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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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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泽辛辛苦苦地把一座残破得不像样的东京城收拾得铁桶一般,双手捧与皇家,希望成为恢复的起点,北伐的根据地。他连上二十余疏要求赵构还东京,都遭到坚决的拒绝。

赵构不但不敢回到东京,也不敢久住南京。建炎元年冬季,在并无金人军事威胁的情况下,自动放弃南京,迁都扬州。

扬州背临长江,无重山复水之险,历史上从来没有割据者建都于此的。推测赵构、汪、黄君臣所以要迁都的理由,无非因它背靠长江,如有敌情,立刻可以逃走,依江自固,同时并向敌人示意,我甘心在此以小朝廷自娱,大江以北中原之地就拱手奉让了,你们难道不能放我一马,手下留情?

当此之时,朝廷的软弱无能、顾恋苟安与人民的英勇抗战形成强烈的对照。

东京市民在围城时期、沦陷时期以及帮助宗泽恢复经营的时期都有不寻常的表现,显示了这个新兴阶层的生气勃勃,善于在不利环境中奋斗。两河各城人民抗金的表现尤为特出,功著史册,比较起来,农民的敏感性似乎稍差一些,起步略晚,行动也比较迟缓。但当他们自身经历到金人残酷的占领,家中被掠夺一空,家人死亡,田地中的庄稼全芜,生活的来源无着落,他们被迫走上生活的绝路,总结出一条颠扑不破的经验,唯有执梃奋起,赶走敌人,或者聚众自保,不让敌人闯入,才是他们的生路。这样广大的北方农民也就发动起来了。

北方农民第一个抗金斗争的高潮就在建炎二年春夏之际形成了。

农民自发的抗金武装,一般都在头上裹一块红巾,他们没有统一的组织、统一的领导,只要裹上一块红巾,旗帜上使用建炎年号,攻城徇邑,打击金虏的,他们自己和敌方都称之为红巾军,实际上它是北方农民武装的通称。他们人数最多,声势最大,没有正规军见敌辄溃的怯战心理,并不认为金军有什么特别可怕之处。他们敢于到老虎头上去抓痒,有一次,一支不到二百人的红巾军,在潞、泽之间[1]袭击粘罕的大营,金军不防,被他们抢入中军,粘罕仓促出走,差一点做了他们的刀下之鬼。

粘罕这个八面威风的大元帅,生平打过多少硬仗,活捉天祚帝,攻陷东京城,特别在斡离不死后,已成为金军全军的统帅。但他几次在阴沟中翻了船,在晋北被韦寿佺、李臣部义军打败,见讥于马扩;在太原附近,受到石竫部山寨义兵的袭击,损兵折将;这次在潞泽又吃了大亏。他不知道吸取教训,后来亲自领兵攻打山东的一个小郡濮州,守将姚端出其不意,乘夜劫营,吓得粘罕来不及套上靴子,赤足而逃,狼狈不堪。

潞泽之役,虽然没有擒获渠魁,但大张了农民武装的威风,战士们信心倍增。河东解州是三国蜀汉名将关羽的故乡,有人撰写了一篇《劝勇文》张贴在关羽庙前。这个题目就很有意思,内容是说金人有五事易杀:连年战辛苦易杀;马倒便不起易杀;深入重地力孤易杀;多带金银易杀;作虚声吓人易杀。这五条都是农民军从实际斗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文字朴质,内容却符合实际。这篇文章后来被镂版刊行,风行一时,农民军视为行军作战的金科玉律。

黄河从山西西部折而南走,分割了陕西、山西、河南三省之地。解州正好处在这个折角中。距河而南,就是著名的三门峡、陕州、灵宝一带。第一次伐辽战争时,种师中就向部将李孝忠指出这一带地方的重要性,守住了它,等于守住潼关的大门,不放敌军进入关西。

李孝忠牢牢地记得种师中的教导,他从河北回来后,果然率领旧部属做过和尚还俗的吕园登、聚众保卫家乡的龙门人邵云等人来到这一带活动。

马扩劝李孝忠改名是为避金人耳目,但在宋朝他也是个逋臣,只因为他与岳飞一样,以一个微末的武弁上书昌言国家大事,反对把李纲逐出中枢,置于无用之地,因而受到当局的迫害,悬赏缉捕。看来李孝忠这个名字在敌我两方都没有立足之地。他索性就用李彦仙这个假名,并以注籍,后来被授为石壕尉。石壕以杜甫在此写了一首不朽的《石壕吏》而名垂千古。李彦仙来此做个小小的尉。其时金朝大将、粘罕麾下第一号人物孛堇娄室正统大军意图西入潼关。李彦仙聚众宣言道:“俺李彦仙籍贯巩州,非本地之人,不似你们家室田庐祖坟都在本地。今作尉于此,决心率兵扼守三嘴之险,以遏金虏西上之师,兼保本地。今与尔等相约,一旦战起,立功者有赏,畏懦不前贻误军机者,必将尸之于市。”

部众听令,李彦仙第一次出兵袭击就掩杀金军千人,然后纵兵四出,连连踏平金人营垒五十余座,取得西路作战以来宋朝正规军从未取得过的奇捷。

这时扼潼关之冲的战略要地陕州已被金人攻陷,金军大举入关。李彦仙蓄意收复陕州,派死士混入城内。一天命吕园登、邵云率众佯攻南城,他自己带一部精锐夜袭城东北隅,城内死士斩关接应,鼓噪而入,一举收复陕州,断了关内外金军的声气。李彦仙乘胜渡河,列栅中条诸山,附近郡邑响应,绛州、解州一时都下。这时他已兼辖数州之地,威重令行,但上下行文仍用石壕尉的印章。有人指出,这不合体制,他笑笑说:“我官为石壕尉,就用这颗图章,看看别人怎生来奈何我!”朝廷不得已,命他知陕州兼安抚使,授阁门宣赞舍人,后来升到宁州观察使兼同虢州制置使,成为右列的大官。

安邑人邵兴(后改名邵隆)聚众在解州关羽庙前誓师抗金,据解州神稷山筑为山寨。金将捉住他的兄弟为质,胁他投降。他不为所动,饮泣死战,获得大胜。敌军震慑,称之为“邵大伯”,不敢捋他的虎须。至是,他也率众来归,愿受李彦仙的节制。李彦仙辟他为统领河北忠义军马,屯三门峡,收复了虢州。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李彦仙确保名城,屡克强敌,一败金将乌鲁折合,再败金帅娄室。这次娄室输得好惨,全军数万人溃败,他仅以身免。娄室发了狠,缩短战线,放弃关西的许多城邑,集中力量来对付陕州。此时关中粗安,朝廷以主战的张浚为川陕宣抚使。关西名将多被罗致麾下。还有刘鞈的长子刘子羽,也在他手下任参谋之职,深受他的器重。这时他们正准备大举进攻西北方面的金军。李彦仙遣使诣张浚要求拨给西军铁骑三千名,俟金人攻陕州,他即放弃城守,渡河北趋晋州、绛州、太原、汾州,捣其心腹,迫使金人回师自救,然后由岚石西渡河,取道鄜延而归关外。这是一个非常高明的具有独创性的战略设计,李彦仙虽然固守陕州已达一年半,屡立奇功,但他的目光不囿于陕州一隅之地而注视着西北大局。他师法围魏救赵的故智加以神明变化,动摇金军在太原根据地,打乱其进军计划,而改变目前被动挨打的局面,可惜志大才疏的张浚不能用他之计,坐失时机。

建炎三年底,娄室与降将折可求率众大举来犯。攻城前,派了使者来以河南兵马元帅相啖诱降。李彦仙怒斥道:“吾宁为宋鬼,安用汝富贵为?”命强弩一发射毙使者。

娄室大怒,分麾下十万人为十军,从正月初一开始,每日一军轮番攻城。娄室采用野蛮残酷的办法,下令每击鼓一声,士卒前进一步,后顾者斩。渡过城濠以后,鼓越打越急,战士受到城上的矢石滚木、钢铁熔汁和身后监战官的刀剑斧钺两面夹攻而死伤遍地。这样连续攻击了二十多天,金军死伤大半。城内的战士也伤痍殆尽,粮食又断。张浚檄都统制曲端来救,曲端妒忌李彦仙的声名出自己之上,不肯出兵,张浚亲自率军出援,也受阻于金人,不得进。陕州城陷。李彦仙率众巷战,铁甲上中矢如猬,左臂受刃不断,继续奋战,突围至黄河北岸,听到金人在城内大肆屠杀居民的消息,恨恨地说:“百姓不屈,我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投河而死。

副将邵云城破时被执,娄室素知其名,欲命以千户长,邵云大骂不屈。娄室发怒,把他钉在城楼上五天,金人有跑去嘲笑他的,他嚼舌喷血,至抉眼摘肝而骂不绝。

围城时,副将吕园登在城外,突入城内相援,身受重创,他见到李彦仙,抱持而泣曰:“围久不知公安否?今得见公,且死无憾。”城陷扶创战死。

陕州攻守战,历时长久,战斗激烈,功效最著。李彦仙所部多数是保卫家乡的农民军,它是当时农民军建立的一次奇勋。

但当时农民武装中参加的人数最多、声势最大、影响最巨的还推马扩、赵邦杰领导的五马山寨这支义军。

马扩上山后,广事联络两河义民,他们原来认识的晋北李宋臣、晋中韦寿佺、晋南冯赛、燕京附近的刘立芸、易县刘里忙、五台山僧兵智和禅师、吕善诺、真定石子明等,这时或继续发展,或被归并,或已战败潜伏待起,都表示愿意接受领导,或直接率部来归,只有马扩曾寄予希望的董庞儿禁不起金方高官厚禄的引诱,无耻投降,还率部进攻义军所部,为虎作伥,受到人们的唾弃。

此外马扩还派人去跟金朝的伪官联系,劝他们伺机反正。至今史籍中可稽的有辽旧官现为金朝的获鹿知县张龚、伪潞县巡检使杨浩等,他们虽未公开打出抗金的旗号,但心向宋朝,屡次派人向信王、马扩通款曲,明心迹,并在暗中组织力量,待机而起。

为了实践与宗泽见面的宿诺并与南宋朝廷配合作战,信王遣马扩南返,赵邦杰留在山寨主持日常事务。马扩临行之际,这个历史上成为疑案的“信王”(认为他真是从北行途中逃出来的信王赵榛和疑心他是托名伪称的民间之子,各执一词,迄无定论)亲笔写了两首诗相赠:

全赵收燕至太平,

朔方寸土比千金。

羯胡一扫銮舆返,

若个将军肯用心?

遣公直往面天颜,

一奏临朝莫避难。

多少焦苗待霖雨,

望公只在月旬间。

这两首诗直抒胸臆,不借文辞,迫切要求收复失地,迎回二圣,迫切希望马扩早去早回,完成任务,情乎见词,这正是一个历尽艰险、知耻图雪的青年皇子的心声,与赵构唯恐二圣归来影响他的皇座的自私心肠完全不同。这样的诗,岂是民间的梁氏之子伪造得出来的?就马扩而论,他是一点也不怀疑信王的真实性的。那天,信王亲自送马扩下山,握手流涕道:“唯天知公,公忠义,无以家属为念,勉力此行。”信王知道此时马扩的血属母亲、妻子、女儿留在真定为质,两位大嫂也分别留在真定、保州,其命运都已不可闻问。这不过是一句无可奈何的慰藉之词而已。

马扩率麾下五百人南下,巩仲达、巩元忠、鲁班、曲襄、杜林等都在随行之列。他预计入朝觐见,难免有些文字上的交道要打,特从跟随义军一起流亡上山的人众中物色了一位文学之士万俟虞和儿子万俟刚中一起随行,万俟虞就算是他的主管文字机宜。

马扩一路所经都是义军集结之处,大小山寨有二三十个。义军们头戴红巾,所执旗号,或称赤心,或称忠义,或称灭虏,都以不得接受五马山寨的领导为憾。马扩每到一处,就把麾下人马扎在山下,单骑叩关,说明信王派自己南下请兵的任务,并且结以兄弟之义,彼此誓约同效忠义。义兵头项们莫不踊跃欣从。兵间没有纸张,马扩撕裂衣襟,用一支秃笔,蘸着煤炭调成的墨水,把他们的姓名、情况、所在山寨水寨一一记下来,留为表记,并说你们已奉信王为主,彼此都是一家人了,我到朝廷,先请命封你们以官,共襄大业。马扩渡过黄河时,河边义军的头项们,亲自操舟相送。

马扩在东京与他倾慕已久的宗泽会面,宗泽热诚接待,对五马山寨这支声势浩大的义军表示敬意,对信王在北面配合南方大军,大举进攻金虏收复失地的宏伟计划抱着极大的期望。然后打发儿子宗颖陪同马扩一起到扬州觐见赵构。

马扩到达临时首都扬州,却受到冷冰冰的待遇,与他在大河南北所感受到的热气腾腾的气氛形成强烈对照,这是抗战派与投降派在朝野之间的明显反映。

马扩久在逆旅中待命,等到五六天后,才被召入行在所陛见赵构。马扩奏对:臣陷虏日,适遇太上皇帝车驾北狩,道经真定,因问内侍张恭有何臣僚在此。恭对以臣在。后恭随车驾去燕山途中逃脱,转辗至真定臣所设之酒肆中传太上皇帝口旨:令臣设法南归,见到官家时可令用兵,虏人无信,兵胜,我即归矣!

马扩在真定酒肆中接待张恭并津遣他回南方之事是他从未向人泄露过的秘密,连家人与巩元忠等也不让知道,怕的是,此话如外传会影响太上皇在北地的处境。当下他如实奏对了,赵构乍听之下,似乎十分感动,挥泪道:“朕谂闻卿忠义,果然如此。即降褒谕,卿可下殿候旨。”

马扩趁机缴上信王的诗,备奏信王在五马山寨的情况,赵构听了,不断点头。

马扩候旨时,看见汪伯彦、黄潜善二相上殿,接着隔帘听见他们与赵构有所争论,但听得赵构尖厉的声音说:“信王乃太上皇之子,朕之亲弟,岂不认得他的笔迹,何疑之有?”接着又连声说:“何疑之有?”

不久,颁下圣旨,除信王河外兵马都元帅,特授马扩拱卫大夫、利州观察使、枢密院副都承旨、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节制应援军马,裨将兵应援信王,候旨。”这个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第二天,帝意忽然中变,不再召见马扩。在马扩再三要求下,枢密院才勉强派了几千名乌合之众,交给马扩调拨,却派人严密监视马扩的行动,多方掣肘。军队还没有开到大河边,又发生变卦,诏旨络绎,严令一人一马不得过河。

实际上赵构君臣并不要求收复失地,太上皇传令用兵,已拂赵构之意,信王诗中“羯胡一扫銮舆返”的话,更触动他的心境,渊圣真要回来了,将置他于何地?所以汪、黄等稍为启发一下,就使赵构恍然大悟,收回成命。赵氏宗室的信王在两河义军中具有极大的号召力,到了朝廷,倒反受到歧视,真是不可思议。

马扩北返后,还想利用节制应援的空名义集合诸军大举收复河北、山东之地,但是兵力单薄,被金军隔断在清平、馆陶一带。金人倒是十分重视五马山寨义军的,这时有从五马山寨逃出去的奸细告密马扩南下的活动。杓哥、韩庆和急把消息上报东路元帅府。金朝的统帅部唯恐马扩得援,南北配合,将成心腹大患,特派大将阇母、窝里嗢、挞懒等组成大军进攻五马山,“以绝马之内应,以夺马之归心”。山寨聚合多人,饮水发生问题,金军又截断山寨的汲道,使义兵喝不到水而陷入混乱。山寨的坚壁铁臂寨、朝天寨等先后被攻陷。义军英勇苦斗,终归失败,只逃出沙真等少数几个人,数年后,仍据五马山,集义兵与金人为敌。赵邦杰奋战至死,人们看见他僵硬的手中仍然紧握着一掬泥土,他为这一掬泥土而死,死无所憾。信王也不知所终。

金朝诸将趁势蹂躏黄河以北各处义军根据地,马扩一军也在清平战败,巩仲达、巩元忠,万俟虞、万俟刚中两对父子一齐战死。马扩知事不可济,由济南退到扬州行在。

这时八字军的首领王彦也在扬州,与汪、黄等争辩,反对和议,受到降职的处分。他统带一部分南下的八字军划归御营指挥,留在河北的余部,没有人领导,逐渐瓦解。

五马山寨和八字军是宗泽依靠的两大力量,两军先后瓦解,使宗泽痛心疾首。朝廷一贯地疏远他、排斥他、怀疑他更使他十分悲愤,建炎二年七月中,他因气愤成病,背上生疽而逝世。他病重时,还鼓励诸将道:“只要你们能歼灭强敌,我死而无憾。”临死前,一再朗读杜甫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此后连呼三声“渡河”而死。

宗泽死了,南渡君臣欢呼这枚眼中之钉终于拔去了,派了一个“酷而无谋”的杜充前来接任东京留守。杜充一反宗泽所为,破坏团结,攻击民兵,百万义军解体,不久杜充弃城而去,东京城再次沦陷。

建炎元、二年之间,两河军民千辛万苦地缔造出一个抗金的大好局面,形成了高潮。曾经几何,就被南宋君臣轻轻断送。人民保卫了南宋王朝,南宋君臣却借手敌人破坏和出卖了义军运动,中国北部抗金斗争的浪潮低落了。而金军趁扑灭北方义军之势,正待长驱直入,一举灭亡宋朝。

2

秦桧、王氏夫妻跟随太上皇一行一起被押到边远苦寒、暑天中又是十分酷热的五国城去安家落户。有着布袋和尚一样圆圆的脸形的拔离仍然是他们的监护官。不过长期做监护官,看不到多少好处,却跟着他的被监护者一起吃了不少苦头,拔离的面形显而易见地拉长了。

秦桧一门最初是受到优待的,有下列事实为证。太上皇这路俘囚从东京出发时共有宗室、臣僚、男女俘囚一千数百人,到达五国城时,只剩下三分之一,其余的不是已登鬼箓,就是被掠卖为奴或被亲贵索去充当婢妾。在五国城过了两年多,活下来的已是寥寥可数,而且鸠首鹄面,皮包骨头,根本已失去人的形象,唯有秦桧和王氏,还有老仆翁顺、童儿砚童、女使兴儿一门男女老幼五口人,一个不少,日常生活供应,统由拔离按月送来,虽不富裕,而且数量越来越少了,但勉强糊口还是可以的。也没有让他们直接参加割草、种地、捣土、筑土室土墙等奴隶劳动。在五国城这个小小的城堡里,除了官吏就是奴隶,一共只有两种居民。秦桧一家可算得是例外的“中间人物”了。

秦桧之所以受到优待,不消说是由于斡离不在那天饯别宴会中说了一句好话,他称张叔夜、司马朴、秦桧等三个不愿在拥戴张邦昌议状上签名的官员是宋朝的忠臣。后来张叔夜行至白沟时不愿身履敌土,扼吭而死,司马朴留在燕京,始终抗节不屈。这两名忠臣的所为,不负斡离不的那句褒语,连带秦桧也沾了光。金朝的亲贵们似乎生怕忠臣断了种绝了代,加意把秦桧保护起来。斡离不死后,对徽、钦二宗及宗室大臣的管教遗交给亲贵挞懒。挞懒出任元帅府左监军,经常有出征任务,特别嘱咐手下人要对秦桧一家另眼相看。只有长期相处的人,才能透过贴在面孔上的标签,看出一个人的底蕴。拔离心中暗暗匿笑:“这是个什么忠臣,只要丢两块肉骨头给他,怕他不摇头甩尾巴乖乖地跟你走?”但上级之命不可违,你们硬要认他为忠臣,那么就让他忠臣到底,只是不明白一点,如果秦桧真是宋朝的忠臣,必不肯为我朝效劳,那么豢养着他,为着何来?

拔离认定秦桧不是忠臣,其根据是有一天亲耳听到他们夫妇的勃谿之声。这两夫妻的勃谿是从东京一直带到五国城来的,一路上很少有间断之时,由来已久。这天,王氏又寻死觅活地嗔怒秦桧当初不合抗状立赵,致遭今日之苦。秦桧反唇相讥,说张邦昌近日已明正典刑,吴幵、莫俦、王时雍、徐秉哲等人都流放到南方烟瘴之地,老婆女儿一律相随。当初如非俺看得远,想得深,岂不要埋骨南荒,永作望乡之鬼,怎比得在这里备受郎君监军的优遇。

秦桧、王氏虽有远见近视之别,但不甘寂寞,不满足于现状,不怕付出多少代价以换取“理想”的未来生活,并不因目前的艰难困苦而挫折其锐志。他们的精神世界都是属于进取型的。这一点,两夫妻倒是一致的。

不甘寂寞、不满足于现状的还有羁囚在地窟中的太上皇帝。太上皇帝对现实生活虽然一再让步,让到无可再退的地步,但一有机会,也要进行挣扎以改变现状。他草拟了一封乞哀信,大意说儿子康王赵构,犹阻教化,负隅江南,罪臣愿以书信相招,俾其附庸大国,永作屏藩,唯国相与郎君监军垂怜矜全,愚夫妇如得首邱归正,德莫大焉!当时秦桧的行动尚有一定的自由,可以进出土窟与太上皇见面,这封信虽由太上皇起意,但从写成文字到辞藻的润色都由秦桧一手包办。最后又由他疏通拔离分别将正副本送给粘罕国相与挞懒监军。

太上皇、秦桧,还有参与其事往来议论的驸马都尉蔡鞗对这封信都抱着莫大希望。拔离也认为促成其事,可以从中捞上一把。可是他们错了,他们对当前时局都做了错误的估计。那时北方义军被南宋君臣一手扼死,金军的气焰再度高涨,小朝廷已奄奄一息。赵构几番派人乞和,求降书中竟有“今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此所以諰諰然唯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己”这样无耻的话。他主动提出削去皇帝的名义,只要求保持一个南方藩属国的地位,于愿已足。父子的见地如出一辙。而金朝权贵都认为用武力解决这个小朝廷已是指顾间事。根本不愿接受赵构的乞降。

只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才需要借手于人,现在既然逼降赵构,消灭赵构都已唾手可得,太上皇的信对他们还有什么价值?太上皇恰好在此时写了这样的信,自然要碰钉子。连带给他传送书信的拔离也受到申斥。拔离求荣反辱,迁怒于秦桧,顿时翻了脸,取消对他的优待办法,停止生活供应,还勒令他们全家参加奴隶劳动。

这是深谋远虑的秦桧意料不到的变化,也是他在俘囚生活中一次严重的挫折。他还是不甘寂寞,一心想要改变现状,不论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但他现在已没有留下多少本钱了。忠臣的虚誉,金人的见重,使他在羁囚生活中还是充满希望的。一旦翻局,富贵就可逼人而来,不想如今都落了空。

现在他还有什么呢?他还有满腹经纶,他还能写一手文章,凡是可以出卖的东西,他无一不可出卖。可惜夫妻家人被迫从事他们力不胜任的劳动,或者一整天地伛偻着身体在山谷中割草,或者挑着一担担的红土修筑起把自己关在里面的土城墙,腰酸背痛,肩膀压得瘫下来。手脚略慢,监工的鞭子就没头没脑地劈上来,再也不管你是忠臣是奸臣,是中丞是夫人,一鞭着身,一条条青的紫的鞭痕立刻肿起,多日消退不得。在这个时候,满腹经纶和华国文章都帮不了他们的忙。秦桧左思右想,拈断了几根髭须,才想到他还剩有一件宝贝可以待价而沽,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那就是他的老婆王氏。

艰苦的处境协调了夫妻关系,最近他们忙于劳动,简直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来吵架了。这一天从工地回来,王氏身上又挨着两鞭,秦桧爱抚地抚摩着她的伤痕,口中叹气道:“这等日子,如何过得下去?要不想个办法,真是死路一条!”

“丈夫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想?”

“想当初在太学里,俺家的富贵全靠俺写的那些小经折本儿。如今那小本本不济事了,俺家这张骨牌是否翻得出来,全靠夫人你身上的那本小本本了。”

王氏想了一会儿才省悟过来,大口地啐了一声道:“丈夫的主意打到俺身上。叫老婆出丑卖身,事成后,你倒享福。不干,不干。俺不干这等明吃亏的事!”

秦桧只好耐下性子来开导她说:“夫人之言差矣,事成之后,享福的岂止拙夫而已,一人成仙,鸡犬同升。何况这桩事也不能让夫人吃亏,有利无弊,何乐而不为?

“俺要豁出去做了,可不许你有后言!”

“夫人真肯做了,下官感恩不尽,岂有后言?”

王氏看丈夫的话说得实实足足了,这才吐露真情道:“不瞒丈夫说,俺也久有此心,只是那拔离监军,瞪眼吹胡须的,接近他不得,如之奈何?”

事情挑明了就好办,秦桧蛮有把握地说道:“哪有英雄逃得过美人关?俗话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夫人你拿出水磨功夫,成天价去缠着拔离监军,看他跳得出你的掌心?”

王氏听话,果然使出铁棒磨成针的手段,还要把那根针儿弯过来,弯成一只钩儿,让拔离上钩。

好像金朝的亲贵已完全忘记秦桧这个大大的忠臣一样,他们同时也忘记了为他们立过不少汗马功劳的这个大大的功臣拔离。

拔离原来是西路军大将银术可之弟。在东京南薰门上应付宋朝百姓得法而受知于二帅。后来受命护送渊圣一行人北行,由于渊圣临时抗议,二帅把他与护送太上皇一行的李三锡对调职务。李三锡是金军中著名的干员,就是变尽戏法把东京封桩库中的银两全都搬光的那个“李县丞”。这一文一武,元帅府都准备加以大用的。他们押送两支俘虏队伍在燕京、上京会师后,又分别送到五国城和距五国城不远的通塞州,渊圣一行就住在那里。拔离与李三锡二人继续留在那二处充监护官,这原来是十分重要的职务,否则元帅府怎肯把他两个置于闲散之地?可是随着金军不断南下,它需要的是军事征服而不是政治攻势,太上皇和渊圣的作用削弱了,逐渐成为无足轻重的两名俘囚,连带两名监护官的地位也变得无足轻重了,这引起他们的满腹牢骚。

拔离虽是战将,却善于做买卖,他手里握有许多张王牌(想来李三锡也是如此),就是把俘囚中年轻美貌的王妃公主郡主等全部掌握起来,尽量不让她们死在途中,以便与亲贵和亲贵子弟们物物交换,从而发了一笔大财。只是监护官这个差事是由斡离不、粘罕二帅自己指定的,轻易不能调动,即使粘罕的儿子去向老子说项也不中用。两三年下来,亲贵们软取强夺,拔离手中的女俘已尽,最后连他本人留用的两名宗女也被迫献出,他的地位却仍未见改善。

拔离见多识广,从他手里进出的女人不下一二百人,像王氏这样年过三十、姿色平平的妇女本来也看不上眼,只因他自己近来心境落寞,不免对秦桧夫妇产生共鸣之感,再加上身边并无侍女,因此才自愿上钩。

时机成熟了!一天黄昏后,秦桧夫妇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叩门声。满面酒意的拔离走在前面,跟在他背后的是拎着一条大鱼、一方鹿肉和一木桶吃残的酒的翁顺与砚童二人,拔离回头吩咐几句,大步而入。秦桧夫妻对视一眼,心中感觉到蓄谋已久,今日终于大功告成的那种兴奋和得意,他们不约而同地隐藏起面上的笑容,反而显得相当一本正经。

拔离还要向里走,秦桧用一个不着痕迹的轻微动作,把他拦住,王氏在室内略为化妆一下,薄施脂粉,换一件已经褪色的粉红纱衫,迎了出来。她安排席位,搬上酒菜,让丈夫与拔离分别在主客位上坐下,自己打横,坐在土炕上相陪。

酒才数巡,还等不到鹿肉烧熟,拔离已把王氏拥入怀中,乱嗅乱摸起来。王氏使个眼色,秦桧正待托词酒力不胜,从容告退,不料拔离像豹子般迅捷地跳起来,把秦桧一把拖住,硬揿在原来的座位上,不许他离席出房。接着又大声小喊把翁顺、砚童、兴儿三个一齐唤来,都掇条板凳坐下,仿佛要他们参观一场什么精彩的表演节目。

那壁厢拔离刚把王氏的粉红纱衫、银杏肚兜褪下硬揿到土炕上,这里秦桧早已紧紧闭上双目,好像待决之囚等待别人来砍他的头颅一样。想不到又听到拔离一声暴雷似的猛喝:“统统不许闭目养神!谁不听话,俺停会儿跟他算账,管把他的两颗目睛挖出来喂狗吃。”吓得他魂灵儿出窍。

然后在八只自愿或被迫大大睁开的目睛注视之下,拔离按住王氏干了一般绝不允许在丈夫的眼皮底下干的那桩活儿。毕事以后,拔离意犹未尽,还想找补点余兴节目,双目滴溜溜地在王氏身上打主意。

秦桧是五长身材,双手双脚以及一副马脸都长得出奇。天造地合,把他与王氏配成一对,王氏较丈夫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那五长以外,还有一条又尖又细又长的舌头和一对牛奶葡萄似的长ru头。明明暗暗,共有八长。拔离忽生奇想,他撮起王氏的一对ru头好像在一块厚木板上抓住两枚钉子,想把它凭空提起来。第一次没有成功,痛得王氏杀鸡杀狗似的乱叫乱蹭,把身体缩成一团。拔离皱皱眉头,向秦桧看了一眼,示意他上来帮忙。不想秦桧因为先后剥夺了他的离席告退权和闭目养神权——那是作为一个丈夫起码应有的权利,只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中很不是滋味。幸亏他还有一种别人剥夺不掉的想象的自由,他想象他们正在进行一场骑术表演,王氏是一匹扭扭捏捏的牝马,拔离是个横冲直撞不按常规的骑手,他左右驰骋,急如暴风,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秦桧想到兴会之处,竟忽略了主子递给他的眼色。幸亏砚童乖巧,他一步窜上去,双手垫到王氏的背脊和屁股下面,趁拔离再次用力往上一提之势,他在下面用力一托,就把王氏托起来。两个配合动作,又把王氏旋轮似的在空中转了十多转,这才完成这项别出心裁的余兴节目。

拔离兴尽而去,留下这对惘然若失的夫妻,不知道是大功告成,还是做了一笔蚀本生意。他们都明白,这番如再失败,他们再无本钱可以翻老本了。

但是答案很快就来了。不久,秦桧奉命带着家眷前往辽阳路辽阳府安家,在那里受到挞懒监军及其妻子一车婆的接待。这时秦桧堂而皇之地抛弃忠臣这顶帽子,换上另一顶挞懒亲信的帽子,做了挞懒的“任用”。不久挞懒统军南下,秦桧随行,冠冕堂皇地做起参议军事兼随军转运使了。

挞懒大军进攻淮北重镇楚州[2]。守将赵立率领民兵坚决抵抗,坚持了四十多天的攻守战,赵立中炮而死,坚城尚未易手。一天,在楚州附近的涟水军[3]水寨中忽然来了一批不伦不类的人物。其中带头的是个马脸的长脚汉,他气派豪华地包了一艘大船,携带老婆、童仆、使女和大量金银财宝。据他自我介绍是靖康朝的御史中丞秦桧,因忠于赵皇家,不愿事伪,被金人俘全家北上。此番随挞懒大军南下,伺隙杀死监视他的金将逃回来。

忠臣这顶帽子在宋朝还是十分吃香,何况御史中丞是大官,秦桧又是前朝的出名人物,拉拢了他自有好处。水寨统领丁禩既不擅长陆战,更不懂得水战,但在应付人事关系上却是个水晶心肝的人物,他不敢怠慢,立刻把秦桧全家津送到当时已迁至临安[4]的行在所。

秦桧的归来,令人疑窦百出。

当时认得秦桧的人还有不少,要验明他和王氏的正身并不困难。问题是他们怎能脱身归来,凭他这个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就算加上老婆和童仆数人,又怎能杀死监视他的赳赳武士,带了大批财宝,一帆风顺地回到南方,路上难道不怕稽查抢劫?还有,就算相信他说的是实,他是随着挞懒大军南下的,他又怎能带着妻子童仆同行,哪一支军队的从军人员可以携带妻仆?这一点,他后来写了文章为自己辩释,出征前,他们夫妻故意大吵大闹,让挞懒和一车婆听到了,明白了吵闹的原因是夫妻恩爱不愿分离。一车婆心软,说服挞懒同意特许秦桧带妻子一起随军南下。这种解释还是不能使人满意,即使挞懒不把王氏留下为质,怎肯让她把金银财宝一起带走?这篇解释文章又产生了新的问题,人们不禁要问:挞懒身为大帅,为何对这对俘囚夫妻,如此含情脉脉,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封建朝代没有一套严密的人事档案制度,一般不太考究个人经历,可以含混过去的都含混过去了。两宋之际,只有臣事伪楚朝的那些汉奸官员,事实彰彰在人耳目,即使处置起来,可以从轻发落,他们的臭名却已不可掩盖,为人所不齿。至于在北方屈节金廷的,因当时消息隔绝,事在疑似之间,不容易查实。他们回朝后,生怕欲盖弥彰,反而戳破了纸糊灯笼,一般都保持沉默,觍颜自甘,不敢多辩。唯独秦桧与众不同,他特别重视这个问题,千方百计要把过去的一段历史真相掩盖起来反而加以美化。后来他掌了大权,不惜修改、伪造、消灭历史资料,甚至杀人灭口,一手遮天,要大家相信他始终是大节不渝,可与日月争光。

完全泯没了羞耻之心,用人为的强迫的力量硬要人们忘记历史上存在过的事实而去相信历史上并不存在的事实,这一点,秦桧超过他同时代官僚的水平,不同于一般封建官员而接近于近代的政客。

不过历史真相毕竟是掩盖不住的。八十多年后,金朝的一名中书舍人孙大鼐上奏章给金宣宗追述秦桧被纵南归之事,说:“天会八年(宋建炎四年),诸大臣会于黑龙江之柳林。陈王兀室(即完颜希尹)忧宋室之再隆,其臣赵鼎、张浚则志在复仇,韩世忠、吴玠则知于兵事,既不可以威取,复结仇之已深,势难先屈,阴有以从。遂纵秦桧以归……及宋诛废其喜事贪功(即主张抗金的)之将相,始定南疆北界。”这是一条铁证,证明秦桧得以南归,归后竭力主和陷杀岳飞等抗金将领,都出自金人的授意,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民族败类,千古罪人。

当然秦桧之主和,除出于金人授意外,主要还是迎合了赵构之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不知说了些什么。但事后赵构高兴地对大臣说:“今日朕得一佳士。”欣喜之情,形于辞色,他的确很有眼光,亲自提拔了一个比黄潜善、汪伯彦之辈要高明得多的同流合污者。

当时秦桧扬言要与金人讲和不难,只消做到“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八个字,和议可谐。不过,当时南宋朝廷中带兵的将军如韩世忠、吴玠、吴璘、岳飞以至张俊、刘光世等莫不是北方籍贯,南人绝无仅有。他们统率的部队主要来源于西军,后来吸收了一部分两河山东河南的义军以及流动于北方及两淮之地的散兵游勇,也以北方籍贯占多数,如果实行“北人归北”,那么这些官兵都要划归金人,瓦解南宋的军队,自己缴出武器。这一条显然是金人的毒计,当时朝野舆论大哗。赵构默察时机尚未成熟,顺水推舟地说了一句:“如朕者也是北方人,岂不要归入金朝!”割爱贬了秦桧的官,和议活动不得不暂时转入地下。

3

南宋初期,处于要想求和而不可得的苦境中。建炎三年冬,完颜兀术发动“搜山检海”之后,两路渡江,分扰江浙和江西两湖,使南宋濒于灭亡的边缘。赵构君臣由杭州渡钱塘江逃到越州、明州、温州,最后落脚于沿海的一个小镇章武镇,他们急急如丧家之犬,小朝廷就设在风雨飘摇的海舟中,政权实际已经瓦解。

但是一线生机恰好在极度窘迫中逐渐产生。要感谢女真诸酋,特别是完颜兀术采用的穷凶极恶的屠杀政策,激起江南人民的反抗,小朝廷才取得立足的地步。

粘罕部金军进入扬州之夜,赵构闻信,仓皇逃走,十多万军民,逃到江边瓜洲,船只都被拘走,无法过江。相传有一名手臂上戴满金钏的盛装女郎,被挤到江边的沙滩中,哀求有人能救她,愿以全身的首饰相赠。她的身体逐渐沉入水中,只剩得头颈和手臂尚露在水面上,哀呼越急,竟没有人能加以援手,眼看她慢慢地没顶沉死。

愤怒的群众误杀了一名中级官员黄锷,因为有人指认他是误国的祸首黄潜善,他不及申辩,头颅已经落地。这时金兵已经追上来,放手屠杀,十多万人不是死在江中就是死于金兵的刀锋下。在江边丢下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都被金兵掠去。事后检查,一向人口稠密的扬州城中活下来不过寥寥数千人,全城化为废墟。

从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南方经济逐渐超越北方,尤以苏杭二州为盛,这一次也在劫难逃。兀术退兵杭州时,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然后带了全部赃物,沿着运河,水陆并发。兵到平江府,大官周望、将官郭仲威早已弃城逃走,这座城高池深、兵多粮足的城市轻易落入敌手。金兵抢光了金帛子女,临走时,照例又是一把火,直烧得百里外都望得见烟焰火光蔽天,五天以后才告熄灭,不知道多少条生命被卷入火舌中。

苏杭扬三州的毁灭只是金兵屠杀政策的几个典型事例,事实上,它兵锋所到之处,就把罪恶带到那里。

多年后,词人辛弃疾途经当时金兵曾追隆祐太后不及而到过的江西造口,在壁上题了一首《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这首意境沉郁,大声镗鞳的词反映的就是他目击战争遗迹而激发起来的爱国情绪。

金朝的大皇帝曾下令“康王走到哪里,就打到哪里”,现在被激怒的江南人民的口号是“金兵来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抵抗”。他们规模虽小,但点滴之水可以汇成巨流,积小胜可成大胜,完颜兀术等就是因怵于江南民气高涨,他们的马足每前进一步就多一分陷入泥泽的危险而退兵的。

南宋部分正规部队也在战斗的实践中成长起来,其中岳飞、韩世忠所部在兀术北撤途中都出击金军,立了大功。

宗泽死后,代为东京留守的杜充准备放弃东京城,岳飞力谏道:“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恢复之,非数十万众不可。”杜充不听,逃到建康[5]。兀术渡江,杜充乞降,建康失陷。岳飞率部转战广德、宜兴、常州一带,屡立战功。驻军钟村时,军队绝粮,将士忍饥不敢扰民。所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的铁的纪律,在他带兵的前期已经树立起来。兀术返回建康时,岳飞在牛头山设伏,乘夜鼓噪,金人惊扰,接着他在静安镇、龙湾、新城等处,连连得捷,收复了江南重镇建康。

西军将领韩世忠指挥一支舟师在京口附近的大江中邀击金军,部将苏德在金山设伏,差点擒着兀术。后来又在黄天荡歼灭金方的舟师,兀术叩头乞哀,愿尽还所掠人口财帛,只求借道,让他逃走。双方相持了四十多天,韩军始败,但兀术已吓得丧胆。

以后几年中,韩、岳的主要活动是“剿击”在境内的流动部队,韩、岳这两支部队后来得以发展壮大,成为抗金的主力,都与他们击败、收编、招抚这些流动部队有关。

流动部队多数是北宋末年集结在东京周围的勤王军,也有一部分是东京城失陷时跟随刘延庆、刘光国父子突万胜门而出的军民,他们后来同在宗泽的旗帜下共同抗金。宗泽死后,被杜充解散,他们无衣无食,被迫到处流窜。他们对南宋政府还存在不同程度的幻想,希望受到招安,继续抗金。当然也有一部分流向北方,投靠金人以及金人在山东、河南树立的以伪齐刘豫为首的第二傀儡政权。

在南方,最大的一支流动部队由曹成率领,拥众数十万,流动于江西、湖南境内,俘获了湖南安抚使向子湮,成为南宋政府的大敌。

那时马扩恰巧也在湖南。马扩于清平战败后,因为一贯主张抗金,不见容于朝贵被贬谪到湖南来。他力主招曹成之众,编成正规部队,共同抗金。这原是他的一贯思想,无论在南方北方都是如此。他已派从人张成与曹成联系,张成是他真定狱中难友中唯一存还的孑遗,多年来,久随马扩,办些公私事务。曹成久闻马扩之名,表示愿听约束,放回向子湮。把曹成的十万之众收编过来,化成国家劲旅,这是何等的好事,可惜又被湖南地方长官宣抚使吴敏破坏了,曹成被迫再度流窜,后来所部在江西一带分被韩世忠、岳飞收编。曹成部将杨再兴勇敢非凡,曾杀死岳飞之弟岳翻。他被岳飞战败后,跳入深渊被俘。岳飞见到他说:“你我同乡,同受业于武师陈广之门,我久知你是条好汉,我不杀你,你我一道抗金。”后来杨再兴在岳飞部下果然成为抗金名将,战死于小商河。

另一个在安徽湖北境内流动往来的张用也拥有一支强大部队,他的妻子称号“一丈青”,更是一名能征惯战、驰名江湖的女将。知鄂州[6]李允文招抚了他所部以后,又阴谋把他全军围在校场内一举歼灭。张用得到消息,突围而走,后来也受到他一向敬佩的岳飞收编。

吴敏、李允文等人听命朝廷,破坏招抚,他们执行的仍是那一条传统的国策,对金朝奴颜婢膝地只想投降,对人民则如虎如狼,严厉镇压。马扩早已看到存在于义军民兵身上的抗金积极性,一而再、再而三地论证收编义军民兵的必要性,正好与朝廷的决策背道而驰,怪不得他处处要碰钉子了。岳飞、韩世忠不在口头上与朝臣争辩,凭借他们的实力地位,做到了马扩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大量招抚流动部队,吸取其精华,扬弃其糟粕,提高本军的质量和数量,成为南宋朝廷中抗金的主力部队,这个结果正是马扩多年梦想的部分实践。

西北战场上,张浚曾集结西军的精锐,发动了著名的“富平之战”,其目的是吸引金军到西北来,以减轻对东南朝廷的压力。这一役西军名将除陇西都护赵隆、秦凤路经略使杨可世二人先已病死外,其他刘锡、刘锜、吴玠、吴璘等都参加了。刘氏兄弟陷阵力战,取得辉煌战果,但战役还是失败了。以后吴玠、吴璘兄弟在刘子羽的赞画下,重振军声,严守川陕一带,数年中在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等处屡挫强敌。金朝大将娄室、撒离喝都败在他们手里。撒离喝战败啼泣,目睛尽肿,西兵称他为“啼笑郎君”以讥诮之。西北战场上几次大战都打得有声有色,史称“确斗”,宋军始终占到上风,确保全蜀之地,厥功甚伟。

刘锜后来调入临安,主管侍卫亲军马军司,以其踏实的作风,善于协调各方面的关系受到时人注目。

除韩、岳、吴氏兄弟诸军外,南宋朝的大将还有张俊、刘光世、杨沂中等人。张俊在赵构即位前就担任宿卫,资格最老。当时韩世忠军将领戴铜兜鍪,时人语曰:“韩太尉军铜脸,张太尉军铁脸。”临安市语,称无耻之人为铁脸。还有杨沂中比较后进,专门趋奉张俊,得为大帅,被称为“髯阉”——大胡子的太监。铁脸与髯阉就是人们对张、杨二人的评价。刘光世在燕京城下怯敌致败,以后一直保持这种拥兵自重、遇敌则逃的作风,与张、杨如出一辙,赵构偏偏信任他们,倚为心腹。这几个后来也被称为“中兴名将”,实际上是硬捧出来的。

即使这样,经过几年来的发展变化,宋金双方实力消长的天平砝码已稍稍倾仄到南宋的一边了。直到此时,南宋才具备立国的基础。

4

南宋政府总算积累起一点力量了,勉强构筑起一条国防线,摆脱了被动挨打、死活由人摆布的局面。这点力量是付出了半壁江山,消耗了无限物资,牺牲了几百万条生命为代价而得到的。人民把这点力量看成立国之本,恢复的起点。赵构及其亲信也意识到这种力量,它使他们的实力地位增强了,可用作与金人谈判和议的本钱。

这时金朝的内部情况也发生变化,粘罕一派失势,秦桧的老主子挞懒取代粘罕主持国政。赵构认为时机已经成熟,趁太上皇病逝五国城的机会,派王伦入金迎奉梓宫[7]。王伦带来挞懒的回话,和谈可以考虑,徽宗的梓宫以及赵构生母韦太后的活口和河南之地也都可归还。赵构大喜,立刻派秦桧主持和议,秦桧一下子从地下活动钻出地面来,被任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枢密使,这是不折不扣的宰相了。

所谓和议,主要是以南宋对金称臣为先决条件的,实际就是谈判投降的条件。君相可以觍颜接受,爱国的官吏和军民都坚决加以反对。

在宰执一级中,枢密使王庶反对得最坚决,他六次面见赵构,痛斥和议之非,又当面讽刺秦桧:“你已忘记当初在东京力保赵氏宗社那段往事了吗?”实际上是骂他已经变节。

宰相赵鼎也反对屈辱过甚的和议。

过去曾任宰执、现在被贬职放逐在外的李纲、张浚,现任朝官、洞悉君相意图的权礼部尚书张九成,有“生姜老而弥辣”之称的吏部侍郎晏敦复等都不计个人利害,上疏反对。

大将韩世忠要求调查王伦等勾结金邦出卖国家的罪行。岳飞上奏直率地表示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宰相误国,要受后世谴责,这两员大将把矛头针对秦桧,从此结下了深仇。

但是官僚之中,发言最最痛快,丝毫不为赵构、秦桧留有余地的是枢密院编修胡铨上的一道弹奏。他说:“三尺童子,要他向仇敌下拜,尚且发怒,堂堂大国,相率而拜仇敌,毫无羞耻之心,难道陛下能够忍受吗?”他说王伦乃市井无赖狎邪小人,本不足道,宰相秦桧以及趋奉秦桧的副相孙近应负全责,最后他激越地道:“臣……义不与秦桧等共戴天日,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敌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百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宁肯处小朝廷求活耶?”

这篇弹章道出了人人心里的话,可与陈东乞诛六贼之疏相媲美。奏稿一出,到处翻刻复印,传颂一时,后来金人花了一千两银子购得副本,金皇帝读了,说:“南朝有人!”

赵构、秦桧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一意孤行,对于反对者则采取镇压的办法,王庶、赵鼎等都被逐出政府,胡铨被押解出京编管,其余受到谴责发放的甚多。绍兴九年正月初一,南宋政府正式宣布和议成立。宋向金称臣,金朝同意归还徽宗梓宫和韦太后及河南陕西之地。这时渊圣皇帝仍活在世上,赵构怕他回来争夺皇位,谈判中只字不提。两年以后,韦太后被释南归时,渊圣滚卧车前,泣求太后回去后传语九哥及宰相,为其留一条性命,回去时得一太乙宫使[8]足矣,别无他求!

韦后生口及徽宗、郑皇后还有赵构原配邢皇后三口梓宫回到临安时,赵构擗踊号哭,并再三跪谢大金皇帝成全他孝子之恩。金使不禁暗暗匿笑。这几口棺材郑重其事地运来,其实何尝有徽宗等的一根骨骸?徽宗死在远塞,骨骸早已散失,哪里去找?金人连另外找一副死人骨头来代替也懒得做。他们明知这几口棺材不可能打开来,乐得寻寻南宋君臣的开心。

这个哑谜要到一百多年后才被胡僧杨琏真伽揭开,那时南宋已亡,杨琏真伽名为元朝的国师前来江南宣慰,实际上是个劫墓贼。他把南宋诸皇陵一一打开,尽劫其殉葬的珍宝以去。当他挖开徽宗的祐陵,撬开棺材时,不禁惊呼:“南朝皇帝,根柢浅薄,尸骨全无,已化为一架木灯檠,把金银珍宝都吞蚀了。”接着他像一个在现场作案失手,空手而归的窃贼一样,骂一声,“这木灯檠已成了精,还值得几个大钱!要它何用?”一顿脚踩就把它踏得粉碎。活该池鱼遭殃,稍后他撬开宋理宗的梓宫时,取出骷髅,老实不客气就在其中小便,后来带回家中,用金银八宝把它嵌镶起来,当作自家的溺器。

绍兴九年议和的内容如是而已,但就是这样一份和约也还是靠不住的。不久,女真贵族内部矛盾再度爆发出来,主持和议的挞懒以“交通宋朝”的罪名被杀,他的下场比粘罕更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兀术杀挞懒有功,升为都元帅,封越国王。他毫不犹豫地撕毁和约,发兵四路,大举侵入宋朝的江南、陕西、山东之地,他自己率领主力进攻汴京,战火立即蔓延全线。

兀术还是用老眼光估计新形势,他没有看到双方力量对比已发生变化,没有看到我方和敌方的两个“今非昔比”。凡是迷信自己的武力和权势的人,往往是盲目的,兀术也没有例外。

从女真建国到此时已有二十五年,灭辽灭宋,战必胜、攻必克的良将锐士多已物故,生存的也都成为既得利益者,已经享受富贵多年,锐气折尽,再要他们像当年一样驰驱战场已不可能。

有人看到河东祁州军营里,长官斜也猛安一听到动员令害怕万分。他的家属杀了一头肥猪,用斜也的衣服把死猪包裹起来,埋入地下,祷告道:“斜也已阵亡下葬了,此后战争不会再有厄运降到他身上。”

马扩的老对手撒卢母前年曾出使临安谈判和议,后来转入军队直接带兵。他狡猾比过去尤甚,已看到形势不妙,夜里常常失眠叹息。战争打开后,他无法约束部下,但劝以“勿轻动,候岳家军来即降”。

一两个例子可概括其余,兀术就是统带这样一支暮气已深的军队南下入犯的,自然不可与当年斡离不、粘罕统率的二路大军相提并论。

但是战幕初启之时,南宋边境长官秉承朝廷意旨,不敢坚决迎战,有的弃地逃走,有的开城迎降,使兀术取得一些前哨战的胜利。特别是曾杀死陈东的应天府尹孟庾,此时正在东京留守任上。兀术大军掩至,他不发一矢,就开城投降。同时金朝西路军统领“啼笑郎君”撒离喝也取得长安,挺进凤翔。

兀术完成了第一步战略目标,趾高气扬,但再想前进一步,碰到严阵以待的南宋军队,他就要大吃苦头了。

宋金双方第一个主力大战发生在顺昌[9]城下,迎待兀术侵略军并准备坚守、阻击而消灭的统帅就是马扩的好朋友、西军名将刘锜,他统带的部队就是著名的八字军。

刘锜回到中枢任职禁军时,王彦带着多数官兵面上都刺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的八字军也在临安,被任为皇帝宿卫亲兵前卫副军的都统制。由于八字军来自河北的义军组织,它受到许多人的排挤和歧视,受了不少肮脏气。有一天,八字军官兵与解潜统率的禁兵在临安闹市清河坊冲突起来,解潜禁兵不住口地骂“刺面贼”“贼配军”,双方都打死打伤了几个人。朝廷把王彦、解潜二人一起解职,八字军划归刘锜统带。王彦与刘锜有很深的交情,倾倒他的为人,八字军托付给他,王彦也自放心,不因个人失去兵权而耿耿于怀。

金人背盟前,刘锜已被外调为东京副留守,率全军官兵一万八千人及家属眷卫一同前去赴任。他们从临安出发,沿运河舟行五十多天,五月下旬到达顺昌时,接到东京失守,金军前锋已入陈州[10],距此不过三百里地的警报。刘锜立刻上岸,与知顺昌府陈规一起入城察看了一番,立刻决定赶修工事,坚守城池,以逸待劳地迎击兀术南下之师。一声令下,在一两个时辰内全军就纷纷舍舟登陆,入驻营地。

陈规虽是文官,曾在东京围城中系统地研究过双方使用的火器和火炮,后来出守湖北德安,用自己发明的突火枪打退攻城的流动部队。突火枪就是原始的火药枪,近代化的火枪、步枪都是在它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陈规是军器史上一个有突出成就的人。但是顺昌战役中还找不到他与刘锜合作有效地打击金虏的有关资料。

你看,距船埠头不远处,在一辆用羸马拖着的半旧大车上(好的脚力都让部队用了)摇摇晃晃地坐着的不是阔别了十多年的刘锜娘子吗?长期住在西北边疆,吃饱了山风谷露、飞沙走石,再加上东京沦陷、家属星散,后来又听说马扩兄弟一家的惨遇,妹子亸娘至今尚不明生死,接着是丈夫在富平战败后受贬,赵隆咯血加重,在那一年多的时间中,她代替亸娘衣不解带地服侍病人,把父女之情完全倾注到赵隆身上,直到他死亡。所有这些虽然都是十多年前,或七八年前的往事了,在她身上仍留下深刻的痕迹。她看起来是老了一些,但她的明快伉爽犹如一条清浅的溪流的性格,一副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好事热诚的心肠与过去都没有什么两样。

她坐在车上,忽见丈夫骑马回来,就性急地问,不管旁边还有陌生的陈规。她有一种能在一眨眼之间就辨认出那是个好人还是坏人,能不能当他面随便说话,或者需要回避一下的本能。

“不是都说好了,途经顺昌,在船上宿一宵就走。如今又传你之令起船登岸?照这样到处耽搁,慢吞吞地走,要多久咱才到得了东京?”她的声音中含着一腔怒气。

接到刘锜被任为东京副留守的诏旨,刘锜娘子高兴得像个将被母亲带到外婆家去的十岁孩子。没有什么比得上让她去收复这座失去的天堂——东京城更重要的事情了。那里有她儿时的欢乐、青年时代的幸福和未来希望的寄托。灯市、大相国寺、龙舟竞渡、棘盆……都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一样的道具,像衣服、冠子、簪珥一样。她每天催促丈夫起程,最好是快马加鞭,一眨眼就飞到东京,不得已坐在船上,她每天都在计算扣除了已经逝去的昨天,还要多少天才到得了东京。

想不到丈夫阴沉着脸给她带来晴天霹雳的坏消息,并且告诉她将在这里坚守。

她大声提出第一个异议:“东京已经没了,不快去收复,守在这里做甚?”

“此处不守,金骑长驱,江淮都不可保了,事关全局。只有在此处打败了它,叫它匹马不还,那时再收复东京易如反掌。”

出于爱护与关心,刘锜娘子常要顾问丈夫的公事,但从不插手去干预他。这是因为她深有信心地相信丈夫在公事上比她高出一头。当她领会了坚守顺昌城的重要意义后,通情达理地表态道:“既是丈夫答应咱收复东京,到时不可食言。今日就与丈夫守在这里,誓同生死!”

刘锜娘子说得坚决,这不仅是渗透着妻子与丈夫同生死的深情,还会发生良好的作用。因为她与八字军官兵的眷属们都有深厚的交情,她的态度将会通过眷属们去影响儿子与丈夫。刘锜不禁感谢地对她看了一眼。

坚守却敌,刘锜已胸有成竹,他要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包括我军憋着的一口气、敌人的骄横、妻子与军官家属的良好关系,等等。

果然在誓师会中,官兵们的情绪十分高涨,当刘锜宣布沉凿船只,断绝归路,誓死坚守的决定时,万众一口地回答道:

“敌骑纵横,誓与留守一起死守,不作南归之想。”

“平时人家欺侮我八字军,今日正要为国杀贼,扬眉吐气。”

顺昌城小而卑,陈规刚到任不久,来不及有所措施。刘锜相度形势,督率战士修筑工事,妇人们也在旁传递砖石,秣马磨刃,不让自己空闲下来。

刘锜特别下令在各城门外受敌之处赶筑比较低矮的羊马垣,穴垣为门。又尽撤城外居民数千家,烧去房屋,免为敌军掩蔽。六天后,工事粗毕,探马报来,金三路都统葛王完颜乌禄与龙虎大王等三万人已逼近城下。刘锜下令,大开诸门,敌人疑惧不前进。第三天才发动猛攻,刘锜与部将号称夜叉的许清等依羊马垣为掩蔽,用破敌弓与神臂弩自城上及垣中射敌,无不中,敌军稍却。刘锜乘势派步兵开垣门出击,金军大集于河边,退走不及,溺死及被杀伤的达数千人。

完颜乌禄进锐退速,次日就传令退兵二十里在东村驻营。晚上天色大变,乌云密布,大雨欲落未落,半夜以后,闪电霍霍,雷声轰轰。刘锜抓住机会,派统制阎充率领五百名壮士斫营。这五百人都是老兵,临阵经验丰富,斗志十分旺盛。此时金营中灯火全灭,阎充下令,在电光中看见有辫子的人就以大斧斫杀,金军死者无数。忽然电光一闪,清楚地照见一名身穿黄金铠甲,乘一辆朱红漆大车的青年贵酋,图逃不及,口中大呼呼:“留得我天下可太平!”战阵之中,壮士们哪有工夫听他说话,大斧一指,顿时尸横车下。

第二天天色如故,完颜乌禄又退兵十五里在老婆湾安营。午夜以后,刘锜派出一百壮士悄悄地袭入中军。黑暗中大家伏地不动,单等电光一闪,就奋力斫杀。一百人分为几处,到处喊杀,忽然嘂[11]声一吹,又立刻集合起来,倏分倏合,金军不明虚实,乱了一夜,结果被八字军杀死的有限,自相攻击,死在自己人手里的不少。

一次攻城,两次受袭,都遭到败衄,完颜乌禄气馁求援。败报传到东京,兀术向从人索取靴子穿上,立刻点集十余万大军,分路并进,不消两天工夫都赶到顺昌城下,他巡城一周,口出大言道:“这座小小的顺昌城,有何难攻,你们何以致败?明日看我靴尖一动,就把它踢倒!”

“此番南兵,非同昔比,国王临阵自然知道。”

这样的话,兀术显然是听不进的。他怒气冲冲地鞭打了两名将军,目的是杀鸡吓猴,使完颜乌禄愧怍。然后下令:“明日拂晓攻城,破城后,男子杀尽,玉帛子女及八字军眷属都归俘获者所有!”

主帅来临,自有一番声势,城上人看到城下大军云集,旗帜蔽空,军号呜嘟嘟地吹个不停,知道兀术已到。当天召集的军事会议中,有两名统制官提出见好即收,乘连胜之机,敛兵而退,朝廷必有奖赏的主张。有些军官附和了这一主张。

这是一场比赛毅力的斗争。所谓毅力,就是排除万难,力求完成其主观上希望完成的目前指标以及随着形势发展不断升级的终极目标的一种坚持力量。八字军的高级军官们不缺少毅力,他们在前一阶段中已达到了别人处此很难达到的初级目标。但在更严峻的考验中,他们竟有些踌躇畏难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刘锜当机立断地提出:“朝廷养兵十五年,正为缓急要用,如今虽众寡悬殊,然有进无退。吾军一动,兀术追来,前功尽弃。如使敌进犯江淮,我生平报国之志,反成误国之罪。不如背城一战,死中求生可也!”

统帅的话,坚定了大家的意志,但以一万八千人抵御城下的十万之众,任务显然是艰巨的,要使大家真正安下心来,还需要采取一些措施。贤内助刘锜娘子当天就迁出原来居住的行馆,迁至北城门内的火神庙。当着许多军官家属的面表示:万一城池有失,誓以身殉,必不令将士独死!她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她的神情是坚决而诚恳的,感动了许多人,当夜迁到火神庙来住的眷属不下百人,连那两名统制官的眷属也搬来了,说:“俺们与大家生死在一处,他要走就让他自己走!”人心大定。

此时正值六月炎暑中,城外的颍水涨溢,人马不能涉渡。兀术明日攻城的命令要实行起来谈何容易。没想到在他进军前,刘锜已派人在颍河上搭了五座大浮桥,又给兀术送信道:“今太尉(指刘锜)闻知太子将来攻城,大军渡河不易。谨献浮桥五座,如太子真要决战,即请济师可也!”

这种一半嘲笑、一半挑战的口气,果然激怒了兀术。次日清晨,他率领全军,真的从渡桥上渡过来,耀武扬威地杀奔城下。

刘锜早就派人在颍河上游和城外草丛中撒下毒药,嘱咐全城官兵:“即渴死,毋饮河水!”金兵攻来,他不动声色,只以神臂弓猛射却敌,一面传令官兵乘早凉轮番休息,吃饱饭后准备大战。金军一早出动,渡过浮桥时,耽搁了一些时间,又在城下叫喊怒骂,口渴难受,许多人都去喝了河水,一时毒发,呕吐的、倒地的不计其数。兀术情知河水有异,急令禁喝。只是在几万大军的一片混乱中,这样的命令一时是难以生效的。禁者自禁,喝者自喝,一批批倒卧地上,影响了士气。大规模的、强烈的攻城战始终组织不起来。

自晨及午,金军朝气已失,我军神气安闲,劳逸之势判然。刘锜看到时机已至,先以数百人出西门尝敌,接着又以数千人出南门,戒令勿喊,但以短兵与战。八字军蓄锐已久,一阵冲击,势如虎狼,把金军逼退数里之地,来不及渡回浮桥的纷纷坠死河中。八字军的目标,显然是要打败乱后复整的兀术中军。那天兀术身披白袍,裹甲数重,乘骑带甲的战马,以牙兵三千人决战。他的牙兵都披双重铠甲,头戴铁兜鍪,三人为一伍,同时并进,号称“铁浮图”。临阵时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历年宋金大战中,金军常以铁浮图配合两翼拐子马,左右迅速包抄,中间突破以取胜。但这次因颍河前阻,地形迫隘,刘锜又到处布下拒马木,限制拐子马,不使它纵横驰骋。八字军又临事制宜,两个人组成一队,一个挑去铁浮图的兜鍪,另一个顺势以大斧砍其手臂,碎其头颅。酣战不久,就把铁浮图消灭了一大半。这时形势明显有利,八字军人人奋战,有的抓住敌人,紧抱不放,二人一起坠河淹死。统制官赵樽、韩直都身中数箭,依然奋进,不肯后退。刘锜在高处瞭望,急派人硬把他们扶回来。双方酣战到酉时,金军全面后撤,势若山崩,丢下的尸体来不及搬走,不下五千具。

兀术率败兵退到城西,还图再战,检点各军,伤亡实多,有些溃散了的不及归伍。是夜大雨如注,平地积水一尺多深,颍水泛溢,势如山洪暴发,一夜中咆哮不绝。刘锜乘胜,又派出多支队伍前去追击,雨声、雷声、河水声、喊杀声汇成一片,金兵营中人人惊慌,不战自乱。兀术不得已,只好拔营逃回汴京。丢下的车辆、旗帜、器械、兵刃、粮秣来不及搬走或破坏,堆积如山,这就是著名的顺昌大捷。

战争全靠官兵奋战,在一般情况下,统帅所发挥的个人作用是有限的。唯独顺昌一战,刘锜始终胸有成竹,指挥若定。他克服了顺昌城卑、无险可扼以及金军锐进、寡不敌众的两大不利条件,充分调动一切有利因素,用间,用毒,助长敌人的骄气怒气,激励我军的勇气斗志,临事制宜、灵活多变的战术等莫不奏效。天气炎热,雷雨频作,本来是双方共同的条件,他巧妙地为自己一方利用了。他表现出卓越的指挥艺术。即以他本人而论,在顺昌战役以前或以后多次的战争中也没有像这次关键性的大战中指挥得那样得心应手。这是宋金战争史中一个典型的战役。

顺昌战役改变了战争面貌,传说金政府得到败讯后,吓得丧魂落魄,把燕京珍宝悉数搬回老家,作逃走的准备,说明金军这次南侵的基础是十分薄弱的,将以大败告终。

顺昌战役以后,接着韩世忠有收复海州之捷。吴璘坚守大虫岭,田晟苦战泾川,稳定了西北战场。连得向来拥兵不战的张俊也来凑热闹,派勇将王德收复宿州、亳州。王德绰号也叫“夜叉”,敌将听说夜叉来了,不战逃走。

诸将中进取最锐、进兵最速的是岳家军。在短短的一个多月中,岳家军本身或配合友军先后收复颍昌、淮宁、郑州、西京洛阳。七月初,兀术以骑兵一万五千人来到郾城决战。岳飞亲率四十骑突阵,金军大败,勇将杨再兴差一点活捉兀术。几天以后杨再兴又以三百骑击杀金军两千人,不幸战死,焚化他的尸体时,得箭镞二斗,可以想象他在战阵中叱咤风云的气概。接着颍昌大战,猛将岳云手执一对铁椎以八百骑陷阵,兀术又一次大败。

岳家军进展到东京附近,牛皋等在京西一带连捷。梁兴渡河联络太行山忠义与两河豪杰。义军韦寿佺、孙谋等部积极准备与岳家军会师,旗号都用“岳”字。沦陷区的人民奔走相告,甚至白天罢市,黑夜起来,披衣伺听风声。自燕以南,金朝的号令不行。兀术还想在河北“签军”(征集汉军)再战,竟无一人从者。他悲叹道:“我军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之败衄!”这是岳家军发展到顶点的时候。岳飞意气风发地对部下说:“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正待指日渡河,忽然接到朝廷退兵的命令,岳飞奏称“金人锐气沮丧,尽弃辎重,疾去渡河。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不可失”,要求继续用兵。赵构、秦桧发急,一天中连下十二道金牌,严令班师。岳飞愤慨泣下道:“十年之功,废于一旦!”不得已下令退兵,百姓遮马痛哭,声震原野。辛苦收复的土地,一时又沦陷敌手。

在金人“必杀岳飞,始可和”的指令下,内奸秦桧下毒手,先解除韩世忠、岳飞等的兵权,任为有名无实的枢密使副,接着就捕岳飞、岳云、张宪入狱。花了两个多月,一再改编伪造罪状,狱久未成。秦桧的走狗,大将张俊与御史中丞万俟卨收集伪证,大卖气力,却引起许多正义人士的公愤。绍兴十年除夕,秦桧经与妻子商量后,写了一张小纸片给狱吏,就把岳飞等三人在临安的风波亭杀死了,成为千古冤狱。

岳飞被杀,韩世忠愤怒地前往责问岳飞到底犯了什么罪,秦桧回答“莫须有”[12]三字。韩世忠说:“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这时韩世忠已被收去兵权,只好骑驴载酒,杜门不谈天下之事。主张抗金的刘锜也被解除兵权,后来被放逐到湖南去。

岳飞死后,宋朝再次投降告成。在宋朝自动解除武装,奉表称臣,无耻地宣誓“世世子孙,谨守臣节,岁贡银绢”的前提下,金朝承认南宋在大散关至淮水一线以南的小朝廷。

千百万人民以鲜血凝成的大好抗战形势被投降派活活地扼杀了。

5

从此,我国历史上开始了一段虽非绝后,却是空前的黑暗统治时期。赵构、秦桧这一伙根据他们自以为得到莫大好处的既定国策,对于一切持有不同意见的人横加残酷的迫害。在那段时期中,凡是主张抗金、主张收复失地的都被视为乱臣贼子,视为洪水猛兽,如非杀害,至少也要就地圈禁起来,使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苟容自安、赞同屈膝讲和的莫不得到升擢,富贵立至。

新国策的主要制定者秦桧是这伙人的核心,他是疯狂的嗜血者,整人、害人已成为他的天性。在他当政的十多年中无时无刻不在整人害人。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即使坐稳了首相,享尽富贵,仍不肯使自己的脑筋和双手闲下来,非把天下所有反对者的舌头都剪下来决不罢休。他作疏削稿,每至深夜,上下臼齿的磨动声甚至传到室外,明晨奏疏上去,谴责立至,必有一个人、一家人或一大批人倒霉。这些奏稿很少直接用自己的名义,多数由御史出面。宰相一般是代天立言,唯独他这个宰相,不辞辛苦,还要为下属削草。这些奏疏公开后,识得他笔路的人,一看就知道:“此乃老秦笔也!”

秦桧的私人办事密室“一德格天阁”落成之日,广州守臣送来一卷地毯,大小尺寸完全符合,丝毫不差。这个地方官可说是马屁拍到了家。但秦桧另有一种想法,他既能刺探到自己密室的尺寸也就有本事刺探到自己其他的秘密。这个危险分子果然很快就被他整掉。

陷害岳飞有功的御史中丞万俟卨被升为副宰相以酬其庸,一段时期中,二人好得无可再好。万俟卨俨然以宰相的继承人自居。忽然一夕之间形势大变。几名御史一齐上章弹劾,“窃天之功”“擅权自用”等罪名顺手一捞就是一大把,很快就把他轰下台,从此冷板凳一直坐到秦桧死后。明朝正统年间有人在杭州西湖岳坟前铸了秦桧夫妇、张俊、万俟卨四人的铁像。万俟卨地下有知,心里肯定不会服气,他一定在嘀咕道:“秦丞相相信的是汤思退、董德元,俺算得他的什么心腹亲信,让俺跪在坟前陪他受罪,岂不冤天下之大枉!”

在他执政时期,官场上形成一条规律,只要自愿充任他的鹰犬打手,为他搏击他所不喜的人,只消上几道弹章,甚至奏稿也不用自己动脑筋起草,只要在现成的底稿上署个名,搏击成功,就可坐待富贵,几年工夫副宰相到手。但到那时福星已退,灾星高照,再安分守己也没有用,就得准备卷铺盖下台。一次秦桧病假两天,由副宰相单独陛见,奏对之际,唯有盛称秦公勋业。明日去相府探病,秦桧忽问:“闻昨奏事甚久,所奏为何?”副宰相惶恐回答:“某唯颂太师勋德,旷世所无,语终而退,实无他言。”秦桧点点头道:“甚荷。”意思是很“感谢”你在官家面前替我说“好”话。那人情知不妙,刚回阁子,御史弹劾他的奏章副本已经送上让他本人过目了。

秦桧利用御史台这座官僚的舆论机构打击政敌和所有他不放心、不喜欢的同僚。这套做法,秦桧行之十分熟练,已达到随心所欲、炉火纯青的程度。

绍兴十二年以后,良将名臣被秦桧锄芟殆尽,朝廷中已很少有他的正面敌人,但草野民间以及逋臣迁客对他不满的还有不少,不免要用文字寄意,或借古讽今,或咏物及人。秦桧又大起文字狱打击他们,其手段之辣,株连之广,都是历史上少见的。

靖康年间上书为宣德门伏阙事件声辩,指斥奸党不遗余力的太学生沈长卿,晚节不移,始终疾恶如仇。他赋牡丹诗有“宁令汉社稷,变作莽乾坤”之句。牡丹诗如何牵扯得上汉室莽朝,显然别有隐射。诗被奸人告发,编管化州。沈长卿以垂老之年,赭衣白发,锒铛上道,亲友不敢相送。

永福吴元美写了一篇《夏二子传》,夏天的二子指蚊子、苍蝇,当然是隐射秦桧及其党羽。文章结尾处是吴元美的畅想曲:“当是时,清商飙起,义气播扬,劲风四扫,宇宙清廓,夏告终于鸣条。二子之族,无大小老少皆望风陨灭,殆无遗类。天下之民,始得安食酣饮而鼓舞于清世矣!”

这个吴元美确实很富于想象力,这段文章写出了当时人苦于虐政、渴望出现一个清明世界的共同心理。不幸被同乡告发,他的结果可想而知。

还有个尚在书塾中肄业的十四岁少年王谊,曾模拟赵构的口气,写了“可斩秦桧以谢天下”。这张纸条落入一个仆人手里,扬言要拿出去首告以勒索金银。王谊的父亲无法满足他的欲望,只好听其出首。奸党们对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也未肯放过,把他流放到象台。

这件事说明当时文字狱大炽,告密风大盛。更有意思的是十四岁的少年尚知要斩秦桧以谢天下,比他痴长三十多岁的官家赵构却只想紧紧保住秦桧,不惜与天下人为敌。秦桧被禁军军官施全暗杀未遂,赵构下令宰相出门时,派五十名军士保护,唯恐他受到发肤之伤。这一君一臣确是同命运、同休戚的。

秦桧之整人害人,至死不易,垂老弥甚。他晚年在一德格天阁的一张屏风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人的姓名。凡是榜上有名的,都是他的仇家,迟早要遭到他的毒手。其中为首的三名状元榜眼探花是反对议和的宰执赵鼎、李光和上疏请斩秦桧以谢天下的翰林院编修胡铨,此时三人均在贬所,赵鼎对儿子赵汾说:“秦桧定要杀我,我不死一家受祸,不如我一死了事,你们可安。”绝食而死。没想到秦桧仍不肯放过他的家属。他侦知赵鼎生前多与主战反和的士大夫通信往来,死后又有不少亲友携酒前来参加会葬。他下了毒手,派地方官以搜私酿为名,尽逮赵氏家属及参加会葬的亲友,搜出往来书札,立大案把上述诸人及主战的宰相张浚等人一并罗织在内,欲诬以谋逆大罪,尽灭其族。这个案件由秦桧亲自主持。狱成,秦桧已病重,颤抖的手,在牍尾署不成自己的名字,隔了两天就已病亡。这批囚犯才得死里逃生。

秦桧死后,舆论大哗。不少人攻击他,当然要涉及他的卖国投降政策。赵构及时下了一道严厉的诏书,大意说:与金朝讲和乃国家之既定政策,朕主之甚坚,宰相不过在旁翼赞而已。今宰相甫亡,有人议及朝政肆意诋毁,讪及朕躬,意欲何为?如再有人敢妄论者,朕必加重谴。

这道诏书表示赵构还要坚持屈膝投降的政策,不肯迷途知返。南宋人民仍在漫漫的长夜中,望不到天明之日。

一生主张抗击金虏、收复失地、坚拒和议的马扩处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中,可以推知他必然要成赵构、秦桧的眼中钉。

除了和战主张截然相反外,赵构、秦桧对马扩还有特别憎恨的理由。建炎三年,在临安的两名高级将领苗傅、刘正彦因不满朝政,突然发动兵变,杀死主持军政的贪黩淫乱的签书枢密院王渊和赵构的亲信内监康履等人,废黜赵构。当时朝政腐败,王渊、康履及内侍蓝珪、曾择等人狼狈为奸,人人切齿。事变之初,身在行伍的马扩,内心中毋宁是同情苗、刘的,与他们有所往来,后来发现他们的措施诸多不善,甚至要遣使去与金人谈判。这样马扩才死了心,断然离开他们。

这是一次不彻底的决裂,但确有思想基础。长期徘徊于忠君爱国两个概念之间未能把它们分割的马扩,这次几乎做出取舍,而又未成。苗、刘失败,赵构复辟,侦知马扩的活动,但抓不到多少把柄,就以“马扩往来其间”的暧昧罪名,趁机把他贬谪出去。

赵构不喜欢马扩,当时朝廷中人都知道。但在和战不定的局势中,有时也有人想到马扩是有用之才,要求加以擢用。绍兴中,主战的宰相张浚兼任都督,总揽北伐之事,他辟马扩为都督府都统制,都统制是一府的军事长官,事权甚重。张浚还亲自写了一封信为官家解释道:“上不怒公。”结果马扩没有就辟上任,其原因是像他表面上所说因与刘子羽(当时子羽是张浚手下的红人)不洽,他避嫌不就,还是另有原因,现在已无法考实。

马扩先后也被任为沿江制置副使及沿海制置使两个要职,可见朝廷上还是有人想用他。由于他手下没有一支嫡系军队,朝廷调拨给他的军队,指挥起来不能得心应手,很快都辞免了。作为一个军事长官,正因为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他在北方时,挫失于真定、清平,到南方后也不能像岳飞、韩世忠那样得到充分发挥,获得显赫战功。这是他生平最大的遗憾。

绍兴和议前,金使撒卢母来临安,气焰嚣张,后来派马扩接待。马扩过去多次与撒卢母打过交道,深知他的底蕴,这时采用摆老资格的办法,历数金朝元老重臣过去与他的交情以摧抑其骄气,撒卢母气焰顿挫,在马扩面前十分尽礼。

这一招用以挫敌,可能也救了自己的命。那时马扩已长期居住在融州仙溪,野服筇杖,竟像个桃源中人。笔记小说中流传他的逸事一则,说他在仙溪盖了一所茅厕,一天如厕,手中持一支长矛,抬头忽见屋椽上一只碗口大小的蛇头,正在吐舌吸气。马扩一矛刺去,恰恰把它钉死在椽子上,只是找不到蛇身。后来仔细看清楚了那条蛇的形象特殊,头大身细,蛇身像根细绳盘缠在梁上。这传说如属实,马扩出门数步如厕,也要携带武器,说明他随时保持着警惕心。可惜他的神矛不能刺于金虏和巨奸之胸而仅仅试于蛇虺之首,这真值得悲哀了。

马扩的名字肯定会写在一德格天阁的屏风上,而且一定名列前茅。不过秦桧熟知他在金朝还有不少认得的人,唯恐对他下了毒手,万一引起金人的非议,不免自找麻烦,因此暂时移后,把他列入待决之囚、暂缓执刑的行列中。表面上看起来锋芒已敛、行止恬散而内心中还是十分激昂的马扩居然能逃过秦桧之手,成为一条漏网的大鱼,这倒令人感到意外。

6

绍兴十五年七月中旬,身居融州的马扩忽然接到他的畏友、当时也被斥居在湖南的刘锜一封来书,邀约他去岳州,扣准中秋之夕,与几位老友同在岳阳楼上赏月。信中讲明白他近来得了一笔淌来之财,足敷他们兄弟三日醵饮之资,希望马扩克日参加。

刘锜以大帅之子,参加戎行,入卫宫禁,做过多年高级将领,生活一向过得十分豪奢。顺昌战胜后,声名洋溢,以反对和议,斥居湖南,收入全无,能干贤惠的娘子,不幸积劳去世。他自己又不善理家,几年下来,竟落到赤贫地步。一天,他去乡间酒家赊酒过瘾,酒家不肯欠赊,争执起来。他一时感慨,在壁间题了一首《鹧鸪天》词,谈到本人经历,有“十万军中挂印来”之句,酒家才知道他就是名满天下的宣抚判官刘四厢,从此刘锜的穷也传遍了天下。在临安的大将韩世忠及杨沂中先后派人送来金帛供他使用。刘锜在接受礼物时也分出档次。主战派韩世忠送来的礼照单全收,附和秦桧、张俊的杨沂中的礼物,他只收一小部分,退回大部分。

柘皋之役[13]刘锜与杨沂中同在战场打败金军,相处得还算不错。只是杨沂中靠拢权相,苟得富贵,骨气全无。岳飞死在风波亭,他是监刑官,虽系奉旨,他却不曾坚辞,因此刘锜鄙薄其人。对他送来之礼,面子上不好全却,只肯收一小部分,准备作友朋醵饮之资,一下子就用光,含有早些脱手之意。

刘锜、马扩分别闲居在湖南、广西,法律上虽无羁管的明文,但两个失意人聚在一处,肯定要受地方官注意。刘锜选择了岳州的岳阳楼为聚首之地,除避免在他们住处见面外还有一层深意。岳飞被杀后,无耻的岳州知州居然上奏朝廷:臣所知之州耻与逆臣同姓,乞改岳州为纯州,使州为纯忠之州,臣为纯忠之臣。朝廷准奏,改岳州为纯州,相应地岳阳楼也改名为纯阳楼。岳州改名,事在数年之前,刘锜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改名之事,随笔写来还是岳州、岳阳楼。这一字之差中间含有千言万语,马扩自然会意。只是几位友好,书中没有明言其人,马扩也不需追问,到时自知。刘锜兄长要他聚会的岂有不可会之人。

在约定的当天中午,马扩赶早来到岳阳楼,不想刘锜已到岳州两天了,此时下楼来把他迎上楼去。两个阔别已久的朋友,还是刘锜刚来湖南时见过一次,竟又有十二三年未见面了,彼此都已改变得很多。刘锜鬓上竟已出现斑斑星霜,凡是想到刘锜当时风华正茂的年代,谁也不可能把刘锜和霜鬓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联系起来,因此使马扩特别感到惊异。马扩自己也改变得多了,青年时期他身上残存的稚气相当明显,如今已被额头上几条深刻的皱纹所代替,从形象到精神状态,他看起来都好像是一棵横卧在河边的偃蹇的瘦树。以致刘锜早已搁在喉咙口的一声亲热的称呼“兄弟”,竟吞了回去。

他们要过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

“上回看见嫂子,还是好好的,如何在湖南折腾了两年,她竟没了?”

“正是你嫂子临殁时还拉着俺的手说:‘寄语三弟,务必把亸妹子接回来,重图团圆,咱死了也好瞑目。’她还责怪……”

“想是责怪兄弟还没把小驹儿找到!”

“嫂子责怪兄弟你当初不该把亸妹子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异域!”

由于收回了那一声亲热的称呼不自觉产生的陌生感使刘锜的谴责更增加了严厉性。马扩默默地接受了那谴责,不管他有多少理由,把亸娘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异域毕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他怎样来为自己辩解呢?他叹口气,轻轻说:“嫂子音容犹在眼前,倏尔奄化。俺与小驹儿分手已十八年,音信杳无。如今还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流离何处,埋骨何方。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了!”

往事忽然潮水般地涌来。宣和四年元宵之夕,马扩在刘锜家的客厅中与刘锜哥哥扺掌深谈,不觉达旦,当时何等意气!不想楼上闺房中的刘锜娘子与亸娘也是一夜无寐,笑语温馨。正是在那一夕的谈话中,兄弟俩设计了即将到来的伐辽战争的战略方案,谈到可能发生的宋金战争,也正在那次谈话中,确定了马扩与亸娘的婚期。然后是一连串的战争、亡国之祸、贬谪、坐牢乃至死亡,这些祸殃好像穿在一根线上,连续来到这两个家庭中。只要把线头一拎,回忆的数珠就一颗不缺地全部呈现。那个元宵之夕就是线头,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当时当地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一时都沉默下来。

岳阳赏月本来是湖广人的传统节目,每届中秋,挈妇携儿前来赏月的当地人、外地人挤得水泄不通,座无隙地。和议以来,老百姓的心都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大家已失去赏月的兴致,更兼岳阳楼改了名,使它蒙上不洁之名,更使游人裹足。偌大的一层楼上,竟只有三四桌座客,越发显得空旷冷落,令人索然。幸亏刘锜约定的两位老朋友,这时如约赶到,原来他们是西军时期的旧侣刘子羽和刘子翚兄弟。

“子充,真定官署一别,不觉二十年。”刘子羽不暇寒暄,抢先发言,他的声音仍旧像黄钟大吕,“人事沧桑,不想今日得在此相见,可称幸会。”

他们四人中间,刘子羽是变化最少的一个,看起来似乎比道学先生的兄弟刘子翚还要年轻十岁。他谈到真定官署一别,轻描淡写的“人事沧桑”四个字就把他与马扩间一段不愉快的往事缴销了。

南宋初年人谈到京华旧梦,谈到政宣往事,恍有隔世之感。他们具有双重心理,既怕触痛心情,又怕把前尘都淡忘了,怕说到它又唯恐不谈到它!只有刘子羽的这段话,不说不好,说又不好,怎样说都不适合,他只好以人事沧桑这四个字概括过去。

马扩系狱,当时刘子羽确实不在真定,没有参加王渊、李质的阴谋,他问心无愧,不认为自己有向马扩道歉之必要,但事情确实涉及父亲,刘鞈在东京围城中请吴革向马扩转达自己的忏悔和歉意,吴革虽死,这几句话辗转传开来了。刘子羽光明磊落,今日理应转告马扩。无奈父亲殉国,死得重如泰山,为人子者,何忍坐实他父亲身上的这点白璧微瑕!他希望马扩把这段过节忘了,犹如勾销一笔隔世的旧债,这个意思就包孕在他没有说出来的语言中。

马扩会意,立刻举杯为彦修、仲修昆仲远来不易干杯,果然把这笔旧债勾销了。

在这天翻地覆的二十年中,刘子羽凭着他赤诚的爱国之心、过人的才智干出了一番辉煌的事业:他辅助张浚,在谈笑之间,就把拥兵跋扈的叛贼范麻子范琼执付大理寺正法,解散他的余众,匕鬯不惊。富平战败,五路震动,刘子羽与大将吴玠、吴璘兄弟等同心协作,力挽狂澜,在和尚原等处大败金军,挡住它入蜀之师,确保川陕一带。刘子羽赞画之功为多。秦桧议和,金使萧毅的坐船上打出“江南抚谕”的旗号,把宋朝看得一钱不值。那时子羽正在知镇江府任上,不怕违背君相之意,派人乘夜换下旗来,为宋朝人争得一口气,其结果当然罢官而去,还落得党同张浚反对朝议的罪名,成为一德格天阁屏风上有名的人。

凭他这番经历,凭他是一德格天榜同年的资格,马扩当然不应再计较隔世恩怨,一切都涣然冰释了。当时只要屏风上有名的人,彼此都视为同年,其关系的亲密远非科举中的同年可比。正因为这样,刘锜才有把握把他们请到一起来,而不怕彼此尚存芥蒂。

饮酒之际,马扩问起刘子翚这几年的行止。刘子翚自己笑而不言,刘锜指指他随身带的一个行囊道:“仲修年来已移居荆襄,循岳鹏举之故垒,有所撰述。此番他践约最早,已来了四五天,俺与他深谈两宵,才知他已弃道学家而不为,撰述之余,行吟江边。几日来,这一行囊的诗稿又将盛满了。”

酒过数巡,他们正待酣饮畅叙。忽见四隅散座上有些形迹可疑的人,三三两两喝酒,眼睛都盯在他们座上。刘锜机警,要大家注意。原来纯州的地方官乃朝廷的纯忠之臣,他们经常派出眼线,出入逆旅酒店中,专门打听“不纯之人”。刘锜这一行人操的是南腔北调的口音,穿的是不文不武的便服,早已引起他们的注意。又几次听到他们说话时不避讳这个岳字,便认为他们很可能是岳飞的余党,欲图不轨,正待进一步侦查。看来今晚楼上赏月,肯定要受这些俗物的干扰了,刘子翚轻声地提出一个聪明的建议道:“兄弟这几夜常在湖边漫步,都听到水上琵琶,声调激越,遥遥望去,一叶扁舟上,有人风鬟雾鬓,似不胜哀怨,莫非也是个有心人。咱们何不就此散了,晚上租条官舫,载酒赏月,兼去寻那丽人的琵琶声,岂不比在此地看这几张肮脏面目为好!”

寻声觅迹,追踪丽人,此乃文人之无行。想不到道学家的刘子翚竟会提出这样一个好主意,可见得这几年来他诗化的程度已远远超过道学化的程度了。道学家虽令人肃然起敬,但他的位置应在圣庙附祀的列贤牌位中去找,与之打交道做朋友,却会显得味同嚼蜡,远不如诗人朋友风趣。

道学家的特点是一定要与当局者合作,或者至少是不反对它或与之大同小异,才有立足的余地。身为道学家的刘子翚痛苦地感到这一点,才毅然舍弃这光荣的头衔,愿意做个诗人。他的朋友及兄长都高兴他有这样可喜的转变,对这个建议,大家齐声叫好。

从绍兴十一年议和以来,天地万象也随着人事的改变而改变了。从那以后,再也看不到一个万里无云、皓月当空的中秋佳节。似乎人们的眼睛和心灵都蒙上了一层薄翳,他们看出去的一切也都蒙着一层薄翳,一切都好像雾中看花。今夜,船泊湖中,那刚升到君山上的明月已显得那么小,而且被层层浓云薄雾所包围,它无力地照在微微作波的湖面上,闪耀出千万条淡黄的光束,一阵风过,它们变成千万只眨着眼珠的眼睛,泄露出对人间世界的不满。

天象黯淡,举座不欢,大家坐在舱里喝闷酒,即使不受到旁人的干扰,大家也很少说话。

不过洞庭湖毕竟是寥廓空旷的千古胜境,如果放到宏观的角度中去看。尤其在夜里,无边无涘,水天相连,一直延展到天的尽头。连日天气不佳,在他们视野所及的一角湖上,并未发现有其他的船只,渔船也躲着不出,渔歌歇响,这山山水水,这一片天地暂时就归他们占有。刘子羽在舱内喝了两杯闷酒,憋不住了,携着酒壶瓦盏,走到船头上来独酌。忽见月色转明,星斗灿烂,刘子羽不禁豪气直涌,逸兴遄飞,他满满地斟了一杯,泼入湖中,以酹水月,接着又斟一杯,遍揖星斗万象,慨然说道:“国家失计,湖山蒙垢。俺刘子羽身虽伏枥,志在万里,他日如不能驱逐胡虏,清除君侧,手挈燕云五路之地还我军民,有如此水!”说着又把这一杯酒向西、北两个方向泼去。这时,船身晃动了一下,星斗万象似乎都在点头表示赞许,刘子羽连饮三杯,他的酒量本来有限,不觉有点醺醺然了。

一阵急迸的,犹如刀枪齐鸣的琵琶声渡水逐波而来,遥遥望去,有一个黑点儿缓缓移动,后来点子逐渐放大,看得出是一艘舴艋小船,越过一大片芦苇丛,向他们船的方向驶来。船经处,发出簌簌的响声,盖过了已经转为低音的琵琶。这时舱内的三人也都把头伸向窗外,看那小船行近。刘锜侧耳细听了一会儿,那如泣如诉的琵琶与如梦如幻的柔橹已融成一片,泯没了两者的界线。刘锜意有所会,忽然回到舱里,拈起一管竹箫,呜呜幽幽地吹起来。他吹的是与琵琶声合拍的《定风波》词曲。那一曲当年在东京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把刘锜、李师师都卷在里面。现在他吹了一遍又吹一遍,吹到第三遍时,那边的琵琶已停,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弹起来,那又是他熟悉的《琵琶仙》自度曲。当时师师在镇安坊反复度曲,刘锜每夜都去,帮她合拍定音。如今天壤之间,能够用这一曲来响应他的《定风波》,除师师外再无他人了。刘锜不禁冲口而出:“不错,她就是李师师!”

他们都走到舷边,大舸在湖中已碇泊多时,等到舴艋船靠拢,就放下一条跳板搁到小船上。果然看见李师师扶在小藂肩上,略为踌躇一下,先在跳板的那一端蹭了一蹭,试试它的弹性,然后就勇敢地走上跳板,渡入大舸。

此时此地,在溶溶月色照耀下的洞庭湖官舫内,在彼此劫后余生的心情中,无意邂逅,天涯相逢,大家都有说不出的激动。

师师披一袭敝旧的缕衣,它原来光彩夺目的颜色,现在十分黯淡了。在她习惯地包裹着发髻的青布帕底下微微漏出几茎灰白的发丝,泄露出她已入暮境,但当她抬手抚一下头发,把她的脸庞完全显露出来时,绝代风华,仍不减当年。小藂也已中年,比从前倒胖了,她捧着琵琶,跟在师师后面,随时留心,挡住师师摇晃着的身体,显得二人相依为命。

师师进入舱内,与刘子羽兄弟厮见了,刘子羽在东京时曾见过面,刘子翚却是第一次相见,但彼此都是知名的。师师在青城斋宫内怒斥二酋、引簪自绝一事,天下无人不知。后来又传说她绝而复苏,伺机逃脱,流落江湖,也有人曾在浙中湖湘看见过她,只不知道她那一段传奇性的逃脱的经过,大家都不免要问起。

马扩问起他心中蓄疑已久的一段往事,他在和尚洞山寨时,曾听飞行豹子崔忠说到在黄河边救起的那贵妇人,莫非就是师师?

师师凝神想了一想,反问道:“他说那妇人已患重病,躺在一块门板上?”

“是躺在门板上。记得他说当时两个保护她的人都被金人射倒。他就地抓起那病妇就背在背上,撒足飞奔,幸得逃免,寄养在一民户家中。后来之事如何,他却不知道了。”

师师泫然掩泪道:“崔忠救的那病妇人就是师师,被射倒的一个,就是师师的义父何老爹,当时未死,今尚健在。师师在那民户家中养伤六个月,幸得痊愈。后来何老爹、小藂都找来了。”师师指指身上的缕衣和琵琶檀板,“这些都亏小藂收了,今日还用得它,只不知师师的救命恩人崔忠现在何处?”

这一次轮到马扩黯然了。他回答道:“五马山寨被陷之日,十多万义军同日就死,那崔二哥以后不闻信息,想也在当时捐躯了。马扩至今未死,愧对义众。”

“俺早听马兄弟说到过此事,”刘锜插上来道,“当时猜度师师定不死,只是到处打听,言人人殊,不得确息。师师你累大家找得你苦啊!”

“不但刘四厢、马宣赞到处打听咱的行踪,咱正有件要事待说与马宣赞知道,这两个月走遍湖南、广西,今日幸得一曲《琵琶仙》勾来了刘四厢的《定风波》,天涯相逢,好生凑巧!”

师师来到后气氛顿时改变,大家杂七杂八地提了不少问题,心中积愤吐出了不少。不觉月亮已渐渐隐入西山,他们带来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刘子羽还待详问师师年来行迹。师师慨然说:“师师自脱虏手,流落江湖二十年,其间地方驱逐、官府名捕者也不下七八次,受了多少肮脏气!今日与诸君邂逅,千言万语,一时也说不罄尽。诸君不怕污心,让师师再奏琵琶一曲,聊抒胸怀,如何?”

师师说是抒自己之怀,弹的却是大家心中的块垒,它一声声都是从胸臆中挤出来的最重音。忽而金戈铁马,如在战场上搏杀,忽而剑拔弩张,如在樽俎间与敌折冲,忽而风云骤至,山河变色,忽而声声掩抑,生离死别,人间百态都流泻于几根弦线中。最后她微微抬起头来,轻声说道:“稍停有话相告马宣赞,这一曲就为他而弹。”手中却不停挥,只听得铮铮几声试弹后,忽成变徵之声,恰似一块铅压在大家心上。大家相视惊讶,只听见砉然一声,几根弦线一齐迸断。师师顿时泪落如霰。

杨沂中送的这份礼不轻,留下的一小部分也足够他们三日饮醵之用。中秋以后又饮了两天,直到十八那日,大家才分手而归。

那次小聚,刘子翚最为丰收,他为师师写的一首绝句竟成为一时绝唱:

辇毂繁华事可伤,

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

一曲当时动帝王。

敝旧的缕衣檀板,打破了时空间界限,把大家的思想情感带到往昔全盛之日,竭力反跌出目前的垂老流离,事最堪伤。刘子翚这首绝句也像师师的琵琶一样,抒的不是一人之怀而是大家共同之情。他们的心都是相通的,因为包括师师在内,他们都是一德格天阁榜上有名之人。

7

自从李师师把那重要消息告诉马扩的一瞬间开始,他神不守舍,他的心早已飞离此间。以后两天,他虽然随大家一起喝酒、说话,听师师鼓琴,随大家痛斥和议之误国,列举秦桧及其党羽迫害正人义士擢发难数的罪行,但这里仅仅是他的躯壳,或者可以说是留驻在此的一个“留守司”,他本人早已飞越万山千水,直往河北去了。

师师告诉他的是何老爹从北方带来的消息,马扩的母亲、大嫂、妻室及他盟兄之妻赵大嫂等都在河北路新乐县一户女真猛安家里当女奴,只有他女儿载儿早于数年前夭折。何老爹特为他去新乐县一次与马母等人都见了面,只有他的妻室因病未能见面。何老爹又托人居间说合,那猛安许她们家属备款来赎。何老爹已付出了一部分赎金,为她们脱去奴籍,另外赁屋居住。但尚余之数,何老爹力有未逮,特回南来,到处找寻马扩,希望他早早筹款去陪她们回南。事不宜迟,免生枝节。何老爹现在淮南榷场[14]任事,愿陪马扩一起去北方,竟其全事。

不消说,这个消息极大地震动了马扩。

南宋的文武官员以及殷富民户渡江以后,家属大都留在北方,被女真、色目人掠卖为奴。绍兴议和后,朝野间忽然掀起一股赎卖奴婢之风,买的方面通过种种关系,打听到自己家属的确信后,愿多备金帛赎取,卖的方面乐得趁火打劫,重重地勒索一笔财物,表面上也真是两相情愿,颇多成交。大将杨沂中、李显忠的母亲妻室先后都赎回南方。当时在边界南北已有那么一批人利用各种关系,专门为双方打听消息,居间说合,赚取佣金,这已成为一种新兴的行业。何老爹这些年来往任职榷场,也多次潜入北方,做成了几笔交易。唯独马宣赞是他敬佩之人,更兼是师师的挚友,这次他没有把它当作买卖,反而慷慨捐资,把她们从火坑中救出来,又为她们暂时安排了食宿之处,自己急回南方报信。

师师把此事告诉马扩后,刘锜、刘子羽兄弟都认为这是天大的喜讯,酌杯相庆,力劝马扩早日北行。刘锜高兴地说:“莫非天意要兄弟与太夫人、弟妇重聚。上月间韩太尉刚馈赠的不下千金之数,兄弟都将去了,足敷赎款及路上盘缠之用。她们回南后,他日居家生计,到时再作计较。”

刘子羽兄弟也表示了到时必可相助。刘子羽还具体建议道:“子充此行,自然要改装为平民百姓,最好尽剃髭须,像个普通商贩模样,才不致引起双方关卡注目。进出边境,路引最为紧要。子充生平不愿与官府有司打交道,此番却不得不向他们折腰了。”

刘子翚探囊取物——他的行囊中不单有诗稿,还有路引等杂物——他取出一张路引,高兴地说:“俺此来为避人耳目,也托人去打了一张路引,化名刘三,贩卖柑橘苹果梨栗为生。子充既不愿与官府打交道,正好取去顶用。”

大家都笑起来。师师调侃刘子翚道:“看你这副攒眉苦思,到处咏哦的模样,行囊中又满贮诗稿,天下哪有这等风雅的柑橘客人?”

“这张路引,俺不过备而不用而已!”

“不用尚可,拿出来要露马脚,不免请你坐上三天班房。”

马扩、何老爹来到河北新乐县,一路上亏得何老爹熟悉情况,倒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发生差错。他们找到何老爹为马母她们租赁的两间住屋,刚到门前,侧耳细听,里面竟无一点声息,马扩的心不禁狂跳起来。推门进去时,看见母亲、两位大嫂都在外间,彼此惊喜之余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似乎有一种凝重的气氛把所有声音都冻结了。母亲不暇说话,先用手指指里间,再把手掩在嘴唇上,表示噤声。只消有这个暗示,不用其他说明,马扩一切都明白了。

房间当然是破旧的,特别是那扇通往里室的门,手指略为推动一下,就会发出“咿唉”之声,显然多年没有在门臼处加油了。马扩把门轻轻抬起,侧身而入,只见亸娘拥着一条破被絮,缩在土炕里侧。难道这就是他日夜凝想的妻子?她瘦得已经失去人形,只留下一个依稀可以想象的轮廓,但睡在这个房间、睡在这张土炕上的不可能是别人。马扩弯下腰来,仔细辨认,只见她发髻散乱,一半的长发拖在枕头旁,满面通红,两眼微微睁开,这对眼睛是看不见人的,即使他走到这样近的距离中,她也没有一点反应。马扩伸手在她脸上、身上摸摸,感觉到她还微微有些鼻息,身上却像烧红的火炭似的烫手。

这个人还活着,但她的生命早被烤干、炙枯。现在只留着一线游丝还寄居在躯壳中,她已活不了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赵大嫂跟了进来,她只唤得一声“三弟”,已是长泪直流。然后抽抽噎噎地叙说亸娘从昨夜以来,已是昏迷不醒,晌午醒了片刻,口中呓语不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眼睛里已认不得人。她要马扩出去坐坐再说。

他们还能说些什么?要说的无非是这十余年受到的无穷无尽的折磨以及亸娘得病、病重直到弥留的经过。

那年马扩带刘七爹、巩元忠等十三人出走五马山,她们就被留下来当作人质。杓哥都统倒没有怎样难为她们,唯有那唐括讹论因受愚于马扩夫妇,十分恼怒,意图报复。单等杓哥都统调离真定,就把她们卖给附近地区的一个猛安家。她们身为奴婢,受尽折磨,亸娘的病就是这样重起来的。那为敌作伥的陶成留在真定,他从哪里听说马廉访从南方起了大兵前来征伐,谁要虐待他的家属,将来破了城,合家屠灭。他做了一件好事,保州被攻陷后,把大嫂带出来,一起卖与那猛安,虽然同样为奴,大家死活在一起,倒也领他的情。保州城破后,州将巷战至死,赵子谌不负夙约,果然自焚殉节。

亸娘的病根子还是她多年的夜咳,后来逐渐加深,小载儿夭折后的一段时期,她常常搜肚刮肠地咳一整夜,某一夜咳出一条条的血丝,以后咯血再也止不住,夜夜热度高升,病入膏肓。半年前何老爹找到她们时,她病已深,但听说可以回南,也产生了希望。有时露出一点笑容,说是“让我挣扎到看见三哥后再死也罢!”又说老天可怜,让她的病好起来,眼看三哥打败胡虏,接她回南,可不是好。又怎能够?近来,她几乎每夜做梦,说道梦中频频看见三哥,梦醒后,还是在恍惚迷离地向门外招手,口里说:“三哥早去早回,下次收复了燕云,定把小驹儿接回去。”何老爹为她们留下的一些银两钱钞,一大半都为她求医赎药,怎奈病势已重,喝下去的药,如石投大海,毫无作用。以后怎样劝她,她都不愿再喝。这样又拖了半年,还道她能够等得到何老爹带了好消息回来,可以治愈她的心病,大家等呀等的……谁知道从昨夜起,她就昏迷不醒了。

这一夜马扩就一直守在昏迷的亸娘的炕边。

有谁守在垂死的亲人床边,坐听那催人的柝声一更更地敲过去,油干灯尽,灯光突然一亮,那是它死亡前的最后挣扎,然后慢慢地暗下去,直到完全熄灭。扑火的飞蛾失去了对象,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乱扑乱飞,发出嘶嘶的振翅声,病人延续了多时的不均匀的残喘忽然停止,他以为死亡已经来到,急忙另找个火点上,仔细看看,她的两颧仍是火烧般的通红,呼吸声重新开始,这样死亡与复苏一次次地交替着,把黑夜慢慢地磨完了。

没有经过这样漫漫的长夜,就不足以语人生。

可是拂晓前,亸娘的生命又奇迹般地回到她身上。她转侧了一下,忽然心儿乱跳,带点慌张地惊醒了。她从紧紧攥着她双手的微温中觉察出那不是婆母、两位大嫂而是丈夫的手。对于她这个气息仅属的重病者要做出这样精密细微的区别,必须高度集中精神力量才能成功,于是她完全清醒了。借助于窗外透过来的一抹光线,她凝神地看看马扩,从她发烧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经明确无误地辨认出丈夫。

在亸娘的一生中,只有见到丈夫才是她幸福的高潮,由于离多会少,她的一生几乎都在寂寞的期待中度过。只有这一次,她见到丈夫后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惊异的动作,因为幸福来得太晚了,她已经没有时间留住它了。她只是把丈夫攥紧她的手抽出来轻轻摸了丈夫一下,作为微弱的反应。然后把脸转向一瓦瓯,示意丈夫喂她喝口水。

水给了她力量,她咳嗽一声,清清楚楚地说着下面一段话:“子充,子充,你我相别一十九年,多少回魂梦中与你相见,执手缱绻,觉来又成虚幻。今日里忽在此间相逢,我泪眼模糊,看来似真似幻,莫非还在梦中?”

“小驹儿啊!是你丈夫三哥真的回来了,你摸摸他的脸,可还在做梦?”马扩把亸娘的手挽起来贴住自己的脸。亸娘虽然明知这次并非梦幻,摸他的脸,接触到他的实体时仍感到一种安慰,她又在他的脸上摸了一会儿。马扩似乎产生了希望,继续说:“此刻你的病已大见起色,人也认得,话也说得清楚了。但愿快快好起来,丈夫接你回南去,从此再不分离。这一回可真的是不再与你别离了!”

亸娘过大的动作又引起一阵搜肚刮肠的长咳。马扩急忙揉她胸口,过了好半晌,咳声才停下来。这时亸娘惨然一笑,好像她已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丈夫的虚词安慰已于事无补。这仍然是她过去特有的那种凄凉的微笑。她闭目在枕头上休息一会儿,然后积聚起最后的力量,断断续续说了下面的话:“子充啊!你可知道……在这一十九年中,我……为你受尽委屈,历尽辛苦,几番走到尽头……待要决撒而又未忍。实指望有朝一日,日月重光,金瓯无缺,你我再图破镜重圆。”这几句她都用重音吐出,一个字一个字都咬得很准,并且说得顺溜,想见她打下腹稿已久,今日才得一吐为快。“谁料得今天相见,河山依然残破,朔风猎猎,胡骑啾啾……我又身染重病,眼见不得与三哥携手同归了。倘有……倘有不测,岂不辜负了我这片心!”

接着亸娘又咳嗽一阵,气喘一阵,双目微瞑,竟自睡着了。这时天色刚明,门外果然闻得朔风猎猎,胡骑啾啾。马扩还怔怔地等待她再醒回来。但从此时开始,亸娘一直昏迷,没有再醒过来。这样整整过了十二个时辰,第二天未明前,亸娘咽了最后一口气,遗憾无穷地离开这个金瓯残缺、破镜无缘再圆的人间。她自己说泪眼模糊,大约只是一种心理感觉,事实上她双目早枯,贮不下一滴眼泪了。

以后几天,事业家的马扩又战胜了钟情者的马扩,他强制压下自己的悲恸,与何老爹一起去办赎回母亲、两位大嫂的手续,处理亸娘后事。也许他正是依靠昼夜不停地办理杂务才压得下不断在心里蠕动的悲恸。旬日以后,他带着母亲、两位嫂子,自己背着亸娘的一坛骨灰,首途回到南方。

北方还是胡骑世界,腰槊肩弓、短衣窄袖的女真武士以征服者的姿态在北国大地上横冲直撞。而他们回去的南方——他们的心好像磁针一样永远指向南方,仍然是一片漆黑的世界。马扩觉得自己刚从一座民族灾难的坟墓中钻出来,又钻进一座政治灾难的坟墓中去。

那漫漫长夜啊!要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盼得到金瓯无缺、日月重光的好日子?马扩手抚着那只骨灰坛,不觉茫茫然起来。

全书完

[1].山西南部晋城、长治之间。

[2].楚州,今江苏淮安。

[3].涟水军,今江苏涟水。

[4].临安,今浙江杭州。

[5].建康,今江苏南京

[6].鄂州,今湖北武昌。

[7].装着皇帝遗骸的棺材。

[8].太乙宫是道教寺观,宫使为虚衔,无实职。

[9].顺昌,今安徽阜阳。

[10].陈州,今河南淮阳。

[11].嘂,一种竹制的简单乐器,小儿吹以为乐。

[12].宋人口语,一说为“可能有”的意思,一说为“必须有”。

[13].柘皋在安徽合肥东,绍兴十一年刘锜、杨沂中、王德等大破金军十余万人于此。

[14].榷场,宋金双方在指定地点互市贸易的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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