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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故概论

三〇 柳翼谋《正史之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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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治史学者,罔不以考证史料为要务。盖史料征实,始可从事编纂。然不知史料所自来,仅凭本文以意之,亦不能明其真若伪也。此审查史料之来源,为尤足重也。来源正确,则史料不烦考而信矣。正史者,今人咸目为史料,故先讨其源焉。其名昉于《隋书·经籍志》。《史通》叙正史兼《尚书》、《春秋》,《隋志》则以《史记》为始。自《史记》迄《明史》并《新元史》凡二十五种,皆隶于正史。兹先考其前之史料,次及正史之来源。

(一)正史前之史料 正史以前之史料,大半为官书,正史亦据之。周代,地方有州史、闾史,政府有太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女史诸职。其五官所属之史,不下千余人,可不谓多与!《记》曰:“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此则专于天子者也。《春秋》即据诸书而成。孔子命弟子求百二十国宝书,其原文多佚。庄七年经云:“星如雨。”《公羊传》曰:“《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此其遗文之仅见者。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故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如夏五郭公之类,不妄有所增损。此吾国史家之美德。今人读古史,动辄怀疑,以为此为某某作伪,此为某某增窜,嚣然以求真号于众,不知古人以信为鹄,初未尝造作语言以欺后世。若谓今人始善考史,昔之人皆逞臆妄作,则由未读古书,不详考其来历耳。

(二)一家所撰史书之史料 正史,有一家撰者,有众手修者,其取材之源不一。撮其大要,不外见、闻二种。众手合修之史,仅及所见,一家之书,则可并书所闻。此二者不同之点也。《史记》、前后《汉书》、《三国志》、《宋书》、《南北史》、《五代史》均一家言。《后汉书》、《三国志》而外,皆有叙述其材料之所自,《史记》言之尤详。盖其所闻亦有二种:有闻之一人者,如下列数例是也:

《项羽本纪》:吾闻之周生。(孔文祥曰:周生,汉之儒者。)<

《赵世家》:吾闻冯王孙曰:“赵王迁,其母倡也。”

《卫将军传》: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

《樊哙滕欢列传》: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

《陆贾传》:至平原君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

有闻之多人者:

《魏世家》: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过大梁,三月城坏。”

《苏秦列传》: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

《樗里子甘茂甘罗列传》: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

《孟尝君列传》:……问其故,曰:“孟尝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

《刺客列传》: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

《淮阴侯列传》: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

或指名或否,其见可区为四。有见之书者,包罗最富。或为前世之书:

《太史公自序》:天下遗闻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又: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说。

《五帝本纪》: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

《夏本纪》:学者多传《夏小正》云。

《殷本纪》: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

《秦始皇本纪》:述六石刻辞。(及贾生《过秦论》)

《三代世表》: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以《五帝系谍》、《尚书》集世纪黄帝以来迄共和为世表。

《十二诸侯年表》:太史公读《春秋历谱谍》、《左氏春秋》、《铎氏微》、《虞氏春秋》、《吕氏春秋》。

《六国表》:《秦纪》不载日月,因《秦纪》踵《春秋》之后。

《秦楚之际月表》:太史公读《秦楚之际》。

《乐书》:太史公曰:“余读《虞书》。”

《历书》:《历术甲子篇》。

《天官书》:昔之传天数者,高辛以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苌弘。于宋子韦,郑则裨灶。在齐甘公,楚唐昧,赵尹皋,魏石申。

《吴太伯世家》: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

《卫康叔世家》:余读《世家》言。

《孔子世家》: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

《伯夷列传》: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索隐》:其传盖《韩诗外传》、《吕氏春秋》也。)

《管晏列传》: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氏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司马穰苴传》: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褒矣!世既多《司马兵法》,以故不论。

《孙武吴起列传》:世俗所称道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

《仲尼弟子列传》:《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

《商君鞅列传》: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

《孟子荀卿列传》: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平原君虞卿传》:虞卿非穷愁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

《屈原贾生列传》: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大宛列传》:《禹本纪》言河出崑,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汉书·司马迁传》: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迄于大汉。

或为当代之书:

《太史公自序》:迁为太史令,石室金匮之书。(《索隐》:石室、金匮皆国家藏书之处,不尽并世之书。)

《惠景间侯者年表》:太史公读《列封》。

《建元以来王子侯者年表》:制诏御史诸侯王,或欲推私恩分子弟邑者,令各条上朕且监定号名。

《三王世家》:载霍去病疏及三王策。

《田儋传》: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语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

《陆贾传》: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时之辩士。

《儒林传》: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或为天下计书:

《汉书·司马迁传》注如淳曰:《汉仪注》:“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迁死后,宣帝以其官为令,行太史公文书而已。”

可知史公能罗列千百年之行事及成《河渠》、《平准》、《货殖》等传者,实博览之功。后世断代为史,多取材当代官书,然下至野史说部,亦未尝不甄采也。欧阳修得五代时小说一篇,载王凝妻李氏事,杂传以成,可以知其所采之广已。

有见其地者:史公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复西征巴蜀以南,北抵北地,履蹑周中国,往往询故老,访求遗闻佚事,流风余韵,入之于编,今犹可考也。

《齐太公世家》: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

《魏世家》: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见前)

《孔子世家》: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

《伯夷列传》: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孟尝君传》: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

《魏公子列传》: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

《春申君传》:吾过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屈原贾生列传》: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

《蒙恬传》:吾适北地,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

《淮阴侯传》:余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

《樊郦滕欢列传》: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冢及其素,异哉所闻!

《龟策传》:余至江南,观其行事,问其长老。

有见其人者:

《李将军列传》:余暏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

《游侠列传》:吾见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

或未见而得之图像:

《留侯世家》: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

故描摹曲尽其致,使后之读者悠然想其风采,岂无故也!可不奉为圭臬与?

有见其事者:汉建封禅,塞宣房,征西南夷,史公皆得亲从事,言之尤详尽竅实,有以也!

《封禅书》: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之。

《河渠书》: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伾,迎河行淮、泗、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确,北自龙门至于朔方,曰:“甚哉!水之利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

《韩长孺列传》: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

史公得之见与闻概如此。刘向、扬雄号博极群书,皆许为实录。古人之崇尚翔实,有非后世所能梦想者已!今人固未尝亲履史公所至之地,编翻史公所读之书,又未睹刘向、扬雄所校刊讽诵者,徒就一二遗编,毛举细故,斥史公之不经或他人之作伪,岂不冤哉!班《书》述取材之源,不及迁《史》之详,观其叙传及他篇所录,亦可见其一二:

《汉书·叙传》:况生三子:伯、斿、稚。斿博学有俊材,与刘向校秘书。每奏事,斿以选受诏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时书不布,自东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诸子书,大将军白不许。稚生彪。彪与从兄嗣共游学,家有赐书,内足于财,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扬子云以下,莫不造门。固永平中为郎,典校秘书,专笃志于博学,以著述为业,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穷人理,该万方,纬六经,缀道纲,总百氏,赞篇章,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学林。

《律历志序》:羲和刘歆等典领条奏,言之最详。故删其伪辞,取正义著于篇。司徒掾班彪曰:“考观诸儒之议,刘歆博而笃矣!”

班氏阅书既博,前世器物,亦有亲见之者。

《孝宣赞》: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间鲜能及之。

设未尝即目,安能为此言乎?皇室外戚间事,闻之尤悉。

《孝元赞》(班彪撰):臣外祖兄弟为元帝侍中,语臣曰:“元帝多材艺云云。”(应劭曰:外祖金敞也。)

《成纪赞》:臣之姑充后宫为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数为臣言云云。

其放怪诞而尚翔实,犹夫史公之恉也。

《东方朔传赞》:刘向言少时数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行于众庶。儿童牧竖,莫不炫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故详录焉。

《西域传叙》:自宣元后,单于称藩臣,西域服从,其土地山川、王侯户数、道里远近,翔实矣!

其后李延寿之作《南北史》,盖承其父大师之学而益广之也。大师尝以宋、齐、梁、陈、周、隋南北分隔,各以其本国周悉,略于别国,且往往失实,欲改正之。兄恭仁家富书籍,乃恣意披览宋、齐、魏、梁四代之书,颇有编辑,未竣而卒。延寿初在中书,既以家有旧本,且欲追终兄志。其齐、梁、陈五代旧事所未见,因编纂之暇抄录之。及敕修《晋书》,复得勘究宋、齐、魏未得之事。褚遂良之修《晋书十志》,延寿亦被召,因遍得披寻。凡魏、齐、周、隋、宋、齐、梁、陈正史,并手自写,外更勘杂史,于正史所无者一千余卷,削其烦以编入。此皆延寿所资之史料也。

欧阳修《五代史》亦时书其见闻。以上皆一家史书所取之资料也。

《新五代史·职方考》:唐之封疆远矣!前史备载,而羁縻寄治虚名之州在其间。五代乱世,文字不完,而时有废省。又或陷于夷狄,不可考究其详,其可见者具之如谱。

又《十国世家》:行密之书,称行密为人云云。

又《唐明宗本纪》:余闻长老为予言。

又《唐臣传》:呜呼!官失其职久矣!予读梁宣底,见敬翔、李振为崇政院使。

又《死节传》:今《周世宗实录》载刘仁赡降书,盖其副使孙羽等所为也。考其制书,乃知仁赡非降者也。

(三)众手所修史书之史料 众手所修之史,其取材之法,征诸官制,可以知已。一曰起居注与著作之所记。汉武帝有《禁中起居》,后汉马皇后撰《明帝起居注》,为起居之始。然尚属内官。汉献以后,变为外官。《隋书·经籍志》载《汉献帝起居注》五卷,盖其所记已广于前。以至于宋,其域益广。迄明清而不废,惟时有轻重耳。掌之者立帝座之后,定时日以报,势不敢伪。史官据以撰述,亦莫由伪也。

《文献通考·职官考》:凡宣徽、客省、四方馆阁门、御前忠佐、引见司制置、进贡、辞谢、游幸、宴会、赐赉、恩泽之事,五日一报。翰林麻制、德音、诏书敕榜、该沿革制置者、门下中书省封册、告命、进奏院四方官吏风俗美恶之奏、礼宾院诸蕃职贡宴劳赐赉之事,并十日一报。吏部文官除拜选调沿革、兵部武臣除授、司封封建、考功谥议行状、户部土贡旌表、州县废置、刑部法令沿革、礼部奏贺祥瑞贡举品式、祠部祭祀画日、道释条制、太常雅乐沿革、礼院礼仪制撰、司天风云气候、祥异证验、宗正皇属封建出降宗庙祭享制度,并月终而报。盐铁金谷增耗、度支经费出纳、户部版图升降,咸岁终而报。每季撰集以送史馆。是岁令审刑院奏覆、有所谕旨可垂戒者,并录送院。

著作设自六朝,掌缀国录。又有大著作,初之任,必撰名臣传以献,所以见其叙述之才也。其职与起居注分,要其所记足供史料一也。

一曰时政记。唐长寿中,史官姚奏请撰时政记。《新唐书·艺文志》载《时政记》二十卷。元置时政科,一文学掾掌之,以事付史馆。及一帝崩,则国史院据所付修实录。一曰实录亦史官所记。唐玄宗一朝实录之多,至二千六百余卷,他可想已。

一曰日历。唐元和中,韦执谊奏史官撰录。其法,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至为精密。宋代日历之修,必诸司关白,如诏诰政令,则三省必录,兵机边事,枢庭必报。百官之拜罢、刑罚之与夺、台谏之论列、给舍之缴驳、经筵之论答、臣僚之转对、侍从之直前启[1]事,中外之囊封匦奏,下至钱谷兵甲、狱讼造作,凡有关政体者,必随日以录。又虑其出于吏牍,未免讹谬,或一日之差,则后难考定,一事之失,则后难增补,此欧阳子所以虑日历或至遗失,奏请岁终监修。宰相点检修政官日所录事,有隳官失职者罚之,其于日历慎重如此。日历不至遗失,则后日会要之修取于此,他年实录之修取于此,百年之后,纪志列传取于此。此宋氏之史所以为精确也。元不置日历。天历间,诏修《经世大典》,明初纂修之士,《实录》而外据之以成《元史》者也。语在《曝书亭集·徐一夔传》。

总之史之修于众手者,必取材于起居注、时政记、实录、日历数者。(外此则有官私之行状,如柳宗元《柳公行状》上之《尚书考功》及《段太尉逸事状》上之史馆之类。)今欲考证史料,舍数者而外,其道莫由。京师图书馆尚存《宋太宗实录》八卷(本八十卷),《明十一朝实录》二百三十一册。予尝欲取《明史》帝纪比而观之,庶有以见其去取之意及其疏密所在。前人之考史者,多只就本史研索,若赵云崧之《二十二史札记》、王鸣盛之《十七史商榷》,胥是法也。亦有就二史对照者,皆非探源之法。例如明国子监事,《太祖本纪》及《选举志》如《宋史》、《金史》所载之事有详有略,则以二书互勘言之,均极略。而清《国子监志记》采《明太祖实录》,则详于《明史》。若不旁收远采,安能知其缺略乎?日历、实录等外,足资史家者尚众。宋祁录韩、柳文入之《唐书》。《元史》取《元典章》。柯绍忞著《高丽传》,即采于《经世大典》、《高丽记事》。若此类不可胜数。要之,史书无一事无来历,其小有出入,乃一时之疏,非故意以误后人,不得执一以疑其百也。今不务考其本源,而凭空言出私见,冀以补其遗而正其讹,吾不知其可也。

注解:

[1] 启,原作“故”,据《明史·徐一夔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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