的工作!我把末一句反复地念着,由九个字缩到七个字,变成了“堂堂中国岂无人”,这时,奇怪得很,《陇头水》的末一句忽然出现了,好像安排好的一句下文,再顺口也没有了,那是“报国欲死无战场”!

廿五,五,廿一,于定县

悲惨中的一幕喜剧

华英(河北定县)

上午刮着大风,黄土遮蔽了天空,一切都现得昏暗,静寂地等待狂风的摧残骚扰。我是一个来北方不久的南方人,对于这种刮大风又兼落黄沙的闷人的天气,还不习惯。为着避免尘土,把纸糊的卷窗也放下来;屋子里更显得幽暗了,头也有点晕晕的,又没人聊天!怎么办?睡!是的,只有这个唯一的方法!

抨!抨!抨!手臂上感觉一阵酸痛,起来一看,原来是韵坞手执着米突尺站在床前;我又痛又气,一句话也说不出的坐着;他轻轻的骂了一声“懒东西!”拉了我就朝外跑。

一个破旧的小院落里,挤满了大人和小孩,都穿戴得还齐整;下边角落里摆着案板,几个汉子在那里哒哒底不知弄些什么?看那情形多半儿是忙吃!一个慈祥的老人从东屋里走出来,眉头紧紧的皱着,似乎有深深的隐忧,看见了我们,嘴角上起了一丝微笑。

“张六爷!恭喜您老!”韵坞迎上去就是一拱手。

“唉!”六爷眉头更皱得紧了,“还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样很好,您老既可了却一桩心事;就是木哥儿两口子能在祖坟里占一块好地,在地下,……也可以得一番安慰!”后面的话,韵坞说得太勉强了。

“唉!若是木哥儿还在,今天娶媳妇,一定要热闹些!”

……

木哥儿还在,……媳妇,……热闹!这些话说得太奇怪了!木哥儿死了还娶媳妇?那么,媳妇该是活的?看媳妇去!……

这种奇异的观念袭来,几乎使我要破口惊喊;经过一番压制,才镇静起来。再看韵坞时,他已经跟着六爷走出大门了;因为好奇心的驱使,便紧紧的追随他们。

到了一个坟地里,他们停下来了。在许多人群的中间,端正的放着两副棺材,几个大汉正在用土遮盖它;人群的左边,摆着纸扎的人,屋,箱笼一类的东西。

“木哥儿的命还算是强,能娶这么一个好鬼媳妇,不是还带来许多嫁奁!”人群中一位老太太指着那些纸扎喃喃的说。

“可不是吗!娘家还有人送亲咧!”人群中传来的细小声音。

“听说这位大姑娘已经死了一年,当时因为找不着主儿,祖坟里又不叫埋,只得停起来,现在才凭媒说给木哥儿!”一个壮汉说。

“我说,大婶子!儿女的终身大事,还是早点定妥的好!要不,死了都没处埋!”另一位老太太感叹着说。

老天爷!我好像刚从闷葫芦里出来似的,一身都轻松了!原来这是一幕喜剧啊!只可惜是在悲惨中!

五月二十一于定县西平朱谷村

闷人的天气

笑庵(河北定县)

午觉醒了的时候,已经是三点钟左右了。

风,从午前不到十一点的时候就刮起,一直没有停;桌子上,临睡觉才擦净了的桌子上,又密密地敷上了一层黄土。

屋外边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是“呜……呜……”的风在半空中吼,隔窗望过去,天空里变成了黄色。——闷人的天气!

坐在桌子前边的椅子上,打算继续编辑我们的急于要完成的“短期小学国语教学法”;可是怎么着也沉不下心去。

我扣上帽子冒了风去小学里找李老师,打算和他借一本什么小说看。

“喝,你真用功!也不睡一觉?”他,李老师,正伏在桌子上,很细心地在写什么。但马上放下笔,笑着站起来,很客气地:

“,当家[1]!请坐!”

“不客气,不客气。打搅你……”我说着走到他的桌边,指着他未完成的工作:

“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他一边张罗着给我斟水,一边说,“关于共党问题志愿书啊。——这名词真别扭。”他作着滑稽的表情,说着又给我递过一支“小孩烟”(the baby)来。我赶快站起来谢了他。

我坐下了,他也坐下了。彼此都点着了烟抽着。

我忘不了他刚才所说的那“别扭名词”。问:

“关于什么,共什么党,志什么愿书呢?”

“当家,你看!”他从桌子上摊开了一卷毛边纸油印的东西:“‘河北省定县县政府训令’!”

我看着他有把那一卷东西递给我的意思,我赶紧地笑着说:

“我不要看那个东西呢。”

“当家,真是!这是不可以不知道的一件事啊。——来,我给你念念听。”

我还没有向他表示愿不愿意听的时候,他老先生先咳嗽了两声,接着就高声朗诵起来:

“河北省定县县政府训令教字第七一三号。令西平朱谷村初小学校。”

“案奉河北省教育厅,本年四月十日第六二四号训令,内开,案奉河北省政府廿五年三月廿七日,第二〇八七号训令,内开,案奉冀察政务委员会本年三月十六日,政字第八七三号训令,内开,查近来共党为患,暴行邪说,相资为用。知识分子,往往受其煽动,流入歧途。欲事遏止,必须仍由知识分子,辨别是非,坚定信仰。各地学校职员,负启导思想责任,且均系公务人员,对于长官,有服从之义务。——这是哪儿和哪儿吧?”李老师笑了,我也笑了。他又咳嗽了两声,继续念了下去:

“在此非常期内,允宜本身作则,以为学生倡率。其有信仰不定者,即应严行取缔,设法廓清,庶几师表既端,士习自正。兹特由本会制定关于共党问题志愿书式三种。甲种,备向来反共之人应用。乙种,备已入共党曾经自首或拟自首之人应用。丙种,备身在共党——”他念到了这里,我笑着接上了:“而心不在共党之人应用。”

“别捣乱。”他也笑了。但又继续了下去:

“——备身在共党或不在党而赞成共党学说之人应用。……”

“这一种,可真是……”

“别打岔,好好听!”他把手里的烟头,扔在痰桶里,还接着念:

“——各种统行发交该府转发教育厅,分别仿印,通饬各校教职员,一律限期依式自行填写,以明趋向,……”

“算啦,当家,休息一会不好吗?”我真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你不喜欢听了吗?”

“我压根儿就没有喜欢听啊。”

可是李老师似乎对于这种事发生了很浓厚的兴趣。他在桌子上翻出了一小张,也是油印的东西:

“你看看这一张吧。”

面子事,我把它接过来。上边是这样印着:

自书反共志愿如下(仿印时将下列六项概行空白)

一、打倒祸国殃民的共产党;

二、打倒出卖中华民族之共产党;

三、共产党是人类的蟊贼;

四、共产党是社会的败类;

五、誓不加入共产党不与共党合作并不加入任何不立案的团体;

六、违反前列各项愿受最严厉之惩办。

我看了一遍,又递给了李老师,并没有说什么。李老师接过去也看了一遍,慢慢地放在桌子上,也没有说什么。

外面的风,似乎越刮越起劲;窗纸循了一定的节奏,忽紧忽慢地“塔塔”地响。

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一日夜,于定县西平朱谷村。

* * *

[1]凡同姓的可以互相称“当家”。“当”读去声。

定县的五月二十一日

赵水澄(河北)

“赵先生有工夫没有?”

“什么事?”

“又来了一百多学生,正在大礼堂等您去介绍工作;您累了,不必多讲,有半个钟头就行。”我在招待室里给十余位中外男女来宾刚介绍完工作,正走在秘书处的门前,张世文兄笑着阻挡住我,从手里拣出一张刚印好的参观日程递给我。

我踌躇了!此刻正预备上楼去办公,景慧学校也还有功课:说有工夫吧,真有点儿对不起良心;要说没有工夫,参观人大远的跑来,而且是青年学生,不理人家,对吗?没法子,只得说:“有工夫。”

世文兄点头含笑走了。我站在院里抬头对着揽胜楼怅望了一下,又转身往大礼堂而去。

站在礼堂的讲台上,看见一大群精神饱满富有活力的青年人,一个个的脸上涌现着渴望吸收知识的样子,兴奋抓住了我的心,说的话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字密接着一个字;讲完整整三十七分钟,出了礼堂还听见他们的掌声。

这时候狂风吹黄了天空,几乎对面看不见人,上了楼觉得空气十分的闷。走过席征庸兄堵述初兄的办公桌前,彼此点头招呼。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看见桌上摆着一个黄纸夹子,打开夹子一看,原来是安和甫兄送来的《农民报》稿急待我修改文字的。可是,这时候忙迫的心情压不住口的干渴,先拿茶杯倒一杯开水,水是那么凉,心是那么急,就一口气喝完。

前两张的谈话,新闻,常识和文艺,都是本部同人的稿子,很好改,我手不停写的改完。后两张农民来稿共九篇,选了选有两篇不能用:一篇是劝人上小山庙去拴娃娃,这不能不说是迷信;一篇是劝人不要缠脚,材料太过了时,定县现在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没有一个是缠脚的。那可登的七篇细看有四篇短的:一篇是劝人快入传习处;一篇是解释合作社;一篇是灭除苍蝇;又一篇是破除迷信。都可以表示青年农民的自觉,都是很合用的稿子,决定这一期先登。

农民,尤其是青年农民,这几年已经有了发表的志向,可是发表的工具尚未完全;他们和她们来稿用的字真是千奇百怪:大的,小的,歪的,笔画完全的汉字;通行于各地或本省独有的俗字;还有同音字,别字或破体字;至于什么字也写不成样的就用注音符号来替代。总是几个笔画完全的字,夹着几个注音符号;几个注音符号,又夹着几个笔画不完全的字,让人猛一看疑心是日本人投的稿。这四篇也是这样。我便把写不完全的字替改完全了;注音符号所代表的字,有的替翻成汉字,有的一仍其旧,写错了的注音符号也替改对了。本来,为了示范起见,在前两张本部同人的稿子上关于文字方面早已字斟句酌了;农民的稿子,只要意思好能发表便得了,却不必把他本来的面目完全改换过。假如有一天能够做到废除汉字,完全用注音符号来发表,那不是理想中的好办法吗?我在改第一篇稿子时正这样的幻想着,忽然觉得从身后边走过来一个人。

“赵先生!王先生请你去上课。”猛抬头一看,原来是景慧学校的工友老范;再一看手表,才知道已经误了五分钟了。立刻放下笔,从抽屉里拿出讲义下楼往景慧学校去上课。

狂风仍然在刮着,我虽然戴着眼镜,但是走在院中仍然睁不开眼睛。“轰”的一声,心里就像是已经走出火车站才想起把钱包丢在车上一样的懊悔。原来今天应讲的这一篇讲义因为招待了两回参观竟自没得预备过。其实,这样的讲义不知道讲过多少遍,大可以不必预备。不过我的习惯却是无论怎样熟的讲义在上课前至少要预备十分钟;经验告诉我,每经过一次的预备,讲时所说的话与学生所领受的都比前一次的亲切,然而今天无论如何也来不及预备了。

“赵先生来了!”两三个学生扶着讲堂的窗户正往外看。

在上班前来不及预备,此刻站在讲桌的旁边,还想设法预备一下再讲,这就不能不运用教授法了。当时把讲义摊开,先叫学生分段的念着,我一面改正他们念错了的字音,在黑板上指示他们认错了的字形,告诉他们这个字的字义;一面默默的自己预备。果然,学生念完,我也预备完了。

下了课已是十一点多钟,又上楼改《农民报》的稿子。改稿中间,一个工友送来两张条子要我签字,还没签完,又一个工友送来一张知单,是下午八点钟开工作讨论会。

差不多十二点廿五分,《农民报》的稿子才完全改完,站起来出了一口气,精神上的轻松,正如一个脚夫刚走下大山坡,卸下了重担子坐在树下歇息一样。回头一看楼上的同人都走完了,一面把《农民报》的稿子送到李友琴兄的办公桌上,以便下午他可以注音分词;一面锁抽屉拿帽子预备下楼回家去吃饭。在我刚要走时,听见孙伏园兄的办公室内仿佛有些春蚕吃桑叶似的声音,我从门缝往里一看,原来他正在伏案不知写什么东西;我不敢惊动他,自己悄悄的下了楼。

二十五,五,二十一,夜九时,于河北定县。

械斗

正蓬(河北沧州)

昨夜朦朦底听见雨声,满以为今天又是那闷人底阴暗天气。但事实不是那样;早晨底微风早把一片乌云吹散了,天上也露出了鱼肚色底空际。

河沿上底清晨特别显出了自然的和善。柳条微微底摆着,鸟儿们也互相追逐着叫着。河底对岸是一方方的碧绿底麦田菜陇,会不时飘过来一阵香气。水依然不急促地从南往北流着,水面折起一条条的透明底波纹。

河的这边,一只货船停泊着,“大教”底脚行往来的卸着上面的货。

这些脚行们有着简单的从没有写出来的行规。他们中间的壮年知道怎样多作活,让老的和小的少作。他们每天下晚都一样的分着大家挣的钱。

在这才升起的太阳斜射的光线里,一些脚行搬运着杂货。有些个只是坐在小山似的木头堆上,嘴里哼哼着唱,也有时看着搬货的调笑着说:

“奶你还有劲吗?没闲着吧——夜个后晌?”

“没劲?奶一只胳膊叫你盘杠子。”这个说着,突然伸出一只胳膊几乎打在对方的鼻子。

“回教”底和“大教”的脚行从来是严密地保守着各自的工作场的,但也不免互相争夺生意。

前些日子,已经有过械斗底惨剧发生了。以后,两方都在暗中准备。他们置买各样底中古式底武器。他们彼此窥探着对方的行动。在械斗发生的时节,警察们只得躲到树底下去旁观。可是现在因为本地驻军恐怕“引出意外”而打算压制,警察就变作了给军队送信的信差了。

今天“大教”底脚行老少都到齐了,他们和平常一样自在地工作着,只是因为听到了什么荒信,每人身边都多了一把牛耳刀。

“回教”底脚行们手里握着大刀和扎枪出发了。他们一群底最前两个,扛着两口铡刀。即或不能铡下对方的头颅,也须要自家往锋利的刀刃里钻。这短衣的一群迈进着,准备着从他们底弟兄的手里夺取勉强维持着底饭碗!

“大教”的脚行底锣也响了,他们吆喝着:“走哇,哥儿们。”于是有的把破棉袄扔在木头上,有的放下了绳和扁担;成了一群迈步前进了。几个壮年的指点着老年的说:“你们在后边就行了,让我们哥几个打头阵。”他们每个都把腰际的牛耳刀紧紧地握在手中。

两边的步伐很沉着,愈接愈近了。这当中的空气好像被两来的活塞越压越紧。谁也不多出一口大气。洋车夫早把车拉开,糖果挑子也搬到别地方去了。街上走着的闲人低声耳语着:

“等等看看……。”

“刀枪没眼呐……。”

“溅身血!”

军队开来了,长官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背武装带底警官,和一个守候着的喘嘘嘘的警察。兵士们立刻分成两面,架起了机关枪。

两边的脚步都停下了。经过了一小会的时间,十几个士兵逮捕了三四个“回教”的脚行,他们大约是走在前边的。

下午,人们把这事当作谈话的材料:

“怎样,不打啦吧?”一个说。

“不打?不易吧!”又一个顺口回答着。

平凡的荒村生活

小风(河北南宫)

昨天我们投宿在独水张庄,这里是离城四十里的乡下。为了职务的关系,我每天必须走百里以上的路,幸而北方的平原还便于骑自行车。庄主王老先生,好客重礼,真使我觉得是回到了几千年前的古代了!

纸糊方木槅的小窗外,传进来半透明的阳光,天是亮得充分了。他,郝云起,我的那位领路的伙伴,还蜷伏着颈项在打鼾。

“喂,起来吧,老乡!”

他干瘪的脸又朝向里去。年纪很轻,他却瘦弱得像个痨病鬼,眼眶深凹,骨骼突出,走起路来看去有跌倒的危险。后来,我才知道北方人抽白面的是很多啊!

不好意思再骚扰庄主,我们脸也不擦,辞了行就骑着车子向西进发。

北国的晨光格外明畅旷远,夜来的小雨,湿润着灰沙不向上飞。但我曾听说,由此西去,恐怕是一个不大安全的地带。去年还是“赤匪”盘踞的世界呢!

六里宽阔的古沙河出现了,车轮是滑腻沉重得无法前进。远近都是些杏树枣花,这里的土壤不宜于其他植物。原来这蜿蜒的沙河,也曾是汹涌澎湃的海涛的后身呀!

行进了沙河边的花盆村,一丝不挂的小孩总是拦住去路。在土墙门口地上坐着的妇人似乎并没有看见。最使我惊奇的,却是戴着长髻拖着小脚高领窄袖的妙龄女郎一见了我们就飞也似的逃进了大门。也许,我们的行径是太打眼了吧!

我们在寻寨装饱了一肚鸡子焖饼条之后,再向西去。天已起了风,扑面的飞沙,有些叫人呼吸不得。更讨厌的,照顾了地下的大车道,却忘了迷眼的灰土。南方人最苦的也就在这里吧?

前面停留着几个骑自行车的黄衣丘八,斜背的木壳枪反映着日光发亮。下意识地我就感觉到大事不好。不知什么地方又出了命案了?后来他们飞快地和我们分了路,一直到现在,我始终没曾明白怎么一回事。实在,此地的丘八真多,黄衣,绿衣,灰衣,还有穿着便服戴着军帽的呢!

我们又过了一条干河,没有水的河在这里多极。南庄,是本县的最西边境,去年水灾最重的也是这里。地上堆堆的白灰,据说就是碱性土壤,而且还可以做硝盐,但政府是严禁着的。这里的农民太苦了。天不下雨,一两个枯水井无济于事,就得旱灾;天一下雨,积水就流遍全村,淹没庄稼,就得水灾。多碱性的水质短期内又不宜于作物的生长。怎么办呢,他们说,“只有听天由命!”

我们从南庄回来的途中,在每处冲要的土墙上,都写着“每夜更夫十八名严查匪类”。据说还有人专门留心过往生人客商。回来一想,倒不禁有些害怕,怪不得,掌柜们的眼睛是异样地突出,留神,原来还当着秘密的侦探呢!

我的那位伙伴,也许觉得太累了,他好像故意走不动,要挟我在天黑以前至少得给他些报酬。今天,他的车子修理了三次,他认为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我起初很有些愤愤,后来也就泰然了。结果,我又买了一匣哈德门纸烟送他,他却毫不客气的伸手接去,更没有半个声音从他嘴里呼出。这一点,却使我有些莫名其妙了,我不知道应当怎样分析像他这一种人,我对于北方人的印象又有些模糊起来了。

晚风照例刮得很紧,城楼上吹出了关门的号角。一直到此刻,我对于那位伙伴的印象还只是加深。

一种生活剪影

冯滋(河北博野)

嘹亮的钟声,惊醒每个人的美梦,于是一个沉寂的学校——河北省立民众教育实验学校,立刻热闹起来;大家带着一付惺忪的睡眼,集合在那高入云际的旗杆脚下,接着一曲悠扬的歌声,把那随风飘荡的国旗送到杆顶。那全体学生——不,那光秃的头,简直是一群修真寺里的和尚,列开队伍,练习着“徒手教练”;二十分钟的时间,转眼的工夫便飞过去。震耳的笛声,把一列一列的人,从平场上送回来;略事盥漱,便要上第一段[1]堂内。

吃罢早饭,两段堂内中间,夹着一段堂外,大家扛着锄头,跑到校外农场去,费劲把力的搅着辘轳,身子上虽然有点辛苦,但是看到那青蓬蓬的菠菜,莴苣,大家心里不自主的兴奋起来,身上的疲乏,早已销声匿迹了。

吃午饭的时候,说话的声音,特别嚷得利害,这是因为第一次吃自己种来的菠菜,大家少不得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

“看起吃菜来,我们的气力,真不算白费。”

“我们的菜圃,如果处理得法,保险吃菜不用化钱。”

“……”

午睡[2]的钟声打了,喧嚷的声音立刻平寂下去,大家矇眬里跑进温柔乡去徘徊。

二点的时候,是阅读的时间,图书馆员变成十足的店老板,忙乱的照顾着同学们借书;阅览室里变成拥挤的集市,摩肩擦背的简直有人满之患。

堂外的时间,同学们一个个蹲在房荫里,细心的编织草帽,那酸楚的指节,和那被苇皮刺伤的皱皮,使每个人的心尖上,隐隐的刻着深刻的伤痕。

黄昏的时光,天上一派鲜艳的彩云,耀目的对着我们伫立的大队微笑,国旗慢吞吞的从半空里降下来,大家对着它默默地做一个祝祷,同时对自己的工作,深深的来一个透彻的反省。

晚上正遇着时事讨论会,大家对华北增兵问题探讨,这是座谈会的性质。感情上理智上的语言,固然免不了冲突,但是结果,都可彼此交换讨论而成为一个主张。紧接着便是整理的时间,大家埋头整理一天的工作,多数人运用自己磨光的笔尖,用心的写着一天的经过。

今晚正轮到自己值夜,沉重的步枪压在我的肩上,用心的注意着自己的警戒区域,间或有那通过的行人,便严肃的问着:

“口令!”

对方敏捷的惊惶的叫着:

“杀敌。”

黑夜占据了整个的空间,几个俨若士兵的青年,在那惨淡的疏星光下,徘徊着,梭巡着。

* * *

[1]本校自移博后,上课采用大段制,每段九十分,前半段讲解,后半段复习讨论,中间间以五分钟的自由活动;又因要手脑并用,堂内与堂外穿插,堂内讲习课本,堂外实习或耕作。

[2]本校自五月一日起,睡觉采“一七制”,中午休息一小时,晚眠七小时。

晨会训话速记

郭大风(河北磁县)

咳嗯,我一看见今天又是这么几个人,心里就生气!真是岂有此理!哼哼,中央在天灾人患的现在,费这么大的苦心,筹这么些个钱,推行义教,开办短期小学……李香莲,你再从头上捉虱子我摔死你!开办短期小学,原是叫你们这般小文盲识字的哪!哈哈,你们只来这几个:八个,九个,九个人,唉唉,真是!

昨天我就给你们说:后天李科长,李教育科长要到这村查我们;后天就是二十二,就是明天,谁没来赶快把谁叫些来,要是忙,李科长走后还可以照样忙呵!这不明白么?哈哈,竟不来;竟不知道保护学校名誉;竟存心想露出我们这是支差小学!亏说这是李科长,唉呀,要是省视学可叫我……高富,你干么傻笑?你瞧你嘴片子上的黄虫子,唉吽!爬回去了,真吓死人!

毛金贵,你怎么光着脚上学,干么你不穿袜子?呃,你想叫大家痛痛快快闻闻你那股香味道么?破糟啦?嗳,你声音别那么大,破糟啦你做哪!光着脚成什么样子!没钱?呵,提起钱,我倒想起来了:上月罚你的两块钱,怎么牢不缴?你娘说没钱,等你卖油条挣了钱还买米呢?你娘真会说,光知道自个吃!什么,我叫你上学,不让你卖,你挣不了钱?你声音别那么大呀!我很听得着!毛金贵,你是个十三岁的大孩子,你该明白上学比卖油条重要的多吧!哈哈,你娘说用不着上学,用着卖油条?你们大家都听听瞧这新鲜不新鲜?为一个人不识字,那还是人么!你不要说啦,你听我说:你的罚款生法子缴,至于袜子得干脆……高富,你怎么一直傻笑?呱,呱!再笑!呱!毛金贵你再咕哝“上学上不饱”我就没有好的啦!你们都不许乱说,叫一个人说,王家祥你说!呵?——呵!——毛金贵,你娘天天骂我,说我叫她没法子过,王家祥还说骂是拍着巴掌骂呢!嗳,我原谅你这个糊涂一盆的娘,一年之后,她就想出我的好处了。说来说去,毛金贵总算不错:一受罚,不管怎么着就上学,不像冯志全冯志有王有田那般小仔,催也不来,罚也不来,天天拾大粪剜小菜什么的,逍遥化外。那不是小文盲,那是小流氓!

吕天顺,我问你:天底下什么东西最黑?说呀,大声说呀!黑墨,不对!重想,仔细想。你没有吃饭吗?大声说!乌鸦?还不对!我告诉你吧:天底下数你的脖子黑!你们不许笑!明天李科长来了,说:脖子最黑的叫什么?我说叫吕天顺。科长说:不讲卫生,罚他一块钱!吕天顺,你可怎么办,你家有一个铜板么?嗳唉,脏东西,你不要咬指头,手放下来!

我常给你们讲:勤学!不要随便不来。从前人专心读书忘掉吃饭的很多;现在专心吃饭不来读书的就是吴有福。吴有福,昨天怎么你又没来?拾大粪?拾大粪可不能读书,要当瞪眼瞎子哪!什么,你爹说读书没用?哈呀!不怕当瞎子,光怕没饭吃?嗳,你牢是记着吃。我劝你好好地上学,一年后你就很有饭吃了!呵,你倒想上学,你爹不让你上?你这个糊涂爹就不对了!干么不叫孩子受教育!他还指望你拾大粪挣钱?我说吴有福,难道你不嫌臭么?不嫌臭?嗳吽嗳吽,不嫌臭!吴有福,你听:任何小文盲都得受义务教育的,不然,就是像毛金贵,受了罚还得上学。你爹没钱?没钱就请坐坐监……毛金贵,你再咕哝我摔死你!你这蛮横小仔!站好,头抬起来!看你那个脸,真气死画匠!

你们见过唱《吕蒙正讨饭》吧,瞧人家吕蒙正,当着乞丐,读书;住在窑里,读书;饿着肚子,还是读书。后来中了状元,状元是顶大顶大的大官。吓,吕蒙正阔起来了,瞧多好!可是毛金贵娘偏说用不着读书;吴有福爹也说读书没用;这种胡说八道的话,你们说对不对?说呀,你们说呀!呵,自然不对啦!你们再看村南的王作舟,王大学士,人家足读了二十年书,到现在,南北二京整天蹓跶,多阔!用不着,没用,哼哼,只有读书才能挣大钱头呢!

喂,周巧云呢,周巧云没来么?怎么?当豚养小媳妇了,到婆家?真的么,唉呀,九岁的小妮子,就去当媳妇!王春兰呢,在家给人家纺花?嗳,纺吧!都不来了!都不来了!一年河北省刮几百万,扔给短期小学!……

讲了半天,把正话误了。就这么几个人,明天李科长来了,怎么个交代法?一年三四百块钱就办了一个这?真是!你们放学回去了,谁没来千万把谁弄些来,叫科长看你们一眼就得。我再到乡立小学拉十几个人来凑一凑,帮帮忙!

还有下课的时候,你们简直不是学生,是在鸡窝里闷坏了的一群鸡子。一见有口子,不许笑,你们还笑哪!一见有口子,一个个拍着翅膀跑出来,瞧那一股劲头吧:又是叫,又是笑,又是拍着屁股跑,难道你们不能慢慢走么?甚至还有嘴里啃一块糠团子,那成什么体统!

最后,我总结一下:明天,手脸洗净,谁没来把谁弄些来,叫李科长看一看就算。不许光脚,不许傻笑,捉虱子,啃糠团子,更不许!都不要听毛金贵娘吴有福爹那种没学问人的傻话,都要学吕蒙正饿着肚子读书!听明白了的举手!放下!完结!

一段日记

费蕾(河北赞皇)

一进了家,就仿佛踏入了一座没有太阳的愁城,一点生活的乐趣都寻觅不到,触目皆是令人心焦的问题:两个不知事的孩子,不晓得体贴大人们被艰窘和病苦蹂碎的心,每顿饭还是争多嫌少的打架。老年的父亲,两手支着头额,坐在一个折了把的椅子上,我和他站了个对面,却不敢正视他,为的怕看见他那愁眉不展的苦脸。不知道他是没有看见我,还是在想别的问题?使我埋在沉重的空气里,但沉重却压不下隔窗子传来的妻的病苦的呻吟。

“秀金妈妈的病,你看过了没有?”父亲一抬头,两眼直逼着我问。

“看过了,比前天我来家的时候,气色还要坏。”

父亲又将头埋在两手里。周围散漫着看不见的愁雾。

我不是故意诅咒妻,我对她虽然没有深切的爱情,却也没有丝毫的恶感,有的是类乎“可怜”的同情。往常日我每见她不哭不笑地忙于料理繁杂的家务时,这种同情的可怜,便油然从心底腾溢出来。实在,她比我更为不幸,自从慈母离开了人世,家间的一切整碎事务,便一肩儿卸在她的身上,她年青,不如母亲的经验多,所以也就不及母亲治理得事事得当,但她确是不懈不怠地忠于一切职务的。打茶,做饭,缝衣,纺织,照顾幼小的弟弟,抚养自己的女儿,种种繁忙的工作,以及营养上的不良,危害了她的健康,使她强壮的身体,逐渐羸弱,瘦损,最近因为生产小孩的缘故,竟至病到了这般地步。

在她初病的时候,我就劝她善加保养,用药调治,她哭了,哭得很伤恸,她凄婉地向我诉说着:

“别说啦,我能好好地保养吗?家里的大大小小,少吃的,缺穿的,即便有点好吃食,两个孩子都像饿狼似地,我能让他们眼巴巴的望着我往口里送吗?……”

我有心给她弄几个钱,可是我每月教书挣来的八块钱,除了维持自己,剩下的不够家里开销,而且父亲说留作种子的玉蜀黍,都倒干吃净。没办法,报答给妻的只是几滴不中吃不中喝的热泪。

今天我见到她,她自动要求我给她弄药吃,她是苦痛得不堪忍受了,以前她看见药吊子,心里先发愁,病到如今,一切险恶的征候,都显现了,她才想到吃药!

晚饭后,我去找四叔给她开方子,四叔在门外的碾盘上坐着,还有父亲和邻居们都在闲谈,四叔看见我,首先发问说:“你媳妇的病,你也不打算给她医治吗?”

“我看她的病总然医治,也不会有多大希望的!”我含着很大的苦闷说。

“是吗!听凭她吗?总难治也不能听凭她不治啊!”

我陷于黯然的纳闷中,这当儿,我听见父亲的一声长叹。

“死活都是命,不该死,病得天厉害,也会好的……”四婶母和左邻家王三嫂说起乡下妈妈们惯念的“定命论”。对于我,定命论的安慰是失却它的效用的,我不需要别人的安慰,我自己会安慰自己。“什么该死,什么是不该死,死就该死,不死就不该死”,我虽然否定这不值一辟的“定命论”,然而我希望它保留存在,因为它确是大多数无知而不幸的人们一剂“安心药”。

我请求叔父给她设法诊疗,末了我又到林家药铺去买了一两大东参,回家来亲手给她煎好,让她喝下去。

她衰弱得不成样子了,喘促咳嗽,全身浮肿,尤其是两腿,肿胀得特别厉害,她不能久卧,也不便动转,只要躺一回,动一动,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听着她肺音急促而嘶嘶的呼吼,不能安静地入寐。

半夜里,我又起来给她煎了半杯东参汤,让她解渴。

猫头鹰在庄前的树林,从黄昏吼到天亮,布谷鸟也啦着响亮的笛管,震荡着静寂的夜宇。这两种该死的野鸟惊扰着她,使她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为着安慰她,我偎依着她。她对着天窗,用低微声调告诉我:“听!那是呱呱友[1]的叫声。”我知道人们认为不吉利的这种鬼鸟,在她的心里,一定起了有意识的作用,于是哄骗她说:“不,你听错了,那是放炮虫[2]的叫声。”接着,她绝望地叫道:“我是快死了!”我抚着她,默默地吞咽着涌上来的酸泪,良久,才回答她说:“别瞎说,好好地养着吧,你会好起来的。……”

* * *

[1]我们乡里的人呼“猫头鹰”为“呱呱友”。与乌鸦同视为“不吉利鸟”。

[2]俗呼“布谷鸟”为“放炮虫”,因将其鸣声“布谷布谷,”听作“放炮放炮”。

最后的一天

野蕻(河北赞皇)

一阵喧嚣从校外传来,出门看时,乌鸦已经绕满了房圈。这一定是个不祥的日子:穿黑衫的队伍从来不到学校里打闹的,今天竟落满了枝头,把那正开着红绣花的荣树都压弯了。我立在院子里它们并不惧怕,仍喳喳地成一片的嚷叫。

“先生,我的妈……请你,请你去看看我爸……。”小学生田发慌张地跑进来,他没有穿袜子,脚踝上交织着汗和尘泥的灰污。额上流着汗,那深陷的黑色眼睛,射出一道失措的窘光。两只小胳膊,在他那破褴的衣袖里索索的颤抖。

我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了:敬安老头子一定又为了筑寨占麦田的事发起疯来。向田发点点头,就尾随着他出去。阡陌上五月的丽色都被那些粗犷的寨工们淆乱了:黑压压的人群把村庄密密地围成一环,像个铁打的钢链,把村庄捆缚住了。吆喊“起土”“泼水”的声音,混乱地充满穹宇。我的心一阵忿恨。

那老婆子已经站在篱笆外等候着了,她用手遮着红肿的眼睛:

“先生,你……快来吧。救命的……”

哭声显然已凄上她的咽喉,我望见她褐脸上筋肉的抽动。她用一种极大的忍耐,和内心的苦痛挣扎着。领我们踱进了篱门。

“你们不给我请先生去吗?入娘的!”犷野而粗浊的声音,巨浪似的冲进我的耳膜。这声音我很熟识,是敬安老头子的,和昨天在麦田上的声音一般样,只是比先高亢一点了。“快给我请去,我要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入娘的,张瞎子告诉我是癸巳日;他还笑哩!见寨工筑到我的麦田来了,他还笑哩!”

“今天是初一,一个吉日,我来了,敬安老伯你听见了吧。”我走进屋门就这样说。那老头子还没起炕,躺在一个美丽的阳光射不到的暗角里。这坚壮的老农的脸上沾满了血痕,眉毛倒逆着,那平日带着一种执拗性的棕色头发,今天蓬乱了许多。

“你来的好!”他深灰色的眼睛,拼命地瞪着,我似乎望见他心浪的跳动了。觉得有一只手向我抓来,就急忙后退了一步。“是你才说过今天是个吉日吗?……”

“是……”我还没说清,那老婆就把我的衣袖扯了一下。于是我假装咳嗽,去屋外吐痰;她就跟在我后面,低低的耳语着:“你可不要告诉他是个吉日,他就打着择个吉日去和局子里拼命的。刚才张瞎子说是黑道日就是为这。”

我怔忡了,不知怎样回话才好。老头子隔着窗又喊起来:

“先生,你不要走,今天,……是个吉日吧。”

我进来时,他已经起身坐在炕边,呼吸紧迫的胸部,一起一伏的波动。那硕强的带着泥土的巨手,重重地压着他自己的大腿。一个直胸正气的英雄的坐势。

这雄姿和昨天坐在麦田上的一般样。当那些寨工们受了局子里的遣派,到他田里开始动工的时候,他曾这样的向他们说道: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三亩麦田,丰年两石二,旱年收石三。全家人命系在这块田上。你们要在这块田里筑寨墙,就是剜我敬安的心吃。入娘的,我活不了,咱们大家都活不了!”

那些寨工们相互流射着揶揄的鬼脸,就铁铲镢子的掘伐起来。可怜丰绿绿的麦田,霎时间就裸出肥沃的畦?那快要成熟的饱满的麦穗,零散地倒在地上。他抓起一大把沙石就向这群人抛去:

“你铲我的麦子!你铲我的麦子!”

监工的局长走过来,就令警察拿皮鞭向他脸上抽,于是在那断了穗的麦田里,又染上了主人的血滴。几个村人走上来把他拦回去。并向局长道歉。局长说着他那说过了千遍的话:“修堡筑寨,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老百姓!眼看共匪就要过来了,你们还做糊涂梦!你们就不怕共匪奸淫你们的妻女,杀你们的人,放你们的火么?看看山西!——”寨工们活跃起来了,他们那飞快的铁铲,不一时就把麦田挖成一道壕沟,就用这壕沟的泥土,建一堵牢牢帖帖的墙,这墙和远处的墙连接起来,便成功一个铁打的寨环。天啊!那快要成熟的麦田,像有人在它腹上穿透了一刀,而喷流出殷红的鲜血。这血淹盖了丰绿绿的麦茎,赤裸着自己被砍破的肠肚。

“是个吉日吧?”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就狂喊起来。我还没有回答他,他就松手跑向门外去了:

“掘我们自己田里的土,埋葬我们自己的性命。什么防匪,是绞我们的脖颈啦!”

及我再赶到时,他已打伤了两个警察,村长为掿祸计,就把他缚住交到局里,沿途上我听得他这样的呼叫:

“这是最后的日子了,我活了四十五,没见过筑寨强占民家的麦田!我活够了,活够了,这是最后的日子了!最后……”

那可怜的老婆子哭着,就昏晕在地下;儿子田发跪伏在她身旁,绝命的嚎咷。皮鞭抽在敬安老伯的脸上背脊上,血滴溅红了在阳光下赤裸着的大路。……

修堡速写

康诚勋(河北正定)

“喂!里长,起来带班修堡去!”接着便是一阵敲门环的声音。我从梦中惊醒,知道是乡丁来催着去带工,但这时天气还早,老鸦还没有叫呢。可是再睡也怕睡不安稳,索性起来吧!

今年春天就早的厉害,牛毛似的细雨,才下了两次,真应了古人说的“春雨贵如油”。田里的水车,昼夜都不停的转动着。连喂牲口的工夫,都用人去推。不仅男的到田间作工,连妇女和小孩们也都帮着工作,虽然这样,还觉的忙不过来。谁知道县里出公事,催着修路,筑堡,真是愈忙事愈多!

这次因为期限紧迫,所以挨户派工,就连没有男子的寡妇家,也得雇工应卯。

太阳还没出来,就出发了。五十名铁锹队,谈谈笑笑的向××村前进。看到这种景象,颇似八年前奉晋战争时,拉夫挖战壕的情形。不过那时因有丘八爷督队,所以没人敢说句笑话。现在呢,虽然走入“非常时期”,居在“特殊地带”,毕竟还没入于战争恐怖的境况,人们似乎还像在安逸空气中生活着。大有“虽居虎口,安如泰山”之概!

绿油油的麦田,被微风吹的起伏不定。看起来今年麦收是不会错的。但在修路的时候,因为要开宽路基,加修专行载重大车的旁道,所以许多私地都被占了,尺多高的麦苗,也都被拔掉,喂了牲口!虽然地主们看着铲毁青苗而落泪,有的还躺在地下哭闹着不起来,但终久抵抗不住官家的势力,屈服于监工的警察皮鞭之下!

十几里的路,不觉已经走到。这时太阳才有些微光出现,可是修堡的工人,已都到齐。因为预先已钉就木标,分段动工,所以来到也没有休息,就开始工作起来。

这堡的面积,约三里大小,堡墙约八尺高五尺宽,墙外还有五尺宽的壕沟。因为堡是新筑的,所以一概占用民地。不仅生了穗的麦苗,才出土的棉苗等被挖掉,就连田地也挖的乱七八糟,无法耕种了!

其实作工的也是农人,也不肯去摧残青苗,损坏土地,但在不得已情形之下,也只得硬着心肠去作。

虽然听说占用的民地,官家发价补偿损失;不过老百姓鉴于往例,自然是百廿分不大相信。一切就算任命罢了。

“堡”,在军事上,有没有什么大价值,我们不懂。普通时期,有小股土匪,只要村乡里有了警备,他自然不敢“拔老虎胡子”;真正作起战来,这堡就经不起一炮。

据修堡的通知上说:“……为保境安民……”但“境”之能保与否,尚不可知,而“民”确已不自安了!

金乌西坠后,我们才下了工。这一天的光阴真没虚耗,总算作了件“保境安民”的事情!

王道(河北武清)

“妈妈!昨天黑夜屋子又漏了。”

小凤一睁开眼,就想起夜里的事来。

其实天还没有亮,不过“老东西”们早已睡不着了,在窝里直“喔,喔”的喊叫着。

“喔,喔,喔,——”这就是他们全家的起床号。

大眼贼——这是她爸爸的外号——一早就起来了,扛着锄头到镇上去了,到镇上去卖工。

“今天是初一,是集,我也到镇上去。”

于是小凤也想起她今天要作的事,她要给“老东西”们去拾粮食,——照例她每一到“集”的日子,便要拾一趟粮食;回来之后,五只老鸡在五天之内,就不愁混不上吃。

这几只鸡,是小凤心目中唯一无二的好宝贝,是她去年一年和今年半年的唯一的储蓄,是她从它们的小鸡时代,看着长起来的;而且,在今年春天起,它们已经开始下蛋了。

因此,小凤也就更爱它们,更加经心的服侍它们,给它们在柴棚铺了一个极安适而且柔软的鸡窝,给它们扫除鸡粪,……简直把它们当做她的儿女一样。

每当她出去作什么回来时,总得要把她的“孩子们”数一下,再数一下,再数一下,查清人马;如果有一个不在,或是迟到的话,你看她吧!一定要到各处“咕咕,咕咕”的去找,一直到找得为止,要不然,她是决不干休的。

她时常站在院子当中,把拾来的粮食,抓一把撒在地下,看着它们在她的前后左右跑来跑去;她快乐了,她高兴了,她把它们抱在怀里。

“妈妈!你看:‘黄老婆子’多么招人爱,它一天下一个蛋,天天下,一天也不停,‘黑丫头’九天停一回,‘老白贼’就要八天停一天,最坏的就是‘老灰腿’!它下两个蛋就要停一天,真可恨!‘老东西’虽然不下蛋,可是它也不抢嘴吃。”

小凤的“孩子们”都有名字的;而且每一个鸡蛋,她都能看出来是哪一个鸡下的。

“今天没有长蛋,老灰腿一定没有下。”

“黄老婆子”虽然天天下蛋,可是小凤却没有吃过一回,同时她家里现在所存的蛋数,也并不多,这都是“老母猪”——她的妈妈——卖了的缘故。

有一次“老母猪”用十二个鸡蛋换了五个小鸡给她,因此,她也就不大恨她妈妈了;不过,偶然有时想起来,还是要照例的偷偷地骂两句“老母猪”!

现在:她除了有五个“老东西”之外,还有五个“小东西”了,于是她的希望,也就除了盼望老鸡多下蛋之外,就是盼着五个小鸡快些长大起来。

为了这个缘故,她也就要加强她拾粮食的工作。

于是她赶快的穿好衣裳,拿了布袋和扫帚,匆匆的去了。

在临走之前,当然还要看看她的“孩子们”,——小鸡和老鸡。小鸡很可爱,老鸡也很可爱,她高兴了,于是她一跳一跳的去了。

自从把被冻水冲开的埝子修好了之后,已经一个半月了;一个半月的工夫,把以前遭水淹没的麦子,又旱得好像痨病鬼似的了。

好容易大家努力,把龙王爷请下来,整整求了三天,才把心慈面软的龙王爷哄顺了,下了两天雨,人们都念起“阿弥陀佛”来。

天亮后,雨已经住了,天还是有些阴,呼呼的东风,路上更加泥泞了。

瑟缩着的小凤,是在昏黑的风底下,钻着向镇上走去。

在镇上第一个为她注意到的,就是她的爸爸,——他可怜地倚着墙,握着锄头,站在风口里,正看着人家吃豆腐浆。此外第二个被她注意的人,就是小金车,因为他们都住在一处而且每次都是一块到镇上去拾粮食的。现在小金车他是开始工作了。

于是小凤也就连忙地向人们的腿缝里钻去。

“吓!这孩子!”

小凤身上似乎吃了一腿,可是小凤却随着那只脚所指的方向钻到里面去了。

“叫斗”的人原来也并不大方,他很小心的把粮食一斗一斗倒进袋里去,竟不肯把斗稍歪一点,因此,也就很少有落下来的粮食到地上来;其实,他只须把斗略为一倾斜,就能够满足了小凤的小小的欲望。

不过,虽然是这样的情形,小凤的空布袋中,却仍然有些泥土和粮食的混合品点点的放到里面去。

因此小凤是东一跳西一跳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偶然间,她看见她爸爸可怜的站在那里,向着发二爷乞讨什么似的哀求着。

“不管那些个,没有钱就给我腾房子,想白住是办不到!”

发二爷眼眉是立着。

这于小凤有干,她就一跳一跳的又到那边去。

太阳一直的冲下来,天是晌午了,赶集的一部分人,已经回家去吃午饭去了,可是小凤还没有吃早饭哩,她还是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小凤走呀!我们走了!”小金车向她打着招呼。

“你们去吧!我还不哩!”

小金车他们走了,小凤看看她爸爸,也不知哪一时就离开那啦,于是小凤又跳到那边去。

后来,小凤实在是真有些饿了,她把布袋背在肩后头,跄踉着,跟着送龙王爷的人们到河边去;随后,她就沿着河堤回到家里去了。

当她走进院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孩子们”招呼拢来,查清人马。

“咕咕,咕咕,咕咕,……”

“小东西”们全体到齐了;“老东西”们完全未到。

“咕咕,咕咕,咕咕,……”

“小东西”们“叽叽,叽叽”的围着她转起来,不时的把头偏着,看她的眼睛。

她用一只手提着布袋,飞也似的去了,到外面跑去了。“小东西”们也随着追了出去。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把方前左右的街坊邻居都喊到了,几乎踏遍全村,哪里有它们的影子呢!她又恍然有悟的往家里跑去。

院里还是没有,鸡窝里也是没有。

“妈妈!妈妈!”她闯到屋里去,小鸡们也跟了进去。

“妈,——老东西们都没有了!”小凤哭了,“妈,——你知道老东西们都哪里去了吗?”

妈妈一点也不吃惊,眼皮是红着,把一只干瘦的手,摸着小凤的头发。“好孩子,吃饭吧!”

一个菜饽饽躺在她的眼前了,还有一碗菜粥也坐在那里。

“吃吧!你尝尝,这回饽饽是咸的,你大娘借咱们一碗盐。吃吧!快吃吧!”妈妈今天特别柔顺,每天都不是这样。

小凤只是哭。

“你的老东西,叫黄鼠狼吃了。”妈妈没法子,只好来哄。

“什么?——”小凤把泪眼睁起来,“黄鼠狼——哪里来的黄鼠狼?……你既看见为什么不给赶开呢?”

“我哪里在家,我也没有在家,我是挖菜去了。——你看这新长出来的‘老括金’多么好呢?吃吧!地里有好些个哩!吃完了跟妈妈挖菜去吧!”妈妈把饽饽放到她手里。

“那么你怎么知道是黄鼠狼吃的呢?”小凤还是不能因此而罢休。

“是我听见老刘告诉我的。”

“哪个老刘?”

“那个卖煤油的老刘。”

“那么老刘怎么知道的呢?”

“哦——是他看见的,你不信等明天他来了,你再问他吧,现在先吃饭吧!”

小凤拿着饽饽慢吞吞的走出去了。她钻到柴棚里去看。她想要看看是不是被黄鼠狼完全吃了?剩下了什么没有?她希望找到一只鸡腿或是一丛羽毛什么的,借此她可以想像出,那狠心的黄鼠狼是怎样的吃她的“孩子”。

“该死的老鬼!该死的大眼贼!看!把孩子苦的那个样子!”“老母猪”在屋子里自言自语的捣鬼。

找着,找着,哪里有一点影子呢?那万恶的黄鼠狼,是这样的贪吃,它一只鸡腿都不给可怜的小凤剩下,它是那样的狠毒,它吃的这么干净。

临了,小凤找着了,找着一个鸡蛋,这鸡蛋和其他鸡蛋别无二致的,完全一样,也是椭圆形。

“这是黑皮蛋,是黑丫头的蛋,怪疼人的黑丫头哟!它在临死,还给我留下一个蛋哩!”

可怜的小凤,饽饽也不吃,坐在鸡棚里,看着那只蛋呆住了。

“小东西”们寻了进来,“叽叽,叽叽”的围着她,围着她手里的菜饽饽直转;小心望着她的泪眼,一只“小东西”从她的怀里飞到她的肩头上,想要吃她的菜饽饽。

……

时间蔓延着,向黄昏走去。

一支无羽的毒箭,已经穿透那仅仅十龄的女孩子的心灵。

塞外的一日

黄冰(察哈尔张家口)

侠青:

你屡次询问我塞外的风光,因为我的疏懒始终没有给你详细答复,现在约略地告诉你吧。

塞外的气候是没有春天的,春天是和冬天一样的在风雪中过去,现在是暮春初夏时节:桃花杏花才匆匆的开放又匆匆的萎谢了。这几天气候特别热,但昨宵一夜冷雨几阵沙风,今天便突然凉了,人们又重穿上棉衣,“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这两句谚语,正是本地气候最恰当的写照。

今天早饭后,我骑着自行车从张家口政治文化区的上堡到商业区的下堡去,街上阵阵凉爽的北气吹得人肌肤悚然,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过了玉带桥,便看见一辆刺目的长途汽车,车前插着一面小太阳旗,车身上涂着太阳图案和××洋行的字样,车中载着几个服装鲜艳的妓女,许多人好奇地围观着。汽车装好了以后,司机搅动了发动机,按一按喇叭,呜地一声向北开走了。

据某君说:这些妓女是被加卜寺“蒙政府”的新贵们叫去享乐的。我不禁想到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但是朋友,这些卖淫的“商女”又何足深责?就是这个汽车行,便是中国同胞雇着××人保镖抗拒一切捐税在张家口和察北之间行驶着的,前些时为着纳捐惹起一场严重纠纷,还是没有结果。写到这里,我不禁又想到前几个月深夜的枪声和那徒然被害的死者。啊,张家口,××人枪刺上的张家口!

过了边路街便到了武城街,这条街和怡安街是张家口最繁盛的商业区。街上拥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是太平景象。但人群到商店买货的却寥寥可数,虽然商店门面装璜是这样富丽,无线电的播音是这样的诱惑着。自从察北失陷之后,口外贸易已被封锁,张家口商业日渐萧条,已经成了外强中干的局面了。

你知道我是好到书店胡翻乱看的,不料在书店耽搁一会,已经过了和炽约好去看大境门的时间。急忙骑着车子往回走,却在路上遇着炽,她刚从学校回来,等我不着,要回寓去,不去看大境门了。我因为走到半路,不愿折回,便独自跑到了大境门外。

大境门是张家口最北的关门,襟山带河,气势异常雄壮。出了门回头便看见关门上高维岳题的擘窠大字:“大好河山”,笔力雄浑。关前一条东西横街,街外东边的太平山,西边的蛤蟆山气凌云霄的矗立着,岩石巍峨,石隙中生着褐绿色的青草,山巅还残留着许多前代烽火台的遗迹。清河的浊流从北边滔滔地向南流去,河中有许多被山洪冲下来的巨石,水流冲击着岩石,澎湃地流着。西山下有一所建筑雄伟的庙宇,附近居民栉比而居,西山下远远一个山村,竹篱茅舍,杨柳扶疏。望着岩石嶙峋的山,滔滔的浊流,蔚蓝的远山,无穷的碧落,山光水色,水声云影,再回头望着北边的山岩和雄壮的关门,不由你不感叹着:

——啊,大好河山,只是山河不改,人事日非了!

朋友,我独自怅望着,万感交集,天空还是阴霾,凉风习习吹来,不禁感觉无限凄惘。踯躅了一会,偶然看见几个蒙古人。朋友,你如果初次看见蒙古人的装束,你会惊异骇笑的:他们是那样的和善,穿着紫色或红色的袍子,黄色或绿色的领褂,拖着发辫,戴着毡帽,如果是女人,帽上还挂着几多珠串,脚上穿着高统黑靴,走路永远是八字式的左右摇着,面色是红褐色,大鼻子黄牙;看了这些人,你永远不会相信当年元代蒙古的铁骑会踏遍了欧亚两洲。显然的,如果没有新的血液射入,这个民族没落的命运是必然的决定了。

从大境门回到寓所时,已经是十二时。炽因为爱女新近寄养在外母家里,想着孩子,所以异常忧郁。我想起了生活,想起了“所愧为人父”的诗,也不禁感觉异常的凄楚。

下午到我所服务的机关里办公,看见几封电报是报告察东匪情的。这股土匪是有某种背景的,到现在还不能消灭。自从抵抗的呼声消沉之后,连土匪也成了奸匪了。从机关回到家里,恰巧桥东小学的校长朱先生拿着挽联布嘱托替他们学校撰写挽胡汉民的挽联,炽也教书回来了,她提议到下堡吃馆子去。她俩坐着车,我骑着车子,一同到下堡去。过了武城街,向东便是清河桥,这是张家口唯一的铁桥,和北边的汉卿木桥遥遥相对。铁桥专供行人车辆通过,马车只准通过木桥。清河从南到北把张家口划分了两半,桥东是平绥路和商业区娱乐场所的所在地,桥西是商业金融区和政治文化机关的所在地。过了桥,向南便到了怡安街,市面冷落,各大商店都很寂寞的开着门市。在一家馆子吃过了饭,我们又顺便走到南郊的天香花园,园虽小而清幽,成盆的夹竹桃,柘榴,丁香,月季,一行一行地摆着,小盆中种着各种草本花卉,姹红嫣紫,阵阵清风掠过阵阵花香,园中一道溪流静静的流着。顺着溪流从后门走到郊外,水声淙淙,郊外是绿的原野,溪流边几株垂杨的柔条,随风摇摆着,夕阳闪射着金色的光辉,本着这无边景色,我的精神得到一种解放。啊,朋友,假使故乡没有匪乱,假使不是为了生活,我是宁愿意回到乡村去的!在这幕燕鼎鱼的边塞讨生活,在我是万分的厌倦了!

归途中和炽分道,我独自绕到玉带桥的东边太平公园,这公园虽然有一顷地的园址,设计却异常伧俗。但我每爱独自在这里沉思,独自看天边的晚霞,今天我又独自沉思到黄昏。

黄昏,啊,塞外正在漫漫的长夜,虽然许多人在期望黎明的降临!

朋友,愿你在黎明中生活,祝你的福!

你的朋友冰,二五、五、二一、夜深

杂记

小傻(察哈尔南口)

五月廿一日星期四,晴,早上大风急嚎。

我轻轻的从校门挤进来,满院里静悄悄的,仅从纱窗送出来鼾声和晨风响应着,原来老×正在沉沉的大睡。哦,他昨夜睡的太晚了。地上躺遍了白皑皑的残败的槐花,馥郁的香气阵阵的袭来。于是我深深的呼吸着,悄然的走到教室去。

他们来得太迟了,我觉得不安,不过很顺利的举行××××后,我又生出无限的快感!

朝会上说话的孩子很踊跃。一个九岁的女孩说:“勇敢是好的行为,可是大同学欺辱小同学不算勇敢,男同学压迫女同学不算勇敢;我想扶助弱小,敌抗强暴,才是真勇敢呢!”

又一个十岁的男孩说:“火车上的座位,有一等,有二等,有三等,都是给客人坐的;我想客人不都是客人吗,为什么座分等级呢?请同学们想想。”

又一个十一岁的女孩说:“街上捡煤的孩子,怎念不着书?怎吃不着好的东西?怎穿不着好的衣裳?难道他们不是人生的孩子吗?我真不明白!”

午刻,×机一架飞得很低,盘旋一匝向北去了。

戏开台了,今天早场,共打了三元五角票价。

团部昨日捕来的三个土匪,方才拷问,据供:曾结伙挖坟一次,因为没有下锅米。明天处死刑。

安小先生很能干,到今天仅仅七天,他教了二十多学生,而且学的新文字的成绩很好。他们都很有兴趣学,可见大众的需要迫切,和小先生是最有力量的;今后必要注意。

不过老王太顽固不化了,他坚决主张汉字有几千年历史,寓意深远,唯一文明……等古董哲学;他反对新文字可真太无聊了,我不和他棒道。看着吧,在实践中去找真理。

校长对我说:“现在什么国呀,家呀,一切都不必管,得过且过吧。顶好当个和顺的绵羊!反正现在失业了就没饭吃啊!这是严重问题,非屈服不可。一个人有多大力量?青年人都恃血气之勇啊!”这时我血管马上高度的膨胀起来了,我一声不响的走到郊原。

一个庞大的卧牛石上,睡着一个黑瘦的牧童。从那张着嘴的破鞋里,脚趾一个个的探出头来。枯瘦的一双小手抱着一把小小的镰刀头儿,一篮青翠的杂草,伴着他。赤红的肉皮儿,从那一块块破的衣孔露出来。我正在痴望着,他忽然惊醒,提篮抱刀慌张的要走。我慢慢的说:“请你不要怕,不要走。我和你谈句话。”他眼巴巴的望着我,似乎他那惊悸的情绪和缓下去了。在以下的几句概括的谈话里便可以知道他的运命的遭遇。

他姓程,名叫“二铁头”,今年十一岁,已经给人放了二年驴了。每天东方发白起来,晚上睡觉在点灯以后。白天的工作:挑水,割草,放驴,夜里还得起来喂几次驴。睡的熟了,就得挨打。但每月仅赚八角的代价!

一个曳“石滚”压地的妇人,迈动她那纤弱的躯体慢慢的在垅间往还走着。她无力的长长吁气,却不稍休息。汗水浸透了衣衫。

带着几分病容的阳光渐渐的沉没了,消逝了我这鹄立而瘦长的身影。

归来了,脑际的深刻的留痕,使我双手紧紧的握上两个坚强的拳头。

消息

黎天(察哈尔宣化)

××吾友:

这里报告给你一个消息——是一件事实,是一件令人受刺激不浅的事实。你知道了也许会十分愤怒,十分激昂起来,捏了拳头向桌子恨恨地击下去!恨不得要立刻干点什么!但是,别吧,朋友!像这类事在咱们贵国一天之内不知会发生多少呢!

今天晚上,一个学生来和我闲谈,不知道是怎么样便谈到他的家乡问题上去了。

“嗯,那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他非常感叹地给了这么一个结论似的断语。这使我惊奇,这学生一向是爽快,安静,少说话,虽是很积极的人;讲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不曾有过今天这样激昂过!可是我知道他的故乡是在张家口外很远的地方,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关心到他的家乡的。我有些好奇似的:

“怎么,现在更坏了些?”

“说不得,已然……”他突然咬住了下嘴唇,稍一停顿,又突然转过脸去,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来向眼边擦,我偏过头,看见两行热泪正从他的眼角落下!我呆了:怎么回事?——我暗自疑问。但我却劝慰他别哭,用不着伤心。可是更出人意料的,他竟大哭起来,伏在案上了!

我让他哭一会儿,然后才又劝解:

“有什么事咱们说说,哭是不行的——说出来总会痛快!”

他突然挺起身来,近一步向着我,捏了拳头,急暴的说:

“我要去打××人!”好像我就是××人,他忘了我是他的先生了。

“不要急,慢些不好么……静一静吧……”我几乎讲不出什么话来。他收起了手绢,眼睛却早已红红的,口里急促地喘着气;两手扶了桌角,头渐渐低下去。我让他渐渐冷静,然后才问他:

“你为什么这么急?有什么遭遇么?”

他低低的差不多像吹气似的:

“我的奇哥被杀了——被××人杀死的!”

我不敢再问下去,却安慰他劝他,说给他好多生死的道理。他不再急躁了,只是很郑重的说要去考军校。我有点压不住我的好奇心,便又问起他这位奇哥的遭遇,所幸他这次不再悲伤,否则我倒要自悔冒失了。

“我不是跟老师说过的么?我们那里早已不是中国的地方了………许多事都变了样!今年阴历年的时候,人家要和老百姓‘亲善’,要实行‘同乐’,要表示‘升平景象’,所以大过旧历年。”他停了一下,到痰盂边摔了鼻涕回来,又接着说:

“正月,城里立了许多‘俱乐部’,里面是摇摊,押宝,牌九……有大烟,白面,‘特别快’[1],‘快上快’[2]……还有××女人,h国女人。大门口有武装卫士,挂着皇皇的大匾额,非常气派!……”

“老百姓敢进去么,这样的地方?”

“怎么不敢?起先去的倒也不多,后来那些去过的人说:输了钱不要紧,还可以把本钱借回来用,赢了再给人家。又有女人,又有烟,乐透了!这一来,去的人就渐渐多起来了。那时真是输了可以借本,赢了再还;女人可以随便。可是后来……”

“怎么样呢,后来?”我有点急于想快听完,便赶着催问。

“后来可不行了。他们说:平常你借利息钱使,还得有抵押,何况这地方有这么多好处!从此就要起抵押来。人们已然上了套儿,就什么都不顾了!房子,地,全都押进去,到你翻不过身的时候就被打出去,抵押品便被没收了!”他喘了一口气,不等我问,就又接着说:

“有人不会抽大烟白面,但也架不住许多女人一包围,送你一份‘快上快’,立刻上了瘾!……”

“老百姓就不知其中利害么?”我觉得他的叙述有些夸大,有点疑惑。

“当然知道,不过知道的时候已然上了瘾,或是长上了病,要不,就是死命要翻身,想不去‘俱乐’已然不行了!不到两个月,就有许多人死亡了——破产后自杀的,瘾死的!”

“你那位奇哥也就这么死了,是么?”

“不!”他有点生气,睁了两眼瞪住我。

“他看不过了,就找他的老同学向各自的亲友家去劝人别去‘俱乐’。当然,大家是赞同这几个人,不让家人再上‘部’里去。可是日子久了,他们的行动就被人知道了,上月曾接到一封信,说是再要破坏‘睦民’工作就要处治了!……”

“他一定怕了吧?”

“他不怕!躲了几天又跑回来了。其余的几个人早被家里送到外省去避难,我叔父也要送奇哥走,他不走,反倒生气那些同伴。他写信给我说:青年人的心也死了!我不能走,非干不可……”

“可是他如何能再干呢?”

“他跑到各村去,跑到山里去,仍然很辛苦的干。他的方法非常缓和,范围又全是亲友间,所以不致有人伤害他的。但是……”他突然顿了一下,才又说:

“今晚家里的来信告诉我:奇哥在离城十里的山道边被人打死,割成许多块,发现的时候已然寻不着左手臂!……”他又咬了咬嘴唇,眼睛红红的湿润起来!

我还正自出神,忽然他鞠了一躬,很迅速地跑了!

黎天五,二一,夜深,宣化。

* * *

[1]一种新发明的毒物,和白面相似,色红,亦名“红面”,力较白面为大,不用吸,放皮肤上以手捻之,即觉精神勃发,故以“特别快”名之。

[2]一种新发明的毒物,和白面相似,色红,亦名“红面”,力较白面为大,不用吸,放皮肤上以手捻之,即觉精神勃发,故以“特别快”名之;为绿色粉状物,亦名“绿面”,力较“特别快”更大,故曰“快上快”。

塞外风光

任锡(察哈尔宣化)

天气阴沉沉地,飕飕地刮着大北风。我走到院中,便觉冷冻不堪,急忙的转进屋里穿上了一件棉衣,才觉和暖些;这是塞外夏日的早晨。

好奇怪!对面山坡上[1]成群结队的人,络绎不断的向山上的庙里去。有时还能听见公鸡和山羊的叫声。这是哪个学校来旅行?[2]来的倒不晚!这样好的精神。——我心中这样的想着。及跑去问明了原委,原来不是旅行,是扫寺节[3]佛奶奶施恩的一日,附近各村的人都来了,其中尤以青年妇女为多。而且每人都要献一只公鸡或羊狗之类。

午饭后,得了学校的准许,就到山上去看个详细。哪知刚刚走进第二层门,就听见“免一,去二,要三”的喊声飞了出来。

“寺中怎么有这样的声音?”我很奇异的自语着。

接着又走进去。里面的人,实在不少,人山般的围着圆圆的一圈,原来是在那里“压宝”哩!

人圈的左边半间屋子,却摆着供桌,上面放着各样点心,供奉着所谓“子孙圣母”的一个大泥像。几个青年妇人,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缠着三寸的金莲,满面脂粉,满头鲜花,在那里跪着叩头,口中在祷告。正面老和尚木鸡似的站着向着她们出神。“免一,去二,要三,……”一阵喊声又传了过来。哈!哈!我笑着走了下来。

半夜了,我仍睡不着,心里想的仍是这个……在这二十世纪,塞外的风光仍是这样!

* * *

[1]宣化北门外有山名曰恒山,上建有一座寺院,名曰恒山寺,俗名北山寺。宣化之风景地也。

[2]宣化的学校每到春秋时,必到北山旅行。

[3]扫寺节是阴历四月初一。到这日,凡不生产孩子的妇人到寺中的子孙圣母(奶奶)跟前发愿献公鸡或其他之类的东西,给寺中和尚,后又在寺中小泥人上作一记号,愿遂成。

奇寒

玉鸿藻(察哈尔宣化)

昨晚,此间庄农入夏以来所万般渴望的甘霖,居然滂沱而降,农民的面色,都溢满了欢欣。今天天气忽然陡变,东风紧紧地狂吹,阴霾遮蔽空际,华氏表降至二十一二度,桃红柳绿的初夏,竟变成寒威逼人的严冬。居民原都穿着夹衣,现在却换上皮裘,还觉着有点冷。雨过之后,庄农们都在田间耕耨,我们看了地上的青草,和农民的皮衣,觉着事情有些滑稽,同时,更悲怆他们生活的恶劣。暴寒的原因,据说恐怕口外又降了雪,这话虽然不敢遽信,可是瞭望四周的高山,却是白皑皑的,丛积满峰。这样的反常气候,久居塞北人士,也是咄咄称异。

一封信

萍卿(察哈尔龙关)

令宣学兄:

你的信收到了。你询问我关于这次后城事变的经过,待我详详细细告诉你吧。我在这城里所得到的消息虽说不是十分真实,因为有的亲自目睹,有的是逃难人们的口述;但是比起你们那里风传的消息,总可靠的多。

这次事变真出乎意料之外,然而也在意料之中。这句话怎么讲呢?这次土匪进城,惨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可说是空前未有的大屠杀,小小一座城堡,竟死了三百人。执刀者不是万恶的帝国主义者本身,而是他们的走狗汉奸!这不是出乎意料之外吗?战区地带不许驻军队,你是明白的,土匪之所以敢于任意肆行,也就是借了这个掩护。军队不敢打,民团也不敢剿;并且后城先前的王队长也辞职不干了,土匪心先放松了一半。他们为报复前几次失败的仇,所以这回又猛扑后城;一方面也许是有目的的进占。结果老百姓却大遭荼毒。

十二号那天晚上,土匪便开始攻城,民团也奋勇抗拒。十三号晚土匪便驱逐城外百姓,掘城放火。约莫在天亮时候吧,东南城角坍塌的地方,突然烧着了几间草房。土匪便冒烟直扑进去,守城民团二十四人,因为子弹用尽,并且有坏枪的,挂彩的,只剩下十五个人,你想怎样抗战呀!没办法,退却。里面的两个弟兄被捉住,当下就大卸八块了!他们恐怕红枪会的袭击,把怀孕的妇女找来,脱的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为的是红枪会一到,便即剖腹取胎,用来蘸枪弹头去破邪术。临了,红枪会没去,却把她们奸淫的奸淫了,剖腹的剖死了。他们又把百姓逼到一间屋子里,随后便是连房带人一把火烧掉;这样不知道死了几多起。有的妇人小孩看看逃不脱,便都扑通扑通跳在井里,自行了结。后城一共九面井,没有没死人的,有跳下没死的,也被大石头轧死了。至于碰在枪子上的,刀尖上的,更不知有多少,里边最残忍的一件事,便是把两个百姓活活把皮剥落,钉在墙上。像全家倒毙的,留一口两口逃出去以后听见家里人都死完,自行自杀的,还多呢!

事变以后两三天,邻近村子还望得见冒烟;过路逃难的人已经闻到死尸的臭味了。

在这仓皇离乱的日子,我们这里也是提心吊胆,昼夜不安的恐怖着:虽然军队是去了,还不知道能剿不能剿。……我们再谈吧。祝你健康!

五月二十日萍卿书

绥远的一日

杨令德(绥远归绥)

这两天气候又有变化。昨天有雨,今天刮风。雨并不是痛痛快快地下,风也不是和煦的春风,只是使人感到寒冷而已。天空的阴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使你精神为之不安。塞外的风云如此恶劣,怕已是不祥的征兆吧。

今天的气温是摄氏表十五度,所以特别觉得冷。

季鸾先生今天由绥返平。他从廿年萨托民生渠开闸典礼时来绥一次,去年曾来绥避暑数日,这回的来绥是第三次了。匆匆住了一日,便又离开。这一位献身于新闻事业的前辈,对于我自己的矢志新闻事业有莫大的启迪。他二十多年为新闻事业耗尽了心血,《大公报》成了他的生命。借新闻纸为阶梯而别谋出路的人该有多少,他则二十余年如一日,只消耗生命于“夜的生活”中。现在《大公报》津沪两地都出版,他的责任更加重了。

季鸾先生说他今年暑期也许再来。我心中想能来尽早来吧,以后这地方究竟怎么样,谁还能知道。

由车站出来,便访一位刚从太原回来的“要人”。谈了好一阵,对于山西军政最近的变化,得到不少的材料。可是临行时却受了“不可发表”的嘱托。这种事情太多了。新闻记者原来就是这样!

午上,因为一个新饭馆今天开张,我和妻一同到医院看过我俩的砂眼后,便请母亲到这一家今天新开张的馆子吃了一顿饭。

绥远已形成都市虚浮的繁荣,所以饭铺生意如此发达。这和经济枯竭的乡村对照,太可怕了。

我和妻说,这个社会的确应当崩溃了,许多人吃草根树皮度日,而我们则酒食征逐,如此享乐。我衷心的想到这一次赴“伊金霍洛”途中所见乡民之苦况。妻说比我们造孽的人多着呢。真的,我们只好以此解嘲了。

母亲说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有一位死去的亲戚,是个旧日的“读书人”,他常拍着肚子说“我要死了,可惜我满肚子的书”。也许他满肚子是“不合时宜”,所以非常穷困。当他临死之前,想吃一次鱼而不得。一天他正在梦中,被人唤醒。他很惋惜的说他正梦着要吃鱼,可惜没有到口竟被打断了。于是他又闭眼入睡,看究竟能否在梦中再吃到。

我觉得这位先生究竟不失为“士”,所以才能梦到鱼。如果是我们的“农”,便根本没有吃鱼的想头,连梦也不配做了。可怜许多乡民都梦着吃米呢。

下午回家写了一篇通信,快邮分寄津沪。然后照例出去跑跑,但时间已不早了。在绥远,我们采访新闻的范围太狭隘了。每个新闻记者都是在这“狭的笼”中讨生活。

道经九龙湾,见正在建筑中之潘王府快要落成了,因为之摄一影。

在蒙古地方,王府的建筑都很好。可是蒙民的生活却痛苦得很。我曾经说过,蒙古人民过着原始社会的生活,而王公则多为现代的消费。在绥远建筑王府,更要堂皇。但可惜离蒙古人民更远了。

蒙古问题,说来真教人头痛。

风依然刮着,从旧城到新城,马路上真难走。——自然,汽车又当别论。绥远市上的私人汽车近来大大的增多了,今天我就看见有两辆新的。蒙汉要人的自用汽车现在在绥远大约有二十辆吧,这个数字要在上海自然不值注意,可是在绥远却是大不同了。

这几天白灵庙的消息,恶劣得很。曾白虚先生来信要我多寄一些绥蒙事件的通信。惭愧得很,我简直无法着笔。到蒙政会驻绥办公处,想访德王代表亢仁,探询白灵庙的情形和德王最近的态度。恰巧他不在了。后来一想,没有碰上也好。见面之后,还不是他骗我,我再骗读者。

好多时没有到绥境蒙政会了,现在阿王回来,负责的王公多一些,今天决定到那里看看。固然我知道也找不到什么重要的消息,不过跑去看看总不至空手而回的。到了那里,已经是下午五点,办公的人都下班了,空空的打了一转。

绥境蒙政会中央明令是设在“伊金霍洛”的,可是那样荒漠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建筑起会址,怕不是一件易事。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迁移,问题也很大。绥境蒙政会现在的会址自从成立以来就设在绥远。这本来是省党部的旧址。取消省党部之前夕,因为某方军官即刻来绥,党部原有的许多标语,尽一夜之力完全涂抹净尽。所以现在绥境蒙政会在这里办公,表面上看去,油刷一新。

空来一次,我万分的不愿意。一时对这个地方起了感触,因在门前摄一影。天色阴暗,恐怕照不好。

到新城至省府和教厅打一转。省府前停着几辆汽车,传主席晚上宴客。主席几乎每天有宴会,这都是不得已的应酬。精神和时间的浪费,主席也不好当呀。

省府公告组就是“宣传部”,这是每天都和我们发生关系的。到公告组打一转,他们也都下班了。看见壁上挂了几件新文件,无非是说检查新闻的事。

本来想找阿王谈谈伊盟情形,因天晚作罢。

晚上回家吃饭,来了一位同乡的老先生,他是出来营救他儿子的。据说他儿子是某一个县长的随从,去年在×县,今年经人告发,说他勒索过老百姓十几块钱。现在拘押于法院。老先生很愤慨,他说那位县长几年工夫要发好几万块钱的财,现在还升任了呢。其实,“窃钩者诛”,古训昭然,可惜这位老先生不懂得这个道理。

同老先生谈到家乡的情况,知道真是“每况愈下”。城里较大的高铺现在不过二十家(这二十家合在一起,和先施公司相比,还不及九牛之一毛),每年商会花销须四千元,其中三分之一要花到军队身上。现在驻军给养发价,不过是供给一些用具而已。但军队调一回,则一切用具便须重新置备一回。

清末民初,家乡是绥远一个繁盛县份,如今荒凉萧条,不可言状。这位老先生的儿子会给县长当随从,别的人也都是找这种出路。旧有的商农职业,全都不能使人维持生活了。

饭后照例到绥远新闻社发稿,有几个朋友来谈了一阵。今天又在《西北日报》“值日”,晚上须做一篇社论。十一时到了报馆,几乎是思索了一天还没有决定一个社论的题目。这一篇社论简直不能着笔。有许多话不能说,所以更想不起题目来了。

新闻检查所打电话催稿子了。好容易我一时“福至心灵”,就本着“检查新闻”定了一个题目。身受的痛苦,写来自然有左右逢源之乐。本来可以写一篇好文章的,可是说话顾忌太多,又不能牵涉到本省的新闻检查,费了斟酌,写完改了又改,结果成了一篇没有灵魂的东西。这简直是一种刑罚!我何时才能不受这种“酷刑”呢。

社论原稿送新闻检查所后,居然赚得了“检讫”的红戳。叨天之幸,没有扣删的地方。发交排字房已是子夜以后。

三点钟胡乱入睡,再等得看大样。

喇嘛

于至(绥远归绥)

早晨在被窝里便听到间壁喇嘛庙的嘡嘡破锣声,和咚咚的皮鼓声;同时呜嘟嘟的喇叭声也像吊丧似的在震动我的耳鼓。在这些声音间歇的时候,那喇嘛念经的破嗓音噪杂的继起了。

咚咚,咚!嘡嘡,嘡!呜呜,呜!哇哇,哇!这些声音是每天都能听到的,但今天却有些更响了。我起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恰巧逢着同院住的那个喇嘛回来了。他头上戴一顶鸡冠形的大帽子,颜色是黄的,身上披了两缕红色的麻布,布底下露出黄色的袍子,脚上穿的是蒙古人穿的那样皮靴。走起道来是一摇一摆的。他一推大门进来了,眼瞅着地,口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着经。一直走到他的屋子里去了。他这种样的出来进去,在我看来并不觉异样,因为我已看惯了。可是今天我却特意到他的屋里去看看。

屋子倒不大,是一间厢房,但是里边却收拾得很干净,比起他平常穿的那满身是油灰的紫色袍子真有天渊之别。靠窗是大炕,炕上铺了毡,炕中央放着一张红色小桌,桌子里边的一端放着一堆蒙文经典,外边用黄布包着。大炕的对面放着一个红色的柜,柜上有花瓶,有茶杯,有茶壶,有坐钟,墙上挂了一张财神谱,两旁则是一付娶媳妇的喜联。看这一边真要令人感到这是新媳妇的洞房。再转眼看看北壁上,是挂的济公活佛出世图,红红绿绿的弄满了一屋子。我进去了,开口问道:

“喇嘛爷,山伯弄(蒙语问好)?”

“山,山(好好之意)。”他笑着答。接着叫我坐下来。我坐在炕沿上。他没有说什么,依然保持着他往日的沉默。他的面前放了一个铜盘,里边盛着油条,果子,奶饼等蒙古点心。茶杯里放一些炒米,他斟了一杯水递给我,然后用国语说:

“喝茶罢,喝茶。”

“谢谢!谢谢!”我双手接过来。但我是用蒙语说的。他听了笑一笑说:

“你的蒙语说的不错,好好。真的,我现在已是不大会说蒙语,忘了不少。我在这里住的年头不少啦。”

“喇嘛爷,”我也用国语说,“你在这住多少年啦?你的汉话说的真不错。”

“啊——”他喝了一口茶说,“大概已是三十多年,我今年五十一岁了。你吃点心罢。”他说着让我吃点心。可是牛油味把我熏住了,我不能咽下一口,只得谢谢作罢。然而他却很有滋味似的在嚼着。这是他日常的饭食,我在这里住了七个多月,从未看见他做过饭,每天只是吃这一类的东西,虽然在冬天也曾在火炉上做一点羊肉面片吃。他的牙口极好,吃炒米一点不嫌硬。但是他的面色却分外的苍老,黑乌乌的颜色再加上毵毵的胡子,叫人看去已是有六十多了。他是这样孤独的生活着,一天天,一年年活下去,是在不知不觉的岁月中断送了他的一生,然而在他那塑像似的脸上已露出没落的悲哀。

这一日包头河西的农民

庞善守(绥远包头)

西北风呜呜地吼着,匝地黄尘,遮了太阳底灿烂光明。风沙迷着了眼睛,路都辨认不得清楚。这是西北一带每年春季底照例飓风,并不是偏偏的有意来点缀这个“五月二十一日”。

在包头河西方面,因为去年黄河溢岸,发生了近百年未有的大水灾,淹毁房屋,多至不可以数计,竟然有整个“营子”——即村子——全部淹没了的。一般农民盖了几间茅庵,暂且遮风御寒,都准备着乘此春暇再从事修筑。又因为河堤溃决之后,当时未能堵修完成,本年春凌泛滥,遂又二次入地,致使农民坐待地干,不能及早耕作。农民们虽也知道防治水患,必须修堤筑坝;然而迷信河神底错误心理,丝毫不能因为遭受水灾,少有解除,总认为是不恭不敬,天神故意的降此大灾以惩罚世人。

此地底社会环境和人民心理,唯其是有如此的一个背景,所以在本日底黄风天气里,所见到的一切事故,当然也逃不出这个范围以外。

前半晌,可以说尽数的农民完全在田野里耕地,每人套着两个大犍牛,口里不住的“哒哒!!”专心一意地竭尽人力和牛力补做那以前未能开始的工作。尽管风起沙落,打着人脸像绣花针刺的一般,而这般农民并不因此少停工作,仍然很勤苦地干。间或,也看见一人摇耧,旁边跟着一个老汉,或小孩帮着牵牛,正在那里种葫麻和茭子的,那摇耧之人,背后还拉着一付“拉砘”,唿哩喇哒,响个不住。不过,此时夏禾下种期已过,而秋禾下种期尚未到来,所以种的不如耕的那样到处皆是。

又看见一家农户,因为距离耕地约有五六里之遥,每日往返,太嫌费事,正在那里准备搬家。两辆牛车满载着犁耧锄耙,箱柜锅瓮,和盆钵碗盏之类,在没有院墙的两间茅屋檐前停着,似乎是专等主人出发的命令。农民们逐耕地而居,是“口外”底普遍情形。有的就把房屋建筑在各自经营的土地上面,迈步出门,便到了田中;从田地里一扭身,又可以回到家中。田与房,联成一块不可分离的地段。也有的集中居住于人烟较为稠密的各“营子”,而于耕地之上,另筑茅庵。每年春耕去住,迨至秋收完毕,便又分回各“营子”。这个搬家底农户,就是属于后者春去秋回的一种办法。

后半晌,大多数的农民都忙着泥水活计,在那里制作“泥坯”。一排一排的坯架,摆满了灾后为墟的过去的村舍上,等着吹干使用。又有的人们,或扛椽,或抬檩,或怀抱麻楷,正在搬运材料,以备建筑房屋。不知者以为大兴土木,这是农村繁荣的表现,其实,他们是因为没有住处,不得不勒紧裤带,饿着肚子来从事此种工作。

此地农民底房屋,大半都是自行建筑,并不用什么泥水匠,木匠等等,也不用支檩底柱子。仅仅将四面的墙壁,用些“泥坯”累成,把檩在墙上一架,椽再在檩上一挂,麻楷儿一层层铺在椽上,外面再加上几层泥皮,这个小小的茅屋,就算成功。而此高不过八尺,宽不过一丈,柳檩柳椽,泥坯麻秆,盖成功的房屋,当此西北风狂吼,当沙土飞扬的日子,居住其中,亦觉暖气袭人,安适可乐。

还看见一个“营子”底居民,在所住“营子”底四周,修筑护村堤坝。同时,又有的人在一个比较高的地方,鸠工庀材,建筑“河神庙”,——河神就是治水有功的大禹。庙宇规模,虽不见的怎样宏大巍峨,可是也略具宫殿之微体,在河西一般房屋之中,可算是羊群中的骆驼。建庙底目的,完全为的是祈祷河神,避免水灾。不过,这并不是黄河为患,而是山水肆虐。至于防堵黄河的堤工,听说也已经开始多日,大批的受灾苦工,在沿河一带工作,每日每人除过饭食而外,约可得洋三角左右。全系以工代赈,由赈灾会会同村闾长,共同负责,分段开工,大约每隔十里,扎工一处。所有河西全段工程,在最近一月之内,俱可完成。此种办法,亦甚为当地农民所欢迎,都异口同声地说道:“靠赈济过日子,哪里能行?总得自己想法子。并且赈济的钱没有多少呀,发给各家零用了,也不见的就多么松裕,倒不如修了坝,盼望个以后的收获。”

间或种植下的小麦,也已经长出地面,约有二寸多高。顺垄远望,但见一行行麦色青青,和丛草茂盛的地方,嫩绿掩映,觉的鲜妍可爱!然而无情的西北风仍不住地呜呜吼着,嫩小的野草和麦苗,在大风吹动之中,像波浪一般的或起或落,表示其百折不挠的态度!

天越黑了,风也越刮越大了,一夜里飞沙扬尘,向窗前不住的猛扑,好像要突破墙壁底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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