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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简史

第三十三章变文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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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写本发现的经过——敦煌写本的时代——民间叙事诗:《太子赞》与《季布歌》等——“变文”的发现——伟大的体制——印度文体的影响——“变文”的产生的时代——“变文”的进展《维摩诘经变文》——《降魔变文》——《目连救母变文》——《佛本行集经变文》等——非佛教故事的变文:《伍子胥变文》《明妃变文》《舜子至孝变文》

在二十几年前(1907年5月),有一位为英国政府做工作的匈牙利人斯坦因(a.steine)到了中国的西陲,从事于发掘和探险。他带了一位中国的通事蒋某,进入甘肃敦煌。他风闻敦煌干佛洞石室里有古代各种文字的写本的发现,便偕蒋某同到干佛洞,千方百计,诱骗守洞的王道士出卖其宝库。当他归去时,便带去了二十四箱的古代写本与五箱的图画绣品及他物。这事与中世纪的艺术、文化及历史关系极大。其中图画和绣品都是无价之宝,而各种文字的写本尤为重要。就汉文的写本而言,已是近代的最大的发现。在古典文学,在历史,在俗文学等等上面,无在不发现这种敦煌写本的无比的重要。这消息传到了法国,法国人也派了伯希和(paul pelliot)到千佛洞去搜求。同样的,他也满载而归。他带了不多的样本到北京,中国官厅方才注意到此事。行文到甘肃提取这种写本。所得已不多。大多数皆为写本的佛经,其他略略重要些的东西,已尽在英、法二国的博物院、图书馆里了。又经各级官厅的私自扣留,精华益少(今存北京图书馆)。但斯坦因第二次到干佛洞时,王道士还将私藏的写本,再扫数卖给了他。这个宝库遂空无所有,敦煌的发现,至此告了一个结束。

千佛洞的藏书室,封闭得很早。今所见的写本,所署年月,无在公元第十世纪(北宋初年)之后者。可见这库藏是在那时闭上了的。室中所藏卷子及杂物,从地上高堆到十英尺左右。其容积约五百立方英尺。除他种文字的写本外,汉文的写本,在伦敦者有六千卷,在巴黎者有一千五百卷,在北京者有八千五百卷。散在私家者尚有不少,但无从统计。这万卷的写本,尚未全部整理就绪,在伦敦的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尚未有目录刊出。其中究竟有多少藏宝,我们尚没有法子知道。但就今所已知者而论,其重要已是无匹。研究中国任何学问的人们,殆无不要向敦煌宝库里做一番窥探的工夫,特别是关于文学一方面。

上文已说到敦煌所发现的民间俗曲及词调。此外尚有更重要的民间叙事歌曲及“变文”。民间歌曲今所见者有《孝子董永》《季布歌》《太子赞》等,都是气魄很宏伟的大作;虽然文辞很有些粗率的地方,但无害其想象的奔驰,描状的活泼。《太子赞》叙述释迦牟尼出家修道事,以五七言相间成文,组织另具一体,像:“车匿报耶殊,太子雪山居。路远人稀烟火无,修道甚清虚”云云,当是以五七言体去凑合了梵音而歌唱着的,故不得不别创此新体。《孝子董永》叙董永行孝事。民间熟知的二十四孝,便有董永的一“孝”在着。此故事最早的记载,见于传为刘向作的《孝子传》(《太平御览》卷四百十一引,又见《汉学堂丛书》)。干宝的《搜神记》也有之。董永父母死,无钱葬埋他们,乃卖身于一富翁家。中途遇天女降下,嫁他为妻。生一子后,又腾空而去。这大约是一个很古远的民间传说,和流行于世界最广的“鹅女郎”型的故事是很相同的。但《孝子董永》后半所说董仲寻母事,却是他处所未有的。后来的民间传说,乃以董仲为汉初的董仲舒,更是可笑。《孝子董永》全篇皆用七言,白字连篇,间有不成语处。但无害其为很伟大的叙事诗。《季布歌》也是如此,全篇也都是七言的。叙的是:季布助项羽以敌刘邦。邦得天下后,到处搜购布。布卒得以智自脱。尚有一种《季布骂阵词》,当是本文的前半段。

但敦煌写本里的最伟大的珍宝,还不是这些叙事歌曲以及民间杂曲等等。它的真实的宝藏乃是所谓“变文”者是。“变文”的发现,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乃是最大的消息之一。我们在宋、元间所产生的诸宫调、戏文、话本、杂剧等等都是以韵文与散文交杂的组成起来的。我们更有一种宏伟的“叙事诗”,自宋、元以来,也已流传于民间,即所谓“宝卷”“弹词”之类的体制者是。他们也是以韵、散交组成篇的。究竟我们以韵、散合组成文来叙述、讲唱,或演奏一件故事的风气是如何产生出来的呢?向来只当是一个不可解的谜。但一种新的文体,绝不会是天上凭空落下来的;若不是本土才人的创作,便当是外来影响的输入。在唐以前,我们所见的文体,俱是以纯粹的韵文,或纯粹的散文组织起来的。(《韩诗外传》一类书之引诗,《列女传》一类书之有“赞”,那是引用“韵文”作为说明或结束的,并非韵散合组的新体的起源。)并没有以韵文和散文合组起来的文体。这种新文体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最可能的解释,是这种新文体是随了佛教文学的翻译而输入的。重要的佛教经典,往往是以韵文散文联合起来组织成功的;像“南典”里的《本生经》(jataka),著名的圣勇(aryasura)的《本生鬘论》(jataka-mala)都是用韵、散二体合组 成的。其他各经,用此体者也极多。佛教经典的翻译日多,此新体便为我们的文人学士们所耳濡目染,不期然而然地也会拟仿起来了。但佛教文学的翻译,也和近来的欧洲文学的翻译一样,其进行的阶段,是先意译而后直译的。初译佛经时,只是利用中国旧文体,以便于览者。其后,才开始把佛经的文体也一并拟仿了起来。所以佛经的翻译,虽远在后汉、三国,而佛经中的文体的拟仿,则到了唐代方才开始。这种拟仿的创端,自然先由和佛典最接近的文人们或和尚们起头,故最早的以韵、散合组的新文体来叙述的故事,也只限于经典里的故事。而“变文”之为此种新文体的最早的表现,则也是无可疑的事实。从诸宫调、宝卷、平话以下,差不多都是由“变文”蜕化或受其影响而来的。

“变文”是什么东西呢?这是一种新发现的很重要的文体,虽已有了千年以上的寿命,却被掩埋在西陲的斗室里,已久为世人所忘记。——虽然其精灵是蜕化在诸宫调、宝卷、弹词等等里,并不曾一日灭亡过。原来“变文”的意义,和“演义”是差不多的。就是说,把古典的故事,重新再演说一番,变化一番,使人们容易明白。正和流行于同时的“变相”一样;那也是以“相”或“图画”来表现出经典的故事以感动群众的。“变文”和“变相”在唐代都极为流行;没有一个庙宇的巨壁上,不绘饰以“地狱变相”等等壁画的(参看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同样的,大约没有一个庙宇不曾讲唱过“变文”的罢。

起初,变文只是专门讲唱佛经里的故事。但很快地便为文人们所采取,用来讲唱民间传说的故事,像伍子胥、王昭君的故事之类。最早的变文,我们不知其发生于何时;但总在开元、天宝以前吧。我所藏的一卷《佛本生经变文》,据其字体,显然是中唐以前的写本。又《降魔变文》序文上有:“伏惟我大唐汉朝圣主,开元、天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陛下,化越千古,声超百王;文该五典之精微,武析九夷之肝胆”云云的颂圣语,其为作于玄宗的时代无疑。王定保的《唐摭言》记张祜对白乐天说道:“明公亦有‘《目连变》’。《长恨词》云:‘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岂非‘目连访母’耶?”是“《目连变》”之类的东西,在贞元、元和时代,在士大夫阶级里也已成为口谈之资。巴黎国家图书馆藏的《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之末,有“于州中明寺开讲,极是温热”云云的题记。当是在明寺讲唱此变文,大得听众的欢迎后所写的罢。《卢氏杂记》(《太平广记》卷二百四引)载:“文宗善吹小管。时法师文溆为入内大德。一日,得罪流之。弟子入内收拾院中籍入家具籍,犹作法师讲声。上采其声为曲子,号《文溆子》。”《乐府杂录》也载:“长庆中,俗讲僧文叙,善吟经,其声宛畅,感动里人。”文叙竟有“俗讲僧”之称,可见中晚唐时代,僧徒之为俗讲是很流行的事。这些都可见供讲唱的变文,在中晚唐时代的流行是并非模糊影响之事。至于变文到了什么时候才在社会上消失了势力了呢?宋真宗(998—1022)曾禁止除了道、释二教之外的一切异教,而僧侣们的讲唱变文,也被明令申禁。我们可以说,在公元第十世纪之末,随了敦煌石室的封闭,“变文”也一同遭埋入了。然宋代有说经、说参请的风气,和说小说、讲史书者同列为“说话人”的专业,则“变文”之名虽不存,其流衍且益为广大的了。所谓宋代说话人的四家,殆皆是由“变文”的讲唱里流变出来的吧。

“变文”的名称,到了最近,因了几种重要的首尾完备的“变文”写本的发现,方才确定。在前几年,对于“变文”一类的东西,是往往由编目者或叙述者任意给他以一个名目的。或称之为“俗文”,或称之为“唱文”,或称之为“佛曲”,或称之为“演义”,其实都不是原名。又或加“《明妃变文》”以“《明妃传》”之名,“《伍子胥变文》”为“《伍子胥》”,或“《列国传》”,也皆是出于悬度,无当原义。我在商务版的《中国文学史》中世卷第三篇第三章《敦煌的俗文学》里也以为这种韵、散合体的叙述文字,可分为“俗文”和“变文”。现在才觉察出其错误来。原来在“变文”外,这种新文体,实在并无其他名称,正如“变相”之没有第二种名称一样。

这种新文体的“变文”,其组织和一部分以韵、散二体合组起来的翻译的佛经完全相同:不过在韵文一部分变化较多而已。翻译的佛经,其“偈言”(即韵文的部分)都是五言的;而变文的歌唱的一部分,则采用了唐代的流行的歌体或和尚们流行的唱文,而有了五言、六言、三三言、七言,或三七言合成的十言等的不同。在一种变文里,也往往使用好几种不同体的韵文。像:《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

我见世尊宣敕命,令问维摩居士病。初闻道着我名时,心里不妨怀喜庆。金口言,堪可敬,无漏梵音本清净依言便合入毗耶,不合推辞阻大圣。

愿世尊,慈悲故,听我今朝恳词诉。

这是以七言为主,而夹入“三三言”的。像《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或有劈腹开心,或有面皮生剥。

目连虽是圣人,急得魂惊胆落。

目连啼哭念慈亲,神通急速若风云。

这是以七言、六言相夹杂的。但大体总是以七言为主体。这种可唱的韵文,后来便成了“定体”。在宝卷和弹词一方面,其唱文差不多都是如此布置着的。鼓词的唱文,也不过略加变化而已。

说到“变文”的散文一部分,则更有极可注意之点在着。我在上文说到唐代传奇文及古文运动时,皆曾提起过,唐代的通俗文乃是骈俪文,而古文却是他们的“文学的散文”。这话似乎颇骇俗。但事实是如此。以骈俪体的散文来写通俗小说,武后时代的张在《游仙窟》里已尝试过。今日所见的敦煌的变文,其散文的一部分,几没有不是以骈俪文插入应用的。更可证明了这一句话的真实性。自六朝以至唐末好几百年的风尚,已使民间熟习了骈偶的文体。故一使用到散文,便无不以对仗为宗。尽管不通,不对,但还是要一排一排地对下去。这是时代的风气,无可避免的。只有豪杰之士,才开始知道用“古文”。古文之由“文学的散文”解放而成为民间的通用的文字,那是很后来的事呢。像中晚唐时代,所用的散文,殆无不是如下列一样的:

阿修罗,执日月以引前;紧罗,握刀枪而从后。于时,风师使风,雨师下雨,湿却器尘,平治道路。神王把棒,金刚执杵。简择骁雄,排比队伍。然后吹法螺,击法鼓,弄刀枪,振威怒。动似雷奔,行如云布。

——《降魔变文》

“变文”之存于今者,就已发现者而言,已有四十余种。现尚陆续在出现。她不仅是敦煌写本里要的东西,也将是敦煌写本里除佛经外,最常见的东西了。今将讲唱佛经故事的变文与讲唱非佛经故事的变文,分为两部分,择其重要者略叙于下。

讲唱佛经故事的变文,最重要者是《维摩诘经变文》。《维摩洁经》原是释经里最富于文学趣味者之一,复被讲唱者将这故事作为“变文”,放大了许多倍,更成为一部宏伟无比的杰作;可以说我们文学史里未之前见的一部大“史诗”。今所知者,已有二十卷之多,但其间残缺了不少。经文的一百余字,这位伟大的讲唱者总至少要把她演成三四千字,写得又生动,又工致,又隽妙。可惜我们至今仅获读其数卷,尚不能将所残存者抄录得全耳。《文殊问疾》第一卷,藏上虚罗氏,叙述佛使文殊到维摩诘处问疾事。佛先在会上,问五百圣贤,八千菩萨,皆曰不任,无人敢去,结果是文殊应命而去。巴黎所藏的,有第二十卷,叙的是,佛使弥勒菩萨、光严童子等去问疾,而彼等皆不欲去,并追述往事,声诉所以不能去之故,卷末有“广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直禅院写此第廿卷”云云。当是抄写者的所记。

北京图书馆藏有《持世营萨》第二卷,叙述持世菩萨坚苦修行,魔王波旬欲破坏其道行,便幻为帝释之状,从二千天女,鼓乐弦歌,来诣持世修行之所,但持世不为所惑事。其描状极绚丽隽好之致:

波旬自乃前行,魔女一时从后。擎乐器者,喧喧奏曲,响聒青霄;熟香火者,澹澹烟飞,氤氲碧落。作奢衣美貌,各申窈窕仪容。擎鲜花者,共花色无殊;捧珠珍者,共珠珍不异。琵琶弦上,韵合春莺;箫笛管中,声吟鸣凤。杖敲羯鼓,如抛碎玉于盘中,手弄秦筝,似排雁行于弦上。轻轻丝竹,太常之美的莫偕。浩浩喝歌,胡部之岂能比对。

妖容转盛,艳质更丰。一群群若四色花敷,一队队似五云秀丽。盘旋碧落,婉转清霄。远看时意散心惊,近睹者魂飞目断。从天降下,若天花乱雨于乾坤;初出魔宫,似仙娥芬霏于宇宙,天女咸生喜跃,魔王自己欣欢。此时计较得成,持世修行必退。容貌恰如帝释,威仪一似梵王。圣人必定无疑,持世多应不怪。天女各施于六律,人人调弄五音。唱歌者诈作道心,供养者假为虔敬。莫遣圣人省悟,莫交菩萨觉知。发言时直要停藤,税调处直如稳审。各请擎鲜花于掌内,为吾烧沉麝于炉中。呈殊颜而剩逞妖容,展玉貌而更添艳丽。浩浩箫韶前引,喧喧乐韵齐声。一时皆下于云中,尽入修禅之室内。

(吟)魔王队仗利天宫,欲恼圣人来下界。广设香花申供养,更将音乐及弦歌。清冷空界韵嘈嘈,影乱云中声响亮。胡乱莫能相比并,龟慈不易对量他。遥遥乐引出魔宫,隐隐排于需汉内。香熟烟飞和瑞气,花擎寮乱动祥云。琵琶弦上弄春莺,箫笛管中鸣锦凤。

又有《降魔变文》,本于《贤愚经》,叙舍利弗和六师斗法事。六师凡五次输败,遂服佛家的威力,不复与佛为梗。前在《敦煌零拾》里,仅见到一小部分,已惊其宏伟奇丽,不可迫视。今得读全文,更为快心!其描述佛家与六师的斗法,以《西游记》的孙行者、二郎神的斗法对读之,《西游记》只有“甘拜下风”耳。姑举一段:

六师闻语,忽然化出宝山,高数由旬。钦岑碧玉,崔嵬白银,顶侵天汉,丛竹芳薪,东西日月,南北参晨。亦有松树参天,藤萝万段。顶上隐士安居,更有诸仙游观,驾鹤乘龙,仙歌聊乱。四众谁不惊嗟,见者咸皆称叹。舍利弗虽见此山,心里都无畏难。须臾之顷,忽然化出金刚。其金刚乃作何形状?其金刚乃头圆像天,天圆只堪为盖,足方万里,大地才足为钻。眉郁翠如青山之两崇,口吸吸犹江海之广阔。手执宝杵,杵上火焰冲天。一拟邪山,登时粉碎。山花萎悴飘零,竹木莫知所在。百僚齐叹希奇,四众一时唱快。故云,金刚智杵破邪山处。若为:

六师怒情止,化出宝山滩可比崭岩可有数由旬,紫葛金藤而覆地。山花郁翠锦文成,金石崔嵬碧云起。上有王乔丁令威,香水浮流宝山里。飞仙往往散名华,大王遥见生欢喜!舍利弗见山来入会,安详不动居三昧。应时化出大金刚,眉高额阔身躯。

手持金杵火冲天,一拟邪山便粉碎。

于时帝王惊愕,四众忻忻。此度既不如他,未知更何神变?

但在许多讲唱佛教故事的变文里,最为流行者还是《目连救母变文》,这变文有种种不同的本子。伦有《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一卷,巴黎有《目连缘起》,北京有《目连救母变文》数卷;事实皆大同小异,文句也多相同的。可见这故事在当时流传的普遍,固不仅张祜之戏白居易以“《目连变》”云云也。在这些异本里,以伦敦的一本为最完备。首有序,叙七月十五日“天堂启户,地狱门开",孟兰会的塚起,末有“明七年辛巳岁四月十六日净土寺学安写云云

这故事成为后来宝卷、戏文的张本,至今在民间尚有很大的势力。这变文叙述佛的弟子目连,出家为僧,以善因得证阿罗汉果,借了佛力,他上了天堂,见到父亲,但母亲却不知何在。佛说:“她在地狱中呢。”目连使遍历地狱,历睹惨状,最后到了阿鼻地狱,才见到他母亲青提夫人。她借佛力,出了这地狱,但不能出饿鬼道,见食即化为火,目连悲戚,无法可施。佛乃教他于七月十五日建兰孟大会,可以使她一饱。但她饱后,忽又不见。乃已转生人世,变为黑狗之身。最后,目连又借佛力,使她脱离了狗身,到天上去受快乐。这部变文,虽没有《维摩洁》《降魔》的伟宏奇丽,但关系极大。在中国的一切著作里,这可以说是最早的详尽的叙述周历地狱的情况的;其重要有若《奥特赛》(odyssey)、《埃涅阿斯纪》(aeniead)及《神曲》诸史诗。

此外,尚有《佛本行集经变文》《八相成道经变文》《有相夫人升天变文》《佛本生经变文》《地狱变文》等,皆较为简短,且俱首尾残缺,不知其原名为何。在其间,《佛本生经变文》,叙述释迦牟尼以身喂饿虎的事,其结构也殊宏丽,且就其字体看来,实是中唐的写本,今所见的变文的写本,时代无在其前者,

讲唱非佛教故事的变文,今所知者有:《列国志变文》,叙述伍子胥的故事;(巴黎也藏有一卷《伍子青》)《明妃变文》,叙述王昭君和番事:《舜子至孝变文》,叙述舜的故事。《舜子至孝变文》恐怕是最早的把舜的故事,传说化了的;写那叟历次的受了后妻的鼓弄,要想设计陷害舜。而舜也每次都得脱逃出来。颇富于“神仙故事”的趣味。大约其中是附加上了不少民间故事的成分进去了吧。最奇特的结构,是每次后母要陷害舜时,总是说着:

自从夫去辽阳,遣妾勾当家事,前家男女不孝。普叟听完了后妻的陷害之计后,也总是说道:

娘子虽是女人,设计大能精细。

这是任何变文里所不曾见过的格调。《列国志变文》,也极有堪以注意处。其间叙伍子胥逃难时,见到他的妻子,但不敢相认,他妻子乃举药名以暗示他:“妾是仵茄之妇,细辛早仕于梁。就礼未及当归,使妾闲居独活”云云,这大约也是民间所最喜爱的“文章游戏”的一端吧。《明妃变文》已缺首段,其结束,则叙明妃在胡,抑抑不乐而死。死后,汉使祭她的青冢。这大约便是后来的明妃投黑水而死的传说的前驱。《明妃变文》分上下二卷,在上卷之末,有云:

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消息,使我们可以明白后来的许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云云,在中国的最早的根源是在什么地方。宋人“话本”之由“变文”演变而来,这当也是例证之一吧。

参考书目

一、​《沙州文录》二卷 蒋斧编,罗福苌补;有上虞罗氏铅印本。

二、​《敦煌零拾》七卷 罗振玉编,有上虞罗氏铅印本。

三、​《敦煌遗书第一集》 法国伯希和、日本羽田吉合编,有上海东亚考古会印本。凡大小二册,为一部。

四、​《敦煌劫余录》 陈垣编,有新出铅印本。

五、​《敦煌掇琐》 刘复编,第一辑已出版;有中央研究院印本。

六、​《佛曲叙录》 郑振铎著,见于《小说月报》号外《中国文学研究》​。

七、​《中国文学史》 中世卷第三篇上册 郑振铎著,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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