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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编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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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廿一之天气

薛铁虎

本日南京之天气阴昙有阵雨,最多风向东南,风力和。兹将各项气象要素概述之于下:

五月廿一日南京气象要素平均

气压之分布

全国高低气压之分布:高气压带,其一稳定于太平洋洋面,中心气压762粍,楔端向我国东南沿海伸进,气压渐形升高。其二位于我国之西北部,有向东南进袭之势。低气压带,其一位于此两高气压带间,占有黄河流域及关东平原,移向东北东,进行速率迟缓,中心气压749粍,在渤海湾。其二出现于我国西南山地,不甚显著。南京本日之天气,适位于此华北低气压带之南部边缘,且又为太平洋高气压伸进之区,因之处于高低气压缓冲地带,气压升降不一,天气极不稳定,致有午后之阵雨发生。

温度之变迁

本日南京温度,最低出现于晨间,最高出现于中午,与常日相仿佛,所不同者,本日之温度变率特大,超过常日多多,最低与最高竟相差14.4c。日中温度奇高,十四时之观测纪录为27.8c,天空发现积雨云,对流现象特甚,似有雷雨之征兆,十八时温度突降至19.6c,阵雨开始,廿时雨止,共得降水量4.9粍。

湿度之升降

本日南京之绝对湿度平均为12.76粍,晨间湿度不大,仅在10粍左右,自九时以迄十四时,湿度之增加奇速,与温度之突增有同一现象。过十四时而后,温度湿度猛落,颇易于凝结,十七时有雨迹,历2.8小时雨止。

地面风向与风速

华北低气压位于南京之北,且其动向为东北东,故南京本日之风向依顺时钟方向转动。晨间为东南风。中午转至西南,阵雨发生,风向转西北,雨止风向又复转至东南。本日平均风速为每小时20.4公里,阵雨发生前,风力微和,阵雨过境时,风力突增,雨止,风力复归平静。

云及云向

本日南京多高积云及高层云,其平均高度约在四公里左右,云向西南西,是为高层空气,为暖流所笼罩之象征,高速比晨间仅为3.4。十一时所测得高积云之云速已达7.高云行速。未来天气渐趋恶劣,十四时云向转西有积雨云出现,十六时云层低降为层积云,十七时复低降而为雨云。

高空纪录

据气象研究所历年施放测风气球观测之结果,知南京自地面以迄三千公尺之上空,其风向为顺转且有wsw之风向发现而风力特大者,则地面上二十四小时内天气状况,十九恶劣。本日南京各高层之风向自地面上升即向南转,且在884公尺及1610公尺处有wsw之风向发现,而风力复较其邻近各层之风力为大,是亦为本日下午发生阵雨之征兆。

应用洛氏图解知下层0—0.73公里间,气层在绝对不稳定状况下,此似受日射及地面之影响。0.73—0.90公里间气层绝对隐定。0.90—1.70公里间为对流性不稳定,本日下午所发生之小阵雨即受惠于此。2.43—2.92之逆温层,温度高而湿度小盖下沉之影响也,2.92公里以上之各层空气以全体观之,均不甚稳定。

训话

黎民

街面上的行人还极少,店铺里的学徒,才睁着他惺忪的倦眼,没精打采地脱“扇板”;太阳也刚浮起初清醒后的浅笑,从屋脊上下瞰人间……一句话,这时节的街道上还暗暗的。但“南京的城隍庙”附近的某一机关里的大大小小的职员们——上自局长,下至录事——却已经穿着杂色的制服,整队地在街心中大摇大摆了。

他们是据说,为了非常时期,受军事训练去的。

但他们究竟训练些什么呢?“立正”“少息”而外,唯一注重的是“敬礼”!

关于“敬礼”这一点,他们的秘书长——一位相面先生所谓具有“双龙抢珠”的福相的,面团团,两条粗黑的眉毛之间有一颗肉痣的先生,曾经一再地告诫过他们:

“我们×××府同人,军事训练已经很久了,如果连敬礼都学不好,那才最丢人的!所以希望各位务必准时参加,不得规避。这不是别人的面子,是×××全体的光荣!如有无故不到的,则一经查出定当撤职示儆!”

尤其今天,距离廿二号检阅的明天,只有廿四小时了,故在照例的一小时以上训练以后,并不照例“解散”,而列成“”形纵队少息着。

太阳也有些意外吧!张出了浑圆的火眼,在他们的当头瞅着。

嗡嗡嗡的音波,从他们每一个人的嘴里放散出来。喘着气的胖子都忙着拉出小手帕来,抹着脖子上的汗水……

突然在“”形队的中央,放上一条长凳。一个中等身材,年青的,挂斜皮带,佩短剑,穿长统马靴的,不上战场的,脸白白的步兵将军,带着湖南的重浊音调,开始向他们说话了:

“各位(全体立正,脚跟相碰的声音一大响),少息!

“明天就要检阅了,您们的姿势已经没有校正的机会了,所以务望您们记着方才各区队长校正您们不对的地方!此外,我还有几点要求,向各位报告。但决不是过分的苛求,为了×××的荣誉,不能不说,希望您们都要准办!

“从头上说起:第一头发要剪短,本来规定是剪光头的,现在就不要那样严格,只要您们在带上军帽后,两侧与后脑都看不见头发,就行了。第二胡子也要刮光不要拉拉苏苏,委员长看见了就要骂的。还有耳朵后面也要洗洗干净!因为委员长是最注意这种地方的。其次,您们的服装务必正齐,扣子检查一下,有没有缺少的地方;领圈不能太大,大了似乎连头都缩得进去,是最难看的。口袋里不要装东西……白手套,黑袜子,黑皮鞋,没有的,都赶快今天下午买齐。指甲也要修剪干净!委员长是会要您们伸出来看看的!尤其各位自己看看脸色似乎不大好的,要特别留神!假使拿出来看有肮脏的时候,委员长就会脆骂的!还有手上有几个‘箩’,几个‘箕’,您们也要记清楚!因为委员长也许会问您们,如果回答不出,他就要骂您们‘自己身上的事都记不清,怎么好办公事……’”

不消说,大家照办了。把“南京城隍庙”附近的理发店挤满了;白手套的商人,更公然挟了大批的贱价手套,在“衙门”的“公事房”里活跃地推销了,一切都很好。

但笔者却忽然想起了四五年前,仿佛读过鲁迅翁的一篇关于谈论中国人做事态度的杂感。他似乎这样说:“中国人做事是一直做戏式的,因此尽管严重的事,一经中国人来做,就一笑了之……”大意如此,今天看到了这一群公务人员的训练,就也觉得他们是在演习一本入时的军事的喜剧!

生活一页

铁汉

“哒底——哒哒……”

起床号把我从梦中惊醒过来,翻身起床,着好服装后,走出操场,已是点名时候了。

值星官报告人数后,照例由充副值星的学生带着读“军人读训”与“党员守则”,读完一遍,又指挥着在大操场上跑步,跑了几圈,停止下来,命各区队值星生带开徒手体操,这就是所谓清晨运动了。

早餐后,我把各教室日记簿预备好,一会×生进来领取了,队长因他昨天受处罚,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错误,他则默无一言。我顺便也嘱咐了他两句。我说:“几个月之后,你就要出去当官长了,自己的态度要放庄重点。你对同学,要摸摸头,要摸摸脸,这种举动,谁能忍受。这简直是一种侮辱呵!同时对于自己的人格上,也会发生了问题的!以后要是不改,将来怎样去做人家的模范,如何能使人钦佩你信仰你!”讲完,他默默地退出了。

×生是我队一个抱乐观主义的学生,一天吃呵,玩呵,闹呵,没有一刻不是欢欣鼓舞,快活到了极点。对于学科,他是不十分努力的,因为根本他程度不够。术科还能跟得上。他家是在西北边区的省份,家里有不少的田产,在学校里家中随时供给他很多零钱使用,这也难怪他的乐观了。他的缺点虽多,但也有许多长处为人所不及的。第一,他的体格好。第二,他很能吃苦耐劳。第三,他对官长很服从。切长补短,他还不算怎样落伍。前两天他和同学×生无理取闹,两人吵了一架。被×同学报告队长,处罚了他一天禁闭,×同学也罚了一天禁足。

今天是我总队测图归来后,又行开课的日子。月初就出发测图去了,地点是在××附近,一共测了两个多礼拜,可算把学生们两年来学的地形学作了一个结束。上午全是学课,没有我的科,因为明天又要出发野营去了,要三五天后才转来,所以趁暇到官长浴室去洗了个澡。

在浴室里遇见×君,他也在洗澡,和他谈及×同学的事。×同学是东北人,前月忽被停职了!这种事实,在我们小职员们看来,觉得非常不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长官对于部下,应该是要爱护要体谅,尤其在国难当前的现在,举国上下,只有团结一致,才能应付当前的危局,对自己的部下,有了错误,应该是指示他改正他监督他,使他知过必改。不应动辄取最后的手段,迫他去向抵消力量的路上去,因为我们减少了一个有力量的人,就等于增加了一个敌人的力量。

出浴塘来,在更衣室里,×君也来了:×君是×期同学,学交通科,现在××××会服务,和他谈及×同学的事,才知道×同学所在的机关,已移到×××山去训练。×同学也是×期生,记得他入伍的时候,我在当他的班长,那时他年龄小个子也小,但他的学术,并不因年小而稍逊于人。随时他都能站在人家前面。尤其他的思想十分健全,任何问题,谈来滔滔不绝,非把人说服不止。三年毕业后,服务党国,也快两年了,他现在已与我同级了,前途很远大的。国事正要这般有为青年来当担呵!我时时在这样想着。

浴室转来,看看报,一个上午就完了。

因为明天一早要出发,所以下午停课,准备一切出发事宜。这次我们全校开到野外去驻,意义是非常重大的。我们刚醒来的睡狮,还能伸伸腿,舞舞爪吗?各地的学生军训在推进着。为了使受训的学生得到更大的明了军人生活,兼以更多的受些军人精神教育起见,在将临的两三天内,全部受训的学生,都开到南京来,就驻在本校。虽只两三天工夫,所得的收获,一定是不少的。我们开到野外去驻,一方面是让房子,再方面还要演习最小单位——班——的战斗动作给他们来参观。

下午由值星官将要办的事对学生宣布:第一,所有讲堂上东西通通收到寝室来(因为讲堂要让给军训学生住);第二,应携带的东西要准备好;第三,将应发的东西发了下去。

我因没事,明天又要一早走,乘暇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同乡×君来取他的书。他是×总队的学生,×总队明天也要出发到××附近去,是去演习战斗射击,日期是一礼拜,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演习了,他们下月就举行毕业。

忽而军乐响了,走出操场一看,原来是×处长对××干部训练班预行检阅,是预备后日校长来检阅的。××干部到我校来受训,用意不言可知。总之,这是举国上下精神振作的表现。

晚餐后本预备上街购物,天雨不果行,只得把今天报纸翻开来看看。

这几天的报纸,一翻开就看见“走私”两个刺人眼睛的字,今天上海《大公报》更登载了一篇走私进展程序的文字,说的很详细。看了之后,实在使人生气,我要问一问北方的大老官,在走私初起的时候,你们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去扑灭它,使它蕃殖到现在,梅毒似的传播了全身?等攻到心时还有活的希望吗?这年头看报真伤脑筋,每每会使人拍案顿足,叹息不已!点名后我即就寝了。

五月二十一日

s.m.

今天是五月二十一日了。

前二十日是“五一”,前十八日是“五三”,前十七日是“五四”……这些纪念日底意义是多角形的,但都一样简单地过去了,并且永远地过去了。当然一九三七、一九三八还有的是,并且过一天也就相反的接近一天;但历史上的那一天,那原来的一天却确实只有愈过愈远的。可纪念的已经平凡地过去,不是纪念日的五月二十一日会怎样?

首都底天气特别不同,不只是从爪哇来的人呼吸困难,从满洲来的人耳壳破裂,变化也不能用逻辑范围。早上看不见青色的天,日光也悭吝得像老人。九点钟的时候天上只有棉纤维一样的云,日光一现,十点半钟却又阴昙,日光跟着希望若有若无。以后怎样呢?有风,吹不去心上的模糊和肩上的不愉快的风。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萧军底羊总不离开我底困倦的头脑。羊,多数是有角的家畜,少数才没有角,才不是家畜。除掉和主人底狗玩,和伙伴冲突,不会利用它底角;除掉作为威武的装饰,角也实在没有用。今天下午准备,明天出发,后天开始战斗射击。我想,我有了威武的装饰了;我们终于也是一群羊啊。

自然,我们有的是肉!我们有的是血!

假使是羊,名为羊,或者近于羊,不是家畜也吧,有角也吧,总是脆弱的,无论是它底灵魂,无论是它底抗战的能力和意志。

我们是羊吗?我们武装着啊!

武装到底是什么?

后天开始战斗射击了。射击场的射击偏于技术底学习,战斗射击除掉技术还有战术,还有射击军纪。射击军纪自然是索子,不说吧。战术是什么?是对敌人的力的压迫和智的欺骗吗?压迫和欺骗倒是真的;而敌人是什么?假设敌假设的情况,不过是假设的,也终于是假设的。因此,这战斗射击,不过是消耗弹药,不过吓得鸟飞兔走,不过把急促的步子踏倒开始结实的蚕豆,把笨重的身体压倒有了收割的希望的麦丛而已。但这时候我们得准备。

准备,是难免的时代病,无论是怎样的一种。

我们底准备从某一点讲,意味也是两重的,因为,一方面是准备战斗射击,一方面是准备空出教室来预备给军训的学生住。一群一群地,总使我想起工作场上那一群吃草的羊来,一群出去一群进来。

是的,准备,这几天我们还准备毕业考试呢,虽然刚才政治教官、筑城教官、战术教官底讲解,我都听不到脑里去,只是想睡的样子,但也并不是真要睡。准备毕业之外呢!要准备的事很多很多,譬如准备结婚吧,准备大皮带和成功成仁的佩刀吧,准备行李吧,准备带兵吧。

羊不过吃草而已,准备这些做什么?

羊之外,我还想起象来,想起捉象的方法和驯象对于野象所做的事来,想想倒很有趣,有意思。

联想底发展和梦一样是飞跃的,我又想到了伥。我不是迷信的人,说起来,这却是混话。什么是伥呢?伥是给先一代的伥所愚弄而给老虎吃掉的人,不能离去而服役于老虎,去愚弄别的人给老虎来吃的鬼;想到这里,未免太幽默了。

十二点钟了,阴昙,不是黑色的半夜虽然近于黑色的半夜,也不是啼哭的雨天虽然绷紧了啼哭的脸,也不是七月的大太阳的中午。

准备底命令下来,我们搬桌子凳子,搬一堆一堆的书,乱七八糟的文具。这情形使我记起某一次大火和“一·二八”那时候的“逃难”来,像真是“东洋人”来了或者土匪快来了那样地混乱,也只有那样的时候才有这样的混乱啊。

我受不住。我得趁这个机会出去蹓跶蹓跶,自由活动一下。

太阳不出来不出来,最后倒底又出来了。但还是阴昙。

这是我个人底一九三六底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五月二十一日。

一九三六,五,二一。京。

中政校的一日

雪宁

日子像一粒砂子滚过去。在我们的黄色氛围里,草儿照样的长,花儿照旧的开。机械的军队化生活,注射式的教育,和往常一般;自我进校以来,我就从来不差一步地过度着这种生活,厌烦吗?我从不敢说。因为现在我每天除吃三餐外,比在家里多咬六个黄皮的面包,一个月多拿到三张簇新的中央银行的法币。不只是这个哪,我们还幻想着毕业以后的出路呢!从我们学校的大门里喷出的学生,不仅是经过了尊严的镀滤,并且可以不十二分关心的把饭碗捧到手上来。

在吃饭前的一课,一位博士教授正温文柔雅的讲着欧洲的比较政府,窗外一些工人正翻造一座大礼堂,汗水像葡萄酒一般地刺激他们,工人们齐声哼起号子,号子是一条绳索,尽纠缠教授的话。教授觉得自己都听不到自己讲的,抓到一段静,随即把粉笔放在台子上敲一敲,很感伤地说:“唉,究竟敌不过他们的呼声!”

饭后一时前,军事教官准许我们在内务[1]上躺一会儿;近来天暖了,早上五时半起身,晚上睡眠可是没有提早,自五月一日起我们的睡眠的时间是削短了半小时,在上课的时候,大家的精神,似乎要差一些,尤其是饭前后的两课,个个都要打盹。我是向来不肯午睡的,今天我破例的也到寝室里午睡。四架叠床,就有七个人在躺着,只有一位平日被我们喊着“所谓标准青年”的缺席。我们是十二点钟吃饭,洗过脸已经是十二点三十分了,仅仅三十分钟的工夫,实在不疼不痒。一点钟的军号才吹过,一个个都给号声拉醒了,管关门的校工拉直了喉咙叫着“关门啦,关门啦”,我迷迷糊糊的没有出去,一到两点钟,我醒了,并且想起我还有课,我真急得要哭,假如被锁在寝室里怎么办?一堂无故缺席一大过,四年三大过开除,那一来什么亲戚长老对我的希望都完了。我抹着一把汗,用尝试错误的方法去扭门把,好得很,校工慈怜我们,有一边门没有锁。随后又出来了一位同学,他说:“你到今天才晓得吗?我是老资格,现在寝室里还有十多个没有出来呢。”我这才明白,可是还胆怯的向四面张一张,生怕有教官抓到我,责罚我的这种越轨行动。真的,我看见楼下一年级的寝室是特地两头都锁了挂锁,我暗想着:“喂,我们还是被优待着呢!”

要算晚上的这幕剧最有趣了。晚上七时起,是我们党部第六组预备党员开演说竞赛会,一位女同学做的主席,很娇柔的报告了一段话,接着就开会竞赛;窗外的雨潇潇的,一株白杨摇着瑟瑟的阔叶,在这住楼上,个个人的感情的弦子都紧张着。听吧,b调奏起来了。看看这些讲题吧,真够惊人的:“我们的使命”,“复兴民族的根本问题”,这两个是道地的英雄主义和优生学者的腔调;惨白了一副脸,还有时拉出希忒拉的嗓音,“如何充实我们的战斗力”。这位演讲的人,似乎是认为战斗的范围中只有军人,尽管他口里嚷着“生活斗争”,但是他并没有实际的讲它。“华北走私问题的严重性”,“关于华北走私问题”,“国社党的危机”,从这几个题目上我们可以看得出这是些激烈的论题,很可惜的,同学们中间因为讲者多提了几次“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等字眼,认为能引起邦交的妨碍,甚至似乎太不纯正了,而少了些鼓掌声,甚至说:“这几位虽然材料丰富,但是是看书看报太多了,真实的材料使人厌烦。”我听到吓了一跳,原来我们的同学不需要真实的话呀!还有一位的讲题更妙了,他讲的是“快乐与痛苦”。我刚听到题目,很自庆喜地暗暗叫了一声:“不要瞧不起我们学校里的同学呀,还有能谈哲学的人在里!”他讲得很幽默,他把自己的历史做背景,对一位女同学嘲笑了一阵,例如“你以为你好看吗?好看的比你还多得很呢!你以为你不高兴睬我吗?我还更不高兴瞅呢!”这样的句子很多,我才明白他是位追求女性的失败者,可是同学们很痛快,都拼命复仇似的鼓掌。

会完了,我们今天睡觉的时候,没有谈女人,反谈了些“国家大事”。

* * *

[1]内务就是我们的卧铺,每天要用毯子包得像一箱豆腐,四边还要用指头捏起九十度的棱角,是我们军事化生活中每天的一件重要工作。

一天的生活和回忆

白克

两年前的今日,正是我失去自由的第九天。那时,被囚在一所荒僻的古庙里;附近刑场的枪声,周围驻军的呐喊,无时无刻不在紧张和恐惧中。从窗外看院中的桐叶,透过扶疏的晨光,也透过婆娑的月影,四野的蛙声,打碎当时种种的幻想。我飞越了牢笼,梦到幽静美丽的故乡,和白发的祖母作永久的告别。一面觉得自己化成了冲天的火焰,毁坏了人间所有的枷锁。不料两年后的今日,依然恬静地囚在大学的宿舍里!

这宿舍,是新建的洋楼,正背着一片荒场。不断地传来打靶的枪声,也有军队操演的呼喊。蛙声阁阁,不知扰乱过多少心绪!桌上一大堆洋装书籍,销磨了许多岁月!

早上起来已经快到七点钟了。昨天晚上又失眠,我悔恨着我为什么读工程?我为什么在实验室里躲避现实?我为什么让公式和定理占领了我的时间?我知道中国民族工业在现况下没有发展的前途,我知道几年后我们青年工程师都会做帝国主义者的助手,来压榨自己的父母兄弟。我悔恨,我睡不着!我知道我应该把我的时间献给最需要的方面。如果要研究真正造福人类的应用科学,只有俟诸人类解放了的明天。我不应该在现在为个人的出路而走死路,我应该把整个的生命献给多数人。我悔恨,我决定不干了,我决定明天去退课。

上午从八点钟上课到十二点,不知道讲的是什么,只看见满黑板的公式和图形。

下午从一点钟要上课到六点半,我偷了一点空去见课务主任,声明我不读工程而改选他科了,他的面孔真难看,说出一大堆条文,规则,始终没有给我一个合理的肯定的答复。我更明白现在的大学教育是制造驯服的奴才!

阴沉的天气,使人格外不痛快。忽然间下起雨来了。晚间,出席一个关于时事的讨论会。这个会,经过了许多波折才准许成立,每次仅有一二十个人参加,而且校警每次都来察看,每次都有走狗来记录我们讨论的结果。我几次疑心我们已经度着亡国奴的生活,我又想到在殖民地的国度里,帝国主义的统治者,如果开明一点的话,也不好意思像这样来剥削人民谈话的自由吧。今晚为了雨,连那位专派来听讲的仁兄在内也不过十几个人。我们讨论走私的问题,说明它的原因,指出它的背景和影响,得到了共同的结论:就是唯有发动民族解放的战争,才足以解决走私问题。最后我们分析在偌大一只大学里,为什么关心时事的同学和教授如是之少。有人报告校内同学有十分之五以上每天都看一折八扣的《七侠五义》之类的小说,有十分之二的人都买了一块钱三大本的《四书五经》,还有少数人看《论语》《宇宙风》。只有极少数的人,不过百分之三四,看看进步的杂志。然而止于看看而已。更有人指出实科同学看报纸的人不过十之一二,文科同学因为功课较闲,每天看报纸的人不过十之四五,然而多留心社会新闻和体育消息。这原因,当然不能怪学生的自甘堕落,我们在伟大的图书馆里就找不到一本可读的新杂志,像《永生》,《文学》,《世界知识》都没有。在悲愤的情绪下走出会场,我不禁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气。

生活还是这样拖下去的话,我也恐怕要被化成为一个狗才了。像做梦般被奴化的少数人,他们还幻想着光明的前途,升官和出洋。至于多数的可怜虫,只想毕业后能找到可靠的职业,能够满足自己的生活要求已足,如果说起民族的前途,他们不但认为你是高调,而且疑心别有作用。他们说是不受利用的,他们都做目前对自己最有利益的事,认为自己是伟大的,同时也知道自己经济来源的艰苦,所以看重分数和荣誉,希望将来有出路,能解决个人生活问题。这一群,在这样希望中过日子。另一部分,知道将来出路的渺茫,不讲价钱的卖身投靠,所以几乎十之三四都有老板在撑腰,而自己莫名其妙的煞像有介事地在奔走活动。这一群,时代已不能把他们带向前去了。

医学生的日记

笑敢

医学院,牙科和身体不及格的几十位同学留在学校里照常上课,可以不必参加军事集中训练。早晨被附近小营里的升旗号吹醒了,接着就是京市小火车经过我们的宿舍,仿佛是请早安,吹了几声很长的气笛。睁开眼我就望见墙上挂的人猿泰山维斯摩勒的像片已经印在金黄色的阳光中了。同房间的同学精神很抖擞的下了床,整好被。想起一月前在军事管理的时期中,每天要等军事教官开门来请安,要他催我们整理内务,这种被动而受拘束的习惯,现在无形中消失了。我自动的到屋外做了柔软操,呼吸新鲜空气,读了一页英文,吃了半瓶豆浆,准备上课。

医学本不能算是科学,在近代要把它建筑在科学的基础上;所以物理,化学,算学,动物学都是我们一年级必修的课程。与其说我们进的医学院,不如说我们进的理学院倒很切实。现在要把今天生活的情形忠实的赤裸裸的写来,不得不把上课情形记出。

物理课上了。物理先生极不主张强勉学生上课,他从不高兴点名,在物理课时能够看见我们全体同学到齐,也是一件奇事!每堂课总有一两位同学不到,不到的也就是那两位。先生用着半国语的声调讲了四十分钟的正课——音之干涉。最后十分钟讲到他在德国考察时,看见学生听演讲,如果对于讲者不满意时决不用嘴作“蚩”的怪声,而是用鞋底在地板上摩擦。

下面是英文阅读及作文一课,这课的名词在刚开学时很引起别系的同学注意,旁听生也不少,可是听了三次课觉得也不过如此,今天碰巧英文先生请假,有的同学欢喜得叫起来:“春天已经够人打盹了,再加他唱起催眠曲来,真令人要睡不能睡,不睡又要睡。”于是各人笑着分散了,有的到分析化学实验室,有的到图书馆看报。

图书馆看报的人很多,要看今天的报只有本京几家划一的内容,改改标题的报纸。一眼看见华北走私的消息,走私的社评。转眼看到本京的消息,依旧是话剧公演的预告,艺术展览会,儿童玩物,中国古物展览会的消息,仿佛在中国经济危机到了极尖峰的时候,去薰染一点现代的古代的艺术的气味,在新旧的艺术上寻些安慰。

接着就是分析化学一课。因为教授有病,请助教先生代课,他今天讲的是在大理石中求铁的重量,按着他预备好的笔记簿,成份,原理,手续,燃烧时的注意点,最后一个概要。一条一条的讲完,我们听得非常满意,不像教授讲得那样紊乱,没头绪。是教授的学识更深一层么?我不得而知。不过没有到过外国的先生,就是教到头发白也不能当教授。这好像是中国教育制度无形中订下的铁律。

上午最后一堂没有课,大家都跑进化学试验室,有的洗瓶,有的刷杯,有的去秤大理石粉。这学期有一半以上的时间用在分析化学试验上,因为这种试验手续麻烦,测定要精细。有的时候做错了,其他的课都不上,整天躲在实验室里小心的重做,细尝受罚的滋味。

饭后决没有时间休息。什么饭后做事是要得胃病,注重卫生,决无此事。好像学校的责任是灌输学识,并没有谈到身体的卫生,有的同学吃过饭,油嘴都没有功夫洗。丢了饭碗就来做实验,大家穿了白外套,如同工厂开工一样,只听见玻璃搅拌的声音,加酸,煮沸,过滤,加水,加碱,蒸发,烧干,灼烧,顺着上午所讲的手续做去。忙得大家头上都流汗,再加着每人面前点着两盏煤气灯,每只灯有六七百度,窗子也不敢开,怕风吹散了灼干的化合物的灰。实验室像蒸笼,闷得喘不过气来。助教先生用了嗓子嚷着:“火不要太大,当心坩埚烧破。”大家在这开自来水,喷灯,玻璃棒声中,仍听不见,大家依旧是挥着汗,闷着头做实验,一直到五点钟没有做完,可是下面一堂课就是国文。有的同学托人报到,有的先派一个同学做侦探去暗察,如果先生点名,回来报告,马上收拾东西就去,否则逃课。

其实,国文课也很滑稽,国文先生不过二十几岁,他也装了道学先生传下来的酸味,眼睛望着天花板,用着哼古文的腔调点名,一个人名拉多长,一共有一百多学生,这样化去三十分钟,吐了几口痰,咳嗽几声又费了十分钟,提高嗓子念一遍,回头再讲一两句,下课钟又再响了。

记得去年开学时,校长领导我们举行了一个宣誓典礼,誓词中有几句话:“……学成以后,决不以营业为目的,誓以服务精神,本医师道德为民族保健康,为贫病谋福利,遇国家急难,当舍身尽救死扶伤之天责……”这种高尚的志愿我们是时时抱着的,不过像这样害寒热症似的上课,有的功课,没有充分时间去读,有的还要费时间去敷衍,将来能不能学成个良医?能不能救死扶伤?实在是个问题。

我之一日

许炳荣

也许是为了近来太惦记着这二十一日将发生些什么事,而想做点小小报告于“中国的一日”底缘故吧,不意在二十一日那天上午四时半左右,很模糊地就做了一场梦,——象征着二十一日如同二十一条件似的××向我压迫。我竭力的挣扎,但是他野兽般的爪牙,终胜过了我的抵抗,甚至于好像将我整个身儿吞去似的,……忽然又在校中的自修室写稿了,很快地写着,真出我意料之外。正当写得开心时,那恶兽般的××,忽又现着在我面前,狰狞的面目,实在可怕,他忽的又将我喉部叉紧,不准多写下去,我吓极了,大声地叫喊,……原来是南柯一梦,但是心内还是别别地跳着。

起床将内务整理好后,即刻到操场练习器械联合运动,因为昨晚已有了命令,某师的一部分官长将来校参观,关于表演器械联合运动的同学,必须准备。当然又苦了我们这几个特别训练的同学,便宜其余的同学了,他们非但不操,连平日的晨间运动也停止了,去整理内务。我们练习过后,早餐,照例升旗。闻说是八时左右即来,我们早已在运动场上预备着,不意等到十时许始见姗姗而来,可是费了我们半天的大好光阴。他们一行二十数人,由校长招待着参观校中各部及各实验室,过后由校长命将国术表演,并施放烟幕,以示防空之用。其后便是我们器械联合运动表演了,共有十位同学,一个一个地表演着。因地位关系,先跳木马,继而大双杠,石墙通过,跪跳平台,跳跳台,上天桥自顶翻下,最后至铁杠处表演。在每个动作间,都是很迅速地做着,一口气做下来。在做惯了的我们,也并不觉得怎样,人家看来是有点为我们担忧的,他们说我们好似能飞的了,手能碰到的矮墙就会上去,跳,纵,爬,……都来得。其实在我们校中的同学个个都应有这种技能,非但预备将来捉捉盗贼,还想捉些×奴才痛快哩!最后是警犬表演,各种特有技术,如跳栏,跳篱笆,爬墙,追踪,救主……等,这是深得参观者的惊奇的。

下午,学科上完了两课,以后两课是术科,教官给我们表演者休息,我趁此练习轻机关枪的拆法及装置,同时引起了二种感想:(一)觉得我国的科学不发达,只见他人的发明精良利器,维护他的国家,我们呢?想起来实在可叹!(二)如果我有了这架轻机关枪,倘与×寇抗战时,带足子弹,上前线去,横扫直冲。打死他许多,收复失地,报复近数十年的仇恨,泄了这口怨气,啊!这许是梦想吧!但我希望有如此的一天降临,这还在我本身的自励呢!

五月二十一夜脱稿于南京警高

水兵日记

林彦如

深夜,时计长短针并在十一点五十五分的地位。它告诉我们,五月廿一日已经开始了。在军舰服务的人们当时除了看岗的,其余辛苦了一白天的,都在被窝里甜睡!五点。我们全体被军号惊醒。我们也知道在风光明媚的春天极热望能多睡一刻,但是森严的号令没有人敢违背,终于挣扎的起来了。洗漱完,拼命的跑步和体操,操完了才早餐。我们六人一伙围着,在地下吃喝——一些稀粥和馒头,在盘中只有些遮不满盘底的花生米和咸菜!这就是代表海军兵士们生活的苦况,那鼎日有的肉松,南京的酱鸭和一切的早餐美味我们只有到南京街上看的份儿,这些都是富人享受的啊!军号又吹了,我们开始擦炮!朋友,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好像陆军兵士把枪当作他们第二生命一般,炮对于军舰更有密切的关系!炮弹完了,炮被毁了,我们就失去全部的战斗力!朋友,炮也是我们的第二生命哟!我们绝不敢怠忽,每早都特别把炮擦的极亮来显示我们的壮丽!

下午,我们照样的工作着。突然东南风变成西北风,美丽的阳光被那黑云笼罩着。我们很快的把第二生命——炮,加上一层厚衣,一会儿就大雨滂沱了。这种天气最令人感到苦闷,它所给人们的情调是绝对的失望,会使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这风云紧急的一九三六年,随时都有对我们大众的敌人作战的可能,我突然兴奋了,朋友,几十年受老百姓的供养,这时候就是我们负责来保护他们了。晚餐后给我们充分的休息,我们可以看报或者阅读我们自己欢迎的书籍!饭后一些人围着报纸上一段新闻。“胡汉民哀荣”西南给治丧费十万元,棺木费值二千八百元。前日我们二等水兵一名逝世,本日(廿一日)所领到的是抚恤金四十五元,收埋费六十元而已。

孩子们!等待着你们的国度吧!

忆渊

昨天是全国教具玩具展览会招待京市中小学校的一天,我校虽然议决全体参加,可是为了要表现整齐,没有钱做制服穿的穷苦学生,只得做个全体的例外。

我的一级,就有好几个没有制服穿的学生,当队伍出发时,他们眼瞪瞪地望着我们。天真无知的孩子,谁料到他们的心里,也充满了悲哀和愤恨呢!我见他们无事可做,便嘱咐他们把教室打扫干净,再回家去。

事出意外,平日非常服从我的孩子,今天竟起了反抗了。回校之后,走到教室一看,教室的杂乱情形,使我的心,充满了愤怒,立刻感到自己的尊严被侵犯了。“他们敢不服从我的命令,明天非重重给以处罚不可!”平日最不喜欢处罚学生的我竟发了这么一个恶愿。

今天一早起来,如临大敌似的等待这几个恶孩子来。他们来了,我以非常严厉的态度,质问他们违背命令的理由。他们的回答是:“许多同学有玩有看,我们享不到这些福,还要替他们扫教室吗!”这是多么沉痛而愤恨的呼声呢!我的怒意消散了,心在受刀伤似地剧痛,似乎我就是残杀他们幸福的刽子手。

末了,我以颤动而同情的声调对他们说:“孩子们,不要悲哀!和你们一样的享不到幸福的孩子多着,然而你们的国度终有一天到来呵!”

于五月二十一日

无线电报务员的苦闷

韩枚

委实,在各种职业之中,只有无线电报报务员的工作是最苦痛。他必定要运用着手去抄收电报;拍发电报,眼睛看着收报机上的度数(degree);看着发报纸上的电码,耳朵听着由听筒里传播出来的信号(signals),心要细而静,脑神经要灵敏……。因为无线电报报务员的工作是没有一分钟一秒钟不运用着脑神经,所以在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对于他们自身的前途,无时无刻不憧憬着一种寂寞的空虚:“在年青的时候多用脑神经于他的寿命是有莫大关系的。”

“当今的国民政府的主席林森不是曾经做过报务员吗?他的寿命不仅没有发生什么影响,而且还能够有今日的成就。”他们在十分痛苦之中往往把林主席的成就来安慰着自己甚而至于安慰着他们的同事。

“我不再干这牛马都不如的报务员了!”每次,我从收报台工作了六小时而回到家中,我老是感觉到一种寂寞的空虚,所以时常对着我的妻发牢骚。

“不干报务员干什么呢?”妻也老是把这句话来反问我,有些时,她又作如下的慰藉:“假如我们都能够饿着肚子不吃饭,那末,不干便不干。但是,我们不能饿肚子哟!还是耐心点吧!‘行行出状元’。国民政府的林主席也曾干过报务员的,你只要时来运来,说不定也有那么一天咧!”

“行行出状元?”我把这句谚语反复地思想着,“现在的中国早已废除去科举的制度了,当然‘状元’也无从产生。即使还有,我也不敢妄想。我只希冀着全家的温饱与延长我的寿命。”

为着想求得全家的温饱,以及延长自己的寿命,我只是像牛马似的不断的劳作着。

是五月二十一日的傍晚,我默坐在寓所的南窗下读着五月号的《文学》。

轰隆隆……陡然地,一阵雷声从虚空里传播过来。

“又在打雷了!”妻坐在矮板凳上做着活计,望着窗外,自念自语地说着,“今天又要去上刑罚了。”

妻是知道的,她知道无线电报报务员最憎恨的是夏天,尤其是狂风暴雨的雷电交加的夏天,为因天电的干扰由听筒的薄膜而传入他的耳鼓,比较一个囚犯上刑罚还要来得难受。

“妈的×!早不打雷,晚不打雷,偏偏在我值晚班的一天打起雷来了。”我叹了一口气,望望窗外的密布在天空里的阴霾,诅咒着“雷”,怨恨着“天”。

但是,晚班的工作并不能因了我的诅咒与怨恨就可以使我不要去做哟!

雷依然在打,接着又发生了电光。

“咳!”我伸了一个懒腰,又长长地舒展出一口郁气。

我听着轰隆隆的雷声,望着闪闪的电光,我的脑海里立刻便浮露出一个倚坐在收报机旁边的,头上戴着耳机的,满脸带着愁痕的,正在工作的报务员的影子来。

“愁些什么?你要怕上刑罚,你就该抛弃你原来的职业。”我又诅咒着我的职业了,“假若你不愿意抛弃你的职业,而你却又畏惧着在工作的时候遇到天电的干扰,那你是活该。”

夜神渐渐地给整个儿的大地笼罩了一层黑纱,使得屋里屋外都变成了黑暗的世界。

“晚饭已经做好了。”妻从厨房里走来,捻亮了电灯。

“好。”我只是很简单的答应着。

于是,我便在十分烦闷之中胡乱地吃了一餐晚饭。

晚餐后,天在下雨了,雨点滴在地上,十足有当十铜元那样大小。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并且还拿了一枝电筒,疾步地走向收报台去。

到那边,刚巧是十九点钟(即晚上七点钟)。

第一小时是会晤杭州×××××的电台。幸运得很。仅仅发了一张二百多字的电报。

休息了二十分钟,二十点钟(八点钟)是要会晤福州×××电台的。

守听了一刻钟,好容易才把它的声音听到,结果:both nil(双方都没有报)。

二十点三十分(八点钟半),又会晤了太原×××××电台。结果:也是both nil。

我正庆幸着今天的晚班工作很闲适,但是到了二十一点(九点钟),困难的工作便来了。

二十一点会晤的是青海×××的电台。会晤之后,对方立刻便告诉我将有三千字字数的电报要拍发过来。

对方有报要拍发过来,当然得抄收。但是,天电的干扰是这样的厉害,对方的信号又是那样的微弱。我费了很大的劲,于一小时才抄收了四百字。

“hr hv hvy qrn,es yr sigs so qrj,pse qsz.”(此间天电干扰颇烈,而贵方信号又如此微弱,请每字或每组拍发两次。)没有办法,我只得请求彼方采用较善的方法。

“no,no,no,hr hv mny msgs.”(不,不,不,此间积报颇多。)彼方不答应。

“if u cant qsz,hr cant copi.”(假若贵方不能每字每组拍发两次,则此间实难抄收。)我把此间的情形告诉他:“because hr hv strong qrn es yr sigs too weak.”(因为此间有强烈之天电干扰,而贵方之信号则过分微弱。)

“if u cant copi,pse cl chief on key.”(假若你不能抄收,则请呼领班工作。)对方似乎有些不信任我的样子。其实,领班的耳朵还不是和我的一样,难道对方微弱的信号到了领班的耳朵里便能放大吗?天电的干扰便能消去吗?

我放下耳机,回转头去看着领班先生——他穿着一套毕挺的藏青哔叽的西装,他也正坐在那里发愁,因为每个电台都感觉到天电干扰的厉害而不易工作,甚至于去报不能拍发,来报不易抄收。

“老金!对方叫你on key。”我告诉他。

“叫我on key?我和你还不是一样!”领班先生很不高兴。然而,他无法推却,只得走过来戴上耳机,噜噜苏苏地和对方讲了一阵。结果,对方非要他抄收不可。

金领班在抄报了。一个字问一遍,两个字问一遍,甚而至于一个字问上五六遍。一小时内,好容易抄收了二百七八十个字。

“不容易!”他抄完了一张报,从袋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还是你来吧!能够抄收到clear,那固然是很好,假若不能,也是没有办法的,只有和它qsk(中止报务,下一次再会晤)了。”说着,他便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报务室,返回公馆里去了。

午夜,收报台听不到一点人声。

领班先生走了,收发先生走了,而其余的两位报务员也都工作完毕而回家去了。在这个报务室里,除了一个年老的工友躺在书厨那边的藤榻上打盹之外就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蜷伏在收报机的旁边在和青海×××电台通报。

我用耳朵听着对方的信号,用手抄写着电码,静着心,运用着脑神经……,就这样像上刑罚似的工作着,直到五月二十二日的早晨二点四十分才把对方的电报抄收完毕。

“znn,gb,73,88 sk gm.”(此次报务已完毕,再会,亲善,爱吻,早安。)对方于报务完毕之后,觉得很愉悦,所以在互相告别的时候,竟加上许多客气的缩语。

“客气点什么!这样一来竟又减短了我数年的寿命。”我关上机器,自念自语地说着。

我从收报台走出来,雷声没有了,电光消逝了,雨点停止了,只听见池塘里的青蛙在阁阁阁地歌唱着,好像在和我表示着无限的哀怨的同情。

车站上

天衣

早上血红的太阳,从紫金山上天文台的屋顶透到卧室里来,我一骨落起来,马上叫葛妈打洗脸水,照例的喝了两碗稀饭,辞别了岳母,走上到江边的马路。赶市的菜贩已挑着空篮子回来了,汽车一走过,尘沙飞扬,我与马路上同命运的人,都不免咳嗽两声埋怨几句。

啊!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旨哉斯言!走过几座富丽堂皇宫殿式的大厦,挹江门的大洞,便把中山码头像摄影机般呈现在人们的眼帘了,黑牌子的汽车,旁若无人的走过去,白牌子的汽车,却须在洞口停留一下容几位捍卫国家的朋友检查检查,听说要是有机关的卡片的话,在停留的时间也不过一刹那。在这个地方,看出就是要坐汽车也得非坐黑牌汽车不可。

中山码头,这是值得赞扬的地方,雄据大江之南,俯视邻国兵舰虎踞要津,啊,我每次过江,我每次低首。

到了浦口的车站大厦,气喘喘的签了个到,按例施行的踱到我所服务的红房子里。

这所红房子实在是个养老院,院长既目不识丁,对于工作无所主张,一般同事也乐得日度三餐夜图一宿的得过且过。

镗,镗,这表示有一班客车将要到站了,我们都扣紧钮扣,拉拉袖子(这是新生活的举动),大模大样的踱到站台上去,几个红帽子在站台那一角赌钱,看到我们过去便作“鸟兽散”了。客人——灰男绿女携笼带箱的从长蛇的腰边拥出来,脸色显见是得到安慰似的,好像从虎口逃出到了母亲的怀里。

一个乡下佬带了一包人造丝搜查出来了,大声哀呼的求饶。

“莫把我这些东西充公了哇,我的一家靠它咧。”

可是到了我们手里,吃啥干啥,终于像老鹰捉小鸡般的抓进去了。

这是今天极大的一件公案,有了这件公案,几天来的“尸位素餐”的忐忑不安之心,也落得可以暂时放下。

两毛钱的经济饭吃过以后,办公室中呈现着每个案头上摆着一个人头,呼呼的眠鼾声与壁上的时钟声,很合音乐的节奏,有的还用报纸盖上一层以防伤风。

呜,呜,呜——二十一次列车由津开到了,睡眼朦胧的一班人都在想回家去了,天上层云越来越黑,东北风刮来,把白天的炎热消失,换上了凉爽之感,五点一敲,大批的“公务人员”从大桥的口子吐出,上轮渡江回到城市去享福。

我这异乡的流浪者,又慢慢的踱回岳母家去,写了一封信给漂泊在汉皋的妻,告诉她:“今天又得到了三元钱,勉强可以敷衍一家七八口的一天了。”

“中国的一日”中“我的一日”

陈嘉绩

我因为在报馆做熬夜工作,所以,今天须从第一点钟写起。

一点钟时,稿已编齐,闲着无事,趁机会写封信给江×辅小姐,告诉她,近十数日来,我所以没有回信的缘故,是因受了一种刺激,——一位朋友把她的家庭中及她本身的幸福事情轰轰烈烈地写信告诉我,等于向我示威!因而触动自己及家庭的不幸,深深地烦闷起来。——不愿捉笔,所以回信太迟。

信写好了,已经两点多钟,把信封固,贴上两分邮票,塞在枕头下面,以便天明时投邮。同时,把军服,裹腿,草鞋,都预备好了,睡上床去。

最近这个多月,每早六点半至八点半,要受军训,在公共体育场大数其“一,二,三,四!”现在习惯了,也不觉得十分辛苦,并且,每天六点前后即醒,不能再睡。

今早起来,穿了军服,从枕头下面取出那封信,在途中投进邮筒。一口气跑到操场,他们已经集合,点过名了。在教官口令之下,跑了八九个圈子,操了个多钟头的“连横队,连纵队”的齐步走这才稍息,并且“自由活动”,这,等于大热天吃冰,谁不高兴!

“大家注意!”教官一声口令,大家赶快立正。

“稍息!”教官继续说下去:

“明天,上午八点钟,蒋委员长……”大家又赶快立正。

“稍息!……蒋委员长在明故宫飞机场检阅,第一,我们要注意的是敬礼,要目迎目送,表示我们对领袖的敬意;第二,站队后不要乱动,谁乱动谁就倒霉,发生危险不要怪我;第三,明早四点半钟就要到此集合,违者处罚;还有一点,明天来时,除了一条手巾外,一样东西也不准带来,带来就没收他的,知道吧!”

“知道!”大家一齐大声地答应。

“现在,我们再把礼节练习。……

“立正!敬礼!……礼毕!

“敬礼!……礼毕!

“……”这样立正,敬礼,礼毕,连做十几次,教官认为可以了,才稍息解散。

回到报馆来,将近十点了。洗脸漱口后,喝了两杯开水,吃烧饼三个,休息约半小时,展开各家的报纸,略看一遍,知道下午四时,汇文女子中学开露天音乐会,我决定去观光。

中饭后,颇感疲倦,在床上补睡三点多钟。起来即驱车到汇文女中去。汇文女中的校景的幽美,在南京是首屈一指的,所以,这次她们的露天音乐会的会场,便布置在一个绿草如茵的坪上,很简朴幽雅。她们表演的是西洋歌舞剧《爱的加冕》。完全用英语表演,钢琴伴奏。剧中几个主角,说得好一口流利的英语,令人听了,有一种“异国情调”的感想。

幸喜今晚我编这版报纸地位很少,不到十点即已齐稿。在十二点刚敲时,这篇日记的底稿又写好了。

临睡,我把军服的口袋里的东西,如日记册,铜元,钢笔,……统统拿出,只留一条小手巾;预备明早去受蒋委员长检阅。

一九三六,五,二一,晚十二时,于南京救国日报社

日记

阮毅成

(中央政治学校法律系主任,考选委员会专门委员)

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天气上午晴午后昙下午五时大风雨七时止。

余自民国八年“五四”后一日,始记日记,迄今未尝一日间断。“中国的一日”编委会征稿,因录五月二十一日日记寄之。

昨晚因应洪兰友兄约,在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南京分会谈话,散已午夜,睡眠略迟,今晨至七时半始起身。进早点后,拆阅亲友来函件。得吴敬生兄信一,昨日以事赴杭。合作学院信一,定二十七日晚七时举行聚餐会。苏州孙津帆表叔信一,盲人率一孤侄,生计维艰,当邮寄四元。孔威甫信一,失业日久,水尽山穷,承资助拾元,甚为感谢。又各地寄来刊物十二种,不及一一细谈。只将本日本京报纸,略择要翻阅。

发潘植生先生信一,索取司法院法规研究委员会全部文件,余本加入第一第三两组,拟征集他组议案及审查报告,俾得窥全豹,潘则司法院参事兼研究委员会常务理事也。复叶维民兄信一,承嘱觅取工作,自当竭力留意。致万锡九兄信一,地政学院编译委员会尚有空额,已为向萧主任青萍介绍,复附致郭汉鸣张淼二兄一信,请其随时代为促成,以二君现均供职该院也。复刘炳藜先生信一,承约,得暇当即趋教。

上午九时,考试院考选委员会二〇六次例会,主席陈大齐。秘书长宣读上次会议议事录,并报告奉考试院令,修正考试法施行细则已呈准国民政府公布。又准陕西省政府咨复上年办理县长检定情形。讨论事项第一案,内政部咨复山东省政府请缓期举行县长考试,拟仿陕西例准展缓一年。众意陕西展缓,乃因现系剿匪区域,不能不破格用人。山东请展缓之理由,为尚有多人候委未经委出,似不能相提并论。山东本列在二十五年度,姑准延至明年,但须令其仍须积极筹备举行。第二案,司法行政部咨县司法处组织暂行条例业经公布施行,以后各兼理司法县政府承审员如一列改称审判官,其职权及地位既均有增进则现行承审员考试条件中所定之资格与科目是否亦须改订,应加研究。议决:一,现在甘肃省政府请于举行该省普通考试时加列承审员考试,但县司法处系分期筹设,三年方始完成,甘肃最近是否即在全部改组之列应询明司法行政部,再定准其举行承审员考试与否。二,承审员考试条例应如何修订,推黄序鹓,端木恺,谢健及余审查,由黄召集。十一时散会。

散会后,叶溯中兄告余,正中书局选余近作论法学,立法,及司法之文字若干编,拟出版一选集单行本,已付排,实深自愧。张默君先生告余,谓:“京市妇女团体近组织竞选会,昨有代表数人晋见,默询以进行方法。但据国民会议选举法,对于各法团等代表,一律混称,并无男女分别规定,进行似不易着手(以农工商等会,向无女子参加),高见以为如何,希视及。”余谓选举法已公布,无法补救,女子从事教育人员较多,只有在教育团体中活动。又区域选举,须已宣誓登记之公民方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不久即将举办公民宣誓,应推动全国,敦促妇女勿忘宣誓,否则选举权及被选举权先未取得,何能竞选耶?

考试院明志楼前芍药盛开,色香兼胜。日前牡丹大放,以每周开会,均至午刻始散,匆促归家,迄未赏鉴。今日因议案较少,散会特早,乃与寿勉成兄往观花圃。明志楼因伦敦中国艺展会运回古物,即将假地展览,正在布置,警卫森严,乃散步至问礼亭折返。

今日适为元儿六岁生日,回思五年以前余与妻求学法国,连折二兰,丧明痛甚,不禁悲喜交集。元儿系孕于欧洲,诞于新都。且与妻均生于南京双龙巷,但前后已隔二十五年。午刻邀集最近亲属,置面点为贺。下午余与妻率元儿至首都摄影社合摄一影,又率其往观全国儿童教具玩具展览会。在淮清桥国货商场与奇望街国货公司,购衫裤皮鞋糖果赠之。所以在此二处选购者,盖爱用国货之习惯,必须于其童年时代养成也。

下午五时,中华民国法学会法制专门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先是理事会聘夏勤,郗朝俊及余为本委员会正副主任委员,上周彼此约定订今日下午开会,共到十五人,理事会书记长亦列席。首由书记长报告理事会草拟之法学会纲领,共计六项:一、建立中国法学;二、研究现行立法之得失;三、研究现行司法制度之得失;四、介绍他国法学及法制;五、阐扬三民主义之精神;六、普及法律智识。并说明其要点及进行方针甚详。委员翁敬棠洪文澜(均最高法院庭长),魏大同(司法行政部民事司长),王淮琛(行政法院庭长),均发言甚多,余亦贡献意见四端,均经主席记录,交起草工作大纲人员整理采纳,并互推高承元等三人担任起草,七时散。

晚饭后,读书二小时仍继续昨日所未竟者,余昔读英法文速率相等,最近以英法文夹读,反有碍效率,以后拟读毕法文书一部后,再读英文,读完英文书后,再读法文。并预备明日上午政治学校功课,明日计共三课,暑假将届,必须能为如期结束,方佳。十时眠。

由统制经济到调查统计

罗敦伟

五月廿一日——这天我实在没有作有特殊的工作,提起笔来觉得非常惭愧!

早上八时到办公厅——实业部统计处批阅十多件公事之后,即开始再以考虑我们预备制作的“国际贸易指数”的编制。因为我国是一个次殖民地的国家,现阶段尤其是在非常时期的中间,许多的小希望都仿佛变成了奢望。因此,本部很想在最近的将来做到消费品都用国货。生产方面当然还不能做到,如果要看到这个实况,作为推进的工具,自然非编制这种指数不可。以外还想编制“农业生产指数”,不过资料大成问题。随后又到工业司商讨编制“生产指数”的方法,以期改善我们过去的这个工作。

下午看自己在《实业部月刊》上所发表的《中国统制经济问题》论文大样,随后又批阅了许多公文,这篇是我在中央大学致知堂的讲演稿。内容除开对统制经济的基本理论加以介绍外,对于当前的工业统制问题,平时的和非常时期的统制方式都有详细的检讨。是我个人在写《中国统制经济论》以后,对统制经济感想的总清算。最重要的见解,有下面两点:一,自认为我国统制的典型,形式上是单轨统制,实际上是双轨统制,在总的方面由中央政府居于统制的首脑,而承认分业的统制,即各业自行统制;地方的分区统制也是承认的。为什么要维持单轨的形式呢?目的在防止产业界的“垂直竞争”和“水平竞争”及地方的妨碍整个民族资本的统制行动,也是绝对的不许可的。二,非常的统制,应以“国防中心区域的统制”为主,而以总的统制为辅。关于金融,财政,交通,是总的统制,其余则必须将人力财力集中到国防中心区域去展开统制的姿态。而将一切似必要而非急切必要的工作,一律暂行停止,自信是一个挽救当前国难的一个有效的方法。

晚间准备为六月间统计学社年会的论文。我决定的题目为《调查统计的专门化与大众化》。我近来有一个感想,即是我们为公务上的参考的统计,必须专门化,才能把统计的质提高。而同时尤其应该“大众化”,老实说,有许多调查统计,不仅没有替大众去做,甚至还把大众的利益一笔抹杀。在帝国主义国度里,比如对于失业的统计,每每会把失业救济的统计做得十分夸张而对于失业群的真正苦况加以隐蔽。至于军备的统计,更不用说是“欺瞒性”非常之强烈的。我们中国做统计的人们,固然还没有故意去违反大众的利益或者故意去做成具有欺瞒性的数字,可是我们没有把大众的事态认为统计的主要对象,则是不可讳言的,例如做公路统计的人们,只做到公路的工程从发展到若何程度如何去表现公路建设的迅速,即没有人去做公路发展过程中人民的损失和人民的所得如何,到底是人民所得大于所失呢,还是损失大于所得呢?至于大众失业群的生活调查统计,劳苦大众生产和消费的统计调查,似乎还没有惹起普遍的注意。所以我觉得调查统计的大众化,是我们主办统计的人们应该特别注意的。因而在本年统计学社年会的时候,我特别把这个课题提出来。而且今后我们的工作,和我主编的《中国经济年鉴》的中间,都应该注意及此。如果我们的“中国社会问题研究会”将来经济充足的时候,很想努力于大众生活的调查统计工作。

很惭愧!一天的光阴即如此消逝了!

“五·二一”杂记

萧思

今天所操的科目,大都是明天检阅时用的,如“敬礼”“正步走”“注目”……等等。操毕,教官便向我们训话,他说,在明晨四时半以前,各队员务必到指定地点集合,并且一律要着草鞋黑布袜;每人除带手帕一条外,其他物件,一概不准携带。说过,我们便解散回家。

下午,到白下路去买草鞋,草鞋店因为生意兴隆,大有供不应求之势,于是便高抬市价了:平时只卖一角大洋一双的,今天却要卖一角二分。我和他讲了好久,不但一丝不能少,并且,还承他的情,狠声恶气地把我送出了店门。所幸我是有草鞋的;不过略微旧了点,但还能穿,于是便决定不买了。

归来,道经公济典,见他们墙上贴了很多的报纸,我便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报,《中央日报》《中国日报》《南京早报》《新京日报》《大道日报》都有,但都是千篇一律,没有什么特别新闻可看。在这时,典当里进进出出的人倒很多,我于是便向那方面注意了:这些人,有的是穿中山装的公务员;有的是须发皆白的老农。我在那里站了约莫有一刻钟,进出的就有十几个人,而且是挟着包袱进去,空着手出来的占多数,至于挟着包袱出来的人,那真是绝少而又绝少了。

走锦绣坊出来,便到府西街,见“城隍庙”门前停了好多包车和黄包车,我才想起来今天是阴历四月初一日,这些车子,大概是香客们坐来烧香的。于是我也就进去看看热闹:一进大门,便看见墙上挂着些什么“有求必应”等类的牌子。再后,便是一个大院子,当中放着一个大香炉,里面大概是烧些纸帛一类,所以天空中满飞着纸灰;两廊是所谓“五殿阎罗司”“八殿平等司”等的十殿阎王。再后面便是“城隍菩萨”的大殿了,殿的左边,是些和尚在念经,一会站起,一会跪下,据说这就叫做“拜唱”;殿的右边,是些女人们坐着谈心,这些女人,大概就是香客了。殿当中是“城隍老爷”,两旁挂着一副对联,是民国廿四年立的,上面写道:“奸心,淫心,贪心,欺诈心,种种心肠,问尔如何结果?兵劫,火劫,水劫,瘟疫劫,重重劫数,看你那里逃生?”朝左边走,便是“城隍”的行宫,里面供了一个“城隍老爷”和一个“城隍太太”,两个人并肩坐着。再左,便是“城隍”的卧房,里面有床,有被,有枕头,有马桶,有脚盆,有桌子,有梳妆台,真是花色齐全,和平常人的房是没有什么大分别的。

庙里面驻扎了些保安队,所以有些柱子上又贴了些标语,什么“实行新生活,铲除恶习惯”啦,什么“国必自伏,而后人伏之”啦,等等。我想,假如把这些标语和那些什么“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木牌对比起来,倒也很有意思呢!

中央电台没有什么特别节目,只是在晚上播了一个话剧,名叫《文天祥》。电影方面:新都开《匪窟余生》;国民开《花信时期》;首都开《新旧上海》;世界开《科学魔王》;金城开《海京伯大马戏》;陶陶开《六集关东大侠》。平戏方面:明星是赵啸澜,赵化南,董俊峰,卧云居士等唱《二本虹霓关》和《全本珠痕记》;福利是梅雪艳,荣蝶仙等唱《乌龙院》《吊金龟》《甘露寺》;更新则是小达子等唱《狸猫换太子》。

天气在早晨和中午都是晴天,下午四时许,忽然下起雨来了,一直下到夜里,都没有止。

一九三六,五,二一,夜,于南京。

我在这一天的工作

杨易心

我是一个驻京办事处的职员,也可说是一个爱好文学的青年,每天的工作虽说“刻板”,然亦可自由的行动;五月二十一日这一天的工作详细地叙述在下面:

因为夜静写文章,睡得很晚,起床时,钟已鸣八下,照例地读一篇古文,出外面散步十分钟,回来洗脸漱口,休息喝茶,看报,九点半钟,开始办公,写公文,译电报,汇寄前方。十一时将公事弄清楚,休息了一刻,吃午饭(这也可算是早餐,因我们吃两餐饭)。饭后,写了两封寄友人的信,一点十分开始写一短篇小说,埋头在案前“沙沙”地写,至三点钟才写成,自己仔细地修改了一番,然后放入箱子里,预备夜间誊正,投到上海的杂志上。三点半钟到珠江路邮局寄昨夜写好的一篇散文至上海《立报》“言林”去,并寄上午写好的两封友人的信。在回家的途中,碰着两位“魔憝”太太喊着一个瞎子在算命,不十分阔大的巷子,倒被她们的谈笑塞满了,这是一回很有意思的事。四点钟回到家(也可说是办事处),拿着友人李君刚借来的《我与文学》一书,靠在旧沙发上翻开来看了白薇的《我投到文学圈里的初衷》,王酉微的《文学于我是业余工作》,沈从文的《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我看完这三篇文字,连带想起许多事情,知道白薇女士是我们湖南的大同乡,并感到文学于我也是业余工作,真想不到,我这个学西医的人,跑到南京来吃军界驻京办事处的饭,闲暇的时候,拼命的看书写作,和报纸副刊及文艺刊物结了缘,并且目前还担任编两个刊物……闭着眼想了大约有一刻钟,站起伸了个懒腰,坐在书桌前,动手编在《南京日报》星期六出刊的“潮声”稿子,边看边想,兼之近日因体弱多病,头额发烧得利害。自己感到好笑,一天将公事办妥,自由自在地度着日子不好么?为什么要编这捞什子卖力不讨好的周刊,得罪朋友,牺牲金钱和宝贵的光阴,这为了什么?然而,这是我的嗜好,它并且能解我的寂寞。

报稿编好,将近黄昏,报贩送来上海《大公报》和《立报》。邮差送来五月十六日的《东方杂志》半月刊,我就坐夜阶沿上慢慢地看,直看到吃夜饭。在吃饭时,同表弟谈及敝县农村的苦况,城市文化教育的衰落,真感到莫名的痛苦!

饭后,本想到花牌楼书局购新出版的《译文》,顺便到两位友人家里去谈谈天。谁知道老天变得快,“淅沥……”降起雨来,不得已,将出外的念头临时取消。端一把椅子躺在阶沿上,望着雨珠发出幽幽的遐想。想起了家,想起了年老的父母,更想起了正在求学的未婚妻和弟妹,及自己的将来。天空的雨愈落愈大,我的思潮也愈涨愈阔,终于流出了几滴泪水,才回到房中来,这时的挂表已报告为八时了。

将今天所有的报纸剪贴叠好,脱袜倒水洗脚。然后俯在案前,将下午草就的短篇小说慢慢地誊正,我的笔尖触在纸上“沙沙……”地响,对窗的邻居,两位青年学生一位公务员一个“魔憝”小姐同坐桌前作方城戏,竹牌“哗啦哗啦”的和我笔尖触纸的声音相共鸣。我发了两次的叹惜,瞧着窗外的小小天井,我与他们好像划了一道鸿沟!

我写完稿子,已是十二点多,扭熄电灯,便倒在床上呼呼的睡了。

一九三六,五,二十二早,记于南京。

仁丹

江风(文) 桃叶(画)

“包你没错儿。老板!今天二十一,是个好日子,在外国这是个最好最好的数目,叫做‘闯大瘟’;凡是这个数目的东西都是大吉大利大发财的,譬如打扑克牌,你懂么?一种洋牌,起到手‘闯大瘟’就会赢钱,所以说,所以说……老板,你不要以为这是东洋货不大好卖,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的确又没有甚么问题了。来!今天二十一,好日子!我这里丢两盒放在你这儿,一共一百包,你卖五分大洋一包,咯,瞧在这好日子份上,我只收你二分一,对本过头的利钱啦!保准你不出二十一个钟头就卖光了。咯咯咯,你看,这还有一张大洋画送给你做招牌,多么漂亮好看!哈哈哈哈!”

我洗好脸坐在窗前正预备习大字的时候,忽然对面小店里传来这一阵说话。

我住的房间,这窗门正对着对面那小店。说话的人,是个年纪青青的北方小伙子,手里拿着几盒仁丹,正向那位老板兜生意。老板呢,张大了眼睛望着他,一张老嘴,呆子也似的嘻开着,用一种又爱又怕的神情慢吞吞的说:

“只怕不大好卖罢?东洋货不是禁止了么?况且,况且我们本钱小囤不起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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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

“没有关系,不成问题!”那小伙子就爱说关系和问题。“卖不出?真没有这回事。这是老牌东洋仁丹,比其余一些杂牌子中国货好得多了。你看,哪个买仁丹不用这个。至于东洋货禁止了这话,更不成问题,哪个敢禁?这仁丹是救命的良药,功能起死回生,谁能禁止?你说本钱小也没有关系,我丢两盒——一百包放在你这儿,你只先给我一块钱就行啦!不,你就先不用给钱也行,过两天卖光了我再来收就是。我住在下关××旅馆……啊,还是我来找你好些。来来来,你收两盒!”他说着,放了两盒仁丹在柜台上,随即拿出一本簿子来;“你们宝号叫明记是不是?你贵姓?——不用写你贵姓了。这里是××湖×洲×××号,明记,两盒。”他一面说,一面用铅笔在簿子上记了下来。

“大洋画呢?”老板摩挲着那两盒仁丹,很注意的问他。

“在这里!”小伙子在帆布袋里抽出一张广告画,“你看多好看。挂在哪里?我替你挂。”他把画在柜台口比了一下,觉得不合式,便把它挂在外面的墙上;“挂在这里好了,你看,比你的招牌还大呢。”

老板嘻开着嘴点点头,用眼睛送那个小伙子背起帆布袋走了,说了一声:“回见!”然后他开始将一盒仁丹拆开来,抽出一包,放在鼻头上嗅几下,把它们一齐搁在身后的架子上。空气静穆了下来。

我抽开抽屉,取出纸来铺在桌上,又听得有位广东人在那里念着那张广告和那小店贴的一付门联上的字:

“淫丹!冻洋火哇!”

“物化天爆哇!人绝地冷啊!”

玄武湖,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晨九时。

一位“时势英雄”的愿望

朱惟祺

晚餐过后,我打算写下这天见闻中的某一桩事件,作为“中国的一日”的材料。不料一个在党务方面办事的朋友冒雨来访,我只好把思考收拾起,打起精神来应酬他。

那位朋友原是革命以后的新绅士,在县城里颇有一点声望。

实在,他这个人最适宜于从政的。满嘴漂亮的词令,一件平淡的故事在他口中总觉得娓娓动听;如果有着正反两方的问题要争辩,不用说,真理就在他口边。别人没有更好的理由可以驳难他。虽然个子矮了些,体格不很健,但这点点并不妨碍他的前程。瘦瘦的脸颊上配上一双有神的眼睛,正是一具“短小精干”的模型。

一开口,他就留下了不少可以记载的材料,给我做成这篇报告的便利。

他说,今天早晨从家乡回来,回去的目的是布置竞选国民大会代表。他们家乡的选举区包括六个县份,一百二十几万人口,可是额定普选的代表只有三个,要想当代表的却有一打以上的缙绅。

“所以,”他的语气渐渐严重,“我得从早准备。错过了,又得等上四个年头。”

接着,他说了一些布置情形:譬如竞选就得化钱,至少要有五千块的准备。在他的能力上却不能筹措这样一个大数目。幸亏一个宦囊丰满的退任县长也想当代表,对圈定这方面没有把握,要他代为活动,条件是借给他三千块;此外有几个土财子也愿意帮助。照他最低限度的估计,掌握中已有了三十万张基本票,准会当选。至于旁人参加竞选,在他观点上唯恐其不多。据说多一个竞选人,游移的浮票就分散,于他的比数更为有利。

“假使你一旦当了代表,准备替我们阿斗发挥一些什么主张呢?”

听了我的发问,他不禁大笑了,他说:“你不知道中国的政治哲学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吗?我当了代表,我得应用这些哲理根据,先为自己开辟一条生路。至少,得把目前的家庭弄得舒服一些。”

答话是那样直爽,没有扭扭作态,所以我又问:“照你这个目标,应该用哪些方法去如愿以偿呢?”

于是,他又滔滔的讲下去:“办法有三个,到那时见机行事。但在大会中我得努力活动一下,至少要能够左右二十个以上的代表,才能行得通。

“我有了二十个代表可以左右,我的地位自然重要,那时我要‘待善价而沽’。附和我的人,对方能够一起解决自然是好,否则得给我一个可以安插人的位置,不致使我为难。这是纯政治的办法。

“如果官运不亨通,那就不客气,我得把票权出卖。我的理由原很正当。我们竞选活动,都得化本钱,可不是?这是纯经济的办法。

“还有一个办法,政治经济兼筹并顾的:譬如说,钱,我要,少一些;官,也要,小一些。解决一个专员之类的位置,想来不大难吧?”又是一阵大笑。

“可惜!”他用叹气来结束谈话,“死了一个经纪人,票价恐要看跌呢!”这,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在乡村

徐云震

太阳似乎工作得很疲倦,已躲到云里去休息了。天空灰暗得很,紫金山上压满了雾气,怪闷人的;确是初夏的意味了。除了不时的有几只鸟飞向巢里,发出一阵阵鸣声外,这世界的一隅,就静得和死了一样了。那情景,和冬天一样有些凄凉呢!谁相信这是首都的一角呢?

这时候是我们再好也没有的散步机会。——我们每天是如此,街头巷尾的一切都能吸引住我们的注意力。

出了校门,踏上碎石马路,向左转就到了两条马路的交叉点。——临时“停驴场”;这是本地的农民在连荒了两年后的新副业,因为这里最近造了营房,驻了军队。

果然,那里还站着两匹驴子两个人。驴子伸直了四条腿,瘪着肚皮低着头,扇着耳朵叹气;两只眼眼阖了又开,开了又闭,好像在哀求着:“工作了一天,也得休息咧!”一个女人约莫四十左右,黑黑的头发留着髻儿,穿着一身老布褂儿,补上了无数的补钉;穿着一双草鞋是那样粗气。脸上显着菜黄色。那样子,和摩登的“密斯”比,当然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了。另一个是女孩子,萎靡中还表现着一股天真活泼的神气;远看去,她俩活像一个模子脱下来的。

好!来了两个“同志”。

“喂!到马群几钱?”江南人的口气打着“官腔”。

“三毛一个!”她们在忧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喜色。

“瞎说!一毛!”

“天黑咧?七里路呢!”

“瞎说!我们骑惯的!”声音里有无限的威风,老资格的样子表现得十足;眉头皱了,“老乡”的神气装上了脸。两只手拍拍驴子背,驴子跳了一跳,叹了口气。

“拍!”另一个“老乡”已上了背,他好像骑惯了马。得得地,上路了。

“一毛!一毛!”这位讲价钱的也跨上了,向首都所在地的“南京”去了,一个女人一个女孩跟在后面跑;两个灰色的影子愈去愈远了。

我们,又向前进了,那边墙上贴着“军民联合起来抗×”的标语,营房里传来了悠悠的号声,异常庄严。

参观的一日

华衣纹

监房设备,极合卫生;光线充足,空气流畅。医药方面,亦臻完善。

——《狱政公报》

天才蒙蒙亮,我们都起来了。广东佬一阵咳嗽,震得脸孔通红——每天一早一晚都这么着。

“我说,你还是去给医官瞧瞧吧,老这么呛不大好呢。”老王照例劝他去看病,而他也总是不接受。

“瞧什么,丢那妈,还不是阿司匹灵那一套!”大家都沉默了。他的脾气是倔强的,他的话也是对的。

一夜来我们三个人吐的炭气,大都还留在这鸽笼似的号子里,使人窒息。

南面门上有一个小洞,朝北有口二尺见方的窗户——上面钉了十来根铁条,粗而且牢。我们的空气流通,就全仰仗它。

外面弥满了煤烟,像笼着一层浓雾。这除了夜间——厨房里停止工作——以外,是整天不散的。

昏黄的电灯光,不知在什么时候溜走了。

院子里的花草,披着太阳,似乎怪舒服的。但是我们没这份儿。我们的窗户朝北,太阳是不愿光顾的。然而到了夏天,它却又来蒸烤我们的汗水。

起身号才响——我们起床已经一个多钟头,这时候不过是打洗脸水吧了。

我今日值日。先把半盆混沌沌的泥浆水搅清,舀起三碗水漱口,其余就三个人共同洗脸,洗脸之后洗衣服,洗过衣服就拖地板,洗马桶箱。经过这几次手脚以后,那刚才深黄的水已变成浓厚的黑浆。忽然,——

“拍——拍——拍”连十几下。

“中央岗又揍人啦,丢那妈!”广东佬说,我们点点头。心里像戳了一根刺。

每天早上总有这么一套,也许就是所谓“感化囚徒”吧?

要开早饭的时候,女人腔的主管看守长挨号子下命令:

“内务整理好,被单铺齐,被子折成豆腐干样。今天有人来参观。不弄好;加镣调×监[1]。”接着看守也来吆喝。

就这么轮流着,每隔两三分钟来看一趟。如果稍微儿有点不顺眼,马上就把门打开,拖出犯人,揍几下耳光。之后,他们就自己动手整理。在他们也许认为是“屈尊”,在我们是倒了大霉。

他们整理的实在太妙了:被子,衣服,鞋袜,茶杯,饭碗,洗脸盆……不管三七二十一,杂里古董,一齐朝床肚里塞。只要外表好看,床肚里是不管的,至于潮湿,霉烂,那更没有他们相干。

“参他妈的什么观,简直是叫我们受罪啵。”老王挺恨。

“也有一样好处呢,”我说,“你瞧,今天的饭菜一定比较干净,好些。”

一半虽是开顽笑,一半也是真的。

* * *

在监人食米,均为本监自制,与市场米含砂粒杂物不同。菜蔬每日更换。星期一、四两日各加白豆腐一顿,星期二、五各加油豆腐一顿,星期三、六各加猪肉一顿——每月有九顿猪肉之多。

每日干饭二顿稀饭二顿。

——《狱政公报》

“开饭啦。”外役一声喊,全弄堂都嘈杂起来,菜碗,饭碗,筷子互相撞击得哗啦哗啦。

先是一碗稀饭——实在只能叫做米汤——混沌沌地呈咖啡色,用筷子一搅,也许可以发现几颗米粒和饭团之类——这是昨天的剩饭,泡上点开水做成的——据说这是体贴我们的,可是:

“丢那妈,这叫什么粥。”广东佬不识好歹。

“先弄点汤灌肚子,不过是叫我们少吃一点干饭。”老王也来帮腔。

一吃完稀的,干的就来。黄米又加上烂。砂子,稻子,稗子,应有尽有。

黄豆牙又坏又臭,不但看不见一滴油花,而且淡黑白叽连盐都不多,想必也是体贴我们怕不好消化吧?

“还不是一样?参观,有他妈的卵用。”老王无限感慨。

“丢那妈!”

“参观的人下午才来,晚饭也许好一点呢?至少——今天星期四——一块白豆腐是靠得……”

没等我说完,老王就抢着嚷:

“他妈的说的好听,白豆腐,油豆腐,手指头那么大,还不够塞他妈的牙缝。”

“别的还罢了,最气人的是猪肉,一寸来长,大半是皮,丢那妈,切得又那么薄。”广东佬提起吃肉就咬牙切齿。

“据说这些还都是恩典哩。”我故意逗他。

“丢那妈,囚粮报销每人每月四块半,我们连两块半都吃不到,丢那妈恩典?”

* * *

教育囚徒,重在感化。一扫以前监狱私刑拷打,梏桎镣铐等等陋规。

——《狱政公报》

煤烟打着滚,钻进每个号子的窗户里。太阳光在草地上慢慢地爬过来,时间也就这么一丝丝的偷偷溜走。

看守到中央岗去玩了,弄堂里静荡荡的没有任何声响,这是我们大肆活动的时候。

“咚——咚——咚”隔壁号子来了电话:

“今天早上挨揍的,是×字监的小龙。”

这个小龙是老王的同案,他脸色马上变了,声音带颤地问:

“什么事?”

“早上起来爬窗子上,透空气……”

“不要讲话,”看守回来了,大声地吆喝,剪断了各号子的电话线。

煤烟照旧不散,太阳光已经爬到墙头,屋上。

“参观的什么都未来。”

“丢那妈,还不吃饭!”广东佬觉得饿的慌。

“上午七点钟吃的早饭,现在快五点了,还不——他妈的!”

“还是因为参观吧!”我说。

“他妈的,参他妈的什么观,简直是拿我们肚子开心啵!”

老王的肚子最容易饿,所以他比别人更伤心。

“嗒——嗒——嗒——”看守缓慢的步伐,在弄堂里来回走也显得异常松劲。

“要饭吃啦!”不知哪个号子忍不住,喊起来。跟着就听到一阵杂踏的脚步声。不久,中央岗的竹板在那个的手上响了几十下。接着一阵“啷啷”的镣响,主管在吆喝:“加镣,调×监,一个。”女人腔里沉下去了。

屋脊,吞没了最后一抹残阳,煤烟却更加浓厚,电灯也亮起来。参观的,半个鬼影也没见到,而我们的肚子饿得直叫。

一九三六,五,写于××监狱。

* * *

[1]×监是最坏的监房,犯了监规的,打了调×监,那里一切待遇都较厉害,看守更凶。

中国的一日

陈独秀

朋友嘱我为“中国的一日”写点感想,在这天,我没有什么感想,且就本地风光,即就“中国的一日”这个题目,说几句话吧。

“中国的一日”似乎是模仿“世界的一日”而作的。在阶级的社会里,一个国际主义者的头脑中所谓世界,只有两个横断的世界,没有整个的世界;在这两个横断的世界之斗争中,若有人企图把所谓整个的世界这一抽象观念,来掩盖两个横断的世界之存在,而和缓其斗争,这是反动的观点;若有人把整个的世界纵断成不相依赖的无数世界,幻想在纵断的各别世界中,完成人类的理想,而不把国际间两个横断的世界之斗争看成各别的纵断世界中斗争胜利之锁钥,这也是反动的观点。在一个国家中,也是这样,也只有两个或两个以上横断的社会之存在,抽象的整个国家是不存在的。这两个或两个以上横断的社会,厉害不同,取舍各异,如果有人相信这厉害取舍根本不同的横断世界及横断社会,可以合作,可以一致,这不是痴子,便是骗子。痴子犹可恕也,骗子不可恕矣!

整个的国家,永远是不存在的;整个的世界,只有在阶级消灭以后才会出现。凡是读“中国的一日”以至读“世界的一日”的人们,应该很客观的想想这个问题,不要做痴子,而受骗子的骗!

狱中记

山风

十五号监房关了九个政治犯,房里除掉一个大统铺一个马桶之外,只能容一个人转身。今天早晨最后轮到我走来回步,因为腿的发肿再加上镣的重量,我走了几遍便觉得头昏脚软,只好停下步来作一点柔软体操。正当我作着两臂向上伸的时候,看守癞痢头走到门口向门洞里一望就问我:“你干吗?”我说:“作作运动,活动活动身体。”

“咦!吃官司还要作什么运动,你倒胆子大咧,我告诉你,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这里是不许作运动的!”他说过就走开了。我心想这倒奇怪了,吃了官司连伸伸手伸伸脚的权利都没有了么?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咧。我仍旧作着运动。一会儿他又走来了,看见我还在伸手,不禁大发雷霆:

“姐的!我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啦?你想挨揍,是吧。”

“先生!作作运动,并不犯规矩呀。”(犯人对看守必须称先生)

“小舅子!你还和我强嘴,揍你一顿,看你强不强嘴。”他一面说,一面就把门开了,“出来!出来!”

这时全房的人都惊惶起来,由于最近新的策略,大家心里都充满了退让的情绪,有几个人都教我向“先生”说几句好话,陪个礼就算了。但是我觉得这是不成话的,我的理由太充足了,教一个毫无错过的人,向一个疯狂无理的人陪礼,那是笑话,那是可怜的投降。所以我决定不出去。

他看我许久不出去,更是火上添油了,于是拿了一根长竹竿来打我(监里的习惯,看守不进监房),这时我的气也上来了,我受了十几下奇痛的打击以后,便用手隔开他的竿子,他看我隔开他的竿子,于是改变方式,把竿尖向我身上乱捣,我的痛楚迫使我捉住他的竹竿,接着,我把竿子向腿上用力一撞,竹竿被我折断了。

“报告!报告!”他大声喊着,向中央岗方面跑去,“犯人暴动了!犯人捣乱了!”

一会儿主任看守×瘟神,看守长×老虎,同他一道来了,把事情问明白以后,我心想全部理由都在我这一方面,解决的方法总不至于对我十分不利,然而瘟神和老虎都异口同声的说:“你这样捣乱是不行的,吃官司只许坐着不动,没有什么运动不运动,看守先生打你,你就应该服从,你把竹竿子都折断了,你真胆大,你想暴动吗?你那真是妄想,你就是黄天霸也休想捣蛋,现在看你头一次,打四十手心,罚跪一个钟头!”

这个判决,无论如何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决定不伸出手来也不跪下去,我说:“天地间没有这个道理,我既没有暴动,也没有捣乱,更谈不上犯了什么规矩,就是把我送到司令部打靶(意即枪毙),我也不能接受这个处罚。”

“好!”老虎说,“把他送到科里去,看他还这样硬吧。”

老虎和瘟神把我连推带打的送到了第二科。

满脸横肉的二科长先问过了他们,然后再来问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捣蛋?”脸上显然是极端的愤怒。

“我并没有捣蛋,我只是在房里作运动。”

“作运动。哪个教你作运动的,你妈的,你们倒是早死了好,省得我天天要对付你们。”

“照法律讲,犯人每天应该有一两次运动,你们既不依法律办,犯人自己在房里作作运动,我想总不算犯法。”

“法律!老子这里就没有什么法律,老子爱怎样就怎样。”

“那你们和军阀有什么两样呢?”

“狗操的,你敢骂我是军阀,好!我们和军阀就是一样的!来!你们把他吊起来,揍他几十棍子。”

当棍子雨一般的打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似乎渐渐就忘记了疼痛昏过去了,但我还听见他在骂着:

“小狗操的,凶吗?我看你现在不凶了吧,你们这些东西,在外面捣国家的蛋,在这里还和我们捣蛋,你们要死完了国家就好了,全国人都能安分,就是你们不能安分,总是捣,总是捣,看你以后捣不捣,依我心把你们一齐枪毙掉,省得外国人笑我们国家有汉奸,实在说,你们这些东西顶好教东洋人来杀!”

晚上来了,我的创伤被臭虫蚊子咬得格外发痛,今天一天没有吃那臭烂的饭,只得早睡了,可是同房的弟兄们继续谈着近来争论得最利害的问题,即中国是否能举国一致共同抗×的问题,有六个人认为是可能而且应该的,可是有两个人说,若是有这种合作的可能,那么羊与狼,也有合作的可能了。

“可是这是联合战线,并不是合作。”他们反驳着。

“是的,联合战线,名词是很好听的,狼要吃羊,也说是联合抗虎咧。”

我翻转身来苦笑着说:“用不着争了,真理是很明显的,今天我所受的残酷的毒打,就驳倒‘全国一致’的高论,我们若是不投降,就没有和这班恶魔合作的可能,他们说得很痛快,东洋人来帮他们杀我们他们才高兴咧,这已经答复了我们合作的妄想,今日的中国只有两条路,亡国或者是革命,我们也只有两条路,投降或是斗争。”

他们没有话说了。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一日,就这样惨痛的过去了,我将永不会忘记的。

五月二十一日海关风向旗号 孙谷园摄

五月二十一日黄浦江水位(二八尺,上午八时) 孙谷园摄

南京路夜景 周定寰摄

今日的南京路 郑伯余摄

空中交通 穆弌龙摄

清晨渔船从吴淞口出发 穆弌龙摄

报警 杜鳌摄

街头 杜鳌摄

空塌车与空肚子 穆弌龙摄

煤屑堆栈里的工人 穆弌龙摄

纱布交易所开拍 杜鳌摄

拾取烂菜叶的贫民(苏州河北岸菜蔬市场收市以后) 赵定明摄

遥望外白渡桥 周定寰摄

上海市民饮用之水(江西路之自来水塔) 周定寰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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