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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俄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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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叙

读者苟知下列诸情况者,或能原谅吾书之不周备矣。此次冒险旅行,原意就新俄政治经济各设施,实地调查,具体报告。蒐集资料,分别部居,印件盈箱,译稿累尺,拟勒专著,用中英文刊行出境时,俄外部以沿途检验綦严,属将所有文书封交特别机关代递。迄今半载,消息杳然,仅此零星琐屑汉文通信稿以怀挟而通过。时当忌讳,地处嫌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隐约而己。且通信四十余次,而得达者仅十一次,余均误于洪乔。幸余铅笔原稿尚未尽佚,校补可得太半,缺者即亦不复记省。计每次登申报、新闻报、商报三分,别一分代家书寄家,合原稿共五分。写时以炭纸四夹白纸五,秉铦锋铅笔,一落笔而透九纸,且构思且落笔,不得易稿,并不得易字。故文理文气乃至词句,疵类稠叠,兹本悉存其真。通信署名天我,于吾自身事多不载,载亦用第三人称,付刊时乃改为第一人称,语意间有不融贯处。又前后事隔经年,标目体裁未从一律。凡此诸节,皆不能惬作者之心,知无以餐读者之望矣。申报、新闻报主人怂恿重刊单行。史量才军并督饬誊清,敦促上版,可感亦可愧也。

民国第十一双十节江亢虎

民国三十节在俄感言

(民国十年十月)

此系民十国庆节应申报馆之请而作者也。申报馆原以六月尾发寄,比到莫斯科已过双十日。余此文以十月尾发寄,今逾一年尚未到沪也。偶从行箧中检出草补,登于此。民国十一年十一月一日作者附记。

十月者,大革命之日也。十年前之十月十日,中国有政治大革命。四年前之十月二十五日,俄国有社会大革命。此两国之历史、地理、政制、风习所在多同,革命以来牺牲不赀,创痛弥剧,亦约相等。然而俄则七月共和,即改共产,后望殊奢。我则十年共和,徒存虚名,前途黑暗。热心远识之士,深有鉴于政治革命之不澈底,而社会革命之不容已,亟思步俄后尘。回忆十二年前鄙人倡导社会主义时,反对者不曰人民程度不及,无革命之可能,即曰资本制度未立,无革命之必要。迨俄国十月之役成,此论几全失根据。以彼例我,我国人民程度未必低于俄,我国资本制度亦未必远后于俄。然则我社会革命之可能之必要,何渠不若俄。虽然,中俄间有大不同者二事。

其一,俄国未革命时,一统一集中之国也。数千年专制形成,数万里号合若,两度革命,不过统治权之递嬗而已。其观念与习惯势不能划地以尽也。至今东西南朔,同奉一尊,克列母林(莫斯科皇城,今中央政府所在。)如蛛网之中心,全国无一丝不入扣者。社会革命之所以能速成,劳工独裁之所以能持久,此其主因之一也。而中国则何如,南北分立,又有第三政府。且北与北裂,南与南裂,十年以来,万事皆趋离心式。人人争权,人人无权。省省自治,省省自乱。吾知社会革命虽起,其响应决不能如辛亥之捷。而社会革命又非政治革命可比,地理上之孤立,即经济上之不能独立,其失败殆可立待。俄自一九一七年即渴望各国之能响应,并深信各国之必响应。此次国际大会时,诸首领自承失望,不能不变计而谋与资本国立约通商。并宣言采用国家资本主义。夫一国之大尚不足以自行共产主义,何论一省,何论一县。假其能行,必为消极的反古的,而非积板的进化的,如吾人之所预期也。此不可不加意者一也。

其二,俄国未革命时,固一独立自主之国也,政治经济对外均不受干涉。虽为债务国,然条约一无拘束,利权一无损失,社会革命告成,公然没收私产。取消外债,而各国莫敢谁何。且外侮益凭陵,而内力益团结。吾固吾圉,守在四夷。敌用封政策困俄,俄亦取坚壁政策苦敌。相持四年,卒以两不利而俱罢。而中国则何如?门户洞开,太阿授人。政治夷为附庸,经济沦于破产。以言政治革命,各国尚可作壁上观,尤有播弄操纵之者。若社会革命,列强与我皆资本主人,防范既周,扑灭亦易。政府、军阀为虎作伥,更无论矣。夫以独立自主之俄,与各国之直接利害关系至微,各国尚百计千方以破坏其共产主义之实行。中国为彼甑上肉,有不操刀而割者乎、夫以共产主义已成之俄,尚不能不枉尺直寻,告急于各国,而暂时抛弃其本来之主张。中国方在扶墙学步中,有不举鼎而踣者乎?此不可不加意者又一也。

鄙人为倡导社会革命最早之一人,今又居留社会革命第一成功之俄国,日在共产制度环境中,亲接第三国际诸钜子言论丰采,自觉初心之祈向愈殷,回顾祖国之希望亦愈热。今兹所陈,绝非反汗前,亦非畏难思退,特为国内外同志青年进此郑重较量之词。吾人须知俄之社会革命仅与一克连斯岂政府战,中圆则需逐一与南南北北诸政府战。俄国之社会革命仅与本国之资本家战,中国则须直接与英美德法日本一切通商国诸资本家战。吾断中国之会革命决不能如俄国之直上下,一了百了也。故中国当自有其标揭之名义与进行之道途,吾人不可徒为俄国之钞胥,吾人尤不可自蹈俄国之覆车。

游德感想记

(十一年四月)

数闻人言,德自战败,民生凋瘵,国力衰微,物质精神两俱退化。比躬历其境。则见熙来攘往,繁盛不减当年。且以币值低落,外人尤乐就之。中日英法美俄人民留柏林者,视战前各增二三倍至五六倍。市座蚁集,旅舍蜂屯,外人尤极喜购德货,以其物美而价廉,工场商肆皆有应接不暇之苦。觇国者不第不见其战败之迹,且不知其为曾经战事之国也。顾愿余远溯旧游,近观现状,今昔之感有数事焉。曰纲纪之废坠也。德国行政制度、社会风俗,号称文明一等,官吏向多方正,不可妄干以私,治事灵敏而合式,一切有整齐严肃之风。今则税关检验,公然受贿,火车发着,或致逾时。站台售票,不尽雁行,女客登车,不尽让坐。鼠窃横行于闹市,狗矢狼藉于通衢。时方薄暮,户已重扄,防暴客也。人本良家,身为倡妇,谋谍生计也。道德堕落,秩序荡然。本实先拨,隐忧方大,此其一也。

曰经济之困难也。德马克已降至原价四十分之一。彼外人挟外货以入德国者,固觉无物不贱。以本国人收入计之,则薪俸虽平均加至十倍,而物价则飞涨自二十倍至一百倍。除大资本家及下等工人外,无不须节衣食以图存,或别营不正当之业以附益之。余亲见一政府高等官吏,家中每日二餐,以咖啡、山芋为常供,惟星期日食肉一次。一大学教师无家室者,因附膳太贵,躬自炊爨,日费三小时。一大学教师有家室者,其夫人为看护妇,其女公子为杂货店佣人。各店女佣人夜多操神女生涯者。柏林东部贫民区龄学儿童,因无衣履不能入校者五千余人。战后一无新建筑,惟务保存旧观,房屋因欠修葺,已多剥蚀,或有倾欹。博物馆、图书馆及公园公所,用人减少,时间缩短,无复从前气象。循是以往,更十年者,又当如何。且也赋税稠叠,负担奇重,长期存款营业余利,半归政府,而公共事业乃反不如曩时。上下交征,公私两困,此其二也。曰国际之不平也。各国对德务取严厉,法人尤好为己甚,予以难堪。莱因河西联军驻紮,坐索赔款,行使债权,进而监督财政,干涉民事。而军费则一取偿于德人。近因德币低落,英法比驻德军人之口粮,超过德总统薪俸五倍以上。彼等骄奢淫佚,无所不为。国际感情,日趋险恶。协约国尚不悟,而日试其咄咄人之技。蜂蜇有毒,困兽犹斗,势不致两败俱伤不止。此其三也。曰民情之愤慨也。德虽受创,亳无悔祸之意。且革命仅虚应故事,而旧党乃实握大权,国人无不图再举谋复仇。以大较言之,复辟党十之一,帝制党十之三,反对现政府者十之五,反对社会主义者十之六七,而语及报复则十之八九同情也。国内言论机关多刺激作用,军虽止限十万人,而爱国志士秘密训练者所在皆是,军火制造亦暗中进行,学校、剧场仍奖励狭义的国家主义。去年德皇后灵榇归葬,送丧者至十万人。人民过维廉第一、俾士马克之铜像,无不脱帽致敬,甚有流涕膜拜者。稠案中操法语者往往受窘辱,被攒殴,有性命忧,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十年不忘在莒,三户可以亡秦。德法两国之争衡,实世界前途之大梗也。此其四也。其尤可忧者,则为智识阶级之反动与劳动阶级之过激两趋极端,无从调剂之一事。此在欧洲各国皆然,而德似尤为显著者。其现状乃一与东方之社会运动相反也。德国教员、学生、美术家、著作家、新闻记者大力主保守,与新思想新建设为仇。而最下等工人则倾向共产无政府主义,初不了解其学说,惟好浮动,乐破坏,以图一时之快意而已。忆在彼得格勒时,马克辛哥尔基语余:世界第一不幸事即智识阶级与劳动阶之冲突。俄国于屡经创痛之余,渐悟两阶级之相需而不可相反。德则见覆辙而方自蹈之,势不止折辕脱辐不止。中国夙重士人,而士人又幸得风气之先,为新思想新建设之介绍者、倡导者。倘能善保其地位于均势,一方面从事有责任的鼓吹,以智识阶级为改革之先锋,一方面力避无意识之煽惑,免劳动阶级生虚骄之反抗,则西国数见不鲜之惨剧,或可不致重演于泰东。所厚望已。

德国各皇宫今均开为博物馆,人人可购券入观。在柏林者不如破次达模行宫之壮丽,其陈设萃各国之菁英。吾国瓷器、漆器、绸货、景泰蓝,所在见之。行宫附近向日安置北京观象台仪器处,遗迹宛然。柏林军事博物中拳乱时代之俘虏品尤多。德人好大喜功,如凯旋门、纪功塔,耀武扬威,躬形尽状,往往予败国以难堪。此等心理,实世界和平之大障阂也。德国博物馆较他国为备,除军事外,尚有古代博物馆、海洋博物馆、人种博物馆、美术博物馆、交通博物馆等等。油画院尤为大观,各国名作如林。摹绘者日恒十数起。国家图书馆规模宏远,不减华盛顿之国会图书馆,惟美丽或不如之。其公共图书馆则较为盛大,汉籍部亦连楹充栋,惜无人整理,半委尘封耳。柏林大学建筑殊非新式,今有男女学生万二千人,无寄宿寄膳者,各科皆男女公开,然女子人数不足五分之一,以视美国,瞠乎后矣。

留柏林两月余,除逐日参观博物馆、学校、工场外,则访问国务员与国会议员之日居多。内阁总理维尔德博为天主教党人,阁员中属社会党者凡三人,而司法总长拉得布路士最为好客。国会议员社会党占大多数,中分派。右派为社会民主党,最老亦最大,约占百席。左派为共产党,占四五席。介于其间为独立社会党,占十余席。以三国际会区分之,社会民主党属第二国际,共产党属第三国际,而独立会党属所第二半国际,即维因国际是也。社会民主党钜子如本斯泰因及考茨基皆此界之泰斗,马克思、安格勒之老友,七旬以外人也。本氏今尚为国会议员,考氏则优游林下,惟时出讲演而已。独立社会党之领袖,余识议员布列沙亥。共产党之急先锋。则著名老女士节特金也。工党离政党而独立组织,党员属社会民主党者居半数。五月一日劳动纪念节之盛况,为他国所仅见。国会建筑至为伟大,屋顶高悬黑红黄新三色旗。此旗为共和产物,各处不多见之,而帝制旧旗乃时时出现,洵可异也。前竖俾士麦铜像,庄严如天神。内则议场、食堂、客厅、图书馆、阅报室、事务室悉备。议场为聚头扇式,议长高座,秘书长佐之,速记员排列其下,政府委员分坐两翼。议员自右而左,首国民党即帝制党,次中央党即天主党,次民主党,次社会民主党,一名多数党(注意非俄国之多数党),次独立社会党,次共产党。楼上三面为参观席。议场秩序并不整肃,缺席尤为常事。一人演说,大众多离位游散,反对者或指摘而呵叱之,议长不能禁也。表决时有可否两门,须起行经过其一,以便计算而免争执,论者讥为群羊之赴屠肆云。

柏林中国使馆,在沙洛屯堡之克夫斯特达母大街。僦庑於此,二十余年矣。当宣战时,中国外交由丹麦公使代办。中德订新约后,魏宸组为公使,使馆重开,而办事颇取消极,为省费计也。南方政府派朱和中为驻德代表,亦不闻有何进行。留德学生近增至五六百人,多由英法比美转学来此,亦为省费计也。学风不甚良,攻苦者不多得。盖学校主放任,而社会多诱惑,青年不慎,易入迷途,良可惜也。有留德学会,会长为浙江军医官江圣钧君。会费竭蹶,苦心支持。附设食堂,主者为德国前使辛慈之庖人。柏林唯此一家,不似美国杂碎馆之林立也。学生而外,近日多有华商来德营办者。机器材料出口税皆值百抽百,然核计尚比采自美国价廉三分之一强。德国教师、技师亦多就聘来华,薪俸视英法美人为低,而较其在本国所得仍十倍以上,所谓落得便宜也。

柏林附近多工厂,而多拒绝外人参观。盖战败后德人仇外观念绝重,惟恐其科学制造秘密之泄漏也。余以特别介绍,参观西门子工厂。该厂在中国营业甚盛,故对华人颇表欢迎。厂为西门子及书卡克之合股公司,其成立在三十五年前,今为全世界有名电气工厂之一。职工凡八万余人,女子居五分之一,全厂分四部,厂址在柏林西部之西门子城,有电车可直达。全城居民皆与此厂有关,俨然一小共和国也。厂中优待战事负伤军人,尤有盲者数十,操作殊为勤敏,每人皆守以一犬,此犬日日导引其主人由家来厂,由厂回家。升降电车,出入食堂,皆犬为之相也。又有一电光布景之剧场,装设各色电灯数百颗,以机括司启闭,如抚弄风琴。然观者但见日月出没,山川杳冥,云行雨施,风起泉涌,所谓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者,于一时之内一室之间得之。盛哉,光学之作用也!闻德国已有大戏院两家购用此机,其价亦不过华银数千元耳。中国学生在此厂实习者有四五十人云。

柏林居留中有一事颇可纪者,即三国际社会党联合会是也。每国际党出代表十人,连社会党新闻记者,共计列席者约七八十人。以四月二日假德国国会一议事室开会,继续凡五日。最初发起者及始终维持者为第二半国际党人,第二第三国际党皆采纳其意见,而各提出不相容之条件,以为抵制。故会中有辩论无决议,惟勉强通过一宣言书,声明三国际党对于结纳无产阶级、推翻资本制度取一致之行动而已。然自三国际党分立以来,此实为联合之第一次,且产生联合委员会,每党三人,共九人,为共同进行之筹备。不可谓非前途一线之曙光也。

荷兰五日记

(十一年六月)

由柏林而海牙,约需十三小时。虽过都越国,并无特殊之观感。因两国气候、形势、人种、政体、言语大致相似。惟荷兰壤地狭,故一切建筑及行事,皆雄伟不足而精致有余,此其异也。第一日止宿乌特列特,晤见基督教兄弟会会员多人,导往参观其理想村。公共食堂,儿童学校皆雏型,而最足惹余注意者,则大门横额天下一家四字是也。闻该会会员有通汉文者,手自模写,书体甚佳。会员在座者四五十人,皆自命为绝对派,略如托尔斯泰之无抵抗主义。无论何时何地反对杀害与战争。该会近联合数种团体组织一万国弭兵同志会,会中左右两翼争论不决。右翼即绝对派,左翼则革命派,反对战争而不反对革命者也。

第二日止宿跌列夫特,为六世纪以来之旧城,有古教堂、兵工厂及商科专门学校,规模皆不大。河流屈曲,经行街衢,桥梁纵横,舟车络绎,仿佛苏州,而清洁过之。自此至海牙有火车,有电车,有汽车,十数分钟可达。

第三日赴海牙,游海岸茶寮,栈桥伸入洪波巨浸中,极海天之大观。是日星期,仕女杂杳,式歌且舞,琴声与风水声相应和,真乐园也。午后参观女王宫殿,卑浅无足道。晚在爪哇饭馆大餐,饮馔极为丰腆,烹调亦近似中华,亦以米为主食。

第四日早赴洛特得模埠,见工党领袖数人。党员多属水手及业运输者。海港深阔,帆樯云集,中国水手往来甚盛,居留者平均恒七八百人,粤人约十之六七,多在非烟诺岛。有杂碎馆,有食货店,而赌博、鸦片、堂口等恶习亦时有所闻。杂碎馆最大者为惠馨楼,楼主郑某发起华侨会馆,方在筹画中。华人多有西妇。地为各国水手所丛集,故道德风尚极污。有巨桥三五,直通本埠,工程伟丽,大於上海摆渡桥者四倍有奇。午后赴阿模斯特达模埠,海港似不如洛特达模之良。参观其博物动物馆、水族馆及市政厅、交易所。

第五日在海牙参观上下议院,并入旁听席。上院颇华美,且为历史名绩。下院大逊。国会右党占多数,天主教耶稣教两党迭为雄长,社会党共产党不足四分之一。上院社会党首领万可勒,下院共产党首颌云枯最知名,皆得晤谈。万曾游中国,一九一二年过沪时,中国社会党曾开会欢迎之。云新自莫斯科归来,娴英语,亦极欲知中国情状。是日午后观历史著名之和平宫。发起人美富豪卡耐奇氏造像及其捐款百五十万金圆之笔据在焉。建筑外观为荷兰式,内容则世界各国之名产悉备。东方室满壁皆日本绘画及绣屏,中国惟有景泰蓝瓶及瓷瓶各两架而已。议事室中高悬第一次开会时各国旗帜及元首相片,凡二十四国,今则不第元首过半更迭,即国家亦剧烈变迁,而此堂间俄国之尼可拉、德国之维廉、中国之袁世凯、日本之明治天皇,乃千古相对语也。荷兰一大学教授谓余曰:此和平宫之真价值,惟其中之装饰与陈设耳。国界长存,人性不改,非攻弭兵,徒托空谈。兹此宫已成博物馆,基诺亚之国际联盟会方继之而兴,又将随之而废。新陈代谢,治乱循环,世运一固如是乎。

荷兰除中国水手外,有留学生六十余人,皆东印度岛荷属地产也。三四代以前自中国之泉漳移殖而来,语言习惯已渐与土著同化,而倾向祖国之心不衰。父母多彼中富商或大地主,拥资巨万。子女毕业中学,则资送来荷,肄业商科者居太半。民国成立时,留学海牙诸君共发起中华会,每星期六茶话一次。会长今为马君,银行家也。此次闻余游历欧陆,该会特电约到荷讲学,并公开演说。荷政界学界商界名人多来观听。中国则学生、水手、智识阶级及劳动阶级咸集,空前之盛会也。学生语及荷政府对属地政策,多抱不平。华人土人同等,有籍民之义务而无籍民之权利,且不得自由出籍。其已出籍者,回岛居留三月,仍复为籍民,出入均须请荷国护照及签字。诸君颇有观光祖国之意,荷政府既深忌之,前公使唐君复表示不赞成,群情疑沮。今公使王君稍奖掖之,尚多以不谙语言为虑者。闻毕业后恒为荷政府所录用,惟不甚畀以事权耳。女学生亦四五人,皆受高等教育。男女学生均兼通荷语、英语、法语、德语及马来语、爪哇语,独不能操华语,并不能自书其姓氏。呜呼,是谁之过欤?

游法感想记

(十一年六月)

法京巴黎为欧洲近世文明之中心,盖百年以来矣。余两次游此,前后相距十有三年,皆匆匆一过,不足三日,所揽观者不足巴黎名胜十分之一。走马看花,半归惝恍,惟铁塔之庄严及拿翁墓之壮阔,永为吾人感想之资。自欧战以来,华工到法者先后数万,今尚数千,安南人称是。多娶法妇,为移民,有乐不思蜀之意。一英人告余法人之治安南,确用亡国灭种之政策。及大战时,法前敌皆安南军,死伤者固不少,而留法生子以蕃衍其种姓者,所在皆是,不啻反法国为安南殖民场也。

自蔡子民、李石曾、吴稚晖三君创议勤工俭学,法国陡增中国自费学生二三千人,勤俭固是美名,而工学颇难并鹜,于是风潮迭起。李早引退,蔡几受窘,吴亦削迹。公使被一刺未成,随员殴创甚重。余来巴黎,仅有学生七八百人。除官费外,自费入学者约十之五,工作者约十之三,余均无以自存。有回国者,有入德者,有入俄者,有犯事系狱者,有劳伤致命者,有发愤蹈海者,其景象殊凄凉也。学生团体林立,各存门户之见,有会址者惟一青年会,亦至湫隘无可观,开会到者极稀。公共团结,其难如此。此固非一人之咎也。某君留法日久,告余勤工俭学生之缺点,大约年龄太稚,程度太低,法文毫无准备。且多出自娇生惯养之家,不耐工,亦不爱学也。余意此言太过。余亲见某某缙绅子弟,昼间操作八小时,夜从师法文,终年如一日,星期则自洗衣,诚难能而可贵矣。然此特千百中之俊杰者耳。某勤工俭学生自言,每星期晚间见,法人峨冠修服,领袖胸襟,洁白如雪,一手杖策,一手挟女友,散步通衢林荫中,自顾鸠形鹄面,鹑衣百结,觉国体之辱,人种之羞,萃于一身,屡欲投仙人河以从彭咸于地下。此等情况,非躬历者不能知其难堪也。留法女学生亦数十人,多从郑毓秀女士来。郑中国女子留法大学毕业第一人,攻法律学,现为博士候补者。家本殷富,人复开通,所居结构绝佳,家庖尤精,座客常满,各界多有往还,人目为社交之花,或称为使馆第二。华人游法京者无不啧啧道郑女士也。此间生活程度以华币计,十倍柏林。现市价马克约值吾银六分六厘,法郎约值吾银二角。留柏林者月二千马克而有余,留巴黎者月一千法郎而不足。报载因贫自尽为数见不鲜之事。顾核其岁入,往往在五千法郎即千圆以上,而有家室者,已不能自存矣。故独身者,避妊者,堕胎者,为近世文明国之流行病。而道德之堕落,兽欲之纵横,巴黎实全世界罪恶之渊薮,甚至同性相交,异类相交,可以购券参观为乐。呜呼,人道尽矣。

由巴黎而马赛,汽车十三小时行程耳。气候温暖,工商繁盛。余等到此,适值全法博览会开幕,又值总统巡行殖民地归来,市民欢迎,倾城而出,升旗结彩,张灯燃爆,如庆新年。总统经过处,警跸清尘,俨然前清帝制。海陆军警武装鹄立,交通断绝亘三小时。大矣哉,共和国之元首,袁世凯不得专美于前也。欧战以后,祖国主义、军国主义、帝国主义,较前尤烈。且最奇者,此毒偏中余世界两共和先进国,旧大之法与新大陆之美,齐驱并驾,异曲同工,皆以发扬国威为惟一之国是。非惟当轴者之政策,几为全国民之心理。此次全法博览会即三主义之表征也。本国出品甚草草,而殖民地各馆,建筑陈设力求美备,各地土著男女人等,尤为出品中之特色。余特注意安南馆,其屋宇、器用、饮食、装饰、文字,无一非中国,而天地祖先之牌位,国恩家庆之匾额,四子五经之教科书,俨然入法国殖民史资料中。安南王像亦供展览,衮衣绣服,犹是汉官仪。馆中男女皆着暑凉绸衫,仿佛粤人,见余等若甚欢迎,惟言语不通。以手指口,示意而已。回忆日本明治年间大阪博览会之台湾馆,令人发同一之感喟。吾有何面目见此不幸之同胞哉,蒙古、西藏直隶版图,犹可谓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若高丽,琉球,台湾,安南,缅甸,或则吾之血胤,或则吾之螟蛉,谓他人父,可为痛心。吾对于前者,当自愧文化不及,未尽宣传之责。对于后者,当自愧武备不修,难胜保护之任。咎皆在我,与英法日本何尤。

与某君书追述援蒙事

(十一年六月十一日)

承询,京沪各报迭载,弟率红军万人,攻陷库伦,宣布外蒙自治,组织社会政府,云云。语似不经,而事非无据,特傅闻失实耳。此本关系军事外交之秘密,但时移势异,事过境迁,亦不妨为左右约略述之。弟之来俄,当去年三月间,外蒙方在白俄掌握中,中国政府既束手彷徨,远东政府亦存心观望。在赤塔时,晤见当道要人及我国旅俄各界,商订组织华侨义勇军援蒙,远东行政委员长克拉斯诺学阔夫氏极端赞成,约同赴莫斯科,历访兵工农政府首领颌列宁、托洛斯岂、齐切林诸氏,陈述意见。一面联络华侨团体,招集退位军官兵士会议,经两月余,确有成议。弟屡谒托氏及齐氏,并见外蒙驻俄新党代表,协商确定办法大纲四则。一,俄国及远东国境内华侨自行组织义勇军,约数万人,协同俄红军,驱除蒙疆白俄。一,华侨义勇军经费中国人自筹之,惟未到蒙疆以前,其军需军均由俄政府借支,将来如数偿还。至交通运运输,则俄政府义务担任。一,白党驱除净尽,红军应即退出蒙疆,由华侨勇军接管地面,维持善后事宜。一、华侨义勇军应辅助外蒙新党,建设自治共和政府,但仍合并为中华民国之一部。俄政府允许经过,而迁延未见实行,缘弟非共产党人,且暗中有力图破坏者在也。七月间,俄外交部忽促弟速其草案,约期签字,军务部亦特许先立招募机关。弟方积极准备进行,华侨团体尤一致同仇,踊跃待命。不意八月中齐切林氏电约晤谈,忽云:蒙事别有解决,前议应暂缓办。弟深讶其情词闪烁,态度反覆,知内地时局必有剧变。而消息隔绝,揣度末从。后始探悉,前之催促进行者,因张作霖被任命蒙疆经略使,俄恐其发大军入蒙,则于已不利,故欲假华侨义勇军名义,速了蒙事,以拒其来。继而托词缓办者,因远东与张已订秘约,外蒙悉以委俄,张得调兵悉力内向,无后顾忧。俄亦得自由行动,不必更借重侨军,以分其战胜之利也。未久直奉冲突之耗传来,俄果独遣红军,计擒恩梦,直攫外蒙,宣布独立,任共产党第五军长书马次岂氏为大使,监督政治与军事。而华侨义勇军之计画乃完全消灭,蒙人皆痛惜之。一日弟在外交部会食堂,与蒙古代表某君接席,食进牛肉糜。某君告余曰:此红军征蒙成绩之一,一切牛羊肉皆自库伦没收装载而来。吾人在此鼓腹而嬉,我外蒙父老兄弟有菜色矣。言下嘅然,左右能于此下一转语否?下略。

俄事演说词

在北京怀幼学校演说词(十一年八月六日)

在北京大学爱智学会演说词(十一年八月十四日)

在山西太原自省堂演说词(十年八月十八日)

回国以来,关于俄事之演说,南北不下十数次。各团体记录宣布者,多有遗漏。或至舛伪,惟北京怀幼学校演说,系国会速记三人所分记,最为详尽。北大爱智学会演说、山西自省堂演说皆由能手笔记,井经亲自校补比较,最为近真。特予汇刊,以供参考。事实互见,不妨雷同。论点或殊,亦不嫌矛盾也。

在北京怀幼学校演说词

(十一年八月六日)

鄙人今日能第二次与怀幼学校职员学生相见,心中非常欣悦,适间李总董所言欢迎一节,却实不敢当。余向来提倡社会主义,回想二十年前游学日本及欧洲诸国,即有志于此。在欧洲二年余,多与各国社会党人往来。回中国时,先在上海苏杭等处公然演说社会主义,前清政府严旨缉拿,几罹不测。未几革命事起,于是有社会党的组织,支部甚多,党员甚众,加盟者不下数十万人。后因反对袁氏帝制,并运动实行社会主义,党员有为此牺牲生命者。如陈翼龙先生,民国二年为北京部主任,被袁世凯处以死刑。彼时余未在此,故未遭毒手。自社会党解散,余亡命居美七八年。前年回国,适俄国社会革命成功,劳农政府成立,决计赴俄地调查其结果如何。

当一年前,中国人欲至俄国,非常困难。盖中俄邦交早已断绝,俄国不轻易放中国人入境,中国亦不轻易放本国人入俄。余有俄国友人为余想出两种办法,第一加入俄国之共产党,作为共产党的党员,即可秘密入俄。第二向外交部领取正式护照,再请俄国代表签字放行。余想第一办法因赴俄的便利而冒昧加入共产党,共产党的主张与我所信仰的社会主义颇有异同,岂可不慎之于始,所以这办法我是不情愿的。第二办法又被外交部百计留难,几几乎不能成行。幸亏徐总统与余父为同年旧交,蒙他顾念世谊,维持我这件事,终能彀得着护照,安稳首途。彼时中国派外交代表沈君赴远东共和国,余由俄国驻京代表优林氏之介绍,得与沈君同车。因为以上的原因,所以外面有传说我做了北京政府代表的谣言。孙中山先生曾屡次函电约往广东,余赴俄以前,到广东去住了十日,专门讲学。但因为这个原因,外面有有传说我做了南方政府代表的谣言,真真好笑。

去年阳历三月余同内人和沈君结伴,从北京起程往哈尔滨。因为俄境铁路桥梁中断,等候修复,住了二十余日,而后乘车向赤塔进发,本来两日的路程,因交通不便、燃料不足,我们走了一个多礼拜。常听人说如至俄国必须多备干粮,盖西北利亚一带,沙漠地多,人烟稀少。俄国革命以后,火车没有食堂与寝台。沿途也没有店铺买卖东西。但是时间太久,气候无常,干粮多了,一两个月的工夫,必至腐烂而不可食。干粮少了,又无济于事,故非常困难。后有美国友人告余带针线、纽扣、火柴、烟草、胰皂等物,到俄国时即可交换食品、因俄国农村居民,最欢迎这等工业品,而革命以后又没别的法子得来。以物易物,真是上古初民状况了。我们这次旅行,路上不至饿死,都是得力于此。

赤塔本是沙漠中一小镇市,现在作为远东共和国首都。余原意由此即时赴俄,那知道还有许多手续,无论论何人由此入俄必须先呈明远东政府,再请示劳农政府,得了特许,才能放行,即他国人也如是办法。这么一往一返,总要耽搁二十多天。况余因为以上的谣言,处于嫌疑的地位,更不容易通过。并且还有人倾陷我,说我是徐世昌的侦探,故一时非常危险。所幸余有俄代表优林氏介绍保证,远东共和国的行政委员长克拉思诺学阔夫氏久住美国,也闻知余之为人,故对于此事极力帮忙,居然请得劳农政府的特许。恰巧克氏接到莫斯科政府命令,有事入俄协商,蒙他留我多住几日,以便同行。那知他的行期一改再改,我一等等了个多月,趁此闲暇,乐得调查一些远东共和国的情形。

远东共和国名上虽系独立,而实际上则受俄国中央支配,不过劳农政府外交手段上做成的一个缓冲国而已。其政府组织甚为简单,草创之局,头绪不清,而财政尤为紊乱。因本国绝少出产,其食料及日用品多由中国输入。从前除中国外有尚日本人在彼经商,其后日本撤兵,日人因受逼迫,几于全数返国。中国人向来留彼者最多,现在亦不能出境。该处所有货摊商店,皆中国人设立,所有食料,亦皆由中国运去。故彼要求通商,实关于生计问题,且当时别无他国能接济之故,要求更为。急切此外更有一事,颇有趣味者。袁世凯之在中国,其功罪后人自有定论。然现在人人唾骂之,想不到他对彼国,倒有余威震於殊俗之概。因俄国货币紊乱已极,其在远东,不独本国之纸币不能行使,即他国之金币银币及纸币皆不能通用,而惟以我国袁世凯头之银元为兑换之标准,虽我国之龙洋亦不能代之。全国各处皆系如此,亦一奇特之事也。

其后余夫妇与行政员长克氏及其夫人乘专车赴莫斯科。从前由赤塔至莫斯科只须一星期,而余等此次竟费一个半月之久。幸有专车,饮食器用尚称便利,但仍不能多带粮食,故仍须照前此办法,用针线、纽扣、火柴、烟草、胰皂等物,换取牛奶、面包、鸡蛋充饥。全国交通机关停滞,开车并无一定时间,停车亦无一定地点。途中机车损坏,车轮出火,凡四五次。停车修理,每次或二三日,或四五日不等。沿途经过西比利亚,虽属沙漠之地,然其中有城如伊尔库次克、托穆斯克、疴穆斯克等处,从前均商务繁盛,人烟稠密,建筑亦甚可观。晚春早秋及夏季,并不如吾人闭目想像黄草白沙之情景,盖亦有碧草青林,可资玩览。而贝加尔湖畔风景尤佳,余在中国所到各处风景尚未见有如贝加尔湖者。去年阳历四五月间,湖之东边下大雪,迨至湖西,天气乃渐和暖,风景妩媚矣。余因停车并无定处,转得藉此机会调查农村生活情况。西比利亚制造输出牛乳牛油,在全世界最着名,今已败坏无余。农民生计尚可支持,惟村农无通英法语者。幸余在途中于普通俄语略知一二,不足则济以国际语言。所谓国际语言者,以手指譬画是也。观其农民对于政府多致不满,不过敢怒而不敢言。自劳农政府施行没收政策,凡农民耕种所获,除其一家食用外,完全没人公家,以充军饷之用。农民以胼手胝足勤劳所得,食用之外,尚常以有易无移作别用。完全没收,情何以甘。而政府则用高压手段,派红军前往搜查,凡有盖藏,概行没入,以致双方往往发生冲突,农民与政府恶感甚深。然农民知识程度低,又无团体之组织,故受政府之凭凌而无法抵抗。俄国农民,骨干较我国人尤为强健,而知识则更在我国之下,识字之人极少,能自书姓名者百不得一。然有一事,农民颇感政府者,则从前有农奴之制,终日为地主耕种,所的极少,而纳租极重,苦不堪言。自革命后,政府以土地分配于农民,从前农奴皆得有地耕种。惟每有羡余,则政府仍没收之。故此等人一面感激政府,一面又怀恨政府。其结果遂致广田自荒,除食用外不多耕种,亦无可没收,此实近来灾荒之一因也。西比利亚农业最盛,一入欧洲则工业渐见发达,而农民渐见稀少。

余等行抵莫斯科,适值第三国际党开第三代表会议。查莫斯科本为俄国旧都,俄国革命时原以彼得格勒为首都,旋以德国军队势将攻入,匆猝迁都至此。其后德国国内发生革命,军队撤回,而莫斯科卒从旧都复转而为新都,不再搬回。俄国人口自欧战以后,减少二千万,而莫斯科建都后人口反由一百万增至二百万。盖因莫斯科不特为劳农政府所在地,亦为共产党本部所在地,且为全世界共产运动之中心第三国际党大会所在地。又因政府机关用人比前增加数倍,故咸趋集谋生,而外宾亦多驻于此,此人口骤增之由。彼得格勒则由一百五十万减至五十万矣。

所谓第三国际党者,因从前加尔马克斯曾组织各国工党同盟会,是为第一国际党,不久即解散。然西哲有言,失败乃成功之母。其后各国社会党复联合开各国代表会,是为第二国际党。当时实持社会主义而非共产主义。现在共产党,即所称为多数党或过激党者(过激党乃日本制名词,不妥当)组织第三国际党,其本部在莫斯科。一千九百十九年,召集第一次代表会。一千九百二十年,召集第二次代表会。去年即一千九百二十一年,召集第三次代表会,正鄙人到莫斯科之时也。该会原定五月一号开会,因是日为全世界劳工纪念日。然后竟展期至六月二十二日。此事大可代表俄国人之习惯。盖俄人对于时间往往不守信约,我国人宴会时间,每有延至二三小时者,自新习惯言之,已觉不合。而俄国人则视失信为寻常事,如约下午两点会晤者,往往迟至晚上八九点,如约明日,则往往迟至一两月。不守时间之信约,实为其国民之恶根性,非共产党人之罪。但虽共产党人亦不免,为可惜耳。大会开在俄国旧皇宫内,皇宫备极堂皇壮丽,到会者凡四十余国之代表,然其中难免有名无实。所谓某国代表者,未必真为共产主义之人,其国内亦未必有共产党。如我国亦有共产党代表到会,其实我国当时何常真有共产党机关。其各国自命共产党代表者,有多数如适间所报告,为赴俄便利之故加入之。鄙人既未加入共产党,故要求以社会党人资格列席,有发言权而无决议权。开会计三星期,议决案件甚多,惟秩序略欠整齐,代表亦有冒充者。然鄙人藉此机会,得与各国社会党、共产党中许多重要人物相接见,颇自欣幸。试举数人,如俄国之列宁氏,即行政委员会之总理,其权力较之行政委员长加列林氏更大。托洛斯岂氏,即陆海军两部之总长。亦共产党中最有实力之人。齐切林氏,即俄国近派往热那亚经济会议之代表,亦即俄国外交总张。龙那卡斯奇氏,俄之教育总长。加灭诺夫氏,即莫斯科市长。布哈林氏,即最著名之共产主义少年学者,其著作今为共产大学教科书。又如拉孔氏,即前在匈牙利发起社会革命,建设共产政府三日而被推倒者。节特金氏,即德国社会党老女魁,今专力于共产运动者。余观列宁之为人,恂恂学者,俨然一教育家。身量不高,面色似黄种人,说者谓其有蒙古之血统,殆为俄国与蒙古人之合种。前以提倡社会主义,亡命多年,复由社会党,分立组成共产党,其事迹多为世人所共知。托洛斯岂为犹太人,共产党中亦以犹太人居多数,党中握大权者十之七人为犹太人。故有谣言,共产党乃犹太人对俄一种报复主义。托氏雄才大略,洵为特出之秀,论者比之共产主义中之拿破仑云。其余各员之历史,无须细述。此外尚有一人颇重要者,即为越飞氏,曾任驻德代表,现被派为驻华代表,不久将到中国。其人手段敏活,在德国运动,颇著成效。

余在莫斯科居留半年,中间参观彼得格勒,及他都会数次。其政府与社会之现状,颇有不能令人满意者。共产党人,亦承认错误。现在已有两种让步,一为对外关系,俄国共产政府成立时,曾取消一切外债,不予承认。此事引起各国之反对,各国遂行封锁主义,以致共产政府经济上不能支持。现已大有觉悟,主张让步,承认从前之债务,而要求各国承认其政府,以便通商借债。二为对内关系,从前国内完全禁止买卖,其后流弊滋多,知不能行,现亦主张让步,恢复资本主义之一部分。盖以国外既已严行封锁,国内厉行没收政策,以致人民不愿工作,故政府不得不表示退让。然其不满人意之处,亦正在此。语云:其进锐者其退速,俄国革命确是如此、当初理想原欲废止货币交易制度,一切原料均由中央机关分配于人民,所谓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也。然其后发生种种障碍,闹出种种笑话。余在俄时,正值其厉行共产主义之末路,与恢复资本主义之初步,实一至有趣味之时期也。

余初到莫斯科,有时赴会或观剧,至夜间十二点回寓,每见满街衆摊挤不堪。诧问其故,乃知此等人为领面包而来。然何以来在半夜,盖因所有食料均由政府收集制造,将全城划分数十区,分散与人面包。不敷则搀以木渣沙土,若仍不敷,则后到者辄无可领。从前不分等次,平均分配。其后乃分四等,劳力者为第一等,次为劳心者,次为劳力劳心者之家族,又次为杂项人等。此种分别,已觉不能平等。况调查常不能正确,迨发给时又每不敷分配。譬如调查有一万人,分配食物只有九干份,则先发九干人,其余一千人只好暂从缓发。若在他国尚可借押购取食物,而在俄国则除犯法外惟有枵腹以待耳。故领面包者,均恐迟到则领不着,照例每星期发给一次,于上午发给,乃先一夜十二时已有多人在街上守候矣。若在伏天时,夜间街中站立,尚可乘凉。而莫斯科气候寒冷,迥异寻常。冬日夜间出门,即可将指头冻脱。坚冰在须,均成白色。由夜间十二时候至日上午九时以后,始能领得面包。此等办法,何异最虐之刑罚,其愚诚不可及。尤可笑者,领面包时,颇似中国银行之兑现,须依次而入。惟俄人对于女子及婴孩均加优待,故定章妇女提抱小孩者,准其先领。有此规定,凡欲先领者,每借他人之小孩,提抱而入,则得先领。然借他人之小孩,必有报酬。其报酬并非租金,乃数片之面包也。每见一小孩转借于七八人,即可多得面包,勉获一饱。更有一事亦甚可笑,前发面包本不分等,后乃分为四等。头等有面包及配菜若干,二等较少,三等以下更少,或竟无可领。而又不准人民买卖,势非犯法不可。然有一种人所持系三等或四等票,知不易领得,乃向持头等票者商议,愿代其领取面包,而从中讨取经手费。所谓经手费者,并非金钱,亦数片之面包也。一人如能代领四人之食物,其经手费亦足以疗饥矣。中央政府管理发面包一事须用数万人,既费功夫,仍不能办妥。此法卒致停废,势使之然。鄙人以为总当有较善之办法也。

且表面上虽系禁止买卖,而实际上却奖励人民买卖。当时第一等人除分于粮外,尚有牛油、烟草等物。其不吸烟者,即可以之交换面包。而嗜烟之人因所领不足,可以面包换烟。此种情事自然发生,政府禁之不能,乃第一次之让步,准民以物易物是也。自政府发布此项明文,各街巷竟一变而商场,凡手中持有一物者即有买卖格。是以当时以物易物之行为甚多。曾忆一日余与内人同游市场,因天气较热,将身着之斗篷除下,放在手中。当时即有多人前来问讯,谓此衣拟易何物云云。类于此者不胜枚举。惟此交易只能物易物,不能用钱。用钱交易者仍以犯法论。当时交易上发生许多困难,如以一斗篷易一面包,事实上未免太不上算。面包可以分数块交易他物,而斗篷万难分数块作为交换品。且政府发令禁止人民用钱交易,而自身却滥发纸币支付薪水。此等纸币必有出路,遂又为第二次之让步,即准用纸币,而不准用金钱是也。此第二次让步前,怪现象不一而足,如人民在市场公然买卖,警察熟视无睹。有时三五孩童同在市场买卖,警察忽捕去一人,而未被捕者仍买卖照常。又有时市场正在交易时间,政府忽派兵前往捕人,是时虽遇行路者,亦一同捕送监中,过数日始能一同放出。一出监狱,仍赴市场。政府对于此种情形,除捕送监牢外,又无他法限制。所以对于人民之举动,最后仍须让步。

但其公然采用新经政策之重要关键,即系去年德国共产革命失败之一事。当俄国共产政府初成立时,自知非全世界革命,则俄之革命亦无以持久,故不惜工本派人分赴各国鼓吹运动。我国及日本高丽等国,亦均在被运动之列。不过主持未得其人,引动许多好事贪利者,前往投机。结果费用多归中饱,无补于事实之进行。当时俄人觉德国与俄国关保最为密切,地位亦最为重要,故运动尤力,费用尤多。不意德共产党内部破裂,社会革命功败垂成,中坚分子损失多人,一蹶不振。俄人经此大打击,深知全世界革命非数年所能观成,而金钱已销耗殆尽,食粮亦看看断绝。遂召集重要人员开一秘密会议,其解决不出两途,一牺牲主义,二牺牲地位。而其结果则多人主张暂时牺牲主义而保持地位,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无柴烧也。自此之后,万事转移。以对外言,如共产党首领拉的克氏主张向我国要求通商,并以中东路无条件退回,中俄蒙三方协约完全取消等事件。是时吾国当局无人,竟将良好机会轻易放过。今拉的克政策已变,公然发声,俄现政府继承前帝国一切条约完全有效矣。以对内言,如从前没收民间之房屋,除少数由政府机关占用,刻已一律退回。盖以人为屋檐,数年不住居,不修理,竟有大半损坏。以今日计之,仅修补莫斯科破玻璃一项,已需数百万金卢布云。至于小资本家,现亦逐渐增多,商业大开,店肆林立,工厂复兴多系私人产业经营。人谓小资本家罪恶较小,余则谓其罪恶更大。所谓刻薄成家,锱铢必较。其虐待劳动者,更于大资本家。且大资本家亦往往由小资本家积累而成,安知俄国不重蹈覆辙。近闻对外贸易,亦准私家承办,尤为危险。

综而论之,俄国此次试验错误甚多,其手段上方法上之错误,几于更仆难数。而余以为学理上错误有两大点。古人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类是也。此两点不但俄国人有错误,即全世界赞成或反对社会主义者亦不免之。故余特郑重揭出第一点,以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立于绝对的反对地位,凡资本主义所产出者、所遗留者,必一一破坏而销灭之。余意不然。社会主义实系由资本主义进化而来,不能销灭资本,只当推翻资本制度,使资本家变为劳动家。其进化初由个人资本,进而为公司资本,由公司资本进而为特拉斯特资本及国家资本,而社会主义者,乃化私为公,为化小大。由私人所有权,变为公家所有权,其若者归国有,若者归省有,若者归县有,若者归市有,当按资本之性质分别定之。而资本主义所产出、所遗留者,不但保存,并须揽充。此种转移,正如大清帝国之变为中华民国,鼎革而后,民国帝国之继承人一切声明文物,断无扫地以尽之理。俄人革命之始,因此错误,无意识之破坏甚多,恐非数十年不能恢复也。第二点,以为劳动阶级与知识阶级立于绝对的反对地位。革命一成,劳动专政,先将资本家除去,同时将知识阶级之人驱逐幽囚,虐待备至。各大工厂之工程师及经理等职,亦均用普通工人起而代之。因无学问无经验,暗中破坏,比暴动时损失尤大。余忆今年正月俄国开东方革命会议时,与会代表有甲乙二人,同志同学,因事冲突,恶感甚深。甲向俄国共产党告讦,指乙为知识阶级之人。因此大受嫌疑,几至有性命之忧。今者俄人挫折之余,觉悟忏悔,改弦更张,知识阶级之人均已释放优待。向来反对共产主义者,不见诸行事,亦均起用。以上两点,皆俄人牺牲无量数金钱生命获得之教训,愿后起各国注意勿忘。

原来社会主义之学说,世人久已醉心,惟均系纸上空谈,未能见诸实事,今俄人竟能举全国为试验场,其一往直前之志趣,百折不变之精神,真令人佩服。我辈将来,或不至再陷入绝地者,皆受俄人之惠也。余在俄时,蒙以国宾礼相待,各首领往来讨论,个人间感情甚佳。今日演说乃学者批评态度,并非攻击其党或指斥其人。余仍始终信仰社会主义。游俄归来,主张得所折中,进行亦更有把握,这就是余个人特别受惠之处。余最希望赞成或反社会革命共产主义者,均设法亲游俄国,调查一半年,必得大益。现在入俄已比从前容易多多,但新经济政策施行已久,看不见从前种种试验的经过,不能比较参观,甚可惜耳。

在北京大学爱智学会演说词

(十一年八月十四日)

我去年三月赴俄国,今年三月始出来,整整的一年。俄国的情形虽不敢说十分了然,但过渡时代所经过的事实,考察甚详,请为在座诸君略述之。

俄国自经两次革命以后,社会的情形大为改变。考俄国社会民主党的成立已经三四十年,在帝制时代常被政府干涉,言论、出版、集会皆不自由。一千九百零三年时,党中代表逃出英国伦敦开会议,出席的人很多,当时分为两派:第一派主张政治活动,普通选举;第二派主张武力革命,劳工专政。第一派占少数,第二派占多数,少数党首领克连斯岂就是一九一七年三月革命后的大总统,多数党首领列宁就是同年十月革命后的总理。第一次革命,政府中人不全是社会党人,那时候欧战四年,俄国生命财产牺牲的已不少,而政府为协约国所操纵,使战事延长,又不能立时采用均田制度,所以人民多不满意,不到半年又革命了。

俄国全人口中农民占百分之八十以上,但土地概为大地主占有,农民不过为大地主的农奴,所以革命以后,人民希望平均地权,自己有田可耕。少数党运动革命时,原是许人民有自由耕种权的,但是许了不能立刻实行,反失了信用,激成反动起来,好像满清政府许了人民立宪,偏要预备九年,这九年的工夫,正是预备革命了。多数党人有见及此,所以第二次革命一成功,第一就对德停战,忍辱议和,第二就实行均田,自由耕种,然后贯澈他们原来的主张。劳工一阶级人专揽政权,用武力去实行共产制度,土地、房产、食品、衣物,一概由国家没收,然后再分配于人民,有反抗者,以军法从事。如此过了三年半,俄国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能不改弦更张,倒转过来提倡资本主义。列宁有一篇演说,大致谓:世界经济进化,是由私人资本主义而国家资本主义,而国家社会主义,由此更进才是共产主义。他又说:他从前所已行的,是战时共产主义,所以可一蹴而跻,将来所要行的,是平时共产主义,所以应循序渐进。这就是过渡时代的意思。

就我的观察,俄国共产党所以让步,实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农民消极抵制。农民们收获的,除了自用,都由政府强迫没收,并派红军执行,军民冲突,互有死伤,后来农民竟不肯耕种了,广田自荒,赤野千里,弄得大家没有饭吃。第二因是〔是因〕为世界革命失败。俄国共产党热心希望世界大革命,四出运动,极力鼓吹。又因俄国与德国关系最为密切,俄国若得德国之赞助,料想全世界的大革命可以成功的,所以对德国特别注意,派约非为驻德的代表。两国的外交秘密,我也不便说出来,不幸德国共产党内部分裂,功败垂成,一切计画付之流水。俄国经此大打击,起了大觉悟,自知陷于孤立之境,不能不力图自卫之策,于是想出一个新经济政策,恢复旧资本主义之一部,以买大多数人民的欢心,但是原有的主张,已经牺牲不少了。

他们自己常说:从前有许多错误。我想方法上的错误,手续上的错误,用人、行政上的错误,说也说不尽的,但是学理上的错误,只有两点最为要紧,所谓“差之毫厘,失以千里”,这是我们应当特别注意的。

(a)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无论赞成者与否认者,总以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立于相反的地位,要实行社会主义,非打破资本主义不可。凡资本主义所产出所遗留的,都要破坏净尽,才能讲到社会主义的建设。这种见解,似是而实非。我的意思,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的进化,资本进化是由小而大,由私而公。我们要打破资本主义,不过是把资本的所有权,从个人或少数人移到社会全体就是了。至于资本主义所产出所遗留之物件,如分工实效与物质文明是都应当保存,并且应当增进的。若以感情用事,所有历史上的成绩品一概抹杀了,像俄国前三四年许多无代价的牺牲,无意识的破坏,现在要修补,已经难上加难,恐非三五十年不能恢复原状。

(b)共产主义主张劳动阶级专政,人多误会智识阶级和资本阶级的人都是与劳动阶级的人反对的,所以他们很排斥智识阶级,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有的幽囚起来,有的隐藏不出,智识阶级的人也用消极的态度抵抗他们,这实在是很不好的现象。现在俄国政府中人,已大改前非,很优待重用有学问有经验的人,这也是吃了大苦得来的教训。

但是他们恢复资本主义一部,我仍是不赞成。大资本家固然不好,小资本家也是无恶不作,其罪有时更甚于大资本家,况且小资本家也可渐渐结合为大资本家。私有财产不去,社会主义是不能行的。俄国初采用新经济政策时,私人的工厂定章只准用二十人,现在扩充为五十人。从前禁止私人对外贸易,现在也开了禁了。这真是“其进锐者其退速”了。

我个人在俄国过渡时代所感受的事实如此,我不能不有几句总批评,做我今天讲演的结论。俄国共产革命是为全世界牺牲的,无论何事,纸上空谈,不足为凭,要去试验,才知道事实与学理相差在何处。俄国实行共产主义,就是一种学理试验,试验的结果,给全世界人一个大教训。俄国人肯牺牲生命财产做共产主义的试验,这种精神,不能不令人佩服。俄国的试验虽有许多错误,但不经他们试验,我们还不知道这些错误。发现了这许多的错误,就是俄国大革命的大成功。

在山西太原自省堂演说词

(十年八月十八日)

今天有机会和诸位在此相见,是第二次了。想座中必有前年听过兄弟讲演的不少。相隔约一年有半,贵省各事,多见进步。兄弟自己也没有清闲,游历俄国后,再到德法荷比等国添些新见闻、新经验。现把游俄的前后情形和我个人的感想,大概向诸位报告报告。

一、游俄的缘起和便利

我是主张社会主义的。十三年前,因为至欧洲住过两年,见着许多社会党员,对于主张略有把握,回国后才发表社会主义的言论。民国元年,组织社会党,不过是鼓吹机关,竟被袁世凯解散,我的生命也有危险,遂亡命赴美。前年回国,见社会主义大家都很提倡,知道的人渐渐多了,许多朋友劝乘此努力重行组党,准备社会主义在中国早日实现。我以欧战后俄德两国,大可作我们的榜样,须亲往调查再议,遂于去年三月起行。当时游俄极危险,一方面中国和别的协约国,怕往俄国勾结过激党,在本国暴动,一方面俄国也怕外国人前去做奸细,破坏他们的事业,两方面都想封锁。要到俄国去,如若不幸,便难保生还。我的意志甚坚决,并立下遗嘱,安排身后事宜,必冒险达到目的而后已。我这次游俄觉得有四种便利。一,当初我曾到过俄国,帝制时代的情形,既知道大概,再去看他们革命后的情形,更觉明了。二,社会主义我已研究有年,再去看俄国的实验,可以印证从前许多知识。三,俄国的实验不但看见他的前半期状况,我在彼约住一年,并且看见他改变政策的过渡状况。四,我主张社会主义,他们很知道,待遇优隆,诸事容易调查。我又未入共产党,留有批评的余地。我今天和诸位谈话,自问也是由这些便利中得来。

二、旅行中种种阻滞

由北京赴哈尔滨,再由西北利亚铁路至俄,往日是没有困难的。革命后便不然,哈尔滨至赤塔的桥梁,受日本和白党的破坏,一两日的路程,几乎两星期还不能到。中间经过满洲里,便要盘查明白,才能通过。凡由中俄有两种方法,一是携带护照由中国政府发给,俄国代表签字。一是加入共产党,有该党的切实证明,用秘密方法输送。我俨然得到护照,适逢优林在京,还加一封特别介绍书,幸无留难的事情。并且中国派去外交代表,备有专车,可以偕同乘坐,总算格外便宜了。但仍有不可免的困难,就是食料缺乏,必须自带。可是带去的食物,太多了不便,也容易腐败。有外国朋友教我多带日用品,如布匹、针线、纽扣等类,沿途便能交换。我听信这句话,真是受益不少。鸡蛋、牛奶、黑面包,都是靠他得来,不致做了饿莩。至于用物换物,费事很多,时常分割不开,便没法交易。想用面包换布,他的面包少,我的布就要剪开。想用牛奶换线,他的牛奶少,我的线也要拆散。诸如此类,要有许多手续和斟酌,这有什么意义呢。

到了赤塔,是远东共和国的首都,从前只一小镇,依尼布楚条约,或是中国的领土。该国名为独立,实在受劳农俄国指挥,不过外交上做个缓冲区域。中国人口甚多,经商的尤占十分之八,多做粮食杂货买卖,都是由哈尔滨去的。俄国币制紊乱得厉害,价值极低,不但每日的市价不同,简直每点钟都有变动。人民既不信用,外币又不通行,惟吾国铸袁世凯半身相的银元,反倒非常受欢迎,远东共和国的制度和劳农俄国相仿,也是委员长主政。其人昔亡命到美国,曾经相识,因为改换名字,先不知道他做委员长。见面后既是熟人,无须猜忌,访问调查,都能顺手,什么困难没有了。我即准备往莫斯科,照例要由赤塔去电报,等候覆电认可,才能动身。那晓得交通不通,邮便不便,成了俄国的常态,就是电报,也要两星期的往返。幸喜覆电认可,井命委员长前往商量要政。对委员长本不能命令,既要听他指挥,也和命令一样。遂约我稍候两三天,结伴同行。无奈俄人的特性,约期总不能实践,直等过一个月才走,仍是坐专车。在道上因火车燃料不足,又是烧木柴,车轮路轨也生出种种窒碍。说是没耽搁,已耽搁四五次。食料虽然带得不少,还要沿途用东西交换。中间在托穆斯克停留,本是西北利亚的重要都会,规模不小。商务已停,除行政机关外,只有军队而已。自赤塔起,约计一个月才抵莫斯科。旅行的阻碍可想而知了。

三、俄国革命后的状况

莫斯科本是俄国旧都,也是共产党的策源地,现在成为很繁盛的首都,由一百万口,加到二百万。因乡村分配不便,遂集中到都市来。可是就全俄总人口说,已减少二千万,不外早灾、兵燹、疾疫、饥饿种种原因。我到莫斯科后,自然先见中央执行部长,鼎鼎大名的列宁。他并不是大总统,恰和内阁总理相等。再见红军首领托洛斯基、外交总长齐切林。前次热那亚会议,他是俄国全权代表。又见教育总长龙那卡斯基,还是个美术。此外大著作家布哈林等均相见。承他们都好意相待。尤其难得的,适第三国际第三次代表会议,参加人员号称有四十多国。若论他的内容,有许多不是真正代表第三国际主义的。共产党,社会党,非两党的人,混合一处,用这种声势作宣传手段,也是他们的苦心。我既不加入共产党,要求以社会党人资格旁听。他们认我为代表,许我有发言权,但不参与表决。那时正是去年六月间。约四星期闭会。我由此见著许多人物,得益固然不少,实在他们的主张,有好些和我不同。

说到这个地方,不妨把共产党的来源,叙个大概,恐怕诸位还有不甚清晰的。当马克斯在日,欧洲曾组织国际劳动同盟会,是第一国际。马氏殁后。他的主义传播各国,信奉的日多,又互相结合起来,是第二国际。共产党是第三国际,以俄国中心。现在第一国际已消灭,第二和第三分立而并存。俄在十九世纪,便有社会民主劳工党。本国只能秘密联络,党在外国开会。一九零三年开会于伦敦,讨论实行手段和方法,便分裂为二。由马托夫指导的主张政治活动,行议会主义,组织混合内阁,对各阶级都可调协。由列宁指导的,主张社会革命,用武力解决,实行劳动阶级专政。对资产阶级,非剥夺他们的权利不可。结果赞成列宁的占多数,遂称布尔塞维克、马尔托夫派居少数,便称满雪维克。别人不知道布尔塞杂克就是多数的意义,日本还译成过激党,真是大错。又有一人在多数上疑惑他们的政策,是主张要多数人才能执行,或以为他们在世界和俄国实占多数,都是望文生义。原来只就伦敦会议时赞成的代表占多数而言,没有什么深意。俄国革命成功后,才称共产党,以前称布尔塞维克。至共产党和社会党的分别,社会党不坚执阶级的界限,对于生产品能各取所值,按劳动的结果来分配。共产党侧重无产阶级战胜,对于共同生产品以各取所需由公众平均分配。这是近年来两党显然不同的了。

现在再说俄国革命的事实。一九零五年,俄国曾起一次革命,有少数派和多数派在内主谋,不久便遭失败。到欧战发生,俄国参战,牵延三年,已精疲力竭,少数派用时机,于一九一七年三月仓促革命,并不流血,居然把俄皇推倒,与我国武昌起义同一不费气力。少数党首领克伦斯岂组织政府,自为总统,党员也加入内阁。可是有种种错误,只知道组阁,没有掌著政权,并且是混合内阁,意见更多分歧。德国现状正是如此,社会党员虽然做官,毫无实力。有何益处。还有一种错误就是他失败的主因。当时人民为什么附和革命呢,第一想迅速停斩,第二望有田可耕。俄国德国开战本无仇无怨,在东欧又屡次失败,生命财产丧失很多,所以全国都希望和好安生乐业。俄国农民向来处奴隶地位,比中国农民要苦过数倍,因为贵族得封采邑,便发生大地主,对于农奴可以随土地出卖,每年劳动所得都交地主,自已反不能生活。他们受革命文学家的鼓吹,逐渐觉悟,所以要求做自由农民。这两点差不多是俄人全体的大欲,果能不当兵,有田产,革命就大家乐从了。克伦斯岂政府对于第一点,受协约国要挟,不能单独媾和,仍旧延长战事。对于第二点,恐怕分配土地时难得公允,想研究个好方法,从缓再办。当革命时代,人民奋发激昂,急何能待。克氏不知道利用群众心理,大反民意,自然站不住脚,失败是他自取的。多数党见此机会遂鼓吹第二次革命,迎合社会心理,应许媾和分地,即时办到。这种方法,在大变动时最关紧要。既不能制造社会心理,必须迎合他,以便一致努力。列宁等十月革命,将克伦斯岂政府,复行推翻,即着手议和。德国知道他们的内容,故意掯勒,条约上吃亏很大,还要割让土地,俄国彷佛已成战败国,德兵几乎进彼得格勒都城。遂于一日中,迁到莫斯科,从此该处人民就有四分之三随着迁移了。不过德国虽取巧占胜,俄国也知道德人心理,不和他打仗,专散发传单,惑乱他的军心。这方法竟十分有效,德国自己便实行革命,德皇也不能立足,反弄得胜转为败。俄国所以能够存立,得力全在乎此。他们接着就实行共产主义,一切土地物件收归公有,再分配给人民。但是他的分配方法是各取所需,原料衣食住等等,不分等级,由公家分配。事实上久办不通,还得分等支配。实行这种办法前后三年,而共产主义渐觉难乎为继。我对他们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多破坏少建设,多计画少成绩。后来他们自己也承认看,只看他的新经济政策就可知道。这是去三月间决定的,六月后逐渐施行。

四、对于俄国的批评

俄国的共产主义,暂时总算是试验失败。我们可分两方面观察。一,对内失败。农民虽然有地可耕,先前很是感激,后来要没收他生产的果实,除开自己吃用外都要充公。以俄国农民智识,和中国不甚相远,那能了解这种办法的道理,自然就变成怨恨了。加着征收的军队奉行不善,所以常起冲突,结果是农民吃苦,怨恨更甚。他们就想到一种消极抵制方法,大家都不多耕种,恰恰够自家食用,连种子也富余,还有什么可以没收呢。大家都知俄国有大饥荒,固然由于天灾,何尝不关人事。其余类此的事情还很多,不能细说。二,对外失败。他们本想运动世界革命,这也是他们的好心,希望实现大同主义,并没有甚么恶意。无奈用了许多方法,或是文字鼓吹,或是金钱接济(俄国国内不用金钱,由尼古拉斯积下来的不少,可以在外国通行,本国都是纸币)因为时机未熟,各国发生些小运动,也有几处大罢工,都无效果。于是改变方针。专运动德国,免得范围太广,散漫无力。派去的主要人物就是越飞(这人现在来中国办理外交,诸位应该注意)办得很有成效,准备去年三月德国共产党大举革命,不料内部自行决裂,互相告密,扑灭的很快,死伤的很多,把许久的功劳坏于一旦。而且共产党种种秘密,从此泄露于外,诸事不便进行。以德国人民程度,还不能行,别国就不用说了。

俄国感受这种打击,不能不大变方针,返回头来倒退。对外先承认偿还往日的国债,和外国资本家携手,彼此通商。再谋振兴实业,还要向外人借债。原有的金钱,已用得无多。对内,往日无论什么用品都要由公家供给,就是物物交换也算违法。现在许人买卖自由,购取用品。农产也不没收,按章征税。可以说是恢复资本主义的一部分。

我因为俄国外交有变动,就把中国外交上错过机会,向诸位说说。当初俄国只想中国接济他的粮食,承认他的政府,提出八条,内中有最重要的,是东清铁路归还于我,外蒙也听中国收回为完全领土。北京政府专看旁人的颜色,不敢自由行动,把这件不以为意。英国先已乘此和俄通商了,我初由美回国就主张先订草约,留活动的余地,政府中人不听,牵延到现在。我曾和俄人外交家谈及,他说俄国今日既继承帝国,东清铁路中国如要收回,可以备价照赎。外蒙已为白党所占,红军由白党取得,中国须另行提议,方能解决。将来不知道要失败到什么田地!

再回到本题,说俄国反走资本主义的旧路,真是进锐退速。列宁自己说是,战时的共产主义,与平时的共产主义不同。平时的共产主义必须一步一步的做去,先容纳私人资本主义,再实行国家资本主义,更进为国家社会主义,然后才能达到共产主义。这话未免与他初意不符,而且这个过渡时代有多少长,前途是否顺利,谁也没有把握。他自己承认从前错误很多,方法上的错误,手段上的错误,用人行政上的错误说,也说不了许多。我现在专就学理说。

学理实行,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应该子细研究。这种学理上的错误,不但俄国人有的,各国人都不免。不但主张社会主义的人有的,反对社会主义的人也不免。我想他们有许多人,把共产两字误会了。共产本是外国名词译来的,我以为译得很正确,也照着用。在列宁本人及二三首领,不能说他们不明白。但是欧洲人有句俗话说,有热还要有光,一般普通党员未免有热无光,恐怕真有些不了解。

他们的误会有四。第一,把产字没有讲清楚,凡是供人消费的日用品,不靠他来生利,不能认他为产。惟拿来充资本,以产生别的货品,藉此获利,这才称他为产。比如这张棹子,在我们家里仅供使用,是不能生产的、若是陈列在家具店里做货物,便成了生利的东西,所以产字有生的意义,就是能够生利的,也就是资本的代名词。俄国不管这些,把寻常消费的东西,也认他为产了,所以结果骚扰异常。第二,把共字也没有认明白。凡是可以生利的物品,所生的利应该归社会公共享用,并不是归政府来均分。俄国的共产,竟弄成均产,所有用的和吃的东西,都要政府代劳,平均分配。比如每人只准有几件衣服,各家应用的器具限有定数。并且革命之初常时派人到民间搜索,遇着敷余的衣物,一衫一领也要没收,苛细得厉害。至于分配面包,由政府按区颁发支票,每日凭票去领,计分四等,劳力的居上,劳心次之。三等以下,因为人数多而面包少,常掺杂泥土草料,还多有领不到手的。因领面包的非常拥挤,要依次序前进,早到的可以先领,就有夜里前去等候的。俄国天气很冷,在寒季真苦不堪言。于是就有人想出方法,拿三等以下支票的,既多领不到食品,就帮那得一等票的人,或有什么不便的人,代他候领到手后,可以分点去吃。还有抱着小孩子的妇女,受特别优待,不用按着次序,随到随领。因这种便利,便有借人的小孩子冒充的。不过借孩子也难应付,甲乙两人都要借,便无所适从。遂议定租孩子一次要分多少面包,尤其可笑的。管理分面包的,莫斯科一处大约不下五万人,天下那有这样笨的方法。第三,他们把资本主义看成和社会主义极不相容,凡是资本制度下的一切东西都不好,非根本消除不可。比方我所住的房子,原来很讲究,窗户上有三层装饰,外面可以挡寒气,里面可以遮阳光。把他捣坏了再用纸糊,这种无意识的破坏,说来可叹。我以为社会主义是和本主义相衔接,由下一层到一层经济制度的进化,如个人营业进为合名公司,合名公司进为股分公司,再进为托拉斯,再进为国家资本主义。由小往大,原是循序渐进。我们要注重的是所有权的转移,把资本所有权由个人或一部人的私有,收归社会公有,便是社会主义,并不要破坏种种物质文明。我们不但不破坏,还要发挥光大。是如满清改为中华民国,是政权的转移。他所留遗下的声明文物还要维持,还要增进。幸喜俄国的博物馆、戏园和别种公共建筑物,还没有完全破坏,这是他不可菲薄的地方。第四,他们要劳动阶级专政,反对资产阶级,把智识阶级也和资产阶级一样的看待,受了许多的磨折。各厂有专们技术的,概不任用,听一般毫无学术经验的粗下工人妄作主张。他们固然能逐渐练习,但是谈何容易,决不能一朝夕就会的。于是各种机械都遭损坏,生产品都无形减少,一切事业也无法进行,而智识阶级就落得坐观成败。我以智识阶级和劳动阶级相近,劳心劳力都是劳动。他们日久知道错误,对于智识阶级都加优待,但已经吃了大亏。如交通机关不容易恢复,也是一例。又如这次随越飞来中国的宜万诺夫,他因不赞成共产党,很受大家攻击。后来因为没有懂得中国情形的人,仍旧不能不用。

以上四种错误,都由学理上未加精密研究,造成俄国数年的局面。俄人现在勇于改过,很可称许。但是退步到资本主义,我也不敢赞成。凡生利的东西须归公有,是社会主义的定例。他们许小本家发生,以小资本家无大害处。实在小资本家的罪恶比大本家更甚。如大工厂对于工人的教育卫生都能注意,不致有什么刻薄情形。小工厂资本太少,件件打算,就顾不工人的痛苦。又如大银行里借款取利很轻,比较那些放印子钱的,是谁可恨。而且小资本家能养成大本家。俄国初采用新经济政策时,私家工厂不准用过二十个工人。后来可加至五十。对外贸易原全是国家专利,现在也准私人营业。将来发达起来,难保不再演革命。或者他们终有好法子防备,也未可知。

总之俄国此次革命后,他的精神真可佩服,他的方法可资借鉴。又为全世界受极大的牺牲,作一实地试验,给我们一个大的教训,更当感激。我们从此得了觉悟,盼望大家择善从长,便不枉今天一场讲话。

回国宣言

(十一年八月八日)

不佞自社会党解散,亡命去国,于今十载,夙昔主张未尝挠变。比由俄、德考察归来,学说得所折中,进行亦较有把握。回顾吾国,蜩螗羹沸,乱象环呈,社会革命殆将不免,而无研究无准备无目的无组织,其危险尤倍蓰焉。不佞确认南北政府、新旧国会皆为人格破产,从来各会党之主义之政策,及其人物已登台者,皆为试验失败。资本主义下之政治、法律,与夫敷衍调停苟且一切之计,皆直接间接自杀而已。今后惟一希望,只在经济与制度上之根本改革。鄙见以为前者当依新社会主义,其要目有三:曰资产公有,曰教养普及,曰劳动报酬;后者当依新民主主义,其要目亦三:曰选民参政,曰职业代议,曰立法一权。此不佞半生来学问思辨之结果,而欲以所自信者征信于天下后世者也。近来深感旧同志之散漫无归,新青年之回皇无主,平民劳动者之水深火热,倒悬待尽。官僚、政客、军阀、资本家之天良未泯者,觉悟愧悔恐怖,而不知所以自救之术与自反之途。毅然献身为前驱向导者,一方尽力言论与文字之宣传,一方促进团体与群众之运动。宗旨决无迁就,手段务取光明,本一生九死之精神,向我垂毙同胞进此最后瞑眩之剂。其趣起。

新民主主义、新社会主义说明书

(1922年8月)

新民主主义

民主主义为近世人权发达、文明增进一大动机,各国改良或革命之运动,无不悬此为鹄的。然精神虽是,而制度多乖;理论甚高,而实行或踬。顽旧保守者固始终反对之,即崭新之共产党人,亦主张劳动专政,而以民主主义为诟病焉。综其大弊,出自两途:一、真正多数。无论何时何地,无学识无经验之人必占多数,多数政治是为愚民政治。一、名多数而实少数。强权者迫胁民意,巧黠者假造民意,富豪者买收民意,是为暴民政治,奸民政治,富民政治。新民主主义为矫正以上各弊,揭橥选民政治。选民者,人民之优秀者也,以普通教育为本位,以参政考试为出身,以职业选举为登进。盖承认经济组织为政权分配之原则,一方谋政治智识之普及,一方期人民程度之提高。其与旧民主主义不同者,有如左三事。

一、选民参政 中国取士用人向有学校制科、选举之异,宜兼取其长而并用之。凡具最低级学校毕业相当程度,愿为议员及官吏者,须更通过参政考试。以普通法政智识为标准,由立法机关执行,及格即为选民,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惟同时必别有所属之职业。综各职业而计其选民人数,为各该职业投票权、代议权之比例差。选民不第有代议权而已,又有直接投票权。采近世全民参政学说,划出议会事权最要之一二,使选民全体参与之。其已考定者:曰创议权,议会不提出之案,选民可自提出也;曰复决权,议会已议决之案,选民可再议决也;曰免官权,议员及官吏不职者,选民可予罢免也。以上皆依法定手续,以总投票或局部投票行之。盖代议制以一人代表多人,经过长期时间,处分若干法案,万不能尽如所代表者之意。况当选以后,地位不同,态度或变,自由为恶,监督无从,必如今议,然后可免议会专制之弊也。或疑选举以前,加以学校与考试之限制,则劳动界选民必稀,似为不平等。不知学校考试均属公开,即机会平等之保证,且以促进教育普及,而选民必有所属之职业,又以促进劳动普及,实减免阶级冲突之要道也。

一、立法一权 三权鼎立之说,自来法政学家奉为天经地义,其实司法乃行政之一种,立法与行政界限不清,冲突时见,名为互相监督,实则互相牵掣,一事不行。故凡大建设大成功,不在两权之调和,而在一权之超越。然与其偏重行政权,而恢复君主制,毋宁偏重立法权,而实现民主制。且征之宪法祖国英伦之惯例,下议院多数党组织责任内阁,不信任即辞职,不啻立法一权矣。今议国会、省会、县会等各互选行政委员,处理中央及地方政府之事,司法亦为其一部,而皆由所属之立法机关产出。且即为立法机关之代表,而对于人民全体负责任,议会及选民皆得依法定手续弹劾而罢免之。如是则权既不集于少数,而政亦不出于多门,理论、实际两无窒碍,远胜旧制也。

一、职业代议 代议制者,数百年来各国志士仁人无量数心血颈血之代价也,然自现行国会组织法、选举法考之,则不过一二特殊阶级最少数人之胜利而已。盖人类之利害关系,恒视其所属之经济团体而异。自官吏、律师、地主、资本家垄断投票,大多数人无复建议、决议之权。即使议员清白乃心,不尽为金钱、势力所吸收,然自身非出平民,则不能代表社会之大多数;自身果出平民,又不能战胜议会之大多数。今议以职业为单位,以地方为区域,以选民人数为比例,平均分配投票权、代议权。假定某省选民总数为一百万人,又假定该省会议员名额为一百人,即每议员代表选民万人。又假定按职业细分之结果,选民为小学教员者一万人,养蚕者二万人,业织造者三万人,则此省会中当有小学教员互选之议员一人,养蚕者二人,织工三人。又如木匠选民仅有五千人,不足一代表权,则可与最近职业,若石匠、泥水匠、缸瓦匠相合足数,互选一人。至于职业之定义,宜以有经常收入者为断,服官、从军皆视同职业。社会主义未实行前,并地主、资本家亦同享有此权,惟此类人数必甚鲜,故不虞其操纵把持也。游手汉、寄生虫,当然无参政资格矣。

(附则)社会主义未实行前,而组织职业代表团体,凡同业而不同职,且其利害相反者,必区别之,为左右两级,略如各国之上下两院然。政界之首长,学界之职员,军界之将校,农界之地主,工商界之资本家,当属右级。其普通之官吏、学生、兵士、农、工、商人,皆属左级。投票时各从其类,右级不得代表左级,以绝垄断而从多数,否则虽名职业选举,仍系军阀、政阀、财阀之阶级政治而已。至于今日之中国,处现在政府下而试办国民自治式之职业代议制,则政界、军界当专取左级,其余四民,两级并立可也。

新社会主义

由资本主义而社会主义,谓之反动可,谓之进步亦可,要之今日世界之趋势则然也。惟其流派分歧,方术不一,自顷以来,各国改良家、革命家为局部或全体之试验,其利弊亦大略可睹矣。大抵主张国有集中者,苦于官僚众多,政府专制。主张自由共产者,苦于供求无度,劝惩不行。主张逐渐改良者,则支支节节,补苴罅漏,终不能一洗资本主义之心理而铲除其根蒂,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非后者推翻扑灭前者,将永无伸眉吐气之时,如英、美、法、德诸国一般社会党之失败是也。主张急进改造者,则蔑视历史之遗传、民族之根性与生计之实况,倒行逆施,进锐退速,仍不能不废然思返,重循自然发展之正途,而破坏之余,损失更大,如俄国共产革命四年,乃复采用国家资本主义是也。外观世变,内审国情,执其两端,括为三事。

一、资产公有 产者天产,土地、矿物、森林皆是。资者资本,金钱、机器、商品凡用以生利者皆是。公有者区分资产之品类与性质,若者应为国有,若者应为省有,若者应为县有,若者应为市有、村有,总之,以地方居民全体代私人或会社之所有权。其施行时,可发行债票,估价买收,分期还本,而不给利。外人资产亦同此例,惟依国债惯例行之。至私人或会社于金钱、机器、物品等不用以生利者,仍得享有之。盖社会主义之精髓,在废除资本制度,禁止私人掠夺他人劳动之所得而已。故天产之租金,资本之利息,断然当归人民全体,以充地方公益事业之用,而对于劳动结果之课税,一切罢免之。

一、劳动报酬 劳动者,各尽所能,兼劳心、劳力而言。报酬者,各取所值,有称物平施之义。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质禀有优劣,用力有勤惰,功能有大小,成效有迟速,若其所得一律从同,非第无以示激扬促进化而已,按之情理,亦似平而实不平,且悖经济界之天则,其势又万不能以持久。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一再实行而未几皆废,是其证也。夫资本制度既倒,则金钱、物品不过个人劳动之结果,非复社会罪恶之源泉,一切只供消费而不能更用以生利,以至职业之选择,地位之去就,薪水之处分,生活之享受,皆非国家或他人所应干涉者也。

一、教养普及 报酬之多寡有无,虽以个人之能力与社会之需要为准,然人类生存所必须,物质方面之营养,与精神方面之教育,两者实维持及增进个人劳动率之原素。此其供给之责任,当属公立之机关,政治之积极作用正为此也。资产既归公有矣,所有利润之收入,当然足敷人类生存必须之费用,举凡孕妇、儿童、老弱、废疾、无告之人,一切学校、医院、道路、水火、公益之举,皆由地方自由应付,此政府职司所在,非慈善事业之比也。如此则生存之维持为社会之义务,而生活之享乐为个人之权利,社会一般之平等与个人单独之自由,庶几两剂其平而交得其益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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