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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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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終於把所有的奏摺看完了。

丟下惠親王領銜所奏,「恭辦聖訓告竣,請旨遵行」的那道摺子,他順勢伏在紫檀書案上喘氣。左右的小太監都無動作;只緊張地注視著,怕「萬歲爺」會昏厥。皇帝虛弱得太厲害,這時還不能去碰他;須等他喘息稍定,才宜於上前服侍。

三十歲的皇帝,頭上涔涔冷汗,胸前隱隱發痛,最難受的是,雙頰潮熱,燒出一種不知何處可以著力的虛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緒仍然是清晰敏銳的:最後所看那道奏摺的內容,還能清清楚楚地默記得起。甚麼「聖訓」?想到他自己告誡臣子的那些話,「朕」如何如何?「爾等」如何如何?越覺雙頰如火,燒得耳朵都發熱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責任,他總不免歸於困惑;困惑於列祖列宗,何來如許精力,得以輕易應付日理萬機的繁劇?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憲皇帝,古往今來如何竟有以處理政事為至樂,每天手批章摺,動輒數千言,而毫不覺得厭倦的天子?

對於他來說,僅是每天看完奏摺,便成苦刑;特別是那些軍報。「髮匪」未平,捻匪又起;捻匪未消,夷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邊陲的鱗甲之患;父親手裏,也不過英夷為了鴉片逞凶,像這幾年內憂外患,紛至迭起,不獨東南半壁糜爛,甚至夷人內犯,進迫京師,不得不到熱河來避難,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過的艱難處境,他相信換了任何一位皇帝,都會像他一樣,怕看那些奏報軍情的章摺。

唯有這樣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這樣自己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尋一些樂趣的心情,領略到一些天子之貴!

喘息漸漸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準備的小太監,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塊軟白的熱手巾遞到他手裏;然後進參湯和燕窩,最後是皇帝面前最得寵的小太監如意,捧進一個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邊;盒蓋揭開,裏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樣蜜餞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裏,靠在御座上慢慢嚼著,覺得舒服得多了。

「傳懿貴妃來批本!」

「喳!」管宮內傳宣的小太監金環跪一跪,領旨走了。

「慢著!」等金環站定,皇帝又吩咐:「傳麗妃,東暖閣伺候。」

等金環傳旨回到御書房,皇帝已回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接著懿貴妃到了御書房,一個人悄悄地為皇帝批答奏摺。

她不能坐御座,側面有張專為她所設的小書桌。從御書案上將皇帝看過的奏摺都移了過來,先理一理。把那些「請聖安」的黃摺子挑出來放在一邊,數一數奏事的白摺子,一共是三十二件,然後再清理一遍,把沒有做下記號,須發交軍機大臣擬議的再挑了出來,那就只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摺,在懿貴妃要不了半個時辰,因為那實在算不了一件甚麼事!

多少年來累積的經驗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過在幾句習用語中挑一句,諸如「覽」,「知道了」,「該部知道」,「該部議奏」,「依議」之類。而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皇帝也不必親自動筆,只在奏摺上做個記號就行了。

記號用手指甲做。貢宣紙的白摺子,質地鬆軟,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滅,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橫直、長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硃筆寫出那個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話,就算完成了批答。這在「敬事房」的太監,是無不可藝勝任的。

喜歡攬權的懿貴妃,因為常侍候皇帝處理政務的緣故;把這個能夠與聞機密的工作,拿到了手裏。皇帝的親信近臣,協辦大學士,署領侍衛內大臣,內務府大臣並執掌印鑰的肅順,因此一再秘密進言,說懿貴妃攬權,喜歡干預政事;其實,她是在學習政事。對於大清的皇位,沒有誰比她看得再清楚的,也許一年半載,至多不出三年,她的今年才六歲的兒子──皇長子,也就是皇帝眼前唯一的兒子載淳,將會繼承大統。她必須幫助兒子治理「天下」。

所以她不但依照掐痕,代為批答;更注意的是,皇帝看過,未作表示,而須先交軍機大臣處理的奏摺,往往在那裏面的陳述,才是正在發展中的軍國重務,她想瞭解內外局勢,熟悉朝章制度,默識大臣言行,研究馭下之道,懂得訓諭款式,這些都要從奏摺中去細心體味。

有一道奏摺,是恭親王奕訢所上,皇帝未作任何記號,而應該是有明確指示的,恭親王「奏請赴行在,敬問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來探望,手足之情,天經地義,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懿貴妃就已看出,這道內容簡單的奏摺中,另有文章。恭親王來問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是要親自來看一看皇帝的病勢,好為他自己作一個準備。也許,恭親王還會苦諫迴鑾;果真諫勸生效,回到北京,有那麼多王公大臣,勳戚耆舊在,總可以想出辦法來制裁專擅跋扈的肅順。

想到這裏,她立刻知道了這道奏摺發交軍機處以後的結果。肅順雖不是軍機大臣,但在熱河的軍機大臣中,怡親王載垣,肅順的胞兄鄭親王端華,倚肅順為靈魂。穆蔭、匡源、杜翰都仰他的鼻息,資格最淺的「打簾子軍機」焦祐瀛,由軍機章京超擢為軍機大臣,更是肅順的提拔,這樣,他們還不是都照肅順的意思,駁了恭親王的摺子?

「哼!肅老六,你別得意!」懿貴妃這樣輕輕地自語著,把恭親王的奏摺拿在手裏去見皇帝。

在東暖閣的麗妃,聽得太監的奏報,特意避了開去。皇帝卻依舊躺在炕床上,等懿貴妃跪安起來,隨即問道:「你手裏拿著誰的摺子?」

「六爺的。」宮內家人稱呼,皇帝行四,恭親王行六,所以妃嬪都稱恭親王為「六爺」。

皇帝不作聲,臉色慢慢地陰沉下來,但潮熱未退,雙頰依然是玫瑰般鮮艷的紅色,相形之下,越顯病態。

這樣陰沉的臉色,在此兩三年中,懿貴妃看得太多了。起先是不安和不快,歷久無事,不安的感覺消失了。而現在,甚至不快都已感覺不到,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不管他是如何的臉色!

「皇上!這一道摺子,何必發下去呢?」

皇帝開口了:「我有我的道理。」他本來想用峭冷的聲音,表示給她一個釘子碰,但以中氣不足,聲音低微而軟弱,反倒像是在求取諒解。

於是懿貴妃越發咄咄逼人:「我知道皇上有道理。可是皇上有話,該親筆朱批。皇上別忘了,六爺是皇上的同胞手足。而且……」她略一沉吟,終於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他跟五爺、七爺他們,情分又不同。」

皇帝有五個異母的弟弟,行五的奕誴,出嗣為他三叔的兒子,襲了惇親王的爵,行七的醇郡王奕譞,與皇帝以兄弟而為聯襟,他的福晉,就是懿貴妃的胞妹,行八的奕詒和行九的奕譓,亦都是在皇帝手裏才受封的鍾郡王和孚郡王。唯有奕訢的情形特殊,當皇帝繼承大位的同時,他便由先帝硃筆親封為恭親王,而情分格外不同的是,皇帝十歲喪母,由恭親王的生母撫育成人,所以六弟兄之中,只有他們倆如同一母所生。

但是,因愛幾乎成仇,也正為此。這是皇帝的心病,懿貴妃偏偏要來揭穿,話說得在理上,皇帝心內懊惱,卻是無可奈何,只得退讓一步:「那,你先擱著!」

「是!」懿貴妃說,「這道摺子我另外留下,等皇上親筆來批。」

「嗯。你跪安吧!」

「跪安」是皇帝叫人退下的一種比較宛轉的說法,然而真正的涵義,因人因地而異,召見臣工,用這樣的說法是表示優遇,而在重帷便殿之中,如此吩咐妃嬪,那就多少意味著討厭她在跟前,因此懿貴妃心裏很不舒服。

跪安是跪了,也正巧,跪下去就看見炕床下掉了一塊粉紅手絹在那裏,順手撿起來一抖,粉香撲鼻,上面黑絲線繡的五福捧壽的花樣。這一看,懿貴妃陡覺酸味直衝腦門,臉色就很難看了。

忍了又忍,嚥不下這口氣,她站定了喊道:「如意!」

這一喊驚動了皇帝,轉臉看到她手裏拿著塊手絹,認得是麗妃的東西。怎麼到了她手裏?倒要看看她跟如意說些甚麼?

「傳話給小安子,讓他去問一問,皇后可是在歇午覺?如果醒了就奏報,說我要見皇后。」

懿貴妃朗朗地囑咐完了,揚著手絹兒,踩著「花盆底兒」,一搖三擺地離了東暖閣。

皇帝非常生氣,立刻回到書房,召見肅順。

原懷著一腔怒火,打算著把懿貴妃連降三級,去當她入宮時初封的「貴人」,但見了肅順,皇帝卻又改了主意。懿貴妃與肅順是死對頭,皇帝難勝煩劇,但求無事,不敢去惹是非。

肅順卻已從小太監口中,得知端倪,此時見皇帝欲語不語,滿面憂煩,便即趨至御座旁邊,悄悄問道:「想來又是懿貴妃在皇上面前無禮?」

皇帝嘆口氣,點點頭。

「那麼,皇上是甚麼意思,吩咐下來,奴才好照辦。」

「我不知道怎麼辦?」皇上萬般無奈地說:「第一,她總算於宗社有功;第二,逃難到此,宮裏若有甚麼舉動,那些個『都老爺』,可又抓住好題目了,左一個摺子,右一個摺子,煩死了!」

所謂「於宗社有功」,當然是指後宮唯有懿貴妃誕育了皇子,肅順心想,不提起來還罷了,提起來正好以此進言。

於是,他先向外望了一下,看清了小太監都在遠遠的廊下,才趴在地下,免冠碰了個頭,以極其虔誠忠愛的姿態說道:「奴才有句話,斗膽要啟奏皇上。這句話出於奴才之口,只怕要有殺身之禍,求皇上天恩,與奴才作主。」

肅順是皇帝言聽計從的親暱近臣,早已脫略了君臣的禮節,這時看他如此誠惶誠恐,大為詫異,而且也稍有滑稽之感,便用慣常所用的排行稱呼說道:「肅六!有話起來說。」

肅順倒真的是有些惶恐,叩頭起來,額上竟已見汗,他也忘其所以地,就把御賜寶石頂的大帽子,往御案上一放,躬身湊過去與皇帝耳語。

「懿貴妃恃子而驕,居心叵測,皇后忠厚,麗妃更不是她的對手。皇上要為皇后跟麗妃打算打算才好。」

皇后為皇帝所敬,麗妃為皇帝所愛,提到這兩個人,皇帝不能不關切,但是:「你說如何打算?而且有我在,她又敢如何?」

「不是說眼前,是說皇上萬年以後──這還早得很哪!不過,阿哥今年六歲還不要緊,等阿哥大了,懂事了,那時候皇上再想下個決斷,可就不容易辦到了!」

他的話說得相當率直,皇帝也不免悚然驚心,對於自己的病,最清楚的還是莫過於自己,一旦倒了下來,母以子貴,那就儘是懿貴妃的天下了。呂氏明空,史跡昭然,大清宗社,不能平白送給葉赫那拉氏,若有那一天,何以上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皇帝動心了!太陽穴上蒼白的皮膚下,隱隱有青筋在跳動,雙手緊握著御座的靠手,痛苦而又吃力地在考慮這個嚴重的後患。

而他的衰弱的身體,無法肩負這樣一個重大的難題,想不多久,便覺得頭昏胸痛,無法再細作盤算。這原非一時片刻所能決定的大事,暫且不想它吧!

「讓我好好兒想一想。」皇帝又鄭重告誡:「你可千萬別露出一點兒甚麼來!」

「奴才沒有長兩個腦袋,怎麼敢?」

到了晚上,皇帝覺得精神爽快了些,記起恭親王那道摺子,想好好作個批答。於是又到了書房,由麗妃在燈下伺候筆墨。

把恭親王的摺子重新看了一遍,想起兒時光景,皇帝觸動了手足之情。

於是二十年來的往事,剎那間都奔赴心頭,最難忘懷的是,每天四更時分,起身上學,奕訢愛玩貪睡,保母一遍遍地喚不醒,只要說一句:「四阿哥可要走了!」立刻就會把雙眼睜得好大,慌慌張張地喊著:「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於是紗燈數點,內監導引,由皇子所住的乾清宮東五所,入長康左門,穿越永巷,進日精門到乾清門東面的上書房。雖然各有授漢文的師傅,教滿洲話的「諳達」,但只要一離了書案,兩個人必定湊在一起,不管到那裏都是形影不離的。

皇帝記得自己十四歲那年,正式開始習騎射,就在東六宮西面的東一長街試馬。十三歲的奕訢,第一次被抱上鞍子,嚇得大叫,可是沒有幾天工夫,就已控御自如,騎得比誰都好。從那時候起始,奕訢才具展露,一步一步地趕上來了!

「唉!」皇帝輕喟著,浮起一種莫名的惆悵,喃喃唸道:「青燈有味,兒時不再!」一面自語,一面取支玉管硃筆,信手亂塗著。

麗妃從皇帝肩頭望去,只見畫的是兩個人,一個持槍,一個用刀,正在廝殺,便即問道:「皇上畫的是誰啊?」

「一個是我,一個是老六。」

麗妃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腳都有些發冷,皇上與六爺兄弟不和,她是知道的,但何至於如仇人般刀槍相見,要拚個死活呢?

「這話有十四、五年了!」皇帝畫著又說:「是老六玩兒出來的花樣,讓內務府給打了一把好刀,一支好槍,我跟他兩個人琢磨出來好些個新招式。有一天讓老爺子瞧見了,高興得很,給刀槍都賜了名字,刀叫『寶鍔宣威』。」

麗妃舒了口氣,無端驚疑,自覺好笑,「槍呢?叫甚麼名字?」她又問。

「槍叫『棣華協力』。」皇帝轉臉來問:「你可懂得這四個字?」

麗妃嬌媚地笑著,「我那兒懂呀?正等著皇上講給我聽呢!」

「這就是說弟兄要同心協力,上陣打仗,才可保必勝。」

「本來就應該這樣兒嘛!」

「連你都知道,」皇帝冷笑一聲,「哼!老六偏偏就不知道!去年八月初,我叫他出面議和,無非擔個名兒,好把局勢緩一緩,騰出工夫來調兵遣將,誰知道他只聽他老丈人桂良的話,真的跟洋人打上了交道了!我真不懂他其心何居?」

靜靜聽著的麗妃,笑容漸斂,不敢贊一詞。因為皇后一再告誡過她,皇帝說到甚麼有關係的話,只准聽,不准說,更不可胡亂附和或者出甚麼主意,這是祖宗的家法。柔弱的麗妃,就是沒有皇后的提示,她也是不敢違犯的。

發了一頓牢騷的皇帝,心裏覺得痛快了些,站起身來,踱了數步,重新回到御座,對著恭王的奏摺,拈毫構思。

他已打定了主意,決計不要恭親王到行在來。但是,他不願意批幾個字就了事,心想著該好好寫一段冠冕堂皇,情文並勝的話,一則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再則也讓「老六」領略領略他的文采,他自知此刻能勝過他這個弟弟的,怕就只有這一點了!

「這是剛沏的。」麗妃把用一隻康熙五彩蓋碗盛著的新茶,捧到御前,「昨兒個湖南進的君山茶。皇上嘗嘗!」

「嗯。」皇帝自己用碗蓋,慢慢把浮著的茶葉,濾到一邊,望著淡淡的茶氛出了一會神,忽然轉臉喊了聲:「蓮蓮!」

「蓮蓮」是麗妃的小名。她剛走向門前,要傳小太監去預備點心,聽得皇帝呼喚,趕緊答應一聲:「蓮蓮在!」

「你說,」皇帝等她走到御書案前,指著奏摺這樣問她:

「老六要到熱河來看我的病,我應該怎麼跟他說?」「這……」麗妃陪笑道:「該皇上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說。」

皇帝知道宮中曾經誡飭妃嬪,不得與聞政務,所以點點頭說:「不要緊,是我問你的,你說好了。皇后知道了也不會責備你。」

這一說,麗妃不能不遵旨。她想了一會答道:「皇上看待六爺,原跟親兄弟一個樣,只怕六爺來了,談起從前,不免傷心,那就對聖體大不相宜了。如果六爺體諒皇上的心,還是在京城裏好好辦事,替皇上分憂,不來的好。反正秋涼總得迴鑾,也不過一轉眼的工夫!」

一番婉轉陳奏,贏得龍顏大悅,連連輕擊書案,學著三國戲中劉備的科白笑道:「嗯,嗯,正合孤意!」

看見皇帝得意忘形的神情,麗妃抽出袖中那方五福捧壽花樣的粉紅色手絹,握在嘴上,輕聲笑了。

於是皇帝欣然抽毫,略一沉吟,用他那筆在《麻姑仙壇記》上下過功夫的顏字,在恭親王的摺子後面,振筆疾書:「朕與恭親王自去秋別後,倏經半截有餘,時思握手面談,稍慰僅念。惟朕近日身體違和,咳嗽未止,紅痰尚有時而見,總宜靜攝,庶期火不上炎。朕與汝棣萼情聯,見面時回思往事,豈能無感於懷?實與病體未宜!況諸事妥協,尚無面諭之處,統俟今歲迴鑾後,再行詳細面陳。著不必赴行在!」

寫到這裏,加「特諭」二字,便成結束。忽然想起奏摺內還有「夾片」,撿起一看,果然。

奏摺內別敘一事,另紙書寫,稱為「夾片」。恭親王摺內,另附一片,是說留京辦事的軍機大臣文祥,亦奏謂赴行在面請聖安。此人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瓜爾佳氏,能文能武,有見識,有才幹,留守在京,任勞任怨,極其得力,皇帝原想也慰勉他一番,但恨他是恭親王一黨,而且這半天也勞累了,懶得再費心思,所以草草又寫一筆:

「文祥亦不必前來。特諭!」

寫完重看一遍,自覺相當懇切,一時不能迴鑾的苦衷,應可邀得在京大小臣工的諒解。至於恭親王心裏作何想法?那就不去管他了!

這一夜,皇帝就由麗妃侍寢。如果在京城禁宮內,睡到寅卯之間,即須起身,傳過早膳,到天亮辰時,召見軍機,裁決庶政。政巡狩在外,辦事程序,不妨變通。而且皇帝痼疾纏綿,必須當心保養,所以總要到天明以後,太監方敢「請駕」。

從去年八月駕到熱河避暑山莊以後,這種情形,由來已非一日,但懿貴妃對於皇帝這一天的起居,特別注意,實際上她無時不在偵伺皇帝的動靜,這份差使,由她的太監安德海擔任。

這個被上上下下喚做「小安子」的安德海,是直隸南皮人,生成兔兒臉,水蛇腰,柔媚得像京城裏應召侍坐的小旦,同時又生成一張善於學舌的鸚鵡嘴,一顆狡詐多疑的狐狸心,對於刺探他人的隱私,特具本領,因此深得懿貴妃的寵信。在禁城內,懿貴妃住「西六宮」的儲多宮,照規矩有十四名太監執役,其中帶頭的兩名「八品侍監」,名為「首領」,小安子以首領之一,獨為懿貴妃的心腹。

前一天晚上,小安子就把麗妃在御書房伺候筆墨的消息,在懿貴妃面前渲染了一番。但一到起更,宮門深鎖,消息中斷。已兩年未承雨露的懿貴妃,看著麗妃的那方粉紅手絹,妒恨交加,幾乎一夜不能安枕。所以一早起身,等小安子來請安時,她第一句話就是:「去瞧瞧去!」

到那裏「去」?「瞧」甚麼?小安子自然知道。答應一聲,匆匆而去。等打聽回來,懿貴妃正進早膳,他幫著照料完了膳桌,悄悄靠後一站,甚麼話也不說,倒像是受了甚麼好大的委屈似地。

「怎麼啦?你!」懿貴妃微偏著臉問。

「奴才在替主子生氣。」

「替我?」懿貴妃沒有再說甚麼,只拿手裏的金鑲牙筷,指著膳食上的一碟包子說:「這個,你拿下去吃吧!」

小安子跪下來謝了賞,雙手捧著那碟包子,倒退數步,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懿貴妃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繞彎兒」。一繞繞到後園,只見紫白丁香,爛漫可愛,桃花灼灼,燦若雲霞,白石花壇上的幾本名種牡丹,將到盛開,尤其嬌艷。她深深驚異,三日未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熱鬧了。

花兒熱鬧,人兒悄悄,滿眼芳菲,陡然挑動了寂寞春心,二十七歲的懿貴妃,忽然想起兩句不知何時記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詞,輕輕唸道:「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唸了一遍又一遍,嘆口氣懶懶地移動腳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見小安子在迴廊上出現,知道他有話要說,便站住了等他。

「奴才剛打前邊來。皇上剛剛才傳漱口水!」小安子躬身低聲,秘密報告。

「這麼晚才起來嗎?」

「聽『坐更』的人告訴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嘰嘰咕咕,絮絮叨叨,跟麗妃整聊了半夜。」

「喔!」懿貴妃裝得不在意地問,「那兒來這麼多話聊呀?」

「誰知道呢?據說,就聽見麗妃小聲兒的笑個沒完!」

懿貴妃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但她不願讓小安子看到,微微冷笑一聲,走得遠遠的,對花悄立,不言不語。

「皇上也是!」小安子跟過來,在她身後以略帶埋怨的語氣說,「怎麼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

不錯!懿貴妃在心裏想,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話,到那裏都能說的。於是,她從容地轉過身來,一面走,一面問:

「甚麼時候了?」

跟在後面的小安子,趕緊從荷包裏掏出一隻打簧金錶來,只見短針和長針,指在外國字的八和三上,便朗聲答道:「辰正一刻。」

「哎喲!可稍微晚了一點兒!」

這是說到中宮問安的時刻晚了些。她昨天下午就要見皇后有所陳訴了,因為皇后午睡未醒,不便驚擾。這時決定乘問安的機會要狠狠告麗妃一狀。所以特為把那方粉紅手絹帶著,好作為證據。就這時,又有個太監來密報,說皇帝起身不久,吐了兩口血。這是常有的事,但恰好說與皇后。

皇后比懿貴妃還小兩歲,圓圓的臉,永遠是一團喜氣,秉性寬厚和平,頗得皇帝的敬重,更得妃嬪、太監和宮女的愛戴。因此,就是精明強幹的懿貴妃也不得不忌憚她幾分。但是比起麗妃、婉嬪、祺嬪、玫嬪、容貴人她們,懿貴妃已是非常驕恣的了。就像皇后每天梳洗,妃嬪都應該到中宮伺候,唯有懿貴妃不到。皇后也曲予優容,甚至當皇帝知悉其事,作不以為然的表示時,皇后還庇護著,說是懿貴妃要照看阿哥,所以免她循例伺候。

也因為如此,懿貴妃在忌憚以外,還對皇后存著敬愛之意,同時她也深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理,要打擊宮內何人,就必須利用皇后統攝六宮的權威。所以在敬愛以外,又還用了些籠絡的權術。

一到中宮,只見其他妃嬪,包括麗妃在內,都已先在。這時懿貴妃才發覺自己失策了,應該早些來,無論如何要在麗妃之前,這樣,等麗妃遲到,立刻就可以借題發揮,甚至以次於皇后的貴妃地位,放下臉來申飭她幾句。豈不可以好好出口惡氣?

她心裏這樣想著,表面上聲色不動,給皇后請了安,又跟所有的妃嬪見了禮。轉過臉向坐在炕上的皇后悄悄說道:

「我有樣重要東西,要請皇后過目。」

「喔,是甚麼?」

懿貴妃故意毫無表情地呆了一會才說:「也不忙。等皇后甚麼時候閒著,我再跟皇后回話。」

皇后極老實,但也極聰明,若是別人如此說法,她一定信以為真,暫且丟下不管,而懿貴妃就不同了,深知她沉著厲害,說話行事,常有深意,這時必有極要緊的話,只可私下密談。

因此,皇后慢慢抬眼,把麗妃以下的幾個人,目視招呼遍了,才親切地說:「你們都散了吧!」

於是妃嬪們依序跪安,退出中宮,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監、宮女們簇擁著離去。宮規整肅,頓時聲息不聞,朝陽影裏,只有廊上掛著的一籠畫眉、一架鸚鵡,偶爾發出「撲撲」地搧翅膀的聲音。

懿貴妃有些躊躇,怕她所說的話,會讓侍立在外面的太監聽見,輾轉傳入麗妃耳中。因此顧盼之間,欲語還休。皇后猜出她的心意,便從炕上下地,說一聲:「跟我來吧!」

「是!」懿貴妃機警,隨手拿起擺在炕几上的,皇后的鑲著翡翠嘴子的湘妃竹煙袋──這樣,皇后貼身的宮女便知道用不著隨伺,望而卻步了。

進入寢宮,皇后盤腿坐在南炕上首,指著下首說道:「你也坐下吧!」

懿貴妃請個安謝了恩,半側著身子坐著,從袖子裏掏出那方粉紅手絹,放在炕几上。

「誰的?」皇后拈起手絹一角,抖開來看了看上面的花樣,「好眼熟啊!」

「麗妃的。」

「喔!」皇后笑一笑,把手絹撂回原處。

這一笑,頗有些皮裏陽秋的意味,懿貴妃暗生警惕,千萬不能讓皇后存下一個印象,以為是跟麗妃吃醋。她的思路極快,一轉念之間,措詞便大不相同了。

「是我昨兒下午,在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撿的。這原算不了甚麼,不過,」懿貴妃皺一皺眉說,「為了皇上的病,外面的風言風語,已經夠煩人的了,再要讓他們瞧見這個,不知道又嚼甚麼舌頭?」

「是呀!皇上有時候在那兒『叫起』,召見臣工的地方,麗妃怎麼這麼不檢點呢!」

「這也怨不得麗妃,她年輕不懂事,膽兒又小,脾氣又好,皇上說甚麼,她還能不依嗎?」

皇后默然,慢慢地拿起煙袋,懿貴妃搶著替她裝了一袋煙,又取根紙煤兒,就著蟹殼黃的宣德香爐中引火點了煙,靜候皇后說話。

皇后心地忠厚,抽著煙心裏在想,誰說懿貴妃把麗妃視作眼中釘?看她此刻,竟是頗為迴護麗妃。只是外面若有關於宮闈的風言風語,自己位居中宮,倒不能不打聽打聽。

於是皇后問道:「外面有些甚麼風言風語啊?」

「皇后還不知道嗎?」懿貴妃故作驚訝地。

「沒有誰跟我說過。」

「那必是他們怕皇后聽了生氣。」

「那一朝、那一代沒有風言風語?」皇后從容說道,「外面說得對,咱們要聽他們的,說得不對,笑一笑不理他們,不就完了嗎?」

「皇后可真是好德量!叫我,聽了就忍不住生氣。」

「倒是些甚麼話啊?」

「話多著呢!」懿貴妃似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遲疑了半晌才籠統說了一句:「反正都說皇上不愛惜自己身子。」

「噢!原來是這些個話?那也不是一天才有的。」

看到皇后爽然若失,不以為意的神情,懿貴妃相當失望。看樣子,是非說一兩句有稜角的話,不能把她的氣性挑起來。於是她故意裝出想說不敢說的神氣,要引逗皇后先來問她。

皇后果然中計,看著她說:「你好像還有句話不肯說似地?」

「我……」懿貴妃低首斂眉,「有句話傳給皇后聽,怕皇后真的要生氣。」

「不要緊!你說好了。」

「外面很有些人這麼說,說皇后的脾氣太好了,由著皇上的性兒,糟蹋自己的身子。倘或像當年孝和太后那樣,皇上的病,不會弄成今天這個地步。」

孝和太后是先帝宣宗的繼母,秉性嚴毅,后妃畏憚,以她來相提作比,顯然是說皇后統攝六宮,失於姑息,以致無形中縱容了皇帝,溺於聲色,漸致沉痾。這分咎戾,如何擔當得起?

皇后終於動容了!驚多於怒,而皆歸於憂急不安,問計於懿貴妃說:「外面這些話,對我是稍微苛刻了一點兒,可也實在是好話,你看,該怎麼辦呢?」

「自然是請皇后,多勸勸皇上。」

「嗐!」皇后重重嘆口氣,「勸得還不夠嗎?你說你的,他當面敷衍,一轉背全忘了。你說有甚麼辦法?」

「辦法自然有。只怕皇后馭下寬厚,不肯那麼做!」

皇后復又沉默,她懂得她的話,但要她以中宮的權威,制抑妃嬪的承幸,照她的性格來說,也實在是件不容易辦到的事。

皇后心中的疑難,懿貴妃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事她一向是不發則已,一發就必須成功,費了半天的心機唇舌,眼看已經把皇后說服,不想又有動搖的模樣。如果以一簣之虧,前功盡棄,越發不能叫人甘心。但這一簣之功,關係重大,必得好好想幾句話,一下子打入皇后心坎,立見顏色。稍一遲疑,皇后必朝寬處去想,那就風流雲散,甚麼花樣也沒有了。

這樣轉著念頭,很快地想到了極厲害的一著,她刻意去回憶十幾年前的往事,父親死在安徽徽寧池廣太道任上,官場勢利,向來是「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既無親友照應,又留下一大筆債,身為長女,好不容易拋頭露面,說盡好話,才湊成一筆盤柩回京的川資。忘不了長江夜泊,寒潮嗚咽,與弟妹睡在後艙,聽母親在中艙撫柩飲泣的聲音,真個淒涼萬狀,想想倒不如推開船窗,縱身一跳……。

只要一觸及這些回憶,懿貴妃就忍不住紅了眼圈,鼻子裏息率息率作響。沉思中的皇后,聞聲轉臉,正看到她從衣袖中抽出手絹兒在悄悄的拭淚,不免吃驚。

「怎麼啦?你!」

不問還好,一問,懿貴妃淚流滿臉,一溜下地,跪在皇后炕前,哽咽著說:「皇上今兒又『見紅』了!這麼下去,怎麼得了呢?」

皇帝的「紅痰不時而見」,咯血亦是常事,但讓懿貴妃這樣痛哭陳訴,似乎顯得病勢格外沉重了,皇后心慌意亂,只拍著她的肩,連聲勸慰:「別哭!別哭!」但口頭這樣子勸別人,自己的眼圈卻也紅了。

這時的懿貴妃,想起當年在圓明園「天地一家春」,夾道珠燈,玉輦清游,每每獨承恩寵的快心日子,思量起皇帝溫存體貼的許多好處,撫今追昔,先朝百餘年苦心經營,千門萬戶,金碧樓台的御苑,竟已毀於劫火,而俊秀飄逸,文采風流的皇帝,於今亦只剩得一副支離的病骨,怎能不傷心欲絕?因此,她那一副原出自別腸的涕淚,確也流瀉了傷時感逝的真情,越發感動了心腸最軟的皇后。

「皇后您想,」懿貴妃哭著又說,「萬一皇上有個甚麼的,阿哥才六歲,大權又落在別人手裏,還有咱們孤兒寡婦過的日子嗎?」

那哽咽淒厲的聲音,完全控制了皇后的情緒,特別是最後的一句話,使得皇后震動了。她想起跟皇帝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客客氣氣地,從容坐談,皇帝常拿「綱鑒」上的故事講給她聽,久而久之,歷代興亡得失,大致瞭然於胸,奸臣專權,欺侮孤兒寡婦,篡弒自代的往事,也略略知道幾件。要說肅順是奸臣,這話不免過分,但他的跋扈是人人共見的,眼前不過跟懿貴妃作對,在自己面前,還持著對皇后應盡的禮節,然而此又安知不是看皇帝的面子?這樣想著,驚出一身冷汗,萬料不到自己也會有一天,面臨這「孤兒寡婦」受制於人的威脅!

於是,皇后順手拿起麗妃的那一方手絹,拭一拭眼淚、擤一擤鼻子,沉聲叫著懿貴妃的小名說:「蘭兒!你快別哭!咱們好好商量商量。」說著,她從炕上下來,順手扶起懿貴妃。

懿貴妃還在抽噎著,但終於收拾涕淚,跟著皇后一起走入後房套間。那是整個寢宮中最隱秘的所在,原是皇后貼身心腹宮女雙喜的住處,兩人就並肩坐在雙喜床上密談。

「你看皇帝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皇后緊鎖著眉問。懿貴妃想了想,以斷然決然的語氣答道:「非要迴鑾以後,才能大好!」

「怎麼呢?」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太醫的脈案上,不是一再寫著『清心寡慾』?在這兒,有肅六他們三個,變著方兒給皇上找樂子,『心』還『清』得下來嗎?聽說,皇上還嫌麗妃太老實,他們還替皇上在外面找了個甚麼曹寡婦,但凡身子硬朗一點兒,就說要去行圍打獵,我看哪,鹿啊、兔啊的沒有打著,倒快叫狐狸精給迷住了!」

對於懿貴妃以尖酸的口吻,盡情諷刺皇帝,皇后頗不以為然,但是,她說的話,卻是深中皇帝的病根。載垣和端華,是兩個毫無用處的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引導皇帝講究聲色,若有所謂曹寡婦,必是此兩人玩出來的花樣。

因此,連忠厚的皇后,也忍不住切齒罵道:「載垣、端華這兩個,真不是東西!」

懿貴妃立刻接口:「沒有肅六在背後出主意,他們也不敢這麼大膽。」

「唉!」皇后嘆口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迴鑾的話,眼前提都甭提!」

「那就只有想法子讓皇上『清心寡慾』吧!」

「對了!只有這個辦法。」皇后停了一下又說,「除了麗妃以外,我不知道這一晌常伺候皇上的,還有誰。」

「這好辦,叫拿敬事房的日記檔來一查,就全都明白了!」

「嗯!」皇后點點頭,起身走了出去,到得窗前,喊一聲:

「來人!」

宮女雙喜,應聲而至。皇后吩咐傳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隨帶日記檔呈閱。於是宮女傳太監,太監傳敬事房,約莫兩刻鐘的功夫,行宮中太監的頭腦陳勝文,帶著三大本從本年正月初一開始記載的日記檔來見皇后。

敬事房專司「遵奉上諭辦理宮內一切事務」,那日記檔就是皇帝退入後宮以後的起居注,寢興飲食,記得一事不遺。皇后取檔在手,從後翻起,前一頁記的是昨天的一切,一日之間,麗妃就被召了兩次,下午在東暖閣伺候,晚上在御書房伺候筆墨,然後記的是:「戌初二刻萬歲爺回寢宮,麗妃隨侍。」再往前看,觸目皆是麗妃的名字,偶爾也有祺嬪、婉嬪等人被召幸的記載,但比起麗妃的雨露之恩來,那就微不足道了。

皇后很沉著,看完了日記檔,不提麗妃,只問陳勝文:

「今日皇上怎麼啦?要緊不要緊?」

陳勝文知道問的是甚麼,跪在地下奏答:「今兒辰初一刻請駕,喝了鹿血,說是胸口不舒服,想吐,小太監金環伺候唾盂,皇上吐了兩口血。要緊不要緊,奴才不敢說!」

「那麼,吐的到底是甚麼血呢?」

「說不定是鹿血。」

懿貴妃插進來追問:「到底是甚麼血?」

她的聲音極堅決,很清楚地表示了非問明白不可的意思。宮中太監都怕這位懿貴妃,陳勝文是太監頭腦,碰的釘子最多,所以這時一聽她的語氣,心裏發慌,結結巴巴地答道:「回懿貴妃的話,奴才實在不知道皇上吐的是皇上自己的血還是畜生的血?」

話一出口,陳勝文才發覺自己語無倫次,怎麼把「皇上的血」與「畜生的血」連在一起來說呢?懿貴妃只要挑一挑眼,雖不致腦袋搬家,一頓好打,充軍到奉天是逃不了的。正自己嚇自己,幾乎發抖的當兒,幸好皇后把話岔了開去。

皇后問的是,「可曾召太醫?」

陳勝文趕緊回奏:「這會兒太醫正在東暖閣請脈。」

「咱們看看去!」皇后向懿貴妃說。

到了東暖閣,在重帷之後,悄悄窺看,只見皇帝躺在軟靠椅上,正伸出一隻手來,讓跪著的太醫診脈。

這人頭戴暗藍頂子,是恩賞四品京堂銜的太醫院院使欒太。只看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的肅穆誠敬,但額上見汗,搭在皇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發抖。這使得皇后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脈象不妙,欒太不必如此惶恐。

除了皇帝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衛和太監們,差不多也都看到了欒太的神色,而且懷著與皇后同樣的感覺。因此,殿中的空氣顯得異樣,每一個人皆是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靜得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緊張的沉默終於打破了,欒太免冠碰了個響頭:「皇上萬安!」

這四個字就如春風飄拂,可使冰河解凍,殿中微聞袍褂牽動的聲響,首先是肅順走了過來,望著欒太說道:

「皇上今兒見紅,到底是甚麼緣故?你要言不煩地,奏稟皇上,也好放心。」

於是,欒太一板一眼地唸道:「如今穀雨已過,立夏將到,地中陽升,則溢血。細診聖脈,左右皆大,金匱云:『男子脈大為勞』,煩勞傷氣,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煩劇過甚之故。」

「那麼,該怎麼治呢?」

「自然是靜養為先……」

「靜養,靜養!」皇帝忽然發怒,「我看你就會說這兩個字!」

欒太不知說錯了甚麼,嚇得不敢開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斷碰頭。

天威不測,皇帝常發毫無來由的脾氣,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這時就必須有人來說句話,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肅順喝道:「退下去吧!趕快擬方進呈。」

有了這句話,欒太才有個下場,跪安退出,已是汗濕重衣。還得匆匆趕到內務府,略定一定神,提筆寫了脈案,擬了藥方,另有官員恭楷謄正,裝入黃匣,隨即送交內奏事處,逕呈御前。

就這時,軍機處派人來請欒太,說有話要問。到了宮門口軍機直廬,只見他屬下的太醫楊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這兩個人也是深知皇帝病情的,同時奉召,就可知道軍機大臣要問些甚麼了!

於是欒太領頭,上階入廳,只見怡親王載垣和鄭親王端華,坐在正中炕床上,其他四位軍機大臣散坐兩旁,依照他們的爵位官階高下,欒太帶著他的屬下,一一叩頭請了安,然後在下方垂手肅立,目注領班軍機大臣怡親王載垣,靜候問話。

載垣慢條斯理地從荷包裏取出一個翡翠的鼻煙壺,用小象牙匙舀了兩匙放在手背上,然後用手指沾著送到鼻孔上,使勁地吸了兩吸,才看著他身旁的杜翰說道:「繼園,你問他吧!」

杜翰點點頭,轉臉對欒太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稱說:「欒老爺!王爺有句話要問你,你要老實說,不必忌諱!」

「是!」欒太口裏答應著,心裏在嘀咕,只怕今天要出紕漏!

要問的話,只有一句:「皇帝的病,到底能好不能好?倘不能好,則在世的日子還有幾何?」然而就是民間小戶的當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髮問,何況是萬乘天子?只是措詞過於隱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癢處,問不出究竟。因此,這位翊戴輔佐有功,被諡為「文正」的杜受田的令子杜翰,此刻頗費沉吟。

考慮再三,實在也想不出甚麼婉轉堂皇,不致以辭害義的好說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緩緩地說:「聖躬違和已久,醫藥調養,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春以來,京城裏謠諑紛傳,私底下在揣測皇上的病勢如何如何!那麼……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欒太原已料到有此一問,但沒有想到有「醫藥調養,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這句話!聽口氣「大事」未出,責任已定,不免反感。心裏在想,太醫本來最難做,禍福全靠運氣,皇帝偏偏生的是纏綿難治的癆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運氣太壞,再加上怡親王和鄭親王專門逢迎皇上,娛情聲色,自己的運氣更是壞上加壞。這都還罷了,但皇上不聽醫諫,縱慾自戕,怡、鄭兩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調養失宜的責任,轉嫁到別人頭上,實在於心不甘。

欒太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將來「摘頂戴」是無論如何逃不掉的,萬一還要往深裏追究責任,須先站穩腳步,方可保住腦袋!這樣想著,不自覺地把腰挺起來了。

「回杜大人的話,皇上的病,由來已非一日,本源已虧,全靠珍攝。今兒個請脈,真陰枯槁,陽氣獨升,大是險象……。」

「慢著!」一聲洪亮的天津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後稱作「焦大麻子」的焦祐瀛──勇於任事的軍機新進,他自覺抓住了欒太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兒請脈,何以面奏:『皇上萬安』?」

欒太看他那劍拔弩張的神氣,不免好笑;從容答道:「為寬聖慮,自然要這樣子說。從古以來,為醫者都是如此!」

焦祐瀛碰了個軟釘子,有些下不得台,面皮紫脹,大麻子粒粒發光,氣鼓鼓地又說:「欒老爺,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話,人背後又是一套話!」

「請焦大人明示,欒太在人背後說了些甚麼話?」

眼看要起衝突,無論誰是誰非,一個四品官兒頂撞軍機大臣,傳出去都是失體統的笑話,因此,杜翰搶著在前面:「這些閒白,不必去說。欒老爺,你看皇上的病,該如何調理?」

「養正則邪自除。屏絕憂煩,補陰和陽,百日以後,可以大見其功。」

欒太的話,已有保留,但「養正則邪自除」這句話太刺耳,兩位王爺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這時焦祐瀛又開了口:「皇上親裁庶政,日理萬機,而且外患未平,內憂未除,要請皇上『屏絕憂煩』,這話不是白說嗎?」

欒太被問住了,僵在那裏,很不得勁。於是六品御醫李德立,為瞭解他的圍,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陳述。

「焦大人見得極明。」他說:「聖恙之難著手,正就是這些地方。」

這一說,坐著的人都覺得滿意,因為他啟示了一個很好的說法,也留下了一方甚麼人都可以脫卸責任的餘地,皇上的病必須靜攝,而宵旰勤勞,國事憂心,以致藥石無靈,實非人力所能挽回。倘或真個「不行」,則死於積勞,應為天下後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祐瀛和李德立的話,連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無愧了。

這李德立字卓軒,醫道平平,但言語玲瓏得體,善於揣摩貴人心理,開方子愛用人參、肉桂、鹿茸這些貴重藥,來投貴人的所好。而且毫無太醫架子,奔走權貴豪門,遇人總是以笑臉相迎,所以人緣極好,熟識的王公大臣都拿他當個門下清客看待,不稱官名,只叫「卓軒」。

「卓軒,」怡親王說:「聽聽你的!」

「院使的脈案極精。」李德立先照應了他的「堂官」,然後說他自己的心得:「幸喜皇上頗能納食,『藥補不如食補』,雖是人人皆知的常談,實有至理。如今時序入夏,陽氣上升,於聖體略有妨礙,只要憂煩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

這番話平實易解,不比欒太口頭的陳訴,亦像是在寫脈案,盡弄些醫書上的文字,叫人聽了似懂非懂,覺得吃力。所以相視目語,一致表示嘉許!

「好!」怡親王用他那個黑黑的、抹鼻煙的手指指著他們三個人說:「你們好好盡心吧!等秋涼迴鑾,我保你們換頂戴!」

「謝王爺的栽培。」欒太就手請了個安。

「王爺可還有別的話吩咐?」杜翰問道,「沒有別的話,就讓他們歇著去吧!」

「我沒有話了。看看別的,有那位大人有話要問。」怡親王環視一周,最後把目光落到鄭親王端華身上,一揚臉說:

「老鄭!」

鄭親王端著水煙袋,盡自把根紙煤兒搓來搓去,搓了半天,拿紙煤兒點點欒太說:「我勸你一句話:勤當差,少開口!」

「對了!」焦祐瀛馬上接著說:「欒老爺,你可記住了,在這兒說的話,片言隻字,都有干係,一句也不能洩漏出去。」

「是!」欒太很沉著地答應一聲,領著他的屬下退了下去。

這三個人倒是謹守告誡,出了軍機直廬,甚麼話也不敢說。但是消息還是洩漏了。有小安子佈置著的耳目,很快地把欒太和李德立在軍機大臣面前所說的話,傳到內宮,輾轉入於懿貴妃耳中。

入耳自然驚心!懿貴妃特別重視李德立的那句話:「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這不就是說,今年這個夏天怕度不過嗎?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

她咬著嘴唇沉吟著,一時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這話應該不應該告訴皇后?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終於決定,暫且不說,於己有利。因為,這可能是個「獨得之秘」。

但除此以外,其餘的話卻都不妨告訴皇后,而且也正好親自去看一看動靜,所以隨即傳話,要進遏中宮。

聽了懿貴妃的略帶渲染的報告,皇后深為駭異。太醫的面奏和對軍機大臣的陳述,內容出入甚大。當然,「為寬聖慮」,在皇帝面前要隱瞞病情,這個理由,一點就明,因此皇后對懿貴妃的話,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煙,皇后終於下了決心,「你先回去吧!」

她對懿貴妃說,「我來辦!」

懿貴妃不便也不宜多問,應聲「是」,退了出來。未出殿門,就知道了皇后的辦法。

「傳懿旨,」是雙喜傳話給太監的聲音:「看麗妃在那兒?快找了來!」

懿貴妃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達成了。可也不無希望,最好能親自在場,看著皇后如何申斥麗妃,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她如果真的在場,卻也未見得會痛快。皇后天生寬厚和平的性情,從無疾言厲色,所以把麗妃召來,也只是規勸一番而已,倘或期待著她會對麗妃放下臉來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你知道我找你來的意思嗎?」皇后向跪著的麗妃問。

「請皇后開導。」

「你起來!我有好些個話要問你。」

等麗妃站起,皇后就像早晨對懿貴妃那樣,屏絕宮女,把她帶入寢宮,只是未上炕去坐──坐在梳妝台邊,讓麗妃站著回話。

「昨兒個你伺候了皇上一天?」

「是。」麗妃答道:「昨兒晚上,皇上批六爺的摺子,是我伺候筆墨。」

「說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說些甚麼呀?」

「皇上給我講當年跟六爺一塊兒上書房的事兒。」

「噢!」皇后停了一下,又問:「這一陣子,皇上還在吃那個『藥』嗎?」

麗妃知道指的是甚麼藥,臉一紅,勉強陪著笑說:「我那兒知道啊?」

皇后心想:你決無不知道之理!不過彼此都還年輕,無法老著臉談房幃中事,只好這樣問:「你可知道今天太醫說的甚麼?」

這一問,麗妃的眼圈就紅了!咬著嘴唇搖搖頭,然後答了句:「不說也知道!」

「喂?」她的答語,引起了皇后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點一點頭說:「你常在皇上跟前,皇上的病,應該是你知道得最真,您老實告訴我!」

「皇上,」麗妃顯得很為難,彷彿有無從說起之苦,好半晌才迸出一句,「皇上瘦得成了一把骨頭!」

皇后的心往下一沉,怔怔地望著麗妃,不知道說甚麼好。皇帝臉上的清瘦,是人人都看見了的,又何用麗妃來說?於此可知,她的這句話意在言外,指的是皇帝的病根太深了!

皇后黯然垂首,臉望著地下說:「你也該懂點事!常勸勸皇上,愛惜身子,別由著他的性兒鬧!」

話中大有責備之意,麗妃既惶恐,又委屈,「皇后聖明!」她雙膝一跪,「我豈不知皇上身子要緊?也不知勸過多少回,請皇上保重。可也得皇上聽勸才行。話說得重一點兒,皇上就急了,臉紅脖子粗地罵我,『簡直是麻木不仁!不知道我心裏多煩,不想辦法替我解悶,絮絮叨叨,盡說些廢話!』皇后你想,我敢惹皇上生氣嗎?」說著,從袖子裏抽出手絹,捂在息率息率作響的鼻子上。

從她那方手絹上,觸發了皇后的記憶,順便告誡她說:「你自己也該檢點檢點,隨身用的東西,別到處亂扔,叫外邊看見了,不成體統。」說著,開了梳妝台抽斗,把她失落在東暖閣的那方手絹還了她。

麗妃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聽皇后的這場訓,完全是懿貴妃搗出來的鬼。眼前有皇帝在,到底是個靠山,還不致吃她的大虧,倘或靠山一倒,母以子貴,她即刻便是太后的身分,那時作威作福,盡找麻煩,只怕有生之年,無非以淚洗面的日子!這樣一想,憂急無計,一伏身撲向皇后膝上,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傷心。

上午是懿貴妃如此,下午麗妃又如此!皇后心裏明白,是同樣的一副眼淚,看著似為皇上的病勢憂傷,其實哭的是自己的將來。怎麼辦呢?皇后除了陪著掉眼淚以外,別無可以安慰她的話。

麗妃一面哭,一面想,光是哭出幾碗眼淚,無濟於事,皇后忠厚,該趁早有所表示,於是,哽咽著說:「萬一皇上有個甚麼,我只好跟了皇上去!那時求皇后替我作主。」

皇后再老實,也不致於相信麗妃將來會殉節,她那最後一句話,自然是暗指著懿貴妃而發的。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兩宮同尊,不全由自己發號施令,對麗妃怕也只能迴護得一分是一分。因此,自覺心餘力絀的皇后,忍不住嘆口氣:「唉!只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

這一說,正碰著麗妃最傷心的地方,越發哭得厲害。她的懷孕,猶在懿貴妃之先,但咸豐五年生的是個女兒,如果生男便是大阿哥,眼前及將來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皇后甚為失悔,不該觸及她的隱痛。眼看麗妃涕泗滂沱,卻是怎麼樣也勸她不住,心裏不免著急,而且有些懊惱。就這時,宮女雙喜匆匆進來奏報:「萬歲爺駕到!」

這一下,立刻把麗妃的眼淚擋了回去。皇后也站了起來,看著她紅腫的雙眼,認為她不宜見駕,說一聲:「你快迴避吧!」

隨即出了寢宮,去迎接皇帝。

四名小太監抬著明黃軟轎,已到殿前,皇后迎了進來,見過了禮,皇帝起身說道:「到你那間小書房坐吧!那兒靜些。」

皇后的小書房也是個套間,窗明几淨,十分素雅。皇帝摘下冬帽,往軟椅上頹然一靠,皇后趕緊取了個錦枕墊在他腦後。

「噯,好累!」

「那能不累啊?」皇后接口說道,「白天晚上都忙。」

話中原是意存諷勸,但出於皇后之口,無論語氣、聲調,都摸不出一點點稜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聽來竟是句極體貼的話。皇帝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時伸出一隻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親熱地向皇后的手一握。

於是雙喜使個眼色,幾名宮女悄悄地退了出去,只遠遠的在廊下伺候。

「你也坐嘛!」

「嗯。」皇后掙脫了手,拉過一個錦墩來,坐在皇帝身旁,從茶几上的大冰盤裏取了個蘋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會神地削著皮。

看著她那低垂的杏兒眼和蔥管兒似的纖纖十指,皇帝忽有感觸,微喟著唸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

皇后抬頭看著他,不敢流露眼中的憂鬱,笑著問道,「那兒來的這麼句牢騷?」

「牢騷?我的牢騷可多著哪!不提也罷。」

口中不提,心裏卻忍不住嚮往那種貴介公子的境界。皇帝最羨慕的是門第清華的紅翰林,文采風流,名動公卿,家資也不必如何豪富,只要日子過得寬裕,在倦於攜酒看花,選色徵歌時,關起門來,百事不管,伴著皇后這樣溫柔敦厚的嬌妻,麗妃那樣善解人意的美妾,這才是人生在世無上的際遇。

這樣想著,口中問道:「你可知道我最羨慕的是誰?」

皇后微感詫異,一面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皇帝,一面調侃地說:「俗語說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只怕就是皇上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甚麼味道?」

「那麼,皇上想做甚麼呢?」

皇帝安閒地咬了口蘋果,徐徐說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總兵』,以前我覺得他是異想天開,這兩年我算是摸著他的心境了!如果說京內外大小衙門,能讓我挑一個,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虧皇上怎麼想來的?」皇后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閒,又貴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說到這裏,雙喜在門外拉開一條極清脆的嗓子奏報:

「啟奏萬歲爺,內奏事處進黃匣子。」

「噹」一聲,皇帝把才咬了兩口的蘋果,扔向銀痰盂裏,「你看,」他向皇后說,「連個水果都不讓好生吃!」說著,吃力地站了起來,步出皇后的小書房。

內奏事處此時進黃匣子,必是專差飛遞的軍報。一看果然,是兩江總督曾國藩從祁門大營上奏,說曾國荃攻安慶的大軍,反被包圍,而各路清軍,皆受牽制,無法抽調赴援,曾國藩決定從祁門大營移駐安徽北岸的東流,親自督師,挽救危局。這是軍事上的一番大更張,皇帝背著手在走廊上沉思,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敢高聲說話,唯一的例外是六歲的皇子。

跑著、跳著、叫著的大阿哥,一見皇帝,立刻變了個樣子,收起嬉笑,跪下請安,用滿洲話叫聲父親:「阿瑪!」

「嗯,乖!好好玩兒去吧。別摔著!」

大阿哥站起來,先退後兩步,才悄悄溜走,這都是「諳達」調教好了的。但「諳達」究竟不能算做傳道解惑的「師傅」,皇帝此刻看見大阿哥,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皇后商議的大事。於是,把曾國藩的奏摺發交軍機處,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皇后的小書房。

他要跟皇后商量的是,大阿哥該上書房了。歷來的規矩,皇子六歲入學,早在去年,皇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擇保儒臣堪膺授讀之任者」,其中大學士彭蘊章所薦的一個李鴻藻,簡在帝心,這時不妨問問皇后的意思。

皇后也知道李鴻藻其人。他原是「上書房」的老人,醇王、鍾王、孚王都跟他讀過書,談起來都稱讚「李師傅講書透徹」。又曾私下告訴皇后,說「李師傅長得像皇上」,因此皇后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對於皇帝的徵詢,內心是贊成的。

但皇后素性謹慎,對於此等大事,向來不願作過分肯定的表示,所以這樣答道:「光是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實學?人品怎麼樣?」

「翰林的底子,學問差不到那兒去。至於人品,他這三年在河南『學政』任上,名聲挺不錯,那也就可想而知。」

「這一說,再好不過了。」皇后欣然答說。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帶感慨地說,「大阿哥典學,原該隆重些,我本來想回了京再辦,現在不能再耽誤了!」

「那就讓欽天監挑日子開書房吧。」

「不用,我自己來挑。」

皇帝平時讀書,涉獵甚廣,經緯星命之學,亦頗有所知。當時從雙喜手裏接過時憲書,選中四月初七入學。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書房,這個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壽身上。景壽尚宣宗第六女壽恩固倫公主,是皇帝的姐夫,宮中都稱他「六額駙」,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親之尊,坐鎮書房,既不會無端干預師傅的職權,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憚,不敢淘氣,是個很適當的人選。

於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駕到御書房,先寫好一張硃諭放著,然後召見軍機。

軍機大臣由怡親王載垣為首,手捧黃匣,焦祐瀛打簾子,依次進殿行禮,未等他們有所陳奏,皇帝先把一道硃諭交了給侍立在旁的肅順。

這道硃諭,連肅順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裏,先略略看了一遍,隨即往御書案旁一站,雙手捧起,等軍機大臣都跪好了,才高聲宣旨:

大阿哥於四月初七日入學讀書。

著李鴻藻充大阿哥師傅。欽此!

唸完了把硃諭放入黃匣,捧交怡親王,好由軍機處轉移內閣,「明發上諭」。

於是怡親王便有一番照例頌讚聖明的話,他不甚善於詞令,這臨成現抓的幾句話,期期艾艾,頌揚得並不得體。好在皇帝是優容他們慣了的,看到他說不下去時,反提件別的事,為他打個岔,解消了他的窘態。

皇帝提到的是曾國藩的奏摺,問他們擬議的辦法如何?「臣等已經會議。讓杜翰給皇上細細奏聞。」怡親王說著,微偏一偏身子,好叫杜翰面對皇帝。

皇帝點點頭,許可了怡親王的請求。

「啟奏皇上,」杜翰首先稱賀:「託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圍已解,曾國藩在祁門原有『去此一步,即無死所』的話,現在自請移駐東流,可見得皖南的局面,曾國藩已有把握。」

「嗯,嗯!」皇帝覺得他這幾句話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點頭,表示同意。

看見皇帝如此,杜翰越發精神抖擻了,「至於安慶方面,眼前雖不免稍見艱難,亦正見髮匪的困獸之鬥。曾國藩親自移節督師,足可鼓舞士氣。加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鎮,糧餉兩項,苦心籌劃,洞中機宜,必能全力支助曾國藩、曾國荃。今後安慶軍事,定可改觀。安慶一下,洪匪不足平矣!此皆皇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萬里如見之功。所以曾國藩請移駐東流督師一節,擬准如所請。」說完,趴在地下叩了一個頭。

「好,好!」皇帝大為嘉許,「寫旨來看!」

欣悅的不僅是皇帝,還有站在御座後面的肅順。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的得能大用,肅順在其間確實盡了斡旋迴護的力量,因此,杜翰稱頌皇帝善於用人,間接就是表揚肅順的功勞。「不愧杜受田之子,十分識竅!」肅順在心裏想,「有機會還要好好提拔他一下。」

在熱河的軍機六大臣,都以肅順的意旨為轉移,特別是焦祐瀛,只要見了肅順,一定注意他臉上的氣色,這時看到杜翰的陳奏,不但深愜聖心,而且大為肅順欣賞,心裏不免又羨又妒,因此,回到軍機處,對於寫旨就打不起興致來親自動筆了。

軍機大臣面領皇帝的裁決,稱為「承旨」,既承以後,用皇帝的語氣,寫成上諭,稱為「述旨」,或稱「寫旨」,在雍正朝創立軍機處之始到乾隆初年,都由軍機大臣「寫旨」,以後慢慢地轉為交付軍機章京執筆。但重要而機密的指示,有時亦仍舊由軍機大臣親自動手。焦祐瀛由軍機章京領班,超擢為軍機大臣,為了力圖報答,像這些指授軍略的旨稿,往往自告奮勇,但這一天卻故意保持沉默。

杜翰心裏有數,不便說破,只向怡親王建議:「曾國藩的摺子,交給曹琢如辦吧!」

軍機章京定例滿漢各為八人,分作兩班,每一班有個領班,滿洲話叫做「達拉密」,這天的「達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論資格在焦祐瀛之上,那個位居軍機大臣班次之末的「打簾子軍機」,原來應該是屬於他的。

事實上當初所保的亦正是曹毓瑛。那是去年十月間的事。皇帝「巡幸」到熱河,一時不能回京,把「行在」當做了正式的朝廷,許多照例的政務,也移到了熱河來辦,覺得有添一個軍機大臣的必要,並指示在軍機章京領班中,選擇資深績優的超擢。於是肅順與怡、鄭兩王及其他軍機大臣商議,決定按規矩奏保曹毓瑛充任。這是一步登天的際遇,那知曹毓瑛竟極力自陳,說是才具淺薄,難當重任,堅決辭謝,這樣才成全了焦祐瀛。

曹毓瑛的力辭軍機大臣的任命,可以說是件令人驚詫的異事。因而有許多揣測之辭,有人說他不識抬舉,有人說他恥於為肅順所薦,這都是隔靴搔癢的話,只有真正瞭解朝局的人才知道原因:曹毓瑛是恭親王所賞識的人,他決不能受肅順的提拔而成為「肅黨」。

因此,怡親王聽杜翰一提到曹毓瑛,心裏先有種沒來由的反感,便皺著眉問道:「桂樵呢?還是讓桂樵來寫吧!」桂樵是焦祐瀛的別號。

軍機大臣都在一屋中起坐,怡親王的話,焦祐瀛自然也聽到了,他可不會像曹毓瑛那樣不識抬舉,不等杜翰開口,趕緊先站起來一陪笑道:「我今兒原有些頭痛,想躲個懶。既然王爺吩咐,我馬上就寫。」

杜翰心裏冷笑,表面不露,反而欣然說道:「得桂樵的大筆,太好了!而且我也省了事,不必再多說一遍。」

裏面的一番對答,外面值班的軍機章京,聽得清清楚楚,而且肚裏也都明白,焦祐瀛與杜翰在暗中較勁。可是誰也不發一言,每個人都是振筆疾書,軍機章京要有下筆千言,一揮而就,語氣輕重,絲絲入扣的本事,才夠資格「述旨」。否則只有幹些收發抄錄的瑣碎雜務,在軍機大臣眼中,就是個可有可無的「黑章京」了。

不過片刻工夫,諭旨草稿,陸續送到領班那裏,曹毓瑛以一目數行的速度,加以審核,若有錯字或措詞稍有不妥之處,隨手改正,立即轉送軍機大臣再看一遍,用黃匣進呈。皇帝隨看隨發,仍舊由軍機章京謄正校對,有些交內閣抄發,稱為「明發上諭」,有些直接寄交各省督撫或統兵大臣,稱為「廷寄」,蓋用軍機處銀印,批明每日行走途程:是「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還是「六百里加緊」,交兵部捷報處發遞。軍機處每日的公務到此算是告一段落。歸檔封櫃之後,除了值日章京以外,其他的都可以下班了。

這些扈從在外的官員,都無法攜帶家眷,當地也沒有甚麼可以遊覽消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飲酒,如果兩樣都不愛,便只有彼此互訪清談了。軍機章京消息靈通,所以訪客最多,有些是有目的地來打聽消息,有些只是閒得無聊,想來聽些內幕秘聞。特別是在曹毓瑛那裏,除了行在的一切以外,還有京城裏的消息,所以每日裏高朋滿座,晚飯起碼要開三桌,才能應付得下。

但這天卻與往日不同,往日下車進門,總可聽得熟客在廳上談笑,這天卻是靜悄悄地,幾乎聲息不聞。曹毓瑛不免奇怪,站定了腳問號房:「可有客來?」

「禮部張大人、翰林院胡老爺、沈老爺都來過。胡老爺坐了會,說要給李大人去道喜,剛走不久。」

「哦,哦!」客稀之故,曹毓瑛明白了。

「廳裏還有位京裏來的張老爺,」號房又說,「從未見過。告訴他老爺不在家,有事請他留下話。張老爺非要坐等不可,說是老爺的小同鄉。」

「看樣子是來告幫的。」聽差曹升在旁小聲添了一句。

果然是個特為從京城裏來告貸的小同鄉。曹毓瑛送了十兩銀子把他打發走了,隨即叫曹升傳話給號房,凡有客來,一律擋駕,難得有此清閒的一日,他要靜下心來,好好盤算一番。

換了便服,洗了臉,喝著茶,一個人在書房裏展玩兩部新買的碑帖,正欣賞得出神之際,聽得簾鉤叮冬,抬眼看時,曹升正打起門簾,迎著他的視線說了聲:「許老爺!」

是軍機章京許庚身,同官至好,熟不拘禮,所以不在號房擋駕之列。他也穿的是便服,安閒地踏進書房,輕鬆地笑道:「清興不淺!」

「『偷得浮生半日閒』,全是拜受李蘭蓀之賜。」曹毓瑛也笑著回答。

「我剛從他那裏來,賀客盈門,熱鬧極了。」

「對了!」曹毓瑛躊躇著說,「似乎我也該去道個喜!」

「不必,我已經替你說到了。反正明兒一大早,他要來遞謝恩摺子,總見得著面的。」

「多謝關顧!」曹毓瑛拱拱手說:「省得我再換衣服出門了。」

「他們的消息也真快!據說上諭未到內閣,外頭就已紛紛傳言,『大阿哥的師傅,硃筆派了李鴻藻。』不知道是誰洩漏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聲:「哼!咱們這一班裏頭,聽說有人不大安分,遲早要出了事才知道利害。」

許庚身想一想問道:「莫非『伯克』?」

「伯克」是隱語,用的《左傳》上「鄭伯克段於鄢」的典故,暗指曹毓瑛那一班中的軍機章京鄭錫瀛。

曹毓瑛不願多談,搖搖手叫著許庚身的別號說:「星叔!牌興如何?」

「找誰?」

「找……」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說,「還是自己人吧!」

於是寫了兩封小簡,叫進曹升來吩咐:「請王老爺、蔣老爺來打牌。」

彼此都住得近,一招即至。軍機章京王拯、蔣繼洙、許庚身,陪著他們的「達拉密」,坐上了牌桌。各人所帶的聽差,站在後面替主人裝煙。

八圈打完歇手,曹毓瑛一家大輸。

結完帳開飯,賓主四人,各據一方,除了主位以外,王拯年輩俱尊,自然首座,蔣繼洙年紀雖輕,科名卻早於許庚身,坐了第二位。主人以漕運糧船上帶來的紹興花彫和千里遠來,在上方玉食中都還算是珍品的黃花魚款客。

座無外客,快飲清談,不須顧忌,話題很自然地落到當權的幾個大臣身上。提名道姓,有他們習用的一套隱語,怡親王的「怡」字,拆開來稱為「心台」,「鄭親王」喚作「耳君」,是在「鄭」字的偏旁上著眼。杜翰的代名最多,一稱「北韋」,取義於「韋杜」並稱,而唐朝長安城南的「韋曲」在北,「杜曲」在南,又稱「通典」,由於通典是杜佑所作,或者徑用對杜甫的通稱為「老杜」。對唯一留在京裏的軍機大臣文祥,稱為「湖州」或者「興可」,因為宋朝善畫竹的文同,湖州人,字與可。

這些在局外人聽來,稍作猜詳,都還可解,再有些卻真是匪夷所思了!肅順的外號叫「宮燈」,說是「肅」字的象形,匡源被叫作「加官」,以戲中「跳加官」例用小鑼,其聲「匡、匡」。

至於焦祐瀛,原是同僚,私底下他們一直叫他「麻老」或者「麻翁」,至今未改,「麻老真何苦?」王拯感嘆著說,「通典跟『上頭』等於師兄弟,連宮燈對他,都得另眼相看,麻老要去跟他較勁,豈非自不量力?」

「唉!」曹毓瑛嘆口氣,「通典可惜!他不比加官、麻老,全靠宮燈提拔,何必甘心受人利用?我看……將來他要倒霉!」

做客人的都不響,心裏卻都在體味曹毓瑛的最後那句話,「將來」如何呢?宮燈要垮嗎?如果宮燈不垮,杜翰又如何會「倒霉」?

「請教琢翁,」蔣繼洙忍不住要問:「你看,恭王看了上頭親筆批回的摺子,可還會有甚麼舉動?」

「你看呢?」曹毓瑛反問一句:「應該有甚麼舉動?迴鑾的話,不必再提,朝覲行在又不准。宮燈讓他們弟兄一時見不著面,這一著最狠!」

「我倒有個主意,」許庚身接口說道,「何不讓修伯來一趟?」

「這個主意不壞!」蔣繼洙附和著說,「一面讓修伯來看看動靜,一面也讓咱們聽聽京裏的消息。」

曹毓瑛點點頭,向王拯徵詢意見:「少鶴,你看如何?」

「修伯若來,名正言順。」

修伯是恭親王的親信,朱學勤的別號。軍機章京在京城裏還有滿漢各一班,朱學勤是領班之一,為了軍機處公務的聯繫,朱學勤亦有到熱河來一趟的必要,所以王拯說是「名正言順」。

這一說,曹毓瑛愈覺許庚身的建議可行,當晚就寫了信給朱學勤。這封信在表面看來,無足為奇,但一用挖了許多框框的「套格」往信上一覆,所顯現的字句,就另成一種意義。這是曹毓瑛與朱學勤所約定的,秘密通信的方法。

到了第二天一早入值,曹毓瑛取了個蓋了軍機處銀印的「印封」,封好了信,標明「四百里」,由兵部飛遞,進古北口,循大路過密雲,當天就遞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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