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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和心的活动都有有节奏的周期,这周期的长短随各人的体质和物质环境而有差异。在周期限度之内,工作有它的效果,也有它的快慰。过了周期限度,工作就必产生疲劳,不但没有效果,而且成为苦痛。到了疲劳,就必定有休息,才能恢复工作的效果。这道理极浅,无用深谈。休息的方式甚多,最理想而亦最普遍的是睡眠。在睡眠中生理的功能可以循极自然的节奏进行,各种筋肉虽仍在活动,却不需要紧张的注意力,也没有工作情境需要所加的压迫,它的动作是自由的、自然的、不费力的、倾向弛懈的。一个人如果每天在工作疲劳之后能得到充分时间的熟睡,比任何养生家的秘诀都灵验。午睡尤其有效。午睡醒了,午后又变成了清晨,一日之中就有两度的朝气。西方有些中小学里,时间表内有午睡的规定,那是很合理的。我国的理学家和各派宗教家于睡眠之外练习静坐。静坐可以使心境空灵,生理功能得到人为的调节,功用有时比睡眠更大。但是初习静坐需要注意力的控制,有几分不自然,不易成为恒久的习惯,而且在近代生活状况之下,静坐的条件不易具备,所以它不能很普遍。

睡眠与静坐都不能算是完全的休息,因为许多生理的功能照旧在进行。严格地说,生物在未死以前决不能有完全的休息。有生气就必有活动,“活”与“动”是不可分的。劳而不息固然是苦,息而不劳尤其是苦。生机需要修养,也需要发泄。生机旺而不泄,像春天的草木萌芽被砖石压着,或是把压力推开,冲吐出来,或是变成拳曲黄瘦,失去自然的形态。心理学家已经很明白地指示出来:许多心理的毛病都起于生机不得正当的发泄。从一般生物的生活看,精力的发泄往往同时就是精力的蓄养。人当少壮时期,精力最弥满,需要发泄也就愈强烈,愈发泄,精力也就愈充足。一个生气蓬勃的人必定有多方的兴趣,在每方面的活动都比常人活跃,一个人到了可以索然枯坐而不感觉不安时,他必定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夫或老者。如果他们在健康状态中,需要活动而不得活动,他必定感到愁苦抑郁。人生最苦的事是疾病幽囚,因为在疾病幽囚中,他或是失去了精力,或是失去了发泄精力的自由。

精力的发泄有两种途径:一是正当工作,一是普通所谓消遣,包含各种游戏运动和娱乐在内。我们不能用全副精力去工作,因为同样的注意方向和同样的筋肉动作维持到相当的限度,必定产生疲劳,如上所述。人的身心构造是依据分工合作原理的。对于各种工作我们都有相当的一套机器、一种才能和一副精力。比如说,要看有眼,要听有耳,要走有脚,要思想有头脑。我们运用眼的时候,耳可以休息,运用脑的时候,脚可以休息。所以在专用眼之后改着去用耳,或是在专用脑之后改着去用脚,我们虽然仍旧在活动,所用以活动的只是耳或脚,眼或脑就可以得到休息了。这种让一部分精力休息而另一部分精力活动的办法在西文中叫做diversion,可惜在中文里没有恰当的译名。这也足见我们没有注意到它的重要。它的意义是“转向”,工作方面的“换口味”,精力的侧出旁击。我们已经说过,生物不能有完全的休息,普通所谓休息,除睡眠以外,大半是diversion,这种“换口味”的办法对于停止的活动是精力的蓄养,对于正在进行的另一活动是精力的发泄。它好比打仗,一部分兵力上前线,另一部分兵力留在后面预备补充。全体的兵力都上了前线,难乎为继;全体的兵力都在后方按兵不动,过久也会疲老无用,仗自然更打不起来。更番瓜代仍是精力的最经济最合理的支配,无论是在军事方面或是在普通生活方面。

更番瓜代有种种方式。普通读书人用脑的机会比较多,最好常在用脑之后作一番筋肉活动,如散步、打球、栽花做手工之类,一方面可以使脑得休息而恢复疲劳,一方面也可以破除同一工作的单调,不致发生厌闷。卢梭谈教育,主张学生多习手工,这不但因为手工有它的特殊的教育功效,也因为用手对于用脑是一种调节。大哲学家斯宾诺莎于研究哲学之外,操磨镜的职业,这固然是为着生活,实在也很合理,因为两种性质相差很远的工作互相更换,互为上文所说的diversion,对于心身都有好影响。就生活理想说,劳心与劳力应该具备于一身,劳力的人绝对不劳心固然变成机械,劳心的人绝对不劳力也难免文弱干枯。现在劳心与劳力成为两种相对峙的阶级,这固然是历史与社会环境所造成的事实,但是我们应该不要忘记它并不甚合理。在可能范围之内,我们应该求心与力的活动能调节适中。我个人很羡慕中世纪欧洲僧院的生活,他们一方面诵经、钞书、画画而且作很精深的哲学研究,一方面种地、砍柴、酿酒、织布。我尝想到我们的学校在这个经济凋惫之际为什么不想一个自给自足的办法,有系统有计划地采行半工半读制?这不仅是从经济着眼,就从教育着眼,这也是一种当务之急。大部分学生来自田间,将来纵不全数回到田间,也要走进工厂或公务机关;如果在学校里只养成少爷小姐的心习,全不懂民生疾苦,他们决难担负现时代的艰巨责任。当然,本文所说的劳心与劳力的调剂也是一个重要的理由。

不同性质的工作更番瓜代,固可以收到调剂和休息的效用,可是一个人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工作,事实上没有这种需要,而且劳苦过度,工作也变成一种苦事,不能有很大的效率。我们有时须完全放弃工作,做一点无所为而为的活动,享受一点自由人的幸福。工作都有所为而为,带有实用目的;无所为而为,不带实用目的活动,都可以算作消遣。我们说“消遣”,意谓“混去时光”,含义实在不很好;西方人说“转向”(diversion),意谓“把精力朝另一方面去用”,它和工作同称为occupation,比较可以见出消遣的用处。所谓occupation无恰当中文译词,似包含“占领”和“寄托”二义。在工作和消遣时,都有一件事物“占领”着我们的身心,而我们的身心也就“寄托”在那一件事物里面。身心寄托在那里,精力也就发泄在那里。拉丁文有一句成语说:“自然厌恶空虚。”这句话近代科学仍奉为至理名言。在物理方面,真空固不易维持,一有空隙,就有物来占领;在心理方面,真空虽是一部分宗教家(如禅宗)的理想,在实际上也是反乎自然而为自然所厌恶。我们都不愿意生活中有空隙,都愿常有事物“占领”着身心,没有事做时须找事做,不愿做事时也不甘心闲着,必须找一点玩意儿来消遣,否则便觉得厌闷苦恼。闲惯了,闷惯了,人就变干枯无生气。

消遣就是娱乐,无可消遣当然就是苦闷。世间欢喜消遣的人,无论他们的嗜好如何不同,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必都有强旺的生活力,运动家和艺术家如此,嫖客赌徒乃至于烟鬼也是如此。他们的生活力强旺,发泄的需要也就跟着急迫。他们所不同者只在发泄的方式。这有如大水,可以灌田、发电或推动机器,也可以泛滥横流,淹毙人畜草木。同是强旺的生活力,用在运动可以健身,用在艺术可以怡情养性,用在吃喝嫖赌就可以劳民伤财,为非作歹。“浪子回头是个宝”,也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消遣看来虽似末节,却与民族性格国家风纪都有密切关系。一个民族兴盛时有一种消遣方式,颓废时又有另一种消遣方式。古希腊罗马在强盛时,人民都欢喜运动、看戏、参加集会,到颓废时才有些骄奢淫逸的玩意儿如玩娈童、看人兽斗之类。近代条顿民族多欢喜户外运动,而拉丁民族则多消磨时光于咖啡馆与跳舞厅。我国古代民族娱乐花样本极多,如音乐、跳舞、驰马、试剑、打猎、钓鱼、斗鸡、走狗等都含有艺术意味或运动意味。后来士大夫阶级偏嗜琴棋书画,虽仍高雅,已微嫌侧重艺术,带有几分“颓废”色彩。近来“民族形式”的消遣似只有打麻将、坐茶馆、吃馆子、逛窑子几种。对于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的人们除着做苦工之外,就只有索然枯坐,不能在生活中领略到一点乐趣。我经过几个大学和中学,看见大部分教员和学生终年没有一点消遣,大家都喊着苦闷,可是大家都不肯出点力把生活略加改善,提倡一些高级趣味的娱乐来排遣闲散时光。从消遣一点看,我们可以窥见民族生命力的低降。这是一个很危险的现象。它的原因在一般人不明了消遣的功用,把它太看轻了。

其实这事并不能看轻。柏拉图计划理想国的政治,主张消遣娱乐都由国法规定。儒家标六艺之教,其中礼、乐、射、御四项都带有消遣娱乐意味,只书、数两项才是工作。孔子谈修养,“居于仁”之后即继以“游于艺”,这足见中西哲人都把消遣娱乐看得很重,梁任公先生有一文讲演消遣,可惜原文不在手边,记得大意是反对消遣浪费时光。他大概有见于近来我国一般消遣方式趣味太低级。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精力必须发泄,不发泄于有益身心的运动和艺术,便须发泄于有害身心的打牌、抽烟、喝酒、逛窑子。我们要禁绝有害身心的消遣方式,必须先提倡有益身心的消遣方式。比如水势须决堤泛滥,你不愿它决诸东方,就必须让它决诸西方,这是有心政治与教育的人们所应趁早注意设法的。要复兴民族,固然有许多大事要做,可是改善民众消遣娱乐,也未见得就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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