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首页

中国的一日

第五编 浙江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中国机械工程学会成立大会别纪

李嘉

五月二十日中国五学术团体联合年会(中国工程师学会第六次年会,中国电机工程师学会第二次年会,中华化学工业会第十一次年会,中国自动机工程学会第二次年会,中国化学工程学会第四次年会),在杭州举行开幕礼。参加年会的都是经验学识非常丰富的老教授,老技师,工程师;地方上的闻人,以及对于工程学有相当兴趣的来宾。作者是具有上面各种资格中的最末一类的,三小时的会场动态(从上午九时到十二时),虽然有记述的价值,但事有不巧,这年会偏偏早开一天,大好材料,在这里也只觉“无用武之地”!可是那天的主席曾养甫氏的报告,不妨在这里摘取一点,作为本文的楔子。

“……机械工程学会在明天(五月廿一日)成立,这是一个好消息,先在这里宣布一下……”

这时候我就决定要去参加隔一天的机械工程学会成立大会了。

“……中国工程师,应有下面的几点认识:最重要的就是应该知道,在目下的政治经济条件未改善之前,中国工程前途是没有发展之望的!……”

这是一段意味深长的演词,在五月二十号发生相当的力量,在五月二十号以后依然有它相当的力量存在。所以也把它抄录下来了。

五月二十一日,中国机械工程学会在浙江大学新教室三楼开成立大会。这是已露布的“好消息”,当然不能错过机会。

首先由主席宣布中国机械工程学会正式成立。接下去便有筹备主任报告筹备经过和各机关各代表的“惠辞”,语多恳切,不必在此地详述。接着便是会务讨论。作者自计,这该是工作方针或工作计划的讨论了。正打算聚精会神的听下去,却不道会务讨论也者,是讨论会章这一回事,第一个大问题要讨论的是改中国机械工程学会为中国机械工程师学会或中国机械工程协会的问题。

这时候便有一位会员传达中央党部的意志:“协会”等都算职业团体,照新宪法,凡职业团体都可推派国民代表候选人。所以中央党部惟恐职业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应运激增,故凡新组织的职业团体,一概不予批准。

党部的意志既已明了,于是问题便转成简单化——只有改中国机械工程学会为中国机械工程师学会一个问题了。

马上便有一位会员发言:

“……如称中国机械工程学会,则凡中国人学机械的,对于机械有兴趣的,都可加入了。这未免……所以本人主张改为中国机械工程师学会。”

“未免”以下几个字,作者听之未清,没法写下来,但是中国机械工程学会改为中国机械工程师学会这一个提案,却在这位先生发言申说理由后被一致地通过了。

第二个大问题是“仲会员”的资格问题。原来会员分四种;第一种叫“正会员”,是学会的基本会员,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凡大学毕业,在社会服务二年以上者可以为正会员。第二种叫“仲会员”,是指大学刚毕业的会员而言。做了三年仲会员,可以升为正会员。第三种是“赞助会员”。第四种是“名誉会员”。这三种会员都无被选举权。当时就有一位先生提出:“仲会员”的资格订的太苛刻;中外许多成名的工程家,很多因家贫读不到大学就在社会上服务的;他们的经验学识,并不稍差于大学毕业生,不应连“仲会员”的资格也不给他们。经这位先生一提,会场上马上沸腾起来:几位路局里的局长技师们都在恐慌着他们局内的路工也要变成“仲会员”了;几位工厂内的老板和工程师也惟恐他们厂内的工人变作“仲会员”。经过几度折冲,终算争得一条:“在机械工程界服务五年以上著有成绩者,可为仲会员。”试把这项资格和第一项(大学毕业生)比较一下,似乎大学毕业生,在社会上服务,一定能够著有成绩了。——这未必尽然吧!

这样把会章讨论了三小时,始终没有涉及工作纲领,工作方针问题。至于如何发展中国的机械工程事业,和发展的道路上,基本的障碍在什么地方,也绝未讨论到。

作者环视会场上的会员们,发觉会员的大半是兼着中国工程师学会会员而出席前一天的五学术团体联合年会的。作者“触景生情”,想起曾氏的一席话,很可以转赠给机械工程学会的各位先生们:“中国工程师,应该知道,在目下的政治经济条件未改善之前,中国工程前途是没有发展之望的!”希望他们注意,在政治经济条件未改善之前,中国的工程界应该从哪一方面努力,奋斗!

一九三六,五,二十一晚。于杭州

五月二十一日

郑晓沧

早晨醒来,张眼一望,忽见从东窗映入的曙光反映到白墙上,作浅绛色,我本来定今天回海宁去演讲,久雨之后忽逢晴日,好不美丽好不爽快!七时许杭师附小主任吴守谦君依约乘小包车前来,相偕出发。过新市场,出清泰门,沿杭州湾,直指海东。方出郊坰,两旁绿竹猗猗,长亘数里,仿佛杭州市之甬道。过乔司七堡,远望越山,初日照之益见爽朗,铁鸟出没其间,翻羽闪烁日光中,不知者竟将疑为海上之沙鸥。吴君和我纵谈教育设施,车行不过一时一刻而海宁之城垣固已在望。下车后径赴县署教育科,浙省第一区(即旧杭属)本届教育辅导会议即于此举行。

本届之会,到者有杭市,杭县,海宁,余杭,临安,新登,于潜等县教育科长及督学等,杭师附小为是区辅导领袖机关,故吴君亦前往出席。海宁县府为东道主。海宁原为我故乡所在,过去言蚕丝之利,文化之隆,在浙中固为巨邑。自丝价大跌,又经前年亢旱,民生凋敝,不堪回首。所幸最近二年中,情形略有好转,民生或可望逐渐昭苏。既到县署,见县长陈君绍虞(言)及各县代表略谈片刻,时距开会尚有一小时许,因独往傅家桥头吃烧买,一赏故乡风味。即返县署,至则会已开始,除代表等二十余人外,海宁自小学校长教员亦多来旁听,合计约近百人。主席陈县长及教厅委员周君文仲所言均甚切要。周君并说陈县长拟将清丈后所余无主田亩作为教育产业,是自好音。

我演说《非常时期与小学教育》,举三点:(一)积极增进身体与精神的健康。教人“吃得落,困得着”,——这是教育上的大目标,尤其在中小教育。莫以偏向发展“文化人”之故而牺牲了基本的“生物人”。我认精神健康是“心无挂碍”,是认识事实(不是逃避事实),是“心与物化”。(二)要开发聪明——“聪明睿智”。今日民族间之斗,可说真是“斗智”,况且力就生于智。要健旺知识欲,鼓励创造力。“填鸭式”办法下所灌输之知识,不能焕发为真知。(三)要教导合作。教育一直是在谋人间关系的正常与圆满。力生于智,力也生于合作。一盘散沙的民族,如何能抵挡狂风怒潮的侵袭?所以非训练合作不可。除公民科以外,他科也得时时留意,乘机晓以合作的利益与其必要,使合作的理想与知识成为一种重要的副产品。但是最重要的还在教法的改进。教室生活化,是道德教育成功的重要条件,听受的个人的教育应代以活动的,切磋的,合作的教育。末了我又说到精神国际举陈二事:(一)爱国宜从爱乡做起。“乡风”“民俗”等为一个民族的维系。举凡岁时风俗,民间团体娱乐——如龙舟灯戏——只宜改进,不宜禁止。(二)不可养成自卑心理。

会散时陈县长设宴于县署东花厅,这里有古树,旁设花神之位,我记得十四岁应童子试时曾游东西两花厅,至今犹能仿佛,但一回首已三十一年,能无感慨!

午后即返老宅谒继母,又省视颜姑母,因我幼时,姑母是很疼爱我的,闻她有病,故一省视,幸已痊愈。她诙谐愉快,一如曩时。两年不回故乡,即备祭肴等往郊外一展谒先祖父母和先母之墓。又赶往西门外普善堂,一抚我爱女珊英——我的“佩丝”——之遗棺,珊英去世已年余,正欲为之营葬。睹此遗棺,寂寂幽宫,凄恨何穷!

即从西门赶至南门,乘杭平公路车,吴君亦来,约四点五分时车开,未及六点,已到杭州。回思三十年前在杭肄业时,舟行一日能抵杭州,已相庆幸!行旅之便,今昔情形,自有不同了。

浙大一日

爵士

为了要想捞些可记的事情,今天起身得分外早,可是,空忙了一天,在小而又小的“浙大”范围内,事情都是平淡而刻板,哪里嵌得进“中国的一日”宏伟的篇幅里呢?譬如说,今天兵工学教授张先生请假,早晨上课钟误点三分,大机三一个女同学穿着一件深黄色的怪旗袍,湖南省衡女中旅行队今天离开我们学校等等;全是琐碎而枯燥,在整个中国的横断面里,至多不过是细胞膜上的一根纤毛而已;狩猎再四,才抓住几根较长的纤毛。

五点半赶到健身房里去捉新闻。只有男同学九个,女同学八个,幸以九对八占先,否则,在这男子中心的社会里,男同学真将愧死;再细察几位女同学中,属大学部者一人,这位是一个广东小姐,平时常常戎装革履,大摇大摆地,是迷离扑朔的一位奇女子,据有人看见过她致爱人的情书中说:“我平日最喜欢吃面包,这几天面包只吃得下半个了,……”她以吃面包来描写爱情,曾传为一时美谈。

属高农部者四人,属高工部者三人;大概一入大学就别有用心了,老清早起来发傻是她们所不屑的。

九个男同学却全是大学部的;前天“夏伯阳”到杭州的时候附有一张俄国运动片,他们底标枪姿势真像古希腊的美男子雕像;今天几个男同学全在练标枪。影片的宣传势力,也可见一般了。

吃完早饭挟着书去上课的时候,文理学院门口一列排着二十多辆汽车,今天正是全国工程师学会年会的第二天,我们校里被借为第二会场,所以,停上那么许多车;记得我进来三年中,浙大里曾停过那么许多汽车的这还只是第三次;一次是去年校里闹风潮后,蒋委员长亲自来训话的那天,一次是竺新校长宣誓的那天,一次就是今天,当然,这是值得记一笔的。

听说工程师学会会员的口福很好,这两天接二连三地应人家的宴会,昨天有什么建设厅请省政府请,今天又有什么工程师学会杭州分会公宴,明天又有之江,浙大公宴;所以,今天健身房里就搬桌摆椅地布置起来,成为一个临时宴会处。健身房后面篮球场上搭篷架灶,暂作厨房:听说起初是预备吃中餐,承包的是杭州很有名的“高长兴”菜馆,大坛的酒在今天已抬了来;可是,后来又改用西餐了,“高长兴”只有高兴而来扫兴而归,芦棚泥灶全部拆回,听说要赔偿他们的损失哩。

晚上,吃完晚饭回校的时候,工程师们的汽车都开走了,剩下一辆“自动机工程师”的大汽车,因为马达坏了开不出,汽车夫没带工匠,只得打电话到公路局讨救兵,车箱里的“自动机工程师”们却抽着雪茄发急,因为晚上在镜湖厅有酒吃,迟了要吃不到而且不“新生活”!

在杭高

吴士源 缪夏荣

五点半了,熟悉的起身号音,老是不怕人厌的将我们从梦中催醒。我们又得开始机械般的一整天生活,五月二十一日开始了。

不一会,我们大伙儿拥到操场上,依班排列在司令台前。清凉的晨风微微吻着我们的面颊。接着一阵歌声之后,在号声嘹亮之下,我们那美丽的国旗当着八百只举着致敬的手,洋洋地爬上了旗杆的顶梢。但不知有几多脑袋,当这霎那间曾经想到了:就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已有大片的土地上,看不见这漂亮的国旗了!

接着,“沙……沙……”的脚步声,我们在开始晨跑了。蓝衫黑裙的女生跑在前面,乌发在她们头上一拍一拍地,后面就跟着一排排的黄色制服的我们。就这样一步加紧一步,我们绕了两个大圈子。

过后,我们各站定了自己的座子,那是用白粉在司令台前的地上划下的;于是我们举行早操了。朝阳从我们的背后射来,地上长长的影子正像在学着我们的操式。司令台上,那写着“和日光、空气、水相奋斗,锻炼体魄,克复自然”底白横幅,也随风在太阳中飞舞得更起劲了。

早餐后,经过一点钟的自修,就上课了。我们夹着书经过五步一斋又一斋的走廊,到前面分布于纪念厅周围的教室里去上课。

第一点钟是位胖胖身躯的先生,突着肚子,在用“中英合璧”的话讲解着英文文法。秃得光光的脑袋,只在后顶上贴着几瓣卷卷的头发。因此,校园里几株秃了皮的树上,就挂满了他老的大名。他还有一出拿手好戏,就是,将眼睛藏在红边眼镜的背后,去捉寻学生们的动作来骂一顿。于是,学生们只得必恭必敬的坐着;但是究竟听进了几句“中英合璧”,却不得而知。

第二课,是几何。那位先生是个极度的近视眼,但从不戴眼镜;也并不关心学生们在做什么,只站在黑板前画着背着。于是,竟有人老实不客气的在打瞌睡了。

下一课,是公民班。我们分组辩论:“复兴中国农村,教育和经济孰重?”一位瘦教师蹲在讲台上记着发言者的分数,这是被大家所最重视的。

我们分为两组,一组主张“教育重要”,他们的理由是:“中国农村弄到如此地步,是农民没有知识,不知上进之故。所以要教育他们。”另一组主张经济重要,他们的理由是:“民以食为本,没有饭吃,什么都谈不上,谈什么都无效!而谋饭吃,就是先发展经济。”

最可笑的,是一个同学说:“教育不重要!农民有了知识,就要想造反,不肯缴租纳税,反而使农村更不安定。”原来说这话的是乡下一个地主的儿子。他佩服“愚民政策”。

其实,这个问题也用不着化那么多时间去讨论。要复兴农村,经济与教育是不能分离的。但在目前,教育和经济都无从着手。要救济农村,要根本解决农村问题,应该立刻发动一个神圣的民族解放斗争,驱逐出帝国主义者在中国的势力,并根本铲除封建余孽;然后才能以教育和经济来挽救没落的农村。所以,要讨论的就在:“如何去发动这个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然而这是不能在我们班上提出来讨论的!

再下一课,是国语班了。这位先生算得最客气,也是学生们所最感激的。他老是捧了讲义,遮了脸;听凭你在下面做什么。于是,学生们过半数是有本小说的,要不就是做其他功课,或是东张西望,打李一下,踢王一脚。

午饭后,有一点半钟的午睡;这一段时间,全校都沉于静默之中。过后,又是上课,但精神却更提不起了。

这是一班历史,讲的是本国史上的“春秋战国时代之学术思想”,先说孔孟的学说,接着又论到庄子的部分,我精神稍觉到紧张起来,看黑板上写道:“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它思想的优点是能叫人有伟大的怀抱和乐观的态度。”l先生像赞扬的神气把右手用力向外一伸,一面解释道:“你如果以为你是宇宙里的小不过的东西,你或许觉得‘烦恼’的无价值;你如果觉到你自己伟大呢?你更可以鼓励你的志气去做大事业!”

我心里倒觉得开豁些。像从汗臭的群众中打通了一条出路。

耳鼓里又来了“摩顶放踵”的音波,连袂同行的是那“兼爱”“非攻”“实用主义”等一大套。

当然的,机器如果一给人用,是要直到齿轮磨得不成样子才被放在一边的。

“拔一毛而利天下,吾不为也。”l先生把仰着向上的脸渐渐地低下来,一面手拍着胸口,同时用了更庄严的面孔批评着:“杨朱的个人主义在今日实在是社会的敌人;但是如果家家把门前的雪打扫得干净,连清道夫也可以不用了。所以他的学说也有一部分的道理。”

号声里结束了一天课堂里的呆坐。因为这天下午仅有一课。

课外运动后接着又是降旗等老套头。

随后便是八双筷子一齐攒进一盘醋溜的黄鱼里。

晚饭后,因了天气热,大家都在校园里的草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

我拣了一块草顶厚的地上仰着,和m君讨论密司×的优点。

虽然是自修号已吹了,人们尚兀自睡着。

冷不防训育主任今天会闯到这里来。晓得军事管理下是不好玩的,果然不出所料——

“走!走!还在这里做什么?”他怒目嚷着!

还好,实在不能说吃亏。

眼巴巴的看他们——除主任先生外还有几位训育员,跑到亭子上歇凉去了。

在自修室里不止咕噜了两个钟头,这固然是家常便饭。在眼皮正懒得动弹的当儿,号声叫着——

“五月二十一日结束了。”

五月三十日于杭州省立高级中学

和平印刷品

相如(杭州)

恰巧今天,接到了一张可贵的印刷品。

“破除迷信谈,求达真和平!”

十个二号字,连缀着这么一个动人的标题。我相信,爱好和平的中国人,谁也急切地需要看一看它的究竟的。

不料在它末后的一角又刊着“欢迎翻印”而且“功德无量”这二行字,这一翻的义务是不能不尽的,为此特行沐手敬录在后面——借“中国的一日”的一隅,敬献于爱好和平的同胞目前:

破除迷信谈,求达真和平!

诸位呀!和平,和平,是现在人人心目中所渴望的,并且很急需的;不过,要求和平的实现,也不是个人和少数人的力量所能办到,也不是一霎那的时候便能将劫运挽回的。必定要人人来时时刻刻祈祷,念这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或“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还要人人诚心忏悔,身、口、意三业所做的恶事,发愿从今以后,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将从前自私自利的心,以及种种不道德的行动,都要一齐用力革去,好像斩草除根一样,丝毫不留,那么,乖戾暴乱之习性既去,祥和恺悌之风气自来,和平功效,自然大著。若从纵的时间上说,还要常常能够节俭,忍耐,精勤不懈,不仅在一时的祈祷,忏悔,而且需要永久的祈祷,忏悔,那么,真正的和平才可实现。报章常见登载着“一九三六年将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一年”(今年即西历一九三六年)等字样。我们要打破这种迷信谈,须要照以上的话——祈祷(念观世音菩萨圣号,念一声,即有一声的和平功德,乃至念百千声,即有百千声的和平功德,总之愈多愈妙),忏悔(身、口、意三业所做的恶事)去实行。如果人人都能实行祈祷和忏悔,那么,当然可以将浊恶世界,改成慈让和平的清净世界了。

欢迎翻印 功德无量

全国祈祷和平会启

杭州西湖龙翔桥佛学书局印送

会址:南京东门石观音后南京佛教居士林

上海闸北新民路世界佛教居士林

一件平凡的事

宋镜蓉(杭州)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我还穿着一袭厚厚的衣服。

晚饭以后的天色已经很黑暗了,街灯却不曾放光,我低着头向老×的住所走去。街旁每家铺子里都有电灯光照射出来,我神经过敏般地在躲避着被人看见我这一袭厚厚的失了时的衣服,见到一条小巷我就抄巷里走。

“车子要吗,先生?”

刚走进巷,就有一个瘦得怕人的矮个子车夫向我兜生意,我觉得还是不理他的好,因为我根本不配坐车。

“先生,旗下?一角钱!”

我摸摸袋,只有一枚双毫小洋,我觉得这一点钱是不该再化掉的了——尤其不该化在坐车上面,就说:

“不要,不到旗下去。”一边加紧速度走。

“到哪儿的,先生?无论哪儿我都可以拉你去。一点到七点的车子只拉了二角钱哪,你先生帮帮我缴缴车租罢!……”

他紧紧地跟住我,一连串叫着先生,他的脚步和车子已经和我相并了;“我还饿着肚子,再半点钟就该交班了,你先生就帮个忙罢!……先生,先生,……”

这类事情我还是第一次经历到,我真给他困住了,我想说:“我没有钱!”但是,我不是有着二毛钱吗?我现在总算是一个饱着肚子的人,我不该帮他一点忙吗?

我把二毛钱摸出袋来,交给他,迅速地往前面走。

“先生!先生!”

我想:他还叫我做什么?我把脚步停了下来。

“我不该平白拿你的钱;先生,你坐了我的车去。”他已经把车杠放在地上了。

我踌躇了:叫我坐到哪儿去呢?假使我坐着车到老×那边,他准会怀疑我在什么地方发了财,或是患了疯病。老×是知道我断不会有闲钱坐车的。

“就给我拉回去罢——××巷。”

嘴里虽这么说,可是我还在顾自走着;车夫却笑起来了:“××巷吗?先生,等你坐呢!”

跨上车,他像一架机械似地飞快的拉出巷,边说:“先生:你也知道,现在的生意真比不来从前啦,车租却只有加多。……养家小,一天两餐也排不到;我们穷人顶没有办法!”

每一句话都是极力地从喉间迸出来的。虽然气喘得厉害,他还是拼命地拉。

“停下来罢,”我想说。但是距离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有一个岗警却先在叫他了:“停下来!”他提着棍,狠狠地对车夫睁着眼睛。我纵然不明白这算什么意思,却明白这是不会有好事情的。

车夫已经把车杠放下来了,我跨了下来。

“为什么不点灯!”一手高高地擎着棍子,一手把车垫提了过去,随势在车夫的背上一拍:“去!”

车夫低声软气地在认错,叫对不起,他的身体战抖着:“油没有了,先生,我去买了就……”他几乎要跪下去了。

“哈!”冷笑了一声,就说,“何必多说!”

“可以饶恕他不?他太可怜了啊!”

“一点不可怜!”他对我哼了一哼,“他捣我的蛋!”

二个人就这样走了:一个提着棍,提着车垫,一个拖着车子。

我默默地走了回来,把身体横躺在床上。我底心像压着一块铅那般地沉重,那个矮矮的瘦个子车夫的形貌浮在我的眼前了。

“我们穷人顶没有办法!”我记着他说的这一句话。

二五,五,二一,夜记于杭州。

在铁路机厂

王丕承

这是在杭州对江的江边村浙赣铁路总机厂里很平常的一日。我是在这里实习的一个。像往日一样,在第一次汽笛催促地叫着时,我们就匆匆的从员工宿舍出来,往相距一公里路的机厂进发了。

走到厂,先是进办公室签了到,再进机器间工作。高大的厂房里摆满了各种机器,在未开动以前沉寂得像个空屋。许多工友们相聚在一角谈笑,这算是他们在厂里最感快乐的一瞬时光吧。

时光很快地流到了八点钟,电动机开动了,接着许多机器就隆隆地发响,盖没了一切谈话的声音;各人都跑到机器旁立着,最后的一次汽笛随即也响了,各人开始了工作。

主要的是车床,最忙的也是车床;虽然新添了五部最新式的英国车床,共是有十一部在不停地做着,还是赶不完堆积着的工作。其次就算是三部刨床了,我做的是一部铣床,昨天发来了六只进阀,我很快地将它铣完后,就拿了一本《动力电池》跑进修理汽车间去翻开来看。这是一位同学汪建吾君新近的发明。他应用了摩擦生电,强光折离电子的现象与理论而发明在一个坚强绝缘的钢体球内,蓄藏着配合适当的炭与氧气,再放着两块相异的金属为电极,各距相当距离,一面接导线到球外,先通进少量的电流,在电极发火花,使球体内的炭氧燃烧,当此闭压在内的炭氧一燃烧,发生了极高的温度同压力,同时会发生强力的光线;据他推测,温度在摄氏二千度,压力有二千个大气压,光线会有高频率的强度,同时会发生紫外线同x光线。这样高温与强光大压,会使气体冲击袭励,电子分离而产生大量的电流出来供应用。然而能否如所想的大量产生,正是问题。据交通大学来信说,这系热电能,绝对不能产生电流。但中央研究院批示,则为或许不能成功?不过建造同温度保留的问题,也确极难,原料也过贵,厂里正为他试验制造,距成功的时日可还远。

机车工场在大修四〇二号机车——火车头——工作亦正紧张。以前到南昌装置新买来的机车的一批工匠都回来了,场内也倍形热闹。紧连机车工场的锅炉冷作场,也在赶修一〇九号机车的锅炉,对面的打铁间三只火炉在工作着,打造零碎的物件。

从此到模型间,白铁间,他们在校对做好的物件,加以纠正。翻砂间在做铜凡的模型。到汽车间,一辆一千号轨行小汽车的发动机,还在修理,零件已配修就绪了,两个人在装置。同间放着一只压牛油机,同新买来六十匹马力的大压风机在工作着。外间两部电杆机开驶着,两位电焊匠都在焊轮缘。

厂门外的四个材料仓库,每库一人到二人管理着分发材料。厂里需用的材料,都开了领料单到那儿去领的。再到相距百余丈的车辆所,他们在修理两辆三等客车,同两辆棚车。里面的电工间一批人忙着修理车上发电机。

下午一点钟又在厂里工作,一直到了五点钟那放工汽笛叫过后,电动机也随即关灭了,工场里立即寂静了下来,各人都忙乱着收拾工具,洗手跑出厂去了。

一篇小学教师的日记

鸣(杭州)

醒来,约莫才四点钟光景,因心绪不安宁,就是硬绷绷紧闭着眼睛,也仍旧睡不着。

实施儿童年,要有成绩,我想全国稍有声誉的小学校,无论教师学生,都必定像我们一般地在忙碌着,紧张着吧?

忙出了教具玩具展览会,忙出了美术成绩展览会,又在忙着赶制卫生成绩展览会出品:这许多都是儿童年实施委员会的规定活动。而关于杭州市独特的,又正在忙着学生篮球赛,教师篮球赛。而本小学又值三十四周年校庆纪念,正在忙着准备游艺等。全国的,本市的,本校的,我们都希冀着争一日的短长。太忙了,乱了,出了轨。教师日夜浑浑沌沌的,不知什么时候应做什么事。学生呢,有的曾漏夜赶造过教具玩具展览会的出品,有的却没有假日的在演篮球争夺战;顽皮的就乘此机会,把全校弄得乱糟糟的。教师忙得头昏了,越乱越会光火,事端不断地发生:骂学生,打学生,负训导总责的我自己也是如此;几次三番,引起了学生家属的非难,责备,真麻烦!真没奈何!大家时常相约说:耐耐气吧!耐耐气吧!但不知道怎样火又光起来了。为着儿童幸福,绝对不打不骂,引用合理的方法,使儿童身心得自由发展;哪个小学教师,不愿如此呀!却偏碰着鬼样的,忙乱得身心俱瘁,使你没有精力思索!大多数的儿童,都是在被父母兄长们责打着的“凶才怕”的现实中生长着的,真是难乎其为教师了!警察,法院,几曾去干涉过这等样的父母兄长们?被他们责打惯了的儿童,真该特别设立一种学校才行!……

不想下去了,背着一副酸痛的骨头,起得床来,眼睛却刺痛着睁不开。啊!昨晚太睡得迟了,忍受着痛苦撑持着写作出品,着鬼的卫生成绩!

忙碌着,忙碌着,……上完了一天的课,放出了一大群一大群的通学生,堆积着一厚叠一厚叠的日记,笔记,大字。……就要拖着沉重的身体,去参加四点半钟开始的小学教师军事训练。

全市的小学教师军事训练,是分好几区举行的,我每天捧着一颗火辣辣的心去参加,从五月初开始到现在已快满三星期了。

今天的天气,非常沉闷,太阳光又在肆虐;我们五十个左右的人却多穿着厚厚的黑色夹制服在跑步。一圈一圈,一转一转忍受不住了。汗淌着湿透了衣服,气喘着,心猛烈的跳跃着,脚笨滞得拖不起来。

教官不知怎样了,老叫我们不断地跑着。什么班里的人,在扯开嘴巴,发出高喊来:“×教官,我们挡不住了!”“我们不单是受军训就可以完了责任的,整叠的簿子在等待着我们批改!”“明天难道不要上课了吗?”待教官觉醒过来,时间已经快过去了五十分钟。

五点半到了,解散。

教官为着服装问题,召集我们开会,等到临时主席选出,他自己就先行回避了。

在军训未开始前,各小学曾经接到市政府的命令,规定冬季用黑制服,夏季用白制服;在军训刚开始的那天,市府派来的职员对我们说:军帽及皮带,由市府制发。有些学校里的教师就根据市府命令把夏季的代用军服做好了。最近天气已热起来,而市府却为着和别的军训队伍可以划一起见,又下令叫教师做黄色中山装,军帽皮带也为着经费无着,要教师自行置备了。这么一来服装就成为问题了。

讨论行进了。已做有白制服的人,为着节省经费起见,不愿再做黄中山装;又为着白色制服的穿着时地较长较广,所以做白制服就全体通过。正在讨论进行办法时,突然有一位××私立小学的教师提出意见:“我们只要穿黑制服够了,私小教师薪水微薄,没有钱再做白制服。”没有钱是事实问题,大家倒有些呆住了。六点钟到了,肚子在叽咕着。又讨论了许多时候才决定,派五个学校当代表,先同各队去联络,再向政府提出意见;在未有妥善办法前,可以黑白自由穿着。服装问题,就这么死样活气的算告一段落。

又来了个操法问题,有许多人说教官的教授法有应商榷的地方,此后要有点调节,不可以这么五十分钟不停地跑步。决定将这点意见,由临时主席贡献给教官。

会就这么散了。

大家都是怀了一肚子的气,离开了会场。

晚饭后,有的教师去指导在校生自修,有的在教导民众夜校,民众识字班。我把头埋在日记簿堆里,眼却不时的闭拢来,又会突地被民众夜校或识字班里师生的声音所震开。

桑叶与蚕

王世琨(杭州)

妈垂着蓬松了的头,泪珠一颗颗抛在地上。

“鬼蚕!从来也没有过,越看越小了……”

妈的脸,已给这几根宝贝的蚕折磨得焦黄。叹惜永远不离开她。实在的,忙过二三十天,起早摸黑,半夜爬起来,这些精力,只要换得几十块白花花的洋钿,或花花绿绿的法币,一样的可使笑容装在她脸上。既然这几根蚕,都直僵僵地躺着,希望已筑在泡沫之上了。妈是细心的,怎么也想不开,——老是记着从前得手时的情境:“两担多茧洋钱一百多块……”

“我说倒了!倒了!早点倒去,也可淘成一点桑叶钱,你又一定要摸摸看!”爸像埋怨似的。

看爸爸和弟弟把僵蚕烂蚕一批批地装到畚箕担里,预备播到田里去肥田,我便慢慢地走到上坂阿牛伯家去,把我们的蚕已经倒了,还有十多担桑叶,你们要不要的话语告诉他。

“噢!”他的鼻子说着话,仰着天,慢吞吞地吸了一口烟,“桑叶真贱,街上卖两角钱一担,蛮好的和叶桑。”

他并没有说出要不要,不过他的意思,我是知道嫌我家的是草桑,想再把价钱剥削得低一点而已。

我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坐,便走到隔壁。大妈还是这样一副笑脸。——这笑脸是皱眉的。

“桑叶是要的,可惜钱没有。”

“便宜呢?”

“便宜?可惜我昨天倒了!”她像勾起一腔怨忿,两指比着:“这样长,这样粗,一根是一根的,看着没有钱买叶,活活的饿死也心痛,还是倒了让人家有叶的拣了去,……”豆大的泪滚滚地落下。

我不愿看这可怜的老婆子的苦怜相。她是和我家同病相怜的。虽说我们悲哀的起点是不同,一方面是有了蚕,没有叶,而又一方面是有了叶,没有蚕,但一样的失望,空虚。

“两角钱一担,将军殿边这块和叶桑剪给我,草桑我可不要,明天早上叫你兄弟送来。”声音急促得像沙爆豆,我一走进门,告诉他我要说的话,这位惯于剥削人民的丁乡绅,就一口咬定这样。

“随你先生再客气一点吧!”我用着乞怜的口吻。

“还这样说,”他停一停望望我,“旧年桑叶不也是两角钱一担,蚕也好,雇了三个人,看了四担多茧,卖了八十块钱,工价贱,叶贱,总算不赚不蚀。”他愈说愈有劲,也像愈加和软起来。

“这年头儿看蚕真不容易,以前七八十块一担,现在十七八块一担,就是这番手脚,这番工本。”

他又叹着气告诉我,他去年做茧子生意蚀了一把大本。

哦?坐在面前这老头儿,前些日子,不就是以茧丝起家的吗?

我恨他,我也可怜他。我恨的是像他这些人只会向下层竭力榨取而不会向压迫他们的上层反抗,因此仅仅供作帝国主义在进路的桥梁。我可怜他,是因为他自身在没落!

从这一家到那一家,挨次的跑了十几家,到底没有把每一担叶以两角钱的代价出售。有些回说蚕看得少,有些回说没有看,自家的叶还吃不完,卖不了。有些还是叽咕的说两角钱一担要蚀本。有些又回说蚕不好。……

鞭·棍·掌

从宜(海宁)

今日开始的第一瞬,我定然是正在熟睡中。碰的一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原来是支撑着一扇玻璃窗使它半开着的那条米突尺掉下了地。风呼呼地吹,玻璃窗楞楞价响。是东北风吧,又将下雨了吧,我在朦胧中有点担忧。邻室的时计打了两下。我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一阵清脆的鸟鸣声欢迎着东墙竹园后面的晨曦,一个工役正在用拭帚敲着附近一带的窗壁,早上清静而美丽。

在hn县,我深以为荣,今天凑巧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第一,本省的第一学区第九届辅导会议,今年轮到在我们hn县开会三日,而今天适是开幕的第一日。今天光降到我们县里来的,是整批的科长,督学,主任,以及诸如此类的贵宾;所以,谁能不觉得有点骄傲?同时,又谁能不觉得有点整齐“严肃”之感?第二,从今日起,和辅导会议同时,举行全县童子军及军训大检阅三天,所以证明我们hn县办理国防教育的成绩,也所以使远道来临的贵宾不至于感到过分的寂寞吧。(我们hn县的小学生,不特须受童子军训练,并且不论男女,凡在高年级的,一律尚须受军事训练,不过是以木头枪来替代来复枪:这一点,我以为有在附注中说明之必要的。)

不必说,几个月之前,已经设计妥善了;一个月之前,已经开始积极筹备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今天所有的重要径路,都已粉饰得焕然一新;汽车站上和轮船码头的整幅的白布标语,更是在料想之中。全城的警士,从今天起就换上了新制的深黄色的斜纹布制服,看了那模样,使我回想到童年在乡间过端阳时小孩们额角上画着“王”字的景象。

hn县还依然是一个平静的村城,在深夜,还依然是听得到中古风味的更声。但今天,hn县是被搅动了,犹如一个平静的池塘,水面没有一个波纹,却突然来了谁家的一个顽童,猛向池心抛掷了一块石子,于是池水被搅动了,里面的鱼虾龟鳖都不免骚然了一下。

今天最出力的不得不推是我们的穿深黄制服的警士先生们了。他们是全部“出动”了的。他们监视着清道夫扫除所有重要的街道与通路。在会场上,他们要把一群群不怕鞭子的小贩驱逐出去。被指派在海滨的几位警士先生,尤其是公忙得不可开交,挥舞着一条鞭子,赶走那苍蝇一般聚集拢来的贩卖青桑叶的乡下人。一个干瘪老太婆在人缝中拾取着散落的桑叶,被一脚踢倒在地上了,她爬起来,捧着怀中的宝物,蹒跚着钻到了别一个处所。今天是阴历月朔,潮来是正午时分。我们的长官们和贵宾们快要莅临了,须得赶紧把青叶担逐出,把海滨公园一带扫除清洁。可恨穷苦的人是并不怕鞭子的,为了生存,他们是能够忍受的,他们何尝能够了解警士先生们的衷曲,于是驱使我们那奉公守法的警士先生们发了恼,一推手,把乌油油的青桑叶送给海龙王太太饲蚕去了。愚蠢的乡下人这才明白了自己的过失,挑着待装过江的叶担,纷然四散了。

其次,要算是各校的校长教员,我的贵同行们了。我们今天也一体改穿了制服,灰色,黄色,黑色,各色俱全;中山装,学生装,军装,教练装,各装都有。我们是并不像愚蠢的乡下人一般的麻木;我们是深深地明白国难之当前的。“好一位老将兴登堡哩!”我对一位穿着灰布军装的五十多岁的我的老同行说。“三文大钱去买荷包袋,买了没有钱来放,要放没有钱来买。穿在身上,饿在肚里。”他似笑非笑地回答我。“但是我们hn县的国防教育办理得好,将来博得个传令嘉奖,你到底也是有光荣的;你难道不是hn县教育界的一分子吗?因为我们的国防教育办理得好,而将来还我河山,复兴民族,你是更其有光荣的;你难道不是中华民国人民的一分子吗?”我层次分明,使他没有口开了。“包饭要多少钱一桌?”这回是他先向我发问。“每桌大洋八角,可以坐八个人;我已和厨房讲定了,外区的学校倘来包饭,一律照这价钱计算。”“打个对折,菜不妨蹩脚一点——那是不行吧?我只向学生收取每人每餐五分的膳食费哩!”“……”“真是为难!一套童子军装不够,还必须做一套军装。不比你们城里,乡下人哪里来这许多闲钱!……”我看这位老先生真有点狼狈了,便对他说:“早啦!慢慢再说吧。总有办法的。”打断了他的话。

我还记得当我们的队伍经过的时候,大街小巷都充满了人。连乞丐们也都从他们的栖身地被我们的那面大鼓敲了出来,在不洁的墙根脚瑟缩着,翻出了死鱼似的眼睛。几条黄狗和花白狗也发了呆,一条矮老头子似的哈叭儿锐吠了几声。“比上次的保长整齐得多啦!”“他们是操来预备打仗去的。”“男女不分了!”“雌雄不分了!”“黄狗来了!黄狗来了!”一群手脸涂满泥污的街头流浪儿拍着手。“地……狱……”这是路旁一个蜷伏着的未满十岁的垂毙的小动物的低吟,但他已经没有气力来再喊第二声的“地……狱……”,也并没有睁开他的眼睛来一看他面前的热闹,短短的人世,他大概是确已饱尝了地狱的滋味。

日程单上载明着,今天上午是报到及扎营,下午是检阅预演。现在是检阅预演。

集合的讯号传出了。而c小学的女孩们还没有排好队伍,有几个女孩子甚至还在玩弄着电筒哩!穿黄绿色教练装的黑脸女教练慌了,骂;掷,夺下她们的电筒掷在地上了;鞭,提起手里的鞭子鞭了她们几下。谁知早已和电筒发生了爱情的这几个小女孩,并不明白自己的过失,也不怕鞭子,对于骂更是充耳不闻,“我们的电筒给你掷坏了呵!”“便掷坏了怎么样!”于是掌,又送给了她们的脸颊几张手掌,这才使她的一群绵羊不再做声了。我听见好几个高明的看众在谈论着,h小学的军事操被认为是最优良,因为他们的教练是向盐警所里借到一位班长来充任的,当训练之时,除充分发挥了鞭和掌的威力之外,又加上了校长先生的戒尺与班长的两腿。我后来察看有几位教练先生所用的鞭子,鞭心是一条软藤,外面用皮扎着,这样的鞭子,可以称作藤鞭,可以称作皮鞭,也可以称作皮藤鞭的。

太阳晒到没有遮蔽的场上,三个小孩子晕倒了,面部失去了血色。我也实在疲倦了。已有近一个月没有剪发。我想到美容理发店的钢筋皮椅是很舒服的,那里是一个理想的恢复疲倦的所在。我便离开了会场,到美容理发店去了。“叶先生,里面椅子里请坐!”我一推开那扇弹簧玻璃门,红鼻子的老板招呼着我。“倒杯茶来!你的魂灵弹出了吗?”当我坐了下来之后,老板对一个十一二岁的穿花青土布的小孩子说。茶立刻就倒来了,可知他的“魂灵”是并没有“弹出”了的。我坐在装有弹簧的皮椅里,时而闭上眼睛,时而看看镜子里的我,时而看看镜子里的旁的人,又或端详一回挂在仰面的美容图:东式,欧式,中分,博士,学士,不一而足。邻座的一位理发师业已理毕了一个头,从抽屉中掏出来了五个铜子,对那充当这理发店的“公仆”的小孩子说:“拿去买个葱油烧饼来,小乌龟!不要弄错!快点!听清楚了吗?”他又拉了一拉他的耳朵,才交给了他预先拿好的铜子,我是为求安宁而来的,但是现在又不耐烦了,等不到红鼻子给我洗头皮就走出了。

我刚在今天的《大公报》偶然看到一段题为“绍兴学潮”的新闻:“何吴两小学生,参加劳动服务总检阅回校,因被行人挤向右边”,于是“开庭审讯,判决每人罚钱十元;如无力缴纳,易责军棍。……将何生打军棍三下,因何呼喊,始行释放,而吴生则已乘间逃逸。”因被打军棍而“呼喊”,更因畏被打军棍而“乘间逃逸”,更甚至因区区一条军棍而激成学潮,我是以知绍兴的男女小孩们还不足与言救国的。我是以知我们hn县的国防教育胜过于绍兴的远甚,也即是我们的教育长官的才能优于他们的远甚。虽然,他们是用军棍的,而我们则未尝用,这点却是值得我们借镜的。

夜已深了。虽然是初夏,也颇有点瑟缩。我们的长官们,贵宾们,警士先生们,我的同行们,以及鞭,棍,掌,看客,乞丐,理发店的公仆,理发师,红鼻子老板,狗,一切,工作了一天,都已疲倦了吧,都是在睡乡中了吧。至于那个路旁垂毙的小动物,我现在为他祈祷,愿他早已登上了天国!阿们!

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夜

茧市

张鹤龄(硖石)

镇上的几家茧厂,今天开秤了。所以冷清了几星期的街头,便顿形热闹了起来。

旧历四月的乡村是个最忙的时节。每一户合家的男女,都把全副精神集中到育蚕的事务上去了,除了有免不来的事故外,谁也没有余暇再来上市。于至使本来萧条的乡镇商业,更加的冷清,落寞。据乡镇商业的经验来说,这段的时期叫做“蚕关门”。

今天,这扇因蚕忙而关的乡镇之门,算是第一天开啦。

经纶茧厂的门首,贴上了一张用红纸写的“开秤大吉”的字条,四面环环的挤成了一个人圈。从杂乱的声浪中,带透出一阵阵的热浪来,使初夏试伸的热度,又增高了些。

一篓篓椭圆形的雪白得可爱的茧子,经过了秤手先生的一度秤量讲价的交涉后,便向着茧厂的廒间内送。

在这里,穿着污花布短衫裤满头流着汗的,各人背上了一对叠起的空篰,手里拿着一垒红红绿绿厚薄不等的钞票,从人堆中挤出来。各个枯憔的面部,大多是又添了一层忧容,也有少数的还能挂着一丝微笑。

大概因为往年卖茧得到的,都是雪白的现洋的缘故,所以对于自己手里拿着的一叠纸币,总带有几分的不称心和疑惑。

“先生,请你看一看,这几张钞票,好的吧?”一个年约四十光景的乡老,他发现我在注意他们的时候,便将卷拢的几张钞票递过来。

“好的。都是中国银行,二十一块吧?这张是拾元,二张五元,还有一张一元头。”我郑重的还给他,并且还好意地说明着。

“哦,是的,念一个,辛苦你,先生。”疑团是释了,但是对于用了雪白的茧子换不到雪白大洋钿的不称心,总不能解去:“咳!几张纸头,可以当洋钿的。”说的时候,很有像这几张纸币会给他一个折扣似的懊恼,一面用一张暗黄的旧报纸包好后,便向搭包内塞着。

“今年的春蚕,收成好吧?”我趁机问着。

“唉!哪里好得出呀?这个年头,老天是专同我们乡下人作对的。才收了蚁,天便变了,一天冷,一天热,又是常常下着雨;想尽了方法,看看将要下雨了便赶紧去抢剪桑叶,不过蚕的食量旺了,只要下着一昼夜的雨,便没法可想,采来湿的叶也只好饲喂了。你看这样的情形,哪里能得好的收成呢!”

“那么,府上,哦,你们家中如何呢?”

“咳,不要说起,收了一张半种子的蚁,起初倒还好,叶也吃去了不少,哪知大眠后,不知受了什么冲碰,便死去了不少,上了簇后,又有许多殭了,所以自己的桑叶不算,还化去十多元的本钱。只收到八十多斤鲜茧,今天挑出来换到这念一块钱,还去了借来的本钱,自己已经是没有份了呀!唉!算是白辛苦了一场。”懊恼的情绪中显又增加了一层牢骚。

“是呀,这个年头育蚕原是担风险的!就是育一点,也不过是给人家辛苦。”

“真的。譬如桑叶枯掉,横是人也空着,心不死的育上一点,总算还好,扯个抵值,若是不好,还得赔本。先生!你看育蚕还有什么巴望。”几个有着一副紫酱色面孔的同命运者,你一声我一句的插了进来,对我倾诉着各人的愤怨。

“我想,总也有几家比较好一点吧?”我怀疑地复问。

“那是也有几家的,像我们村上二十几家人家,也有四五家好的。但是像这样低的茧价,纵然多收了一点,也没有多大的好处呀!”

“听说今年的茧价,不是比去年涨起了吗?”我又问。

“啊!去年,去年的茧价,原是着了鬼呀!十二三元的一担茧,原比棉花还要贱呀!今年虽然好像涨起了一半,但是每担仍不过二十五块钱,这已算是涨了吗?”另一个中年的乡人,抢着发泄他的牢骚,接着还往下讲:“天地良心。我们并不望再有像从前一百多元一担的茧价,和一百多元一百两的丝价,现在只要能够到五十元吧,我们辛苦了一时的,也能得到一点好处,那么大家也心服情愿了。”

“耐心等着吧!这样的希望总会来的,现在丝茧价格的低落,完全是因为我们的出品太坏,以至外国不愿向我们买的缘故。只要我们能够把育蚕改良,使出品优良起来,海外能够畅销了,价格也就会跟着好起来的。”在我无法应付的时候,想出了这几句话来安慰他们。但是他们却好像没有听进去,也许是不需要听进去,好像这问题太大了,与他们目前的生活无关。在一阵同样的眼光的交换下,便沉默了下来。

忽然,一阵秃秃的高跟鞋声,打破了这一段间沉寂的空气。两个满身丝织物的摩登女郎,当经过这堆被命运宣判受罪之群的时候,仿佛这里的汗臭俗气,会把她们吞噬了似的,紧皱着眉头,走得更快一点。唉!“遍身绫罗者,不是养蚕人。”我望着两个烫发细腰的半身,暗叹了一口气,废然地离开了这被沉重空气窒息了的场合。

一篓篓雪白的茧子,继续的向各家茧厂的廒间内送。这里换到了一叠钞票的乡人,便乘势向街头推来,于是冷清了多时的乡镇上便新呈了一股生气。谁都知道,今天惟有乡下人的袋中是满着的,所以各家商店的伙计们,抓住了这个目标,便竭力的向他们招徕着。然而没有发生效力,因为他们袋中的钞票,早已派定了用途,纳税还债,只怕嫌少。所以这街头只是一场空热闹。这镇上的商业,却并没有多大起色。

在乡镇上

汤澜光(长安镇)

连日天气暖和,而今天尤热,很快地,春蚕已可采茧了。

春蚕的成绩如何,在这小市镇上很易看出来:隔壁肉店里,每天须杀三四头“毛猪”!点心店的生意从未那样兴隆过,一板“眼镜糕”拿出来时,立刻抢一般地卖完了;茶馆酒店及街梢头的墙壁上,处处可见到收茧的广告。

三三五五挑着担儿,匆匆地跑的,是卖茧的乡人。突然铃铃地响了一阵,对面驰来二辆自行车,一群担儿急往路旁让。在车上跳下二个穿制服的胖子,粗蠢得和杀猪的阿青相似。

其中一人,后脑部生着一个赘疣的,却有些面善,仔细察看,原来是县政府里的门房。在领薪的时候,常常见到的,如今戴着兵帽,当然不大认得了。

他们一直走进肉店,少有笑容的店主,今天也破了例,很殷勤地招待他们。一会儿召集了四五个乡警(店主也是乡警,而且资格最老,自前清就做起的),说了好一会话,方才散开其余出市的乡人,都纷纷找相识的乡警询问。

过了一会,肉店面前插了一面三角形的白旗,上面写着四行大字:

“各年欠粮,赶紧完清,拘传封产,切莫等闲!”

中午时候,天气更热了,华氏表有八十多度。只见卖茧的乡人又纷纷地回来了,有许多仍挑着满筐的白茧,抹抹头上的汗,愤愤地说:“妈的!这样贱,还是自己做丝好!”

晚上闲得无聊,信步走到北街的梢头,那里有幼时读过书的小学,听说有许多孩子在里面演剧,大约是前月八天文明戏的尾声吧!

跨进校门,只见纪念厅的讲台前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照见台前乱纷纷的许多人头在谈笑,在晃动,男女老少,各式都有。一回头又看见所有桌椅都堆叠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显出十分狼狈的样子,因为现在是蚕假期中呵!

孩子们大都是校中的学生,有几个大孩子已毕业了的,也参加着。演的戏就是前回做过的戏——秦雪梅吊孝,张古董借妻之类。导演是校里的一教员——据说他因县政府里有族人,故能登记及格,他只是高小毕业呢!还有一个,便是校役。

诚然,孩子们的模仿性是大的,苏白及扭扭捏捏的动作居然被学得很像,博得观众许多喝彩声。可是那些下流话最容易染传,大家散出来时,便可听到满耳的“小赤佬!”“杀千刀!”

回家时,家人已睡,我也只得上床,但眼前仍仿佛有许多毫不怕羞的孩子的脸在晃动;耳中还响着那些苏白。使我再也睡不着,接连的往事却翻上脑海来了:

初中毕业后,不能再继续升学了,一时职业又找不到。后闻将举行短期小学校长登记,全年一百八十元,于是也去一试,全县只取二十五名,而应考的竟有八十多人。我料想很少希望,不料后来在报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真是喜出望外!如此我就作了一个乡村的教书匠。到现在已有半年之久了。

起初以为每月可稳拿十八元,事实却偏使人失望。第一次领薪时,会计说,政府因经费困难,全年经费的三分之一即六十元须由乡公所出。我乡因有二校,政府也出三分之一的一半。对乡长说后,回答是“拿不出”。

经过多时的商量之后,才决定演文明戏,一连做了八天,无非是才子佳人的大团圆,却很合观众的胃口。不过看白戏太多,所以除去开销,只剩三十元,办事的人员白看戏,尚嫌吃亏,又抽出了十几元办了一席酒,大嚼了一顿。交给我们只有九元半,其中一半还是欠账。……

想到这里不禁愤怒起来,但仔细一想,这本是社会上极平常的事。早上卖茧的乡人,岂不更苦么?思潮平复了,二十一日就不知不觉地消失在浓睡中。

嘉兴城市之一日

诸君

太阳好久不见了,今天破例的露出头脸。

清晨微风吹拂着,我开始在全城印着游踪。县政府旁面的空场,许多人在杂乱的集合,那是公务员的军事训练。

小城市里面人们起床比较大都市早些,八点钟街上买菜提马桶的人已经很拥挤了。凑巧又碰着阴历初一,北大街的商店,都高烧着红烛在供神,穷人也沾神的光,从乡下有大批的乞丐到城里赶节期。他们大都是三三五五的结成伙伴在集团结婚时髦的时代实行集团乞讨。集团毕竟有力量,旁观看去,他们好像在讨债,不像在乞讨,而商店也似破例的慷慨,成串的铜板堆在柜台,一批一批的开发。在店伙不屑的眼光中又似含着无可奈何的神气。

从乞丐使我迅速的联想到前几天枪决两匪犯的神气,他们死前没有遗嘱,只是向法官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判死罪是根据什么法律?”这问题实是一个谜,谁能解答呢?

在这动摇的时代动摇的社会中,小市民们必然的要怠惰,放纵。街上往来着的人们,女人们散披着发,涂着不匀均的胭粉,走着迟钝的步子,男人们斜着嘴眼,手捧着鸟笼向茶馆里钻,一壶茶泡半天。嘉兴城里只茶馆就有一千多家,操持淫业者有海陆空的分别,旧社会的罪恶表现,嘉兴实是立在尖端。

在这种死寂的空气中从北城转过西城。沿着河岸,几条挂着铜牌的狗驯服的蜷伏着,经常的有些乞丐与他们作伴。巷子的拐角,贴着公安局刊印“不准小便”的条子,马路阴沟上盖着“建设局制”的铁板。顺着倾脂河,有许多载稻草的板船停在那里,在草堆中留出方洞通进舱底,龊龌的孩子,便从那里爬出爬进。

南城,兵士散在河的两岸,有的肩荷着沉重的铁具,咒骂着向营房走去,有的赤着脚在河旁洗皮革,嘴里哼着小调。旁面有洗衣服和淘米的女人。

沿街两层的楼房不过有普遍平房那么高,门面大部分用木板封紧了,因为育蚕节的迷信,这时期是不见人的。门上横三竖四贴着“查讫某甲等户”“新生活清洁查讫”“武灵王驱邪逐疫,曹王庙”“秉义王驱邪降福,乌木桥”一类纸条,间或有贴着斗方的“闭灵”两字的。

这一切情形,都是和平日相仿佛,没有突变,也没有奇迹。只是到中午热得难熬,和阴雨天相比,无异是深秋和中夏。

东大街,十字路口临时增加许多保安队和警察队。人力车夫拖着车过来会突然的被喝住,在他手足无措的当儿,告诉他扣好钮扣。在不满三尺宽的街路,几个年迈的老太婆一拐一拐的转过来,警察把木棒一横拦住去路,叫她靠左边走。今天是新生活劳动服务的日子。

穿过几个龌龊的巷子,走进河旁小码头,五六个人蹲在地上赌钱。一个小乞丐在解开袴子捉虱,沿岸靠一只船,五色的布都褪了颜色,还挂着一面“世界旅行三民演剧团”的旗子。

嘉兴南湖在江南很有声名的,但南湖的有名是由于船娘。说湖说船,都使人气闷。这里的船在密密的篷子下,只看到内部布置的精致,看不到湖光水色外面的景致。下午为找无篷的舢板几乎走遍半个城,结果还是靠捕鸟的小船,渡我们到烟雨楼。

在岸上白发苍苍的老婆子感慨的说:“唉,年纪老了不中用,抢不过年轻人的生意。”她怨恨的对象,不是社会,而是年轻的同道者。为些许的同情,在晚霞辉映中坐她的船划回东门。

晚饭后,漆黑的巷子里同年轻的船娘扳谈,我问她:“南湖有什么好去处?”她说:“有电灯。”我说:“不喜欢电灯。”她说:“有黑暗的地方。”恐怕坠入黑暗的深渊,我终于拐出巷子,再走进大街。旅社门旁两个人在吵架,一群旁观者,警察叱骂着。

夜色渐渐深了,嘉兴城里的市民,又将这样过去了一天。我鼓起最后的勇气顺着西大街长长的石路彳亍着前进,想在这夜游里寻出些奇异。但在黑暗中,高高的槐树耸立着,路旁垣头上爬着些不知名的花不时散出香气。黑暗的尽头还有更大的黑暗处所,那就是第三监狱。门口一个守兵在微弱的灯光下孤立着,他说:“里面有四百多的犯人。”这是在黑暗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一天的游程就此悄悄的结束。

助产日记

陈涵

我是个助产学校的毕业生,去年冬天到这里,浙省嘉善西塘的西塘医院来服务。那么,我的职业范围内的闻见,也不消说,除了产妇的事情外,也便是病家与医学方面的事情了,但是在病家的“言语”“动态”里留意起来,间接的也可以知道些这里风俗人情的一般。

上午八时,门诊开始,首先来了几个是两岁到四岁的小朋友;由他们的母亲抱着来种牛痘。走进了诊察室,我就预备给他们种痘。滑稽得很,那些母亲们问我道:“种两只手呢,还是两手两脚一同种?”我倒被她们问得莫名其妙起来了!就对她们说:“只要在手臂上种上一颗已可以了,至多种两颗,何必要种到这样的多呢?”她们道:“我们前天见隔邻的几个小宝宝,是有个先生上门来专种牛痘的,两手两脚,一共种了八朵花花呢?这时候我们的孩子正在发热,也有咳嗽的,所以不曾种得。这样的手脚上都种过了,以后大概不必再种的吧?”我听得不禁要笑将出来,但也不去管他是哪一个种痘先生的特别种法,就急于告诉她们道:“今年只要种一颗,也够了。但以后还须每年种一颗,比较妥当。现在一次多种了,也是徒然的。”

最使我奇怪的,便是今天所来就诊的,不论小孩或成人,有好几个是穿着大红布短衫袴或长衫的,触目得很!因为我以前倒也不曾见过,所以不禁被好奇心所驱使而问着她们。她们便告诉我道:“这里西塘的废历四月初三,是有个会讯的;就是那边随粮王庙里的随粮王,多么灵验!我们有人害了病,虽然一面请医生看,吃药,但一面还是要到随粮王那边去烧香求佑许愿,凡是许过愿的人,在这会讯的前后四日内,都要穿红衣裳,做菩萨的犯人。今天是四月初一,便是我们应做犯人的第一日。”

午餐的当儿,同事们告诉我:这里的四月初三“会讯”,是西塘全年最盛而最有兴的一日;比任何庆祝日还要来得起劲。一切商肆及小贩,除药材等店外,都要趁这机会,赚一笔钱,尤其是那些布店,在“会讯”之前,总有大批的红布畅销呢!今天是“会讯”的第一日,“犯人”还不曾多见,到后天,你要是到大门口去立一会,所见无非是“红衣犯人”哩!

午饭后,与二三同事,往大门口去立一会,果然只见来往的人群中,已有三分之一是“红衣犯人”了!

最奇的,也有“卷发”“革履”自命为摩登的女子,也穿了一件大红布旗袍,这不知到底是摩登呢,还是矛盾?我终于莫名其妙。还有些似乎智识阶级的青年们,也把红衫衬在长衫里面而露出它的“领”和“袖”。我想:他们既然诚心还愿,那么为何不把红衫穿在长衫外面呢?

晚上九时许,出诊到对河顾姓家去接产,恰遇一个“前置胎盘”的产前出血。我们去时,该产妇已濒于极度危险状态,甚至胎儿的心音,已听不到了。因为这产妇曾举重物而压迫受伤,且又是早产,本来在这种情形之下,得能救全母体,已是幸运的了,于是我们对产妇的先生说:“这种难产,普通很少的。现在产妇已极度危险,依我们的主张,要动手术,不过她身体太不兴了!动起手术来,恐怕要不能支持呢?但是不做手术,也必致于死,做起来或者有些希望,你看如何?”他也就愿意我们动手术而签好了志愿书,但一面还对产妇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有观世音菩萨保佑的。”

于是我们就消毒起器械来,先替她注射,再行手术,结果,母体得救。不过这时候产妇的衰惫,是不待言,后来我们又替她注射“强心针”和“止血针”,嘱其安静养神,但是楼下有小锣,还有不知什么东西,正在起劲的敲着,病人的家属大概以为全是观世音菩萨的功,而在那里谢菩萨吧?

养蜜蜂者的悲哀

巢父(桐乡)

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又失败了!

五月二十一日,夏正四月初一,小满。铺满着田野里锦绣灿烂的紫云英花,已于今日落尽了。农民们的脑子里,虽然与往常一样,并没因为草花落尽了而起特别的波澜,可是依靠农民的农作物,掠夺蜜蜂的“剩余价值”为生的养蜂者,却愁容满面地咕噜着: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又失败了!

养蜂者,中国的养蜂者,实在儿有些可怜!

采蜜固然是蜜蜂的本能,但养蜂者想多揩油,那就非具有相当的技术不可。打个譬喻,养蜂者之于蜜蜂,好比是工程师之于工人,决不似资本家,只要占有了生产工具便可以坐享其成的。然而目前一般的养蜂者,却并不是工程师,或者也是些蹩脚工程师。他们始业时,存心想不劳而获;不是想法叫蜜蜂能够多采蜜,而是想卖种发财的。这不仅一般小市民在洋场上碰过壁的,或者读过《养蜂说》之类富于幻想,闭起眼睛,钻进牛角尖,想在此就归宿的先生们都如此打算,就是一些具有好“心肠”的社会改良家也想以此为救国救民的方法之一。例如定县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农业教育部之养蜂组”,就有这样的计划:“定县全县五百余村,每村平均养五十群蜂……全县就是二万五千群。在卖种期,一个原种群平均分为五个分群,每群以卅元计,全县可得三百七十五万元。”因此,养蜂者在有意无意中便把技术问题疏忽了,于是采蜜便成了问题。去年年成好,“瞎婆拔笋,坐着”,春季每群平均可得四五十斤,碰到今年的坏年成,天冷,花少,蜂弱,不要说采蜜,连蜜蜂的自给也困难;不要说自给,连维持群命也不可能了!

话分两面,也不能专归咎于技术。今春蜂群冻死,饿死的约占百分之五十,去夏调查,沪杭路一带,共有意种蜂二万二千群,现在恐已不到一半了。冷是天时,饿是人为,但越冬饲料应充足,谁个养蜂者不明白,去夏收蜜既多,蜜价又低,为什么不多留些自用呢?然而五月卖新丝,六月卖新谷,养蜂者何能外此。或者又以为现在遍地走私,洋糖便宜,何不买饲呢?洋糖大便宜,确是事实,但占便宜的是大商人,是与友邦厉害相共的买办们,市上零售,每斤仍然是二角五分,于是养蜂者便只好坐以待毙了!

即使养好了蜂,采起了蜜,问题也并没有完全解决。蜜虽然有丰富的滋养料,但不可以代米吃,不可以当衣穿,你虽然有了蜜,市场上却不需要,三百八十文一斤非吃不可的盐尚且买不起,哪里还要你六百文一斤一千文一斤吃白相的瓶蜜呢!更加市场上充斥着美国蜜,澳洲蜜等舶来品的竞争,而我们的“友邦”,不仅大批的蜂蜜向上海滚滚而来,最近还把大批蜂群向长江流域运送,设立蜂场了!于是十年前五六十元一担的蜜,三年前还值二十元,去年便止值十元了,今年即使能到十元,但隐在票面后的实际价值,是否与往年的十元相等呢,那止有天晓得了!

于是乎养蜂者悲哀了!灵邱丈人终于是刘伯温的寓言,理想中的隐士生活,终于变成脑子里的幻想,而那些社会改良家的养蜂计划,也与其整个的救济农村,复兴民族计划,变做了永远停顿在脑子里的美丽的图画!

养蜂者悲哀了,但还不止此,还有其他的精神上的痛苦在:

张天翼先生在《蜜蜂》的一篇小说中,写一个资本家在乡村中养蜜蜂,把当地农民的稻浆吃光了。用这件事做他小说的题材,是他的自由,不过说蜜蜂吃稻浆,却使我们哭笑不得。但我们也不好单怪张先生,历史上类此的事件多得很:

在清朝有永禁的上谕,永禁养蜂的碑石,至今还竖立在江苏省洞庭山上多枇杷的冬季养蜂区域中。但这也难怪,因为皇帝爷虽然喜欢吃蜜,养蜂者每年都要抽出顶好的一部分作为贡蜜,但蜂蜜出在蜜蜂上的事,皇帝爷却未必会明白,何况那件事又是受人之愚把胡蜂当做了蜜蜂的。这是误会,至多止能说是无知。至于载在《洪范》上战国秦昭王时蜂食禾稼的公案,那怕是政客张禄先生赶走穰侯夺取相位的政治阴谋了。

不仅中国如此,外国也有相类的事件:在五六十年前,美国有蜜蜂吃葡萄的讼案,不过很快的就弄明白吃葡萄的是小鸟,蜜蜂不过是在被小鸟儿啄破了的葡萄上吸些流下来的甜汁而已。最近我们的“友邦”,也正闹着蜜蜂吃枇杷。

这是从前的事,外国的事,近一些的,则有五年前浙江平湖县长,治虫督促员,说意大利蜂要吃稻浆,被螟虫所害的稻子,硬要蜜蜂去负责任。不过吴县长是没进过学堂,本是缺乏科学知识的职业官,而在目前学非所用,用非所学的事甚多,例如有些科学家放弃了自己的任务而去瞎讲政治,甚而至于还去当行政上的技术人员,同样的,县政府的治虫专员,自然也可以毫无昆虫知识的人去充数的。所以这些也都不足为奇,所可惊奇的,却是下述的一事:

商务印书馆有位姓杜的编辑先生,大概十年十五年以前中学读书的人,大都读过他老先生编的动植物学教科书,当“一·二八”商务印书馆的编辑所被“友邦”的飞机炸毁了后,暂时停止编书生活回到他的府上绍兴去时,便立刻忘记了他亲手抄在稿子上印在教科书上的话,而说蜜蜂有害农作物了,这事与张先生的有些儿相同,因为他俩都是现下的知识分子,在文化界是有相当的地位的。

不管是误会也好阴谋也好,终身茹素,守贞不嫁,辛劳一生的蜜蜂姑娘吃稻的冤枉官司,虽然经过科学先生的三审判决给她伸雪了,但似乎还没有为一般知识分子所信服,养蜂者也因此受尽了人们的奚落,以为非士大夫所应为直至于今。而我们养蜂者呢,也似乎有一年不如一年,一代不如一代之感!

硬币收买者

王闿(新丰镇)

是下午了。天气是晴朗的,五月的薰风同时也带来了热意。狭隘的街道直线地展开着,两边并排着高矮不齐的屋子,照例这些屋子的最前一间是开设着各种不同性质的商铺的;这一带的地段虽说是c镇比较热闹的市街,可是这几天农家都忙着养蚕,所以街道上的行人就显见比往日冷静了。

“你这汉奸,中国会亡在你的手里!”

公安局里的浦巡长一手抓住了一个商人模样的小伙子,小伙子的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巡长边走边吆喝着,空着的一只手不时握紧拳头望小伙子的腰间送去。小伙子人很瘦弱,个子也不大,面孔倒并不显得怎样惊惶,然而他却挨不下巡长的有力的老拳。

“我不是私贩,我不犯法,你干么打我?”

他反驳着。

汉奸!镇民们从来没有想像过小小的c镇上真会出现那么背叛祖国,胆大妄为的所谓汉奸。

大家为这当前的热闹所吸引着,店员们离开了他们的柜台,女人们丢开了手中的针线,空闲着的人们有机会给摭拾新鲜的话料了,大家把身子急速地移动到街道中来。街道上立刻挤满了一街道的人。

“我不是私贩,我不会逃,你佬……”

小伙子的衣领给抓住了,呼吸器官感觉到不可忍的窒息,他想央求他放松一些,然而反响接着就来:

“妈的你还强,还不闭嘴。”

小伙子屁股上给踢了两脚。他觉得痛,把身子蹲了两蹲。

“哙!你不可这样打他,那是会受伤的。你怎么动蛮?”人丛中有人忿怒起来。

“动蛮你便怎样?又不是你的祖宗!”

“打!”另外一个人这样说,“打死那王八蛋!”

“肏你妈的,你居心跟我捣蛋?你敢妨害公务?”

巡长说完了便去抓人。那说话的人却给一个年老些的人拖住了:

“老五,你到处都会闯祸,你便管得着那些闲事?”

老五不说话,倒向后退了几步。巡长涨红了脸,也只虚张声势:

“你敢!有本领的跟我来,你敢?”

紧张的情势松弛下来,小伙子的汉奸却不见了。好容易给巡长发现他正在一条小里走着而追回来时,小伙子的身上又不知挨了几拳。

“这究竟是哪一回子的事?”

“要不是盐贩子吧?”

“是个贩硬币的。”一个人说,“硬币就是现洋。”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大家。然而阿德老头子可还有些不信:

“贩现洋怎么会犯法?”

“犯法是犯法,政府这么说。贩现洋的人准会吃官司。”

“你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捉来的?”

“汽车站,”那个人兴奋地说,“巡长先叫他到乡下去讲话,他不肯,因此就捉来了。”

“是你看见的吗?”

“我怎么不看见,我知道那私贩还想搭一点十七分的车子哩。”

“现洋”“私贩”“犯法”,阿德老头子可真有些愕然了,他自己还藏着十多个现洋,这不是也犯了法?他可不敢说出来,把那口气一直咽下肚里去。

巡长拉着贩硬币的小伙子向公安局所在地的方向走去,后面还跟随着几个好事的人,鱼贯地走得像海洋里的石首鱼。

“你这汉奸,中国会亡在你的手里!”

在远处还听得巡长的咆哮声。

不多时以后,公安局里的假预审开始了。局长傲岸地坐着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荣林。”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二十二岁。”

“你是什么地方人哪?”

“江苏吴县。”

“你今天收买了多少硬币?”

“我一共收了四百三十六块钱硬币,身边还存法币一百九十九元二角。”

“你知道今天犯了什么罪?”局长吞吐地说,“妨害国币。”

“不,我是吴县泰丰钱庄的职员,我们的硬币是解送中国银行的。因为中国银行对我们钱庄业是有一些儿优待办法的。”

“那么凭证呢?”

“凭证是有的,我可忘了带来。”

“胡说,”局长高声说,可是没有光火,“那么你为什么不把硬币安放在皮箱里,却把它藏在这特制的贴身背心袋里呢?”

局长用手指着桌上的皮箱和背心。

那名叫沈荣林的小伙子倒也亏他回答得快:

“放在皮箱里皮箱或许会损坏的,藏在身边免得路上给匪徒觊觎。”

“好,你会赖!我知道你们把现洋私贩给外国人,企图从中渔利,这是破坏中国的法币政策。你这罪会判处很重的徒刑,尽赖还是没有用。”局长提高了嗓子说。

“不,”沈荣林坚决地说,“我们是合法的。”

“哦!合法的,你这家伙的嘴巴倒也硬实。得了,你明天到法院去自己声述吧。”

蚕事通信

——一个巡回指导员一天的生活行程

华叔伦(双林镇)

立:

又好几天没给信你了。这两天好吗?

这里的蚕已经大眠,再过几天,就要上簇了。你上次的信不是说无锡还刚三眠吗?是的,这儿的蚕泛因为气候的关系要比无锡早一点,可是望杭州那边去,萧山等处地方,茧行已经开了秤了。所以我这两天比较有了点空,可以给你写长一点的信。

今天清晨,我从湖州出发,坐快班航船到了菱湖,再由菱湖换船到柳思分所,回来时,一个人叫了一只小船回到这儿双林的总所来,已经是傍晚时候了。一天的工夫,倒有近十个钟头是在船上过去的。这里的陆路交通真是太不便当了,去一个乡村,上一回镇,都得坐快班航船或是小轮船,再不,便得自个儿雇一只小船,天天度着那种迟缓松懈的生活,真把人折磨死了。

说起来,我这巡回指导员的工作,似乎不像普通指导员和助理指导员那样,要一天到晚守着个分指导所负着实际的工作,来得单调而麻烦,我好像很是悠闲的,但是实际讲起来,真也有许多说不出的苦处呢!

我这个第三巡回区一共虽只八个分指导所,却都四散在各处乡镇,有时出去巡回,碰得不巧,航船脱了班,一天便只能走一处,假使要像在萧山时那样,当天回总所,报告分所和当地蚕户的情形,事实上怎样也办不到。所以我往往要隔上三四天才回一次总所,好像放出去的信鸽,在外面流浪了一个时候,才回到老窠里来。耽搁上一夜半天便得重新出发到别处去了。

今天到菱湖时,天正下着小雨,土路上泞滑得很,我脚上又生着湿气,很不良于行,在那个狭隘的小田岸上一滑一拐的,要没有一个乡下人搀了一把,我准会栽向桑田里去。赶到分所,身上又冷又湿,幸而那儿的指导员——我的同学李君,她把衬衣绒线衫全都借给了我,换上了,然后打着伞一家一家上蚕户人家去。

这里因为地土低湿的关系,蚕户人家的蚕全都养在楼上,而且有趣得很,养蚕的人全都是男人,女人家都领着小孩不管事,有的还要衔着一支烟上街去闲逛。我们去了,照例是一碗炒米汤,两枚熟鸡蛋,这点心任你吃不下也得吃点,要不,他们便以为你看不起他们。有时碰着吃饭的时候,那更是客气得不得了,非但让着定要你坐首位,还特地烧出菜来,平常自己不大舍得吃的猪肉和鲜鲜鲫鱼汤,酒煮虾(这两种东西因此地多河泊的关系,所以很便宜,差不多的人家都有得吃的),都放到你面前来,添饭让菜的赛如在自己家里。

这样吃过点心,便恭恭敬敬的叫你一声“先生”,请你上楼,然后啰啰唣唣的把什么都问遍了,不但问蚕宝宝长蚕宝宝短,连你私人的事情都缠着问个不休。譬如:“你今年多少年纪了?你的先生在哪儿发财?家里一定有了小宝宝了吧!”这些真使人听了会脸红呢!他们这样子的乱问,却并不是对于指导所的指导员有所隔膜(原来指导员大都还是未出嫁的小姐),因为这里一般的人家都是早婚的,普通一家人家养了一男一女,便要把女的和人家去调一个来,或者到育婴堂去抱一个,作为养媳;一到十五六岁,便把他们撮在一起成了亲了。这样看来,他们却也有着推己及人的心理在。

一般的说起来,这里的蚕户人家都是很淳厚的,很能接受指导,自动力也强。可是狡黠的人也并非没有,今天到的柳思分所,那儿一个助理指导员就吃了一家蚕户人家的亏。

我一到那蚕户人家,他们便告诉我:“先生!这儿所里的×先生连眠蚕都不识呢,你想好笑不好笑,我那天故意捉了一条眠蚕去试试她,问她这蚕有没有病?她竟说不出缘故来。你可以想法调一位先生来吗?”

我对他说:“×先生是很好的,前几天下雨,她不是还来指导你们生火,教你们培温收湿吗?”类此之事还有,实在说起来,这种近于促狭的举动,谁能避免不闹笑话?这位×先生也不能怪她,今年刚从镇江校里派出来实习,经验上是比较欠缺的。

湖州这一区,一共分发了二十六万张蚕种,里面有三万五千张是日本种。一个分指导所管二三个合作社,每合作社大约有二百余张种,都要轻过烘暖,到二眠才分配给蚕户,所以在共育期里,一共百五十余个指导员,要对付这二三十万张种,真是够忙的了。今天在菱湖和李君还谈起,那时我们忙着布置催青室,管理贴棉纸袋,大家连磨几个夜深,主任先生还特地烧了甜粥来陪我们,那时的情况真是紧张得很,后来慢慢的看着蚕宝宝由乌黑而长大了,才感到一种轻松和愉快,现在回味起来那种味儿,真是又辣又甜的。

今天一回到总所,她们便告诉我,建设厅的茧行在筹备开秤了,通知的公文也已来了。那末我们的难日子又快到了,因为茧行一开秤,这一期蚕儿的收成也见了,好了不要说,收成差一点,指导员少不了要担点干系,这还不去说他,坐在茧行里做茧子的鉴定工作才真使人进退两难呢!乡下人总以为我们帮着行里,捺低了他们的货色,或者说有意挑剔他们的茧子里土种搀杂得太多,以致卖不出价钱,可是行里面却又以为我们处处体惜着乡下人,卖了人情,不尽职守,结果还不是弄得两面都不讨好!

但是茧行一收秤,我们这一班的工作算告结束,我们又可以叙首畅谈了。

窗外的天空正闪着点点繁星,明天准会有一个大好晴天!这不但便利了我的行程,也是每个蚕户所热望着的呢!

再会!祝你康乐!

静,五月二十一日

一个医师的日记

王君纲(吴兴)

我是教会设立的医院里的医生。

六时半起身,洗了一个脸,匆匆的在病房中跑了一趟。许多病人经过都好,留了一张条子给主任医师,即预备到乡下卫生所去。

八点钟开船,坐的是医院中自备的汽船,怪舒服的。今天的目的地是菱湖,菱湖是湖州附近的一个大镇,以丝绸出名,近年来,丝绸价落后,农民的生计,都告困难,生了病谈不到上城里来看,虽然我们总院的门诊,只收一角钱。因此从去年七月起,由总院在该处设立卫生所,每星期四有医生去看病。另外有一助产士,一公共卫生护士,常驻在那里。这种用科学的医术,送到民间去,也许是现在最切要罢!

九时三刻到菱湖,卫生所的赵先生,已在木排上等候;他是南京公共卫生护士班第一班毕业生,也是我们的老同事,他的新婚夫人,是一位助产士,他们夫妇二人,不嫌寂寞,南京不住,住到乡下来,很令人可敬,中国真需要这种人!

一到,开始诊病,共计三十三个病人,以烂腿,伤风,皮肤病,砂眼最多。乡间砂眼之多,真可惊人,有一个双目已几乎失明了。十二时举行一个小割症,把眼睑上割去一些,缝好,以致眼毛倒转的,可将眼毛翻上了,术语叫眼睑成形术。

吃饭后,在街上跑了一趟,一时开船,三时又到了湖州。赶做了一篇稿子,叫《婴孩比赛的真意义》,登在本星期六出版的《吴兴医药卫生》上去。

晚饭后计划了一些防空防毒的事。吴兴预备二十九日举行首次防空演习,我被举为防毒队长,义不容辞,总要事先预备一些。

十时预备睡了,忽来了一个产科,诊断是双胞胎,用x光复加以证明。她已生产十二天,生不下来,小孩已死,情形很不好,与主任商酌后,今夜先给她打一些葡萄糖,明天一早用剖腹术。她从安吉来的,产道因以前的生产受了伤,以致结疤闭结,现在不能生下来。产前检查的重要,真不知何时才能使一般民众明了。

一个病人,情形也不十分好。她患的本是阑尾炎,已有五天,她的父亲,是略知皮毛的中医,给她吃泻药,打针,以致耽误,阑尾溃疡,变成了腹膜炎,肚皮如硬板一般,吃了要吐,热度很高,到这地步,才送医院。我们医生,又不是仙人!唉,眼看一条生命,又要白白牺牲了。

十一时回到房间,想起明天早会,我主讲,赶紧翻看《甘地自传》,明天预备讲他在英国留学时情形。

十一时半入睡,夜间也许没有急症罢!医生的时间,正不是自己的呢!

包饭涨价

朱司晨(吴兴)

从今天起,包饭要加价了。这是昨天已经大家都在传说的,可没有知道价钱将怎样加法。今天早上走过吃饭的那所房子,果然已经在廊柱上粘着一张通告:

窃敝业自入春以还因迭受米价激涨影响已勉力支持冀其稍跌忍痛迄今以维现状讵日来米价蒸蒸日上而鱼肉菜蔬及豆油亦步亦趋无不昂贵若不再事酌加则敝业万难维持质言之有相率倒闭之虞业经敝业全体会议议决自国历五月念一日废历四月初一日起厂饭电力部每客二角二分人力部每客二角三分店饭论客者悉加二分如论月者依前价加二成计算此为敝业一再考虑认为最低价格非敢图利借保血本如后米价步跌再议推减除登报宣言外特此通告诸希鉴谅

吴兴包饭业同启

五月念一在承天

俞宝焕(绍兴)

啯啯的蛙鸣方静下去,唧喳的雀噪即代之而起。它逐走了沉沉的黑夜,唤醒了酣睡的人们。天空挤满了晦暗的块云,使人感到不快。但一阵风吹过,它便松开了些,疏淡了些,等到太阳出来时,它已躲进乌有乡去了。黄光照满大地,多日抑郁的胸襟不禁为之一快。

但不幸得很,朝会班的讲师又是他——一个好教训人的英国教师贝××。他总非挨过正课半小时的辰光不肯下台,而且讲的也只是他自己懂得,一声高一声低的直着喉咙喊,东一句西一句不知讲点什么。台下的人差不多都在翻今天要演算的几何,或是用铅笔在废纸上拼英文生字,也有伏在桌上偷偷的看摊在膝头的小说——《水浒》,《红楼梦》。可是他那双绿眼睛却异常敏锐,立刻用粗大的毛拳在桌子上敲得震天价响,一面紧蹙双眉,恶狠狠盯住我们。等所有憎恨的眼光集中他时,他就指手蹬脚的教训我们:“我是教你们做人的道理,书可以不读,但是我这个话却不可以不听!因为你们都要做人!”骂完继续讲时,他却已忘了方才所讲的,台下一阵哄笑,他可并不因此面红耳赤,轻声向坐在旁边的先生问:“×先生,我刚才讲在什么地方?”

他说什么“耶稣的坟墓比你们孙中山的还要伟大,比前几天从英国运回来的中国古物还值钱,因为他用他的血洗净了我们的罪……”一个同学便急的坐立不安,哭笑不得,他还用劲的在嚷。“外国木乱(即木汉之意)”的呼声从各个角落播出来,他可没听到。他觉得讲够了,这才叫我们立起来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

我们的圣经班,他叫我们到草地上去上了。我们很高兴,但又觉得奇怪。更怪的,他并没在草地上停下来,却挟着个旧皮包尽向门房处跑,我们捣他蛋,跟在后面,不料他真个跑出校门,反招手叫我们和他比赛谁快。同时他挺胸凸肚急急跑了起来。我们竟都追不上。他扒上城,在城墙头坐下来,气喘吁吁的吩咐我们围着他坐下就说:“无用无用,你们到了我的年纪,恐怕走路也要人扶了!无用无用!”这倒弄得我们作声不得。

猛烈的阳光射在我们光油油的头上,都觉得难耐。讲完了《马太》末一章,他立起来对我们说:“耶稣用血洗净了我们的罪。他死后三日复活,和门徒在城外山上讲道,勉励他们向普天下传福音给万民听,凡信主耶稣基督的,都能得救。假使没有耶稣用血赎我们的罪,恐怕我还是一个野蛮的人,世界也没有文明,也没有教会,你们也没有机会可以读书。耶稣和门徒在城外讲道,今天我和你们在绍兴城上讲道,触你们的心,触你们的目,记得牢!”呵,我们明白了他的用意了。一个戴黑毡帽乡人,好奇的立在旁边谛听这洋人的中国话,被他看见了,就叫他走开。我问:“为什么不让他听道理?”他说:“唔!这是上班。”我们笑着下来,回到门房,他跨上脚踏车回家去了。

农村杂记

李伯康(诸暨)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晴明。

“你去算算吧!这样贵的桑叶,饲老来有什么赚头?”酣睡中被父亲狮吼般的声音惊醒。这时天色微明,又听见母亲惋惜地说:“辛辛苦苦已经饲养了这许多日子,费了许多工本,这样的状元蚕[1]把它弃掉,你想可惜不可惜呢!”然而她只得让父亲叫长年[2]把已经放饲的三眠东洋种拿去埋葬了。

上午听见母亲探头楼窗口和下面邻舍婶婶谈话,“我们的本地种倒已老了,东洋种也快老了,叶价听说又涨了些。”邻舍婶婶带着胜利的神色对母亲说。母亲惊疑地问道:“真的么!涨多少呢!”“可不是么!昨天嘉芳叔租来的一担桑叶要三元,我们昨天由石壁山租来的倒还只二元,阿兔婶他们的三眠东洋种已弃掉了,听说上坂有许多吃不起租叶的人家,三眠东洋种都弃掉了,其实照去年的茧价和丝价,吃三元一担的租叶,的确不合算呢!”“今年真见鬼,我们三眠放饲的,今晨也弃掉了。早间蚕已大眠,吃来大约还差十三四担桑叶,不知要吃怎样的贵叶呢!已经饲到大眠,再把它弃掉,未免肉痛,三眠的弃掉,已使我像肉割去一般呵!”

一会儿,母亲将叶价又涨了的消息告诉父亲,并埋怨他早早不将桑叶租定,又不将昨天的桑叶租来。父亲听了,连忙差人将昨天接洽未成的二担桑叶依其还价二元四角去承认来,一面很不高兴地向母亲报复般地说:“谁叫你看蚕?”母亲责难说:“我要看,谁叫你多看?”“也不是我要多看,只是本来他们向我预定蚕种时,政府规定每张价洋四角,等到蚕子要领,政府布告要六角大洋一张,有几份人家原定出四角一张,已觉困难,现在要出六角,哪里拿得出?只得不要,退还来,设法看点土种。”“他们可退还我们,那么我们也该退还谁呢?”“照理,我们也应退还政府,但政府强迫要这样加价,我们实在不能强迫定户,这样一来,自己只得多看十多张,所以一面我们三十几个乡长联名在上诉呢!”

午饭时,母亲由外面听来的消息说:“东木叔公和振耐先生两家的船——蚕——都撑出了。”这就是说:蚕都病坏了。他们两家的蚕病坏的原因,这是谁都猜想得到的,不外是一个“饿”。原来他们两家赤贫如洗,自己毫无叶地。

* * *

[1]状元蚕是最上等的蚕。

[2]长年就是统年给一家做工的。

墅畈坞的怪现象

孙涤尘(诸暨)

在层峦叠嶂的山脉之下,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村的后面,有一座象鼻山,山上种满着梨树。一到三月的时候,白色的梨花,陪衬着绿色的叶子,更现出美丽的景色。村的后面,有一条大溪,澄清的溪水,灌溉了全村的田亩。村中有一所小学校舍是庵庙改建,民国二十年的时候,曾经得到教育局的甲等奖状。人口总数,约有四百多,百分之九十务农为业,其余是商人和少数的智识阶级。四年前的今日,他们无论建设方面,教育方面,都非常努力,一切的封建色彩,根本是消灭净尽。一般民众,虽免不了终岁勤劳,可是结果,都能够自足自给。但是他们能够有这样的美满结果,还是归功于前任乡长杨克善和富有革命思想的杨宜青杨伯钦等几个人。

现在呢?杨克善积劳成疾,已经去世二年了。伯钦宜钦,也都出外了。朝气蓬勃的新村,却变成了迷信的世界。五月二十一日上午,我从萧山站上了火车,到诸暨十都去看朋友,路过这村里的象鼻山,只见男女老幼,漫山遍野的前进,有的拿了香篮,有的扶了拐杖,嘻笑的也有,念佛的也有。我为好奇心所引起,便跟了他们上山。从山脚到庙前,约有半里之遥,都铺了石阶。庙是去年十一月间盖造,共有七椽三间,供着三尊偶像,中间的一尊是关公,左边的一尊是祖师菩萨,右边的一尊是鹿角大仙。关公的前面,坐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他们都叫他活菩萨,许多人都向他捣蒜般的叩头。一缕缕的香烟,缭绕在他的周围。据一般人说:“他是东阳人,名叫土泉泥司,菩萨说他虔心向善,所以三位尊神,附在他的身上说话了。”

“菩萨来了”的声浪,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我向庙里一看,忽见向他叩头的许多人,都屏声息气的俯伏着。这个时候,庙内庙外的观众,都静得连一只绣花针掉在地下的声音都听得见了。

“你们许多弟子,来问我什么事?”土泉装腔做势的问着。

于是有几个开口道:“我们村里有花会,明天我们想去打,不知开什么筒?请菩萨指点!”

“明天是马上招的明筒嗄!”土泉随口的答复。

接着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说:“关老爷,我的儿子正月间出门,现在音信全无,不知在什么地方?”

“你的儿子不会回来了。”

老妇人听了这句话,一串串的泪珠,如黄豆般的掉在地上。

最后有一个瞎子俯伏着说:“菩萨!我的眼睛瞎了三年,请你给我医治!”

“这里都是圣水,你先拿一碗水去,日搽三次,不久即愈。”

瞎子现出了满脸的苦笑。

他们立起身来,庙祝向他们收钱了,有的拿出了四角,有的付出了半元,不到一点钟的光景,土泉左旁桌子的抽屉里,充满了角币和纸币。后来人越聚越多,一阵阵的碳气,更使人难受,于是我没精打采地走下山来。走到村中,但见只有二三个小孩子撮土为香,作求神祷佛的举动,其余都在象鼻山上了。忽然间,看见一所小学,上面写着“诸暨里大西私立墅畈坞小学”十二个字,但是双门紧闭,没有一个儿童,一望而知,正直无私的关公,在这墅畈坞显圣,为墅畈坞人造福,根本不需要教育了。可是我到过二次的墅畈坞,前后不过四年,会到了这样的退化落伍,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一封满是牢骚的信

洪嘉绚(宁波)

×兄:

是初夏了。早上依旧像深秋一般的寒冷。中午却又灼热得使人受不了。但是当我在电灯下写这信的时候,可又披起了大衣了。

我们的厂,十八号起停工了:得到下个月中旬,才能复工,这一个宁波工业的领袖,这几年来是一直走上了一个悲惨的命运,栈房里是成千成万卖不出去的纱,横在老板们面前的是金融周转的严重困难的问题。本来,在中国这样日益殖民地化的客观条件之下,民族资本之不能抬头,日趋崩溃,是必然的结果。你想为了借款的关系,平均每一包纱,要负担十几元钱的利息。纱的价格,又远不如原棉价格上涨来得多,最近日帝国主义,更在华北树立了“棉花五年计划”,企图将中国的原棉独占。朋友,你想在这样内在的和外力的致命重伤之下,中国纱厂还能有噍类吗?今年一开车,工人和职员的工资,都打了八五折。去年停工了四个月,我们没有一个铜子的收入,躲在家里,只有希望今年。但是今年回答我们的,实在是太凄惨了。工房里有了绝粒的家庭了。朋友,你想这竟是人间何世呢!

请你原谅,一开头我就说了这许多懊伤的话。但是,也是你问我厂里的情形呀,除了这些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来信说:“常德的市面凋疲得不得了,宁波怎么样?”

关于这,请允许我先说一个譬喻:我们大家都还记得在学校里的时候罢,那年上海发生“五卅惨案”。这时我刚才是一个乡村的小学校里的五年生,一天,上海的高个子的大学生们,到我们学校里来化装宣传,大礼堂里挤满了很多很多的人,有像我一样的小学生,也有鬓发斑白咬着旱烟管的老农夫,也有着缠着小脚的婆婆们,大家都注意的看着,听着,当台上表演到顾正红被杀的一幕,随着枪声,我的热泪也就夺眶而出,当我揩干了眼泪时,我看大家的眼,也都是红红的。这时我们的感情,真是太激昂了,大家都痛骂着,大家都挥着拳头!我的小小的纯洁的心灵,就这样第一次的被亡国的惨痛,所划破了。于是,我们大家就都兴奋地,随着这些大学生们到各店铺去检查仇货,检查出来了,就焚毁。有人敢出来反抗,就拉着他游街。再说得近一些罢,当“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报纸用特大的标题,出着号外,抵制仇货;这一种能使敌人战栗的方法,立刻被采用;街上的行人,沉痛地似乎都怀着一颗坚决的心,尤其是不能使人忘怀的是一张张举着旗子高呼着口号的紧张的激昂的学生们的脸啊!我的拙劣的笔实在不能形容出当时的情况的万一。可是,“九·一八”失去了东三省,而现在,敌人已张开血盆大口,预备把我们一口气吞下去了!北平上海的学生们,起来作争取民族解放的示威运动,而大刀枪杆,使他们暂时不得不消沉下来(?),除此之外,我们对于这较前严重万万倍的国难,还听见些什么呢?报纸上全是些“乐观”,“明朗”的屁话。在宁波这几天,各学校正忙着在开运动会,救国的呼声,全给啦啦队的欢呼所压倒了。

宁波的市面怎么样呢?干脆的一句话:醉生梦死而已。去年七月间,宁波的钱庄业,这百业的金融中心,因为金融普遍地恐慌,放出去的款子,不能如期收回来,而且吃了很多的倒账,市面上谣言蜂起,存户纷纷提款,因而被迫停业的很多,还有许多自己见形势险恶即使强勉能够维持,也不能获利,也就纷纷倒闭。一周内,倒闭的钱庄竟达三十余家,几占全县钱庄的二分之一。要不是政府当局出面干涉,则倒闭之数,恐怕还不止此呢!真是奇怪得很,人愈是多受一次刺激,神经愈会麻木起来。在宁波钱业这样轩然大波之后,对于其他各商店的倒闭,人们也就漠然置之了。今天在以前最繁荣的东大街走过,共计一百几十家的店铺,关起门来的,却有四十余家,有的门上并且还交叉地贴上法院的封条。即使是开着的店铺,也只是让无线电哼着催眠的小调,店员们虽然尽是睁着眼望着过路的人,有的甚且站在门口高声地招呼顾客,可是跑进去的人,总是很少很少。形势已经到这样的地步,老板们也都已下了决心——关门的决心。预备关门,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样一想,于是大家也就泰然了。像以前这样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样子,现在是已经看不见了。朋友,对于这,我实在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让我们来谈谈别的事罢。

今天出去,跑过大道头(这是你很熟悉的地方,不过现在已大大地改观了,这里已改成很阔的街道,并且是宁穿汽车公司的总站),看见宁穿汽车站上横着巨大的黄布,墨色饱满地八个大字:“灵峰进香请坐汽车”。售票处挤满了很多的人,有背着“朝山进香”黄袋的老太太,和短袖长裾的摩登女郎,有含着雪茄烟的绅士,也有头发雪亮的西装青年,都争先恐后地在买着票。我才忆起:今天原来是天童寺和育王寺火毁后新造佛殿的菩萨开光的日子。我真佩服和尚手段的高妙,一个新造的木偶两眼上蒙着的红纸拿拿下来,能够使这许多有闲的男女老少们,拿出法币来供他们使用。我真佩服和尚,佩服他们这一种平凡的把戏,竟能够号召这许多人,甚至比曾为有闲阶级们狂热过一时的肉感大腿,还能够卖钱。大华歌舞团今天在民光戏院上演,卖座之惨,真是少有的。

请你愿谅,一提笔,就是一大堆牢骚。末了,对于一切,让我来学一句新近流行于德国的话罢:“现在比明年总要好一点吧?”

梅,二五,五,二一,午夜

乡村小学教师日记

程觉生(宁波)

昨天“小先生讨论会”议决,把晚学前学新文字的时间移到上午朝会前预习时间来,这样使小先生教人的时间可以增长些。今天新文字便在早上教学了。

我们校里学习新文字已有好多天了,因为学的是北方话,南方的小孩子终说不好。我很希望“宁波话拉丁化方案”早些出版。

朝会中听小先生的工作报告,东街和滕刘金又加多了两处“小先生施教处”,觉得很快活。东街的第一施教处有个大女学生退学了,原因是她家里的事情很忙,小孩子又太会闹,她没有时间再来读书。小先生已劝过她,说是孩子我可以给你抱的,家里的事我也能帮忙的,但是她还是要退学。在导师谈话时,我对那位小先生说:“你可以另外约定时间教她。”

趁着午饭后团体活动以前的闲暇,把陶行知师《儿童节对全国教师谈话》中说的追求真理、说真话、驳假话、跟学生学、教学生做先生、和学生大众站在一条战线上六个现代教师的条件,用新文字在红的书面纸上写上白字,一长条的钉在案旁的墙上,当做座右铭。

晚学的时间提高了,我得赶上列席乡公所的保甲联席会议。到会的保甲长还不到全数的八分之一,会议在非合法的方式中开展了,在乡长的独白下,迁移浮厝及露天粪缸,编组壮丁队、改推保甲长等的几个案件便通过了。

会议没有终了时,八部庙的柱首,来找乡长商谈关于“开光”那天的一切事情,会便无形中止了。

柱首去了,第七保保长为了雇去代替受训的人拿不足雇金中途不去了,要来乡长找办法。第六保保长因自己不识字和办事棘手要求辞职。义勇警察在壮丁中没有人肯承受,和乡丁老卢接洽,叫他去,他是当过警察和保卫团的人,一个月津贴他八元钱。

民众夜校的常识课,我教的是《我们的地球》,一般学生对于我的讲解不甚感到兴趣,以后我想把讲义多注意于当前时事的解说和农民们的切身问题的分析。

民众夜校散了学,我把门关上了,正打算去睡了。“嘭嘭嘭!”有人打着门。我惊异地跑出去开门,来的是阿堂——校董店中的学徒。

“先生要你去!”

“什么事?”

“我不知道。”

我摸不着头绪,和阿堂一同跑出街来。走到乾记的账房里,鑫先生瑞先生都坐在账桌边,祥先生躺在床上,我进去挨着床边坐了。

“叫你来什么事呢?已这样迟了。”祥先生吸了一口卷烟喷出烟雾来,“我听到外面有好多人在说,你在校里宣传××,你对×××的办法不满意是不能随便说,况且对小学生说了没有用……”

“有的说,我们的孩子不给他读书了。”

“我并没有宣传××,不过我们读了书的人知道了一些社会上世界上的真确道理,说几句真话就是了。”

“是的,我们是明白你的,但是乡下头的种田人是不知道什么的,你宁使少说几句好。”

“你只要顺潮流就是了,人家怎样办学校你也怎样办就是了。”

“说真话,这便是顺潮流呀。”

“我们是为好关照你,因为你要吃亏的。”

“……”

被打靶的人

郑望逸(宁波)

人挤得几乎把那条马路塞满了,贮望着凹形的大门里面。路人走过去,谁都要踮起了脚趾,向前望了望。

大门的左首,钉着一块长形的木牌,漆着蓝底白字,直写着:“×县区保安司令部”。站岗的士兵,背着上了刺刀的长枪,那刺刀经阳光的照耀发了光,似乎更显示着它的森严。他手里拿着的藤鞭,本能底执行他的职务,叫人们让开。但无论如何,一群给驱散了,立刻又有一群聚拢来。终于,士兵发了怒,同时受了里面出来的一个官佐模样的谴责,他便用鞭子向当前的观众乱抽,这始将那许多的人打发开去。

虽然这条马路并不窄狭,它却是个冷落的街区,不知谁传出来今天下午有人要枪毙,这才大批的人不约而同的集拢来了。大家纷纷地在议论着,猜想着。一个穿灰色夹袍子的说:

“听说现在吃红丸的要枪毙了!”

“前月不是毙了三个,那全是贩卖红丸的。”一个短衣的人说。

“恐怕今天枪毙的,就是吃红丸的哩!”那是一个戴着连帽带子也已褪了色的说。有几人听了,都不期然的嘘着:“哦。”

但是,谁都不能明晓今天将要枪毙的,究竟犯的是什么罪?大家都在瞎猜。

“的的!哒哒!”喇叭的声音大作起来,许多人都被赶散很远,让出了一条甬道。一排青黄色制服的保安队,和公安局里的车巡队先导着,拖出来二辆黄包车,上面都坐着人——犯人。前一个犯人,是那么萎头萎脑的,似乎失去知觉一般。后面的一个,却昂着首,圆圆的头颅,面色很红润,似乎刚饮过酒。他们都赤着膊,手给反缚着。各插了一面旗,上面书着:“枪决匪犯×××”。车子的左右两旁,紧紧的跟着几名便衣队,手擎着匣子炮,手枪。枪口正朝着车上的犯人。

接着又是一排保安队,后面是二个骑着白马的军官,不,说是监刑官。最后就是一大群好闲的观众。

喇叭的声音听来太悲伤!太惊心了!这声音又仿佛在唤醒一般的居民。所以这一队人马经过的街区,从两旁每一店家里,巷子里,钻出不少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小的。

从出发的地方去刑场,足足有十几里的路程,那跟着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啦,拖得那么长长的。

五月的太阳,猛烈地照着每一个行人的脸,晒出一层油样的汗水。它同样的照在那二个赤膊的犯人身上,那强健的肌肉,更显得朴质可爱。一个还是白胖胖的。都“还不到三十岁的男子汉呢!”随时随地听到这样的惊叹。

这漫长的路,终于行了一小时有余,到达了刑场。那是一广大的草地,面临着××江,白茫茫的江水,一只帆船,迅捷地驶过去。那时谁都争看着人做的靶子。犯人由车里给人扶了出来,令他们跪下来。“嘣!嘣!……”一个被打了二枪,一个打了三枪。就此二命呜呼了!有许多人手拿白布在那被枪毙的尸身上干些什么?我好奇的跟过去一看。原来在拭着入弹处殷红的血迹,说是将它藏起来可以辟邪和治病呢!我发着愣。

喇叭的声音,重新起来,那一群队伍,凯旋似的归去了。

慈北的都神会

陈毓恭(慈谿)

打开浙江省的地图,可以看到东部沿海岸一带,横着一个小小的县份,叫做慈谿,它的北乡,就叫慈北。那里矗立着青翠的四明山余脉,环抱着潋滟的杜湖,全乡的水利及饮料都供给于此,它有许多支流,像玉带似地东西分布着,灌溉着碧绿如铺着地锦似的千万顷田野。乡民处于这种优美的环境里,都能安居乐业。在耕作之余,就凑着兴儿去迎神赛会,这是游戏性质而具有迷信色彩的团体运动。在丰熟的年头,自然每年要热闹一会,即使在这全国闹着农村破产的当儿,这个迎神赛会也始终不因之停止。

五月廿一日,这里迎赛都神会。这天真是热闹极了,街道衢巷,山坡田野,塞满了红男绿女。小贩们提高了嗓子,做出各种特别的声音,吸引着一般观客,他们满想赚一大注的钱。还有那河道里亦挤满了船只,驶船的老大们,这几天真是交好运,往来各处接送客人,非常忙碌,每天至少可以得到三四元的辛苦钱。

在几十万观众的热烈盼望中,那由几万青年集合而成长约十余里的伟大的都神会,在万目集注中开展了。会首是一面大旗,足足有二丈多高,随风飘荡着,由一个青年高举,旁边有许多人拥护着前进。二,炮担,担上扎满了彩绸,都是花团锦簇的。三,对锣,嘡嘡之声,前后相应。四,头牌数对。五,冲锋高照十余座,挂珠结彩,璎珞相击成声。六,大旗一百余首,除二面是党国旗外,其余都是五色旗,飘飘荡荡,破风蔽日而来。七,万民伞三十余顶,鱼贯而行。八,鼓船数艘,每艘中坐鼓乐手十余人,金鼓齐鸣,丝竹杂唱,嘈杂前进。九,抬阁十余座,高约丈余,每座由活泼的小孩子饰平剧一出。十,黑衣黑帽之皂隶二十余人,黑白无常各一人,满面流血,沿途做出各种鬼脸,胆小的妇人和小孩子,有吓得骇叫的。随后为红衣黑背心披发覆肩伸舌盈尺的缢鬼,双肩高耸,满面灰色;还有手执烟盘烟枪的鸦片鬼,及头顶盛满香烛碗筷米筛的羹饭鬼,及判官一员,小鬼,夜叉,牛头马面一群。十一,铁索琅珰红衣衫裤,装扮旧时囚犯男女共百余人。十二,张牙舞爪的青狮白象十余件。十三,头角峥嵘鳞甲生动之彩龙十余条。十四,大九联灯数座。十五,黄钺白斧金爪银铛等封建时代仪仗廿余件。十六,踏高跷者廿四人,年龄都在十六岁以下,一律穿黄色制服,踏着一丈以上的木跷,摇摇摆摆。以后则铳声惊天,所迎的偶像到临了,夹道观众中,有跪伏合掌膜拜的,也有叩首如捣蒜的。这时忽然听得嘭嘭的几声爆竹声,这样热闹的会就此终结了。观众争前恐后的回家去。小贩们奇特的叫卖声又在人群中出现了。

不能合作的合作社

杨良瓒

鄞西樟村——中国药用植物“贝母”的特产地,浙江省的一个美丽的乡村。

山包围在四周,一条河——堇江——像一条粗线似的划在乡村的中央。

屋弄里,响着丝车声,蚕蛹的腥气跟着茧锅中的蒸气熏着村人的鼻子。

河的两边,像大大小小鸭蛋样的石卵滩上,晒着白象牙元宝似的贝母。

贝母的药性气,蚕蛹的腥气,像往年一样,熏饱了每个村人的肚皮。这两种宝贝呀!——白的茧,白象牙元宝似的贝母——和田里饱满的麦粒,黄金的谷子,没有两样呀!一样是饭粮呀!

五月的乡村,该是紧张而快乐的。今年五月的乡村,却是紧张而愤怒的。

茧,换不到桑叶本钱,这且不说;现在竟连这白象牙元宝似的贝母(特产),也换不到工本了!

为什么呢?看:

高高的墙,刷得粉白,白底子上,写着蓝色的广告字:人人为我(合作)我为人人。

大门边,站着一个县城里派来的全副武装的兵,他还没有等到调班的钟点,他厌烦地看着他的同伴,——挂在大门旁的“鄞县堇江贝母运销合作社”那块机关招牌。

高墙里面,也是大门的里面,就是贝母合作社办公重地。在村上伟大的建筑物——文昌阁——的二层楼上,摆着许多写字台。朝孙中山先生遗像端坐着的,是吃公事饭出身的总务股主任。朝“五月廿一日星期四”那张日历坐着的,是银行派来的会计主任。总务主任在翻阅社员大会记录簿,那一条“以每百斤现金拾圆计算,收买社员二十五年立夏节起土鲜贝母”的议案,在社员是愤恨的失信的东西,就是在总务主任的眼下,也觉得是古碑上的文字似的,讨厌看见它了,拍的一声,记录簿闭合了。……

会计主任在翻阅总录簿,地球牌蓝墨水在夫士纸上写的钢笔字,像细声的在报告五万樟村人的生活账,那几百万斤的白象牙元宝似的贝母,由总录簿证明,是该存在银行资本家的仓库中去,但是五万樟村人的生活费,贝母的成本,五月劳动的代价,终年流汗的补偿,……也由总录簿证明是该得到一半勿到的!

日历也在告诉会计主任:“今天离开立夏节已有十五天了,立夏起土的鲜贝母,樟村人是要换饭吃的。为什么高贵的绅士和阔气的主任都说不动银行家呢?为什么还不以现金去买便宜货呢?为什么不以钞票去换白象牙元宝似的贝母呢?”日历告诉了上面的话,又告诉了下面的话:“今天是五月廿一日,再十天是月底,你又要结账了。收××银行××〇〇〇〇元(将来由樟村人〔社员〕负责去还本利),付××主任月薪八十元,五十元,付职员××洋四十元……付车马费洋×〇〇〇元,付缉私费洋××〇〇元。……”

高墙的外面,太阳照着青山,樟村人和大地一样在活动。为吃饭,格外活动得利害。

要换饭吃的贝母,运销合作社不来运销了!社员是合作社的主人翁,为什么社员不懂“那个”呢?乡村的土地既种不出钞票法币来,那么,只能种出来的贝母,也该想法呀!

想法,想法,种贝母的社员,不能听银行家,绅士,老爷,主任的堂皇话,他们要想法了。全个樟村人的心,对着自己的收获物(贝母)在跳,跳,跳。他们想:“合作社终不能是我们的喝粥社,贝母是要换饭吃呀!”

五月廿一日的前头,在早晨,在黑夜,要饭吃的樟村人,已经开始将运销合作社不来运销的自己的收获物(贝母)偷偷私运了。五月廿一日的后头,在早晨,在黑夜,要饭吃的乡村人也将继续将运销合作社不来运销的贝母,要偷偷地去换饭的。五月廿一日,这许多要饭吃的日子中的一天,樟村人正在早晨,在黑夜,在缉私者的视线外,在深山冷谷小路湾岭上,偷运着他们的贝母。——大伙儿奔到城市药商的怀里去兜卖。

许多挑担的,背袋的,扮大肚的私运者逃过去了。许多缉私者(可怜的没有别的职业的人),嘴上衔着警笛,尖着耳朵,拿着家伙,为吃饭,他们像猎狗似的在找寻私运者。每个被雇的缉私者都这样想:“月底到了,没有成绩,没有工作报告,去领薪工,是要受主任的白眼的,并且下月的饭碗,若不拿私运者去牺牲,谁又保得住呢?”

于是,缉私者真像猎犬,私运者真像在逃的山兔。只要碰着,就是将货充公,社员受罚,主任得功,缉私者得奖金。

在许多要饭吃的日子中的一天,五月廿一日——今天,许多私运者中的一个,碰到了许多缉私者中的另一个。结果怎样?你也猜到了吧?

主任当然得功,缉私者当然得奖。但是要饭吃的樟村人(社员)却不能服从“贝母充公”,“私运受罚”。他们反抗了,他们说:“你们老爷可以不照议决案做,上头银行可以不照借款合同做,为什么只有我们要照你们法律做呢?”“……。”在许多要饭吃的人的同情下,不,在许多人合力反抗下,轰的一声,抢回了被充公的贝母,抢回了将关在看守所里的同伴。

于是,书记室做起公函来,在五月廿一日的上面,盖颗豆腐干大的钤记,马上差自由车手到公安局去调动大批警士,马上去报复,马上去捕这批敢反抗的暴民……。

叮当!叮当!是公安局长的包车。叮零!叮零!是警士坐的乡村人力车。捕大盗要步行,捕暴民可以坐车,反正是我们的绅士给我们的警士也揩一点暴民的油。

全体武装,包围暴民的小屋,再将贝母抢回充公,再将暴民抢回做犯人。

廿一日的太阳,已经接近西山顶了。合作社办公室正坐着大大小小的绅士,公安局长与××××主任们做了主席团,一班善意的小绅士在为暴民说情。

“大家跳跳落,只要摘面子就算了,哈,哈,通融一点吧?……”

“看你们面上,就不要关他(暴民)了,我们合作社是民众机关,最爱和平,好,照你们提出的条件做吧……。”

圆桌会议结果:暴民释放,贝母充公,再由暴民到一家小店里去赊买二十个爆竹,对大人们面前,朝天放完,表示道歉。

事后:

主任老爷们问部下道:“你们有听见有趣的爆竹声吗?”

小店流水簿上记了一笔“五月廿一日付×××火炮二十个,计洋壹元”的账。

公安局收发簿上记了一笔“五月廿一日收堇江贝母合作社公函乙件!……事由”的账。

《宁波民国日报》登了一则“堇江贝母合作社在大皎缉获私贝被劫散,保甲长出面调停,结果将已缴贝母收集总社”的消息。

大大小小五万樟村人的心上也记了一笔“这合作社已不是我们了,是银行资本家,乡绅,老爷合开的贝母公司了,还有什么是合作社呢?实在是喝粥社了!……”的账。

粉白高墙上的广告字“人人为我(合作)我为人人”,仍旧狡猾地在替合伙公司辩护。静静的堇江在夕阳返照下映出一闪闪的亮光,她淙淙的声音,好像含着恨在替五万樟村人诉苦。那起伏着的青山,像受伤的熊,在沉默着,在深思着,……她们都等待着真正的“农民的合作”的到来。

理想的破灭

忻天趣(宁波)

今天是完成我实现理想生活的第五天,也是我理想生活全部破灭的第五天。

“假使:我能讨个又美又会唱歌又会写文章的老婆;假使:再能在服务地邻近,借间幽静雅洁的房子,一部风琴,半架图书,……课罢回来踏入这诗的小家庭,耳里琴音歌声,眼前梨涡笑靥,该不会再有什么烦恼。纵有,也该摈出门外,跟不进门来,妻若怕我去后寂寞,有个孩子也不妨。”

这是我以前的理想,七年来因机会与努力,竟先后成为事实。今番来居柏墅,可说是全部实现了。

饭,同在校里吃,不须自炊;宿,同回新寓去,相距不过百步。妻子也美也能写写短篇小说,孩子,也有一个,而且并不蠢,图书何止半架,风琴已有一架五组的。虽未运来,不过是一举手之事。寓所是一进大屋子的后进,没有邻居,后半间窗明几净,是最好的读书室。屋子里多水缸,尤合了妻“不须出河洗涤”的心愿。我该满足了。然而,不,今天的心境,远不如五日之前了。

记得初来的第一天,我卷起衣袖,打扫,布置。什么死鼠蛇,鸟粪,尘块,霉的气息,都不足影响我的起劲,我相信国民劳动服役,若都有我同样精神,中国社会,会一定换个面目的。可是五日来,兴趣竟消散得这般快。

四岁的孩子,只是爬在写字台上胡闹:撕的撕,敲的敲,涂的涂,霸占着不让我干一件事。妻只求太平,一味放任他,舍不得骂一句,也不肯想想方法。吃起饭来,只要一见蛋,一只小贪手,立刻来攫,或把碟一拖,不准同桌的学生下筷!哄,不中用;吓,立刻放声大哭,闹得一堂不宁。若“要什么,给什么”,怎对同桌学生?另备,穷教员袋里,哪有这项准备金。

一吃完晚饭,就得回寓,迟一步就要吃闭门羹。大屋子门房,是不会给我以方便的。这也怪不得他,我又没包烟卷儿送送他。

右手抱个孩子,左手一满瓶热水,还有旁的东西。因此百步也就不近了。进寓所先要经过黑越越几条长廊,拔开几重门关,才到寝处,因为屋檐太阔,所以大门外还是白天,寝室里早入夜间。从雪亮的电灯下过惯的,骤然换到昏黄的洋灯下,特别感到不明快。想要妻同在灯下读些书,孩子却噪着要睡,妻叫他睡,他偏又醒过来,喊着“奶奶摸”“饼干吃”“……”。索性弃书同睡,而孩子又定要爬来睡在妻和我的中间,问这个问那个缠问不休。妻呢,也仿佛只记得她是孩子的妈妈,却忘了我是她的丈夫。

早上,天一亮,就有许多烦恼跟了起来。今天早晨,醒来时天色很暗澹,因为这几天多雨,屋檐又阔,不敢断定是早,表给孩子跌坏,只得赶忙起床,怕误了校里早饭的时刻。然而妻举动从没有缓急,经我再三催促,才坐起来,但还须打几个呵欠,伸一会懒腰。然后推醒孩子,缓缓的找袜找带,穿袜着鞋……凭我催得怎样急,妻只是缓缓地镇静地有条不紊地折被(折成正方形,斜放在一角),拉拉帐角,拂拂椅桌,理理发,照照镜,整整衣,正正领,这些事决不会忘了一件,也不会先后颠倒,而且更不会草草了事的。“时光”,在她不及粪土,责我用糟塌二字不适当。我要迅速,她求舒服。催得紧了,报我一声:“要走,你先走!”真的我先走了,她对于抱这个偌大的孩子,决应付不了的。就使发愤抱到,得看她一整天不高兴和半小时的喘气。所以这句话是不能拿字面的本义来解释的。她虽说了,我却走不开。

果然,等我们到校,饭钟早敲过了。毛着脸走进膳厅,三十几个吃饭的学生,一齐站立起来。这原是我校的老规矩,显得教师与长官一般尊严,可是今天适增了我们的惭愧。同事们的脸,留神看去,可以看出笑嬉嬉地都在笑我们贪欢忘晓。饭后白发翁陈雅老打趣说:“起来这么迟,阿有难为情?”我说:“难为情自然难为情,不过……”我的意思是:“不守时刻,反要学生起立。”正想说:“不过也有我的苦衷。”但他不等我说完,抢上来说:“不过,快乐也自然快乐。”于是又引得同事辈哗笑起来。一个同事,还故意高吟:“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皇不早朝……”唉!真是天晓得,也许我正在纳闷,忍受,着急的时候,正是同事们在客枕上替我们作甜蜜的想像的时候。

妻说:“实现远不如空想来得有味,这次来居柏墅,正好留一个印象去,使他日家居时,不会再感‘冷冷清惨凄凄切切’,或许还能因此多领略些独居的清味。”我也说:“不错,一封平淡的家信,能使我连读三五遍;一月小别,能起无限想像。五日的同居,却将七年来红色的梦,全部打破。原来好夫妻同居,也并不是一定事事谐和的!”妻说:“如要同居,还得去研究研究。”我说:“去请教请教专做值房娘姨的,还不够吗?”妻说:“那么,你先去!”

八年前的学生方芝芬、莉芬姊妹,午后来看我,要不是她们喊我忻先生,决不会想到从前的学生,现在竟可以有这么大了。而且,这么摩登。芝芬已是上海法科大学的二年生,莉芬是同德产科二年生。

闲谈一会,她们掏出纪念手册来,要我写上一点,好留个纪念。“留个纪念”我怎好推辞,然而这上面都是细致致的钢笔字,我却仅有一支秃笔,题上去怕会使册子贬价,于是我踌躇起来。她们并未察觉我的为难处,只是催着说:“写呀!不拘什么话。”写什么话最适当又最隽永寻味,又最能表出“我”呢?触类旁通。于是我重又翻看已题的句子,有颂词,有格言,也有诗句,书法有劲遒,有流畅,有苍老,也有乱涂。最惹我注意的,是“莫回到厨房里去!”芝芬见我看得出神,便下注说:“这是一位教我刑法的先生,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又往下翻见另一页有“贤妻良母”四字,我的目光,又停留在这上面,芝芬忙说:“这是子卫叔题的,异样不异样?题上这种话!”不知怎的,我挂在壁上的一张土头土脑的照片,被他们瞥见了,说:“先生八年来,依然这个样儿,没有些变动。先生仍很用功吧!”我说:“消沉了,颓废了,非复当年了!”忽然她们又记起题字的事,说:“不拘什么,写上一些。”我就写:“请留神,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她们口里虽说这句话很好,却露出嫌她不着边际的神情来。哪知我是心有所指呢?

见闻的断片

徐湛(定海)

清晨,乱梦被卖大饼的叫卖声所惊醒。

起身后,看一眼壁上的日历。日历上注着一行小字:今日小满。便记起了平时老年人的话儿来:“小满日是应该下一点儿小雨的,不这样,这年的雨水不能调匀,种田人恐怕又难望丰收了。”望望窗外,老天像是故意在和人闹蹩扭——升起的太阳还是今年以来少有的呢。不晓得今年会不会应了老年人的话?

八时许,到街上去走一遭。街上冷清清的,很少有行人;奇怪,人到哪儿去了呢!往常营业最兴旺的一带,店铺里的一般小伙计,都在没精打采的呆坐着,也有高声在谈笑的;经理先生向街上投着疑问的眼光。跑到小菜场,似乎要比街头热闹点,这现象觉得比较可喜,但是毕竟还是卖主多于买主啊!

回到家里,才知道邻舍的一个三甫哥刚于昨天傍晚时分回家来。他是一向在宁波做生意的,二十几天前,还碰到了一场火警,损失许多钱。我就过去访问他。一进门,他正和家人在谈论着关于“火”的事件。从他的谈话里,让我明白了这次起火的原因,显然是含有一种作用的。因为火首是一家小小的广货店,平时营业不很起色;更可疑的是仅仅一间不到的店面,而保险额竟有一万几千元钱。他又说,火警要算在宁波最多了。因为目下市面的过度衰落,一般商店都陷入了破产的绝境;于是他们就把放火作为工具了。这样,他们可以得到一笔数目很可观的保险费。所以在宁波不时会发生火警的,而这些火警又是“放”火居多。因为他们事先的想得周到,办得秘密,就很不容易被查究出来。

我又多了一种奇闻了。

午后,到火神庙看戏去。这消息在上午经过南街时就知道的,因为那里贴了一张有字的大大的红纸。是的,现在又到了春尽夏初的季节了。照例的,在这一季节里某一些日子,定海人就有福气天天看“白”戏。那是所谓演街戏,由街上的商铺大家出钱,虽然是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今天是南街所演的。而明天呢,后天呢?就会有别条街上出钱开演的。演街戏的动机很简单:据说为的是希望当地的“菩萨”们能够保佑“合境平安”。但是又怕“菩萨”不管这“闲账”,所以预先演戏酬谢他。由此看来,菩萨也爱“受贿”和“拍马”,怪不得这个“人间”更要“风行一时”了。

踏进了火神庙,人把整个的“神”庙塞满了,只看见人头在攒动着。费了不少的力气,好容易让我挤进了这人潮。这时台上的锣鼓闹得震天响,正在演着《大闹嘉兴府》——一出热闹的好戏呢,刀呀枪的在大打出手。台下的看客大约是看得兴奋起来了,竟相互的拥挤起来;人的潮一刻儿涌上去,刹那间又退了下来。直到这出闹戏做完了,大家才算安静下,一部分的人退到庙外去了。我透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望一眼:正大殿前高高的坐着好几排的老妇少女们,很闲适的看着戏。我不禁替泥塑木雕的东西喊起怨枉来。这不是在叫菩萨看娘儿们的屁股吗?

突然,台下起了一阵劈竹似的笑声。台上喧闹的锣鼓已经停止,换了胡琴等乐器,已在演另一出戏了,——《花田错》。这是一出喜剧。演到唱小生的和一个唱花旦的在吊膀子,人们都被引笑了。看到了一半,我就从人群中挤出来。

戏牌上写着的节目是:日演:《取成都》,《大闹嘉兴府》,《花田错》,《东汉历史》,《汾河湾》。

晚上,仍旧跑到戏场去观光。时候还只七点半。出我意外的是:戏还没有上台,看客是老早像日里一样的把地位占住了,没有一点空隙。我感到没有力量再能挤进去,只能看到夜里所要做的戏目来。

夜戏排定的节目是:《白虎堂》,《三盗九龙杯》,《苏三起解》,《伐子都》,《马前泼水》。

五月廿一夜

一角

何依(淳安)

天晴着。正午太阳光热烘烘的,行人流着汗在路上走。

我从这山城里那条狭窄的街上,走进一条冷寂的小巷里,心想从那里转到××去。

巷里看不见有人走;寂静的鹅卵子石路上,正中直射着黄热的光,两边有凹斜的破屋排竖着。我沿着人家的屋壁,心里朦朦胧胧的向前走;在一个屋角头拐个弯,一所×姓的祠宇,两边高高的斜伸着尖角,雄严的摆现在我眼前。

传来了一种清脆婉转的说话声。我立住抬起头来,看见那祠堂的木栅门前,围站着许多人;正如鹤立鸡群似的,人丛中间突起了一个长长的洋妇人,戴着小白帽,眼镜高搁在鼻梁上,浅蓝色的长衣,皙白的皮肤,红皮鞋。她高举起头,眼睛或上或下的闪耀着,左手高高的揭着一张画,右手指着那张画,缓慢的对大家讲说着不流利的中国话。我转头看一看那张画,上面原来是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我自顾自走前去了。因为我实在没工夫听她的伟论。

约莫过了一点钟光景,我从××回来,又经过这条小巷,祠堂门前,看见那里仍站着许多人;不过那个洋妇人倒坐着在休息了。另一个中国女子,她太矮了,站在门户横档上,揭着另一种夹在一个木夹上的画帖,一张一张地指着;她皱着眉角,极力的提高喉咙,仿着洋妇人的姿势,不厌倦的对大家讲述着,脸上泛起了一块块的红晕,额角上流着汗。我站在路旁,耳朵里溜进了几句话:

“……一个人心里,……如果各色各样……歪了……不信仰上帝,后来总要打下地狱去受苦,……不骗你们的,这种事是真有的……信仰上帝……有罪也会把你赦掉……”

看那样子,我禁不住扑嗤的几乎要笑出声来;可是围在那里的,都各自静静的注听着,好似她的话很中听,很足相信。

站了一会,从听众的交谈里,知道那位中国女子是那教堂里雇来的,一个月有三四块钱的酬给哩。

傍晚时分,我在××,又看见那一对人经过那儿;洋妇人空着手缓缓的在前面走,中国女子在后面跟,一只手里提着两幅画,另一只手捧着些什么纸儿杂物,红着面,喘着气在走。

这一天开始的一个中心教学

洪汜(瑞安)

将要完结师范学校生活的学生,照例要实习六个星期的,屈指一算,我们已“实习”了两个星期,在这两个星期里,我们也有过中心教学,是脱离不掉国难的中心教学。当这两个中心教学结束时,小朋友们的爱国情绪是很高的了。他们已能自动的留心报纸,讨论组织等事情。昨天傍晚,一个小朋友递给我一个包裹,解开一看,原来是从上海转辗寄来的《上海文化界救国会会刊》和《救亡情报》。我一张一张的看过,在《上海文化界救国会会刊》第五号(四月三十日出版)第一版上发现了王造时先生作的《战歌》,我们便与小朋友们开始念起来,在这样兴奋之下,便决定了自二十一日开始的中心教材,《到前线去》。今天已在国语,社会,音乐,卫生,说话,体育诸课程中开始了。在我们六个教生与小朋友支持之下,竟显出非常有意义的生活教育来。

国语上课了,我快快的跑到高年级教室里,很率直的向小朋友发问:“今天朝会时,所报告的时事你们记得吗?”“记得!”小朋友一齐的举起手来回答。“你们既然记得,可有人站起来告诉我吗?”他们都一齐的举起手来,内中一个便站起来:“日本增兵华北,超过八百名的规定,增而至七千六百了;日本的兵舰开到汕头来,伦敦传出来的消息,日本提出新要求,是强硬得很。”接着又站起来一位:“中国向美国借钱;日本不纳关税的商品仍源源而来。”我看见他们没有继续站起来,于是便发问:“还有人记得别的新事实吗?”他们都摇摇手。我再问:“刚才两位小朋友所告诉的是关于哪一国的事情最多?”“日本!”他们一齐举手。“那么,我们要怎样呢?”“反抗!”“是的,反抗!但我们要不要唱个歌来提高反抗的情绪呢?”“要的!”“你们有这一类的歌吗?”“没有,请老师找来给我们。”“好极了,我有这一类的歌,但我不会唱歌。所以我先把这歌当作国文课本教,使你们都明白这歌词的意义;然后请王先生来配谱教歌,这样可以吗?”“很好!可以的。”我于是便拿出讲义来:“这便是今天的国文课本,上半张当作国文读,下半张是歌,你们现在先看上半张吧!”此后便是他们的自动作业,默读,检生字,摘录生字,这一点钟是到轮读为止。个个小朋友都表示十二分的决心,来一个“大家热血一齐流”!这仅是高年级的大概情形,其余中低两级亦是如此。不过把歌词翻作白话,再取其段片而已。这两级同样亦得着美满的效果,有谁人敢说儿童不知国难之严重而不知应赶快去救呢?

第二节全校都是社会科,我一踏上高年级的讲台,他们便举起手来,请我讲关于日本侵略中国的事情。但是,我们是抱着处处应让儿童作主人,自己作助手的,于是便把《战歌》里第一段第二句“倭奴无餍取复求”这话,叫他们各寻出事实来证明。他们指着国难地图告诉同级的小友,说明日本侵略中国土地的大概情形,那一划一划着的痕迹,便是被日兵的刺刀割过的血丝啊!其次,我又讲到不抵抗主义,和最近华北“防共协定”的签订,一直至末了,才指出现在各地风起云涌的救亡运动,义勇军抗日,弱小民族解放斗争,确是“大家热血一齐流”的时代来了,时代的洪潮是遏止不住的啊!

第三节是音乐,上课的是王先生,我们已预先配好了曲谱。不过我们作曲能力太低,所以不满意的地方很多。歌曲虽不好,但小朋友们唱起来却特别的起劲,这是使我们更外高兴的地方。

下午继续上午的中心教学,第一节是卫生,我们的课程是救护,这是指导小友们在战事发生的时候,应该怎样的从事于救护避灾。我们告诉他们防毒的方法,并且还指示他们,这种知识不应私有,而应该组织宣传队,向大众宣传。最后谈到医药常识,病人的看护,这些都是小朋友们很迫切的要知道的。接着来的便是说话科了(仅高年级,有目的在练习用国语演讲)。我们教的,是大众易认易学易写的新文字。虽然我们自己的新文字技能尚低得很,可是根据“即知即传人”的原则,也便硬着头皮厚着面皮来教了。仍旧是一贯的计划,我们是把战歌翻作北平话的新文字。在国语有些根底的他们,学习起来,似乎尚容易。在这三天内,我们是计划把那全套字母都练习完。最后一课高年级是体育,今天所变的花样,便是《战歌》的表情操。大家手里都拿着短木棒,都装做在临别时踏上战场一样,真是具有“不复失地不罢手”的势概!但是在这首歌里有些是不好表情的,所以情节尚不大动人,我们希望更有完美的表情操出来。

上面是这个联合中心教材开始一天的经过。我所记的是偏重于高年级的,因为高年级的每一节,不论是谁上课,我都参与。其余中低两级,当然也照此计划,不过程度上稍有些差别而已。此后,自然,工艺,美术,也是依照此计划进行。工艺是筑战壕与阵地,美术是画义勇军抗日的情形。习字是写小传单,周会是抗日演讲竞赛。童子军是举行到瑞安城内讲演,游行,示威(二十三日),并利用小传单,演讲资料,儿童救国宣言,这些我们都是将一一地实现的。这一个多方联络的中心教材,不仅小朋友们兴冲冲的参与活动而我们教生更是兴奋!今天是二十一号,二十三号便是我们的中心教学的总表现于瑞安城内!我们期望着那一天的伟大成功,所以我们拼命的努力于现在!生活即教育,这是非常时期的生活,应有非常的教育!

温州的一日

李漪

天是阴沉沉的,午饭后却又晴了。上午在家是闷闷的胡乱看一回书;下午,便高高兴兴的去玩去了。

和朋友连两人携手漫步,出了东门,便直向“海晏轮”的码头去,在那边有不少挑夫,水手,及船上的宪兵。当然,看见我们两人无缘无故的跑来,当然是嗤笑,而且夹以种种令人难堪的话;大概因为我们是女子罢?

离了这儿,便向乡村中走去,一座白石的半弧形的桥,便显现在我们眼中了。只听得一片洪亮的似波涛拍击着的声音。待走上了桥,才知道桥下做了一个闸门,这时潮退了,水从这儿奔流到江中去。一片光亮耀目的水,不绝的流着现出粼粼的微波,石头断折的地方,显出黄的颜色,与石头断折的深度正成正比。水尽量的奔流着,碰在下面大的横石上,激出白白的泡沫似的碎玉似的浪花,喷起约一尺多高;抬头远眺,看见江中浮游着的帆影,对江的山与塔与这边的乡村相映,自然是多美啊!乡村又是多美啊!然而美救济不了贫穷,乡民是一天天的穷了,衣服也一天比一天褴褛了。那这美丽的粉蓝的天空下,谁能想像到我们的半壁山河已沦亡了?我们的民族正遭受着最大的危机呢?

再前进,我们踱着,踱尽这寂寞的长堤。偶而,看到了堤下泥滩上有许多小洞,无数大大小小的螃蟹横行着,于是爬下去捉,用一只手指头在洞旁插下去,用力一挖,一只蟹马上到手了。捉了许多小蟹,拾了许多普通的但又好玩的贝壳。于是站在堤上,看看远远的树,村屋,及江中互相追逐的波涛,一切一切,无不表现着自然的美。

从江边回来,又到了连家,因为这天是她爸爸的生日,所以来了不少客人;他们及她们,都高兴采烈的在叉麻将,他们(或她们)忘记了世界,忘记了家,甚至忘记了自己,一心贯注在牌上。在这喧嚣而又无聊的环境中,我们两个门外汉也只好谈天说地而已!

吃饭的时候更不得了,大家敬寿公寿母的酒,寿公喝醉了,说:“我是寿头,你呢?我可想不出来了。”寿母说:“你寿头,我寿脑好咧!”大家哄堂大笑。寿母也喝醉了,拖着张太太的手尽叫:“高太太!你们高老爷可不得了,吃醉了呢!”

在归途中,遇见两位“间接”的朋友,有一位在三日后就是新娘了。这时,手中提了不少东西,大概不外是香水、粉、胭脂、丝袜、绸手巾之类吧?红色紫色的霓虹灯,发出特别耀眼的光彩,人身上脸上以及地上都映红了,成群的人们正在街心中慢斯条理的踱着,他们心中大概也是麻木的吧?

在这繁华的古城中,无数醉生梦死的人们,正在醉生梦死地将日子打发过去。

小妹妹哭了

奇山(兰溪)

星期四下午七时,校内举行恳亲会;萍的六龄小妹芬跟着妈妈一同来参加。

晚饭后,礼堂上灯光明亮,人声嘈杂;虽在初夏时分,却闻不到些儿汗酸气息,因为来宾大半是娘儿和小孩。

报告和演说过后,表演节目开始了;她们还感到满意,不时在低声谈论关于剧情与演员的人品。喜剧过后,来了一幕悲剧,这时台上的空气很紧张,看众们更紧张。

——东北义勇军渐渐地失利了,×军步步地进迫过来,不久,被围困的相继逮捕了;观众都不敢嘘气,希望能有转机,然而事不从人愿。这班为国为民的志士们受×方的军法会审,因不肯供出军情,而遭受到惨痛的毒打和辱骂。

“可恶的××!”“打倒××!”“……!”台下的小友们已压不住心底的烈火,纷纷举起小拳高呼了。

萍在这幕剧中扮演××军法官,他平日那副慈和亲善的脸蛋儿,此刻完全被狡滑凶恶的神情掩饰了。他自己心中却在微笑,得意自己表演艺术的成功。这时萍已被上了两重人格,观众们的愁眉苦脸就是他的光荣,因此台上那个××军法官的脸儿更显得凶狠可怕。

“我的哥哥不是××人!我的哥哥不是××人!”

台下人群中传出一阵悲痛的呼声,当萍的目光投射到人群中,发见那掩面哭泣的就是他所最疼爱的小妹芬的当儿,他就发了怔;刹那间,萍失去了自主力,再不能像以前那般有力的扮演下去了,好在这幕戏剧的最高潮已过,所以谁也不曾留意到演员的心理骤变。

不久,萍在台下人群中抱起小妹,依样和蔼可亲的微笑着在给她解释这剧情。

“哥哥!下回再不要做这样恶狠狠的××人!”

小妹芬也在萍的怀抱中欣笑了。

中学女生日记

唐公宪(金华)

每天要批阅几十本日记,这是做现在中学学级主任的人最感麻烦而费时间的一种苦工作。我老实自供吧,已看过了三年多的中学生日记,平时虽不能有“一目十行”之快,但至少也得一目看下三四行才行,若要仔仔细细地去批阅,恐怕是谁也没有那么多的精神。因此,我是时常觉得非常抱愧!要是不干,为的又是吃饭问题!

这一日——五月二十一日——倒是给我一个好机会,使我很注意地去批阅了几十本日记,发见了其中颇有不少的好材料;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倒也很有可以代表一般女子的心理。现在就把它摘录一小部分出来,献给“中国的一日”,想也不是无谓的吧!

* * *

穿了童子军服出校外去,同学中有说:“这是很觉难为情的。”但据先生说,有童子军服穿是最荣耀的。

* * *

我们跑到街路上去,时常有许多人会说:“这样男不男,女不女,像什么呢?”呀,我知道这里的社会,还是重男轻女的!

* * *

学校对童子军的训练,这学期来真有点严,不惯于这种生活的同学,常会这样说:“难道我们女子也要去打仗吗?”我说:“女子何尝不可以去打仗,木兰不就是代了阿爷去出征吗?”

* * *

代数只上了一章,考起来成绩是那么不好,教的先生今天气得面色红又青了。先生也难做呀!

* * *

算术一科我最怕,我欢喜的是游戏。难道我们女子的脑与男子不同吗?

* * *

今天不知怎的了,连续上了三班化学,弄得我真的头晕了!这样的读书,我宁可去替人家烧饭。

* * *

要读书,会读书的人,没有书读,不会读书的我,偏要我硬读,真是天晓得!

* * *

站在图画教员的后面,看他很随便的乱涂乱涂,一忽儿一幅鲜艳的瓶花被他画下来了。然而那画笔一到我手里,就似乎有几十斤重的样子。几乎一动也不会动。

* * *

下午第一班上课,好多同学伏在桌上睡觉了。那位带滑稽的先生,便在讲台桌上敲了几下,才向大家说:“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天蚊子冬天雪,书箱锁好好过年。”于是同学都不敢再睡了。

* * *

有些同学的读书,好像是专为的“分数”,某科考的分数少了一点,就得大哭特哭一场,像今天早上那样,外人不晓得的还以为我们校中死了人,哈哈!

* * *

在家卧病三日,有如三年之久!我投生为人,没有什么胜过人家,惟有些生病技能超过他人。

* * *

厨房真是讨厌极,时常菜臭饭坏,今天早晨的粥又臭了!

* * *

因为早粥很臭,弄得我们饿肚子,女子究竟是弱者!

* * *

妈妈一个多月没有信来,连夜在做梦,睡也不能睡!

* * *

早上起来就看见各位同学脸上都很快乐,原来明天要开同乐会了。

* * *

晚饭吃过和同学数人往操场散步,凉风一阵一阵地吹来,使人舒服得很。池中的鱼儿,游来游去,它们真的自由得很。

* * *

吃了晚饭去校园游戏,看见好多同学围在校园的一角,我也立刻赶了过去,她们在看墙外的一个疯婆子。

* * *

已是下午十点钟光景,我在看书,隔壁的一对夫妻又大闹起来了。我想怪不得中国弄不好,夫妻二人都不能和好,要常常大闹。

* * *

前一星期,因胡汉民先生死了,我们在升旗降旗时,都要静默三分钟,做了三天。哪知这几天又来一个静默三分点,我真弄得莫名其妙。下午降旗时才听同学说,是为祝领袖的健康。啊,我还以为又是哪位大人物死去了。

* * *

阿比西尼亚已被意大利并吞了,竟有许多人在称赞莫索里尼的英勇,我说他比老虎还要凶猛,我决不喜欢他。

* * *

弟弟才十五岁,他平时常说一定要去打倒日本。今天接他来信,居然已考进了中央海军学校,多高兴!

* * *

早晨升旗时,那旗升到一半忽然掉了下来,我不禁“呀”的叹了一声!我想恐怕华北就要去了!

景城的一片段

星哲(景宁)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是光着头,就是戴上一顶箬笠;不是赤着足,就是穿着一双草鞋;衣服和裤子多是一种土布,并且破旧肮脏,这些就是被人称为不知礼义,不爱卫生的“贱东西”,——乡下人。在上午七八点钟的时候,便像蚂蚁似的一行行地挑着柴或炭,向“景城”这乡村似的城市来换取生活的资料。

生活的鞭子逼着他们和她们,几乎每天都得做一种工作。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和她们根本就没有别的工作能够做,可以做。

“买柴火!挑来!”九个兵士,用国语土话,叫住了十几个挑着柴的乡下人。这些兵士都是为剿匪开来景城的。

“有人要了的。”大家都怕丘八老爷,怕柴换不到像市价那么高的价钱。

“有人要,我也要,挑来!”丘八老爷发怒了。

“你们也是有钱给我们的,——实是因为已经有人定了。”一个比较年老的总算说出一点理由来。

“妈特皮!老百姓要紧,我们更要紧。”一个兵士狠狠地说了几句,两只手把军帽子拿来拿去,表示威风,表示得意,“哈哈……”

“……”

“挑啊!不挑?妈特皮!挑不挑?”

乡下人脚步不得不移动了。

丘八老爷得意狂笑。

……

“炭!多少钱一篓?”三个兵士拦住了一个挑炭的。

“先生,我是替别人挑的,——替炭客挑的。只取挑工,不可卖的。”打着几句不三不四的所谓“国音”。

“怎么卖不得!有钱给你的。”

“我不敢卖。”像被人审判似的眼睛,盯着丘八老爷。

“走!妈特皮!走!”

“……”

“不走?打!”高高地举起手来。

“卖了,我不但是没有担工,并且,……”

“还不走?”举起脚想踢过去。

“哦,哦,……”终于屈服了。面上显着一阵绿,一阵青,向着丘八老爷所指的方向挑去。

丘八老爷紧追在后面,好像怕“罪人”逃了似的。

道路上暂时很静寂。

不一会,“各,各,各,……”的皮鞋声响了。原来是军官出来游玩。

对照

戈金(衢县)

衢县近来很有些蓬勃的气象!保长训练,公务员军训,……拆造马路,两旁商店忙着装修;凌乱错杂出一副朝气的幻影。而近几日来,更是热闹哩!自从决定十四十六两日举行防空预习,十五日的夏季卫生运动,清洁总检查,防空化装表演,十八日的防空演习,十九二十两日的提灯大会,二十日的防空演习闭幕式及露天聚餐,万花撩乱,弄得一向安定惯的老百姓摸不清头脑,忽然是行不得也,忽然又点不成灯,忽然又有不花钱的戏好看,提灯、扮演、大炮、放火,严肃与轻松交流,既不免诅咒“只准官厅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又豪兴的在街上挤,头昏脑胀,啼笑皆非,这才是这几日衢县老百姓的真情;到了现在,地球又转过来朝着太阳的今日——二十一日,人是倦怠了,兴奋是松弛了,难免有些回首前尘之慨。

“昨天吃苦啊!昨天天气真好!昨天有趣得多,见鬼,昨天的聚餐!昨天还有撬台,焰火不好,昨天溜不走,我都想……”昨天昨天,无往而不是昨天,什么都是昨天,就像五月二十一日的存在,专为的是昨天!

上午十一点钟了,什么都还在昨天的追忆里,感叹,咀嚼或轻轻的吐出一串诅咒;直到光远镇十七保保长于新筑马路的城外发现了一个被杀的军人死尸,——没有符号,一支木壳枪被劫,——向县政府报告的前后,五月二十一日,这才被人正正式式的上嘴,“今日”,今日出了这样一桩事?人碰到人的时候就有一个问号给掷过去。

法院里照例检验、拍照、收拾了去,究竟怎样一幅景象?我被职业所绊,没有看到,据说是刀伤得很利害,枪被劫。究竟怎样一回事?又谁能够晓得呢?

一说是十八军所派的警卫,一说是提灯落伍的人,一说是奸杀。这些事情,是侦探的职务,毋容我们空费心思的;不过,照他木壳枪被劫,同时有武器的人被乱刀致命,结果在今天将近中午才发现,其间经过,不能不说是有计划的,有帮手的,而这计划的目的,多少与木壳枪有些关系。

我记得县政府各银行的灯彩上有“庆祝防空演习胜利”的字样。“演习”也有“胜利”的?至于万人倾巷的提灯大会到今日还有有余不尽之憾,——商会向县政府要求再提灯一天。

其实万人倾巷时大半是在强颜欢笑,我们只要想一想,劫枪的进行及其进展,没有一刻不是用生命来维持生命,用鲜血记出它的行程的。

五七夜

叔文(衢县)

久住乡间的英,对于城里不论哪种事只要是可以看的,她总喜去见识见识,以便回到家里时好和张二嫂子,小狗婶婶,对门的侄儿,塘边的荣贵等等,谈个三日三夜。英知道附近的周律师公馆今夜是“五七夜”,有一番热闹,而且咱们和他家里总算是世交,所以定要我陪她去走一遭。我正缺一件什么似的,便答应她了。

汽油灯的光辉,很强烈地从大厅中吐到“八字大门”外来,吓得公馆里的电灯的脸孔黄黄的,门口的一对“高照”似乎喘不过气来,只直挺挺地站在两边眨眼。微风过处,门楣上的白纸条儿一摇一摆地在笑着他们的没出息。二厅里,便是周太夫人——周律师底三十四天前逝世的母亲——的灵柩所在地,一块很大的白布挂在灵柩和供桌的中间,把它们分做内外两处。长长的挽联一对一对地分别挂在白布的两肩,厅的两旁排列着许多素色的祭幛;供桌上烧着一对粗大的红烛,香炉中香烟袅袅,将当中的周太夫人的遗像蒙上一层薄薄的云纱。好一个古色古香的孝堂!

“拍!——拍!——劈拍!”一种清脆的声音从厢房中传了出来。原来,家属们好像耐不住哀痛,怕悲伤有害宝贵的身体在打着“麻雀牌”松散松散。

“哈!哈!哈!”陡的一阵笑声,突破了平静的空气,

“三十六,七十二,一百四十四和!一百四十四和!”

“怎样?三番?三番!”

“妈的!三六九万都不和!”

“哈!哈!哈!”又是一阵笑声。

周律师为的是“泣血稽颡”不便坐下去玩“四圈”,不得已地站在他的妹妹——何太太背后瞧着。忽然想起了明天的事,向坐在走廊里的老施说:“老施!音乐队你已接洽好了吧?是那个价钱吧?明天一早就要来哩!”

“是!老爷!他说明早八点钟一定到。”

“司令和县长明天都会来吗?”何太太眼瞧着牌,但似乎问她的弟弟说。

“司令就算不来,县长是定准到的。”

“这位县长与民同乐,与民同忧,”坐在何太太下手的做过区长先生的寄尘少爷肯定说,“他是无论如何会大驾降临的。”

“侄少爷的话一点不错,”临时来帮忙的徐老三插嘴说,“杨公馆里,汽车公司董事长王公馆里和宗教会内某同志底老太爷开吊的时候,县长都亲自去祭过的,明天这里开吊,我想他一定会来的。”

“爸爸!桥头成衣店里开吊,县长为什么没有去祭?”敏敏跑进厢房拖着周律师的孝衫仰望着。

“小孩子不许多说——对呀!五十六和!”周律师瞧到何太太底“自摸”五十六和,打断了自己话头。

大约过了“一圈”牌的时光,对面坐着的周律师的姊姊——阮太太,燃了一支“大前门”送到嘴边,有意无意地说:“明天音乐队是哪一班呢?”

“当然是新来的用手指捺的那一班。”何太太说。

“这班要贵几块钱吧。”

“明天要接司令和县长用的,怎好用那班瘪脚的呢!二月里那件事,要不是……”大律师的反驳,吞没在“洗牌”的嘈杂声中去了。

“当!——当!——当!……”时钟均速度地喊了十下。

徐老三和老施以及男女仆人们,点香的点香,提篮的提篮,一下就忙起了。

“老爷,太太,少爷,小姐请出来‘接七’哩!”老施走到厢房门口说。

“等一下!只有三副牌了!”何太太命令着。

线香烧去了五分之二。

阮太太,云小姐,侄少爷……从厢房鱼贯而出,徐老三赶忙抢上一步,将线香每位送上一支,参加“接七”的人们便陆续地向大门外游去。一对白地蓝字的“高照”在前领路,吹鼓手,提篮的老施,孝子周律师,寄尘的兄弟们,何太太的姊妹嫂子们依次地跟在后面。帮忙的徐老三,阿胡,金福……拿着火炬在两旁走着。白长袍、白旗袍、白衫、白裙、白鞋、白帽,好似一群白色的鹭鸶静静地静静地飞着飞着。到了三岔路,老施把篮里的杯盛的豆腐和饭摆在地下,前面支了一对燃着的红烛,大家争先恐后地将手中的线香安在红烛的中间。烧着了小小的纸轿儿,大家一齐跪倒了,云小姐怕弄脏她的摩登旗袍似的,屈一屈膝就想站起了,可是,一看大家都是跪下的,终于忍痛地跪了一下。

保存国粹的音乐家——吹鼓手开始合奏了,老爷们、少爷们、太太们、小姐们、仆人们,便像来时般走回去了,手里重新拿着一支线香。

“老太太回来吃饭!”金福和老施不先不后地喊着。

“妈妈回来吃饭!”周律师低低地和着。

“大娘回来吃饭!”侄少爷寄尘一面走着,一面不期然地掉转头来想看一看他心爱的惠姑娘,陡然忆起“接七”是不许回头看的,赶忙接上一句“回来吃饭!”

“妈呀!你怎么丢下我去了呀!我再看不见你了呀!”边哭着边研究着那副“清三番”为什么和不出的阮太太给他吓了一跳,嘴里轻轻地骂声“该死的东西!”

进了孝堂,大家一一地将线香插进香炉中,太太小姐们就走到灵柩边嚎啕大哭起来。云小姐想起了新近的失恋而哭,阮太太诅咒着这几天的牌运不佳而哭,何太太因着中年无子大哭而特哭。

男人们,女人们在灵前拜过之后,烧了锡箔和冥国银行的钞票之后,金福,老三,李妈各捧了一堆烧饼在每人面前送上三个。

约莫喝过了一盏清茶,厢房里的“麻雀牌”又开始播音了。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阅读记录 书签 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