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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座珠帘

六十六 欲取姑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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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沒有動靜,宮裏卻為籌議修園,正談得熱鬧,不但皇帝經常召見內務府大臣,慈禧太后也每每在漱芳齋傳昇平署演戲,趁內務府大臣到場照料的機會,有所垂詢及指示。初步的工程,大致已經決定,兩座宮門當然要修,聽政的正大光明殿勤政殿及百官朝房,自也不能沒有,安佑宮供奉列代御容,亦非修不可。九州清晏一帶為帝后的寢宮,也就是修園的本意所在,更不待言,此外就只好說「斟量修理」了。不過,「天地一家春」是慈禧太后當年承恩邀寵之處,撫今追昔,無限思慕,所以特地在慣例上專為頤養太后的萬春園中,挑一處地方重修,沿用「天地一家春」的舊名。

就這簡單的幾處,已有三千多間屋子,估計工費就要一千萬兩銀子。依照內務府的算盤,王公大臣的捐輸以外,兩廣總督瑞麟和四川總督吳棠,受恩深重,必當本諸天良,盡心報效。而這兩處又是富庶地方,也報效得起。此外兩江、直隸、湖廣,當然也不會落人之後。而況一千萬兩銀子,並不是一下子要用,如以十年為期,每年只攤一百萬兩銀子,十名總督、十五名巡撫,平均計算,每人每年僅出四萬兩銀子,實在算不了一回事。

這一來就只等頒發上諭了。凡事開頭要順利,所以這道上諭在何時頒發,卻大有講究,主要的是要挑一個最適當的時機。

到九月底,看看是時候了,順天鄉試已過,最愛評論時政的舉子,已經出闈散去,又放了一批學政,清議所出的一班名翰林,張之洞弄了個肥缺,提督四川學政,此外黃體芳到山東、吳大澂到陝西、章鋆到廣東、王文在到湖北,他們不在京裏,就不會上疏阻撓。而最妙的是,文祥請了病假,回盛京休養去了。

於是皇帝親筆寫了個硃諭:

「朕念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十一年以來,朝乾夕惕,備極勤勞,勵精以綜萬機,虛懷以納輿論,聖德聰明,光被四表,遂政海字昇平之盛世。自本年正月二十六日,朕親理朝政以來,無日不以感戴慈恩為念。朕嘗觀養心殿書籍之中,有世宗憲皇帝御製《圓明園四十景》詩集一部,因念及圓明園本為列祖列宗臨幸駐蹕聽政之地;自御極以來,未奉兩宮皇太后在園居住,於心實有未安,日以復回舊制為念。但現當庫款支絀之時,若遽照舊修理,動用部儲之款,誠恐不敷;朕再四思維,惟有將安佑宮供奉列聖聖容之所,及兩宮皇太后所居之殿,並朕駐蹕聽政之處,擇要興修,其餘遊觀之所,概不修復,即著王公以下京內外大小官員,量力報效捐修。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於收捐後,隨時請獎;並著該大臣籌核實辦理,庶可上娛兩宮皇太后之聖心,下可盡朕之微忱也。特諭。」

這道硃諭,先下軍機處,應該錄案「過朱」,再咨送內閣明發。但值班的「達拉密」,對此例行手續,不敢照辦,飛騎出宮,到大翔鳳胡同鑒園,去向恭王請示。

恭王讀完硃諭,唯有付之長嘆。他原來一直打算著慈禧太后和皇帝會知難而退,自己打消原意,則於「天威」無損──這就是所謂「陰乾」的策略,誰知陰乾不成,終於紙裏包不住火!看起來是自己把這件事看走了眼了。

「請六爺的示下,是不是馬上送到內閣去發?還是壓一壓?」

「照你看呢?」恭王問「達拉密」說:「壓得住,壓不住?」

「皇上處心積慮,已經好多日子了,我看壓不住,硬壓反而不好。」

恭王沉吟著,慢慢地點頭,是大有領悟的神情,壓不住就只有用一個「洩」字訣,將皇帝的這股子勁洩了它,然後可以大工化小,小工化無。

「對!硬壓反而不好。馬上送到內閣去發。」

不等內閣明發,消息已經外傳,沈桂芬首先趕到恭王那裏,接著是李鴻藻、寶鋆,以及「五爺」、「七爺」還有其他王公,紛紛來到鑒園。不過來意不同,軍機大臣是商量如何打消此事,惇、醇兩王,要看恭王是何態度,此外的王公則是來探詢「行情」,該捐多少?

恭王很沉著,「咱們要仰體皇上的孝心。不過這件事辦得成,辦不成,誰也不敢說。」他向惇王說,「五哥,你先請回去,咱們回頭在老七那麼見面再說。」

此外的王公都是這樣應付,先請回府,再聽信息。等把大家都敷衍走了,才回到書房裏,跟軍機大臣密談。

「麻煩來了,想推也推不開。各位是怎麼個意思?都說吧!」

恭王又加了一句:「不用顧忌。」

「皇上到底是怎麼個主意?」沈桂芬趁機拿話擠李鴻藻,「最清楚的,莫過於蘭蓀,想來早有所聞了吧?」

「是的」。李鴻藻內心相當悲痛,眼圈紅紅地,顯得相當激動,與恭王的沉著,沈桂芬的冷靜,寶鋆的彷彿無動於衷的神態都不同。「皇上曾經跟我提過,我亦不止一次造膝密陳,對皇上的孝心,自然不敢非議,我說:兩宮太后方在盛年,慈幃承歡之日方長,不必急在一時。至於民生疾苦,國用不足的話,也不知陳奏過多少回,誰知聖衷不納,如之奈何?」

「也不能徒呼無奈。總得想個法子,探明皇上的意思才好。」沈桂芬說,「如果只是為了在孝心上有交代,事情好辦,倘或皇上自己就有遊觀之興,可就大費周章了。」

「當然是自己有遊觀之興,而且皇上年輕好勝,一心想規復舊制,所以說要把此議打消,只怕辦不到。我看,只有到甚麼時候說甚麼話。」寶鋆看著恭王問道:「六爺打算不打算報效?」

恭王想了想笑道:「有句話請諸位擺在心裏,『將先取之,必先予之』,我打算報效兩萬銀子。」

大家都默喻了,無不點頭。於是,第二天便有恭王所派的護衛,拿著一張兩萬銀子的銀票,送到內務府,面交貴寶。內務府的人,大為興奮,恭王首先捐輸,便是支持修園的表示,意料中大小官員的捐款會源源而至。

這是內務府司官以下的人的想法,幾個內務府大臣,一則年齡較長,見得事多,再則常有跟王公大臣接觸的機會,比較瞭解其中的微妙,覺得此事還未可樂觀,無論如何有探一探恭王的口氣的必要。

於是明善特地夜謁鑒園。他是常客,那怕恭王睡下了,都可到床前傾談,這夜恭王恰有閒情逸致,親自在洗一方新得的端硯,短衣便履,待客之禮甚為簡慢,但也可說是親切。

說了些閒話,明善心裏開始著急,不知如何能把話頭引到正題上去?幾個月來不知見過多少次,明善有意不談園工,恭王也有意不問,此時忽然提到,未免突兀。想來想去,明善覺得唯有開門見山一個說法,比較合適。

「今兒個有件事,得跟六爺請示。」他說,「皇上忽然下了那麼一道旨意,內務府都抓瞎了!到底該怎麼辦。總得六爺有句話,大家才好跟著走。」

恭王早知他的來意,也早有準備。他跟沈桂芬已經仔細研究過那道上諭,「現當庫款支絀之時,若遽照舊修理,動用部儲之款,誠恐不敷」這幾句話中,安著一個伏筆,言外之意,如果庫款富裕,則必當動用部儲之款,換句話說,就是以報效捐修為名,將來一副千斤重擔,仍要卸在當政者頭上。所以由眼前開始,就要遠遠躲開,教他們沾惹不上,到了內務府計窮力竭的時候,自然罷手。雖然半途而廢,必須虛擲幾十萬銀子,但通扯計算,也還是值得的。

因此,恭王這時裝得很起勁地答道:「你們不用問我。硃諭寫得明明白白,你們好好兒去幹吧!我這一向手頭緊,先捐兩萬,等十月裏,幾個莊子上繳了租息來,我還捐。能夠靠大家報效,把園子修了起來,何樂不為?太好了,太好了!」

聽得這話,明善倒抽一口冷氣,恭王的態度很明白,私人報效可以,公事上不必談。看樣子要想架弄到戶部堂官頭上,還得大費一番周折。

話不投機,無須多說,明善答應一聲:「是!」又泛泛地敷衍了幾句,敗興而歸。

還有敗興的事,報效捐獻的,寥寥無幾,而且有御史上疏奏諫。陝西道御史沈淮,他那個奏摺十分簡略:

「竊思圓明園為我朝辦公之所,原應及時修葺,以壯觀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時聞,似不宜加之興作;皇上躬行節儉,必不為此不亟之務,為愚民無知,紛紛傳說,誠恐有累聖德,為此披瀝直陳,不勝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看了,拍案大怒。聽從小李的建議,決定來個「下馬威」,好教後繼者畏憚卻步。於是第二天召見軍機,首先就向恭王問到沈淮的出身經歷。

恭王跟沈淮很熟,因為他原是軍機章京。軍機章京都有本職,那怕升到三品的「大九卿」,照舊可在軍機上當差,唯一的例外是考取了御史必須出軍機,這也是尊重言官,不敢屈以筆札之役的一種表示。

於是恭王奏報了沈淮的履歷,他的號叫東川,寧波人,道光二十九年的舉人,由內閣中書考取軍機章京,在咸豐十年入值。

說到這裏,恭王急轉直下地加了一句:「這沈淮是個忠臣。」

就這一句,戛然而止,聽來格外令人注意,皇帝隨即問道:「何以見得?」

「那年先帝秋狩熱河,他因為不及扈從,感於君辱臣死之義,投井自盡,等救了起來,死志依然很堅決,他家裏的人,晝夜看守,直到得了先帝安抵熱河的消息,沈淮才進飲食。」

皇帝聽得這話愣住了,心裏不辨愛憎,只覺得異常尷尬沒趣。同時也相當困惑,何以巧得如此?偏偏第一個上奏的,就是這麼一個奈何他不得的「忠臣」!莫非是有意安排,教他來「打頭陣」!

一時心裏極亂,自覺手足無措,定一定神才想到一句話:

「教他明天『遞牌子』,我有話問他。」

「是!」恭王對沈淮諫停園工的事,已有所聞,所以要問的話,自然不脫園工,只是皇帝的意思如何,不能不探問明白,所以接下來又說:「祖宗的家法,不輕於召見言官,有事都是降旨,著其『明白回奏』。皇上召見沈淮,是何垂諭?似乎宜於事先宣示。」

「那你就看吧!」皇帝把手邊的沈淮一奏,交了下來。等恭王大聲唸過一遍,讓其他三個軍機大臣都聽明白了,皇帝才憤憤地又說:「那裏有甚麼『愚民無知,紛紛傳說』?我倒要問問他,百姓是怎麼說我?」

聽皇帝的語氣還緩和,恭王知道自己表揚沈淮忠臣這一計見效了。於是退值以後,立刻找了沈淮的同年,還在入值的軍機章京江人鏡來,請他去傳諭召見,同時教沈淮放心,不會有甚麼處分。

見著沈淮,轉達了恭王的話。江人鏡自己有一番同年好友的私話,說恭王和部院大臣都有默契,皇帝正在興頭上,不便澆以冷水,等事情冷一冷,再來設法打消。既然園工一定會停,自以靜默為宜。

「是的。」沈淮答道,「我亦不過如骨鯁在喉,不得不言而已!」

「說過了,就不必再說了。東川,」江人鏡很懇切地說,「皇上很有孝心的,聽說你有身殉先帝的那番往事,一定不會難為你。不過,明天召見,難免有所訓斥,你不必跟皇上爭辯,最好學吳中大老秘傳的心法,多碰頭,少說話!」

「是,是!」沈淮連聲答應,心裏卻另有打算,還要剴切陳詞,希望感格天心,能夠即時下詔停止園工。

話雖如此,無奈他一向短於口才,第二天單獨召見,咫尺天顏,大聲呵責,又難免惶恐,這一下滿肚子的話,就越難於說出口,只是不斷重複著說:「興作非時,誠恐有累聖德!」

皇帝用「大孝養志」的話,將沈淮訓斥了一頓,果然收起了「下馬威」。同時沈淮的奏摺既不能留中,亦不能說他不對,所以為了敷衍清議,還不得不有所讓步。

皇帝的讓步,就是重新自申約束,承認沈淮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節儉,為天下先,豈肯再興土木之工以滋繁費?」只是為了「聖慈頤養」,不得不然,最後自道「物力艱難,事宜從儉」,所以選擇安佑宮等處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過於華靡。其餘概毋庸興修,以昭節省。」

這道上諭是恭王承旨,轉知軍機章京所擬,原稿自我譴責的意味很重,皇帝已改動了很多,但就是這樣措詞,他已覺得非常委屈。而朝士中有人由「不得過於華靡」這句話中,生出警惕,認為園工一開始就會停不下來,要趁此機會,設法打消,同時聽說下一年「太歲沖犯」,凡是南北向的房屋,都不宜開工,所以只要能設法拖過年,那麼明年不能開工,修園一事就不停而自停了。

於是沈淮的同僚,福建道監察御史游百川,再接再厲上了一道奏摺。諫勸要有理由,煌煌上諭,既以盡孝作題目,又一再以節省為言,似乎很難駁倒,游百川焦慮苦思,才找到一條立言之道,是在洋人身上做文章。

他是以皇帝的安全著眼,認為深居九重,宿衛周密,安全莫過於皇宮,至於圓明園的門禁,決不能如內城那樣嚴密,而「近年西山一帶,時有外國人游聘其間,萬一因我皇上駐蹕所在,亦生瞻就之心,於圓明園附近處所,修蓋廬舍,聽之不可,阻之不能,體制既非所宜,防閒亦恐未備,以臣愚悃,不無過慮。」

這道奏摺一上,皇帝把從沈淮身上所生的悶氣,一股腦兒加在游百川頭上。只是經一事,長一智,有了沈淮的前車之鑒,他不肯操切從事,先把小李找了來,打聽游百川的出身。

小李別無所知,只知道:「這游御史是杜師傅的同鄉。」

「杜師傅?」皇帝把上書房的師傅一個個數過來,詫異地問:「那個杜師傅?」

「先帝爺的師傅。」

「喔,你是說杜受田杜師傅。那有甚麼相干?」皇帝加重了語氣說:「我還是要革他的職!」

聽得這話,小李暗暗稱快,但也有些擔心。這年把伺候皇帝看奏摺,他也頗懂政事了,知道革言官的職,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或者會引起軒然大波。

「革職歸革職,動工歸動工。」皇帝的意思是將生米煮成熟飯,迫得大家不能不遷就事實,所以又問:「內務府預備那一天開工?」

「選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

「不行!」皇帝打斷他的話說,「你趕快去問,明天能不能開工,時候越早越好。」

內務府當然照辦。好在開工動工,不比上梁,非慎重選擇大吉大利的日子時辰不可,拿皇歷來看了看,選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時開工。同時不待奏定,立即召集執事官員、工匠伕役出城,連夜籌劃,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時分,動手清理地面,出運渣土,這就算開工了。

於是皇帝召見恭醇兩王和游百川。召見醇王是因為他也有一通密奏,諫停園工,皇帝故意叫他來聽聽,也是殺雞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進養心殿,召見卻不是同時,恭王和醇王先見皇帝,然後太監傳諭,引領游百川上殿,行過了禮,跪著回話。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問。

「是!」

「那麼,那時候你在京城裏,對兩宮皇太后怎麼樣操心國事,轉危為安,自然耳聞目見,清楚得很囉?」

「是!」游百川答道:「兩宮皇太后旋乾轉坤,保護聖躬,垂簾聽政,十一年來苦心操持,始有今天的局面。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既然你知道這些,那麼我問你,崇功報德,頤養承歡,拿圓明園擇要興修,有何不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游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諭煌煌,天下共喻。只是西山一帶,時常有外國人往來,怕他們也在那裏蓋房子,於觀瞻不宜。」

「難道留著破破爛爛那一片地方,倒不礙觀瞻?」

游百川想說:留著那一片破破爛爛的地方,正可資為當年戰敗的警惕。但這話未免過於耿直,皇帝一定聽不入耳,於事無補。所以這樣答道:「圓明園雖已殘破,不修則正可示中外以儉德。」

「照你這樣說,我要盡孝承歡的話,都是徒托空言了!」

以皇帝的說法,不修圓明園便無盡孝之道?這話就顯得強詞奪理了,游百川唯有不答。

「你說外國人常常往來西山,難道京師九城內外,就沒有外國人?」

「臣的奏摺上,已經說過。」游百川答道,「宮牆高峻,外國人難睹天顏,與圓明園的情形不同。」

「怎麼不同?難道外國人就能隨便闖進園來?」皇帝有些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因為有外國人在這裏,我倒要處處避他,你說的是甚麼話,講的是那一本書上的道理?」

「臣愚昧。無非怕外國人生瞻就之心,褻瀆天威,而且聖駕至重,防閒亦宜慎密。」

「哼!」皇帝冷笑,「你們專會斷章取義,一個時候說一個時候的話,不想想自己前後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國人求覲見,你何不奏請不許?」

這又是講不清的道理了!游百川只好講他奏摺上的另一個理由:「興作有時,今年勿遽動工,似欠慎重。將來天時人事,相度咸宜之時,臣必不敢諫阻。」

「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又有話說。」皇帝說到這裏,似乎不想再作爭辯,便把先想好的結論說了出來:「總而言之,你上這個摺子,無非要讓天下知道,你已經盡了言責,用心在沽名釣譽,何嘗體會到我的孝心?如果我准了你的奏摺,天下後世,說我是納諫之君,這樣子就變成我在沽名釣譽,假作盡孝,上欺兩宮皇太后!你想想我成了甚麼人?如今國計民生,該興該革之處甚多,不見你們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攔我的盡孝之心。兩宮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亂,難道就值不得修座園子,以娛晚年?你們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說話激動,臉色白中發青,恭王怕游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說一兩句耿直的話,正好碰在皇帝的氣頭上,那時有甚麼「嚴譴」,便很難挽救。所以緊接著皇帝的話說:「游百川!你要緊記著皇上的訓諭。」

皇上訓諭,沒有置諸腦後的道理,游百川自然答應一聲:

「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說,「回去候旨。」

等游百川跪安退出,皇帝餘怒未息,對恭王說道:「這游百川比沈淮可惡得多!你把這道硃諭拿下去照辦。」

皇帝又有一道硃諭,是前一天晚上在燈下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寫成的,學的是雍、乾兩朝的御筆。雍正和乾隆都自負才辯,喜歡跟臣下打筆墨官司,御筆上諭動輒千數百言,析理纖微,而遇到轉不來彎時,便臨之以威,所以沒有一道諭旨,看來不是理直氣壯。皇帝也是如此,硃諭以「自古人君之發號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識,必當以群僚適中共議,可行則行,不可則止」開頭,大兜大轉,最後落到這樣一個結尾:「著將該御史游百川即行革職,為滿漢各御史所警戒,俟後再行奏請暫緩者,朕自有懲辦!」

聽恭王朗聲唸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較率直,這兩年又頗以風骨自命,所以大聲說道:「臣啟奏皇上,古語有云:『言者無罪』──。」

聽醇王開口便是頂撞的話,恭王趕緊接口:「臣也有話,」他擋住了醇王,才從容說道:「游百川不辨事理,誠然可惡,不過後天就是聖母皇太后萬壽,普天同慶,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內』行此重譴。臣請旨,是否暫時將硃諭繳回,過了慶典再議?」

皇帝一聽這話,默然無語。要想立個「下馬威」,偏偏這麼不湊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得的人,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時候。萬般無奈,只有准奏,「好吧!」他說,「先把硃諭拿回來!」

這一道硃諭一繳回,恭王便不肯讓它再發下來了。當天就叫六福晉進宮,以預祝萬壽為名,抽空跟慈安太后奏明,說皇上的孝心固然可敬,但修園子是高高興興的事,搞到革言官的職,未免殺風景。慈安太后自然聽從,便又跟慈禧太后去說。

「皇帝胡鬧!」慈禧太后很清楚,這道硃諭一發,天下必歸怨於兩宮太后,所以大不以為然。「等我來跟他說。」當天慈禧太后便召見皇帝,索取硃諭,看完以後,誇獎他寫得好,但不同意他這麼做,因為於修園一事,有害無益。於是硃諭和游百川的奏摺,便一起都「淹」了!

慈命難違,皇帝掃興無比。那幾天便很有人倒霉,章奏面陳,稍有不合,就碰釘子。幸好,不多幾天,來了一樁大喜事。陝甘總督左宗棠飛騎入奏,肅州克復,回亂首腦馬文祿被誅,白彥虎逃到哈密。遷延十載,用兵五年的關隴回亂,終於敉平了。

論功行賞,左宗棠也拜了相,也協辦大學士留任陝甘總督,並由騎都尉改為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左宗棠則推崇劉松山的戰績,願將世職改歸劉松山的嗣子承襲。朝廷便又加賞劉松山一個一等輕車都尉。此外劉松山的侄子劉錦棠,以及豫軍出身,隨左西征的張曜、宋慶等將領,無不大加恩賞。

但是,關隴用兵收功,最高興的不是左宗棠,也不是西征將士,而是貴寶、文錫他們那批內務府的官員,除了來自肅州的提報以外,恰好秋汛已過,各地紛紛奏報「安瀾」,諫停園工的那些人,所持的兩大理由,都消失了。

「不是說『西征軍事未靖,南北旱潦時聞』嗎?」貴寶興高彩烈地,帶著些揚眉吐氣的得意,「這會兒看他們還說些甚麼?」

在宮裏也是這麼個想法,首先慈禧太后就覺得,這該輪到皇家花錢了!平洪楊、平捻軍、平回亂,由釐金借到洋債,不知道肥了多少將領,大婚雖說花的錢多,是大家的面子,皇家不曾落得實惠。如今省下西征一年數百萬的軍餉,把圓明園先小規模地修一下,有何不可?因此,她開始親自參與園工。別處地方她不關心,關心的是「天地一家春」的工程。這是圓明園中路的舊路,移建於「三園」中,專屬於太后的萬春園,建成一座「四卷殿」,東西另闢兩座院落,各繞遊廊,與正殿相通。原址北面臨水,有一座問月樓,改為水閣,錫名「澄光榭」。西邊靠近昇平署的地方,建一座看戲殿,有戲台、扮戲房、承應伶工休息的屋子,名為兩宮太后頤養之處,其實全由慈禧太后一個人作主,甚至裝修隔間、雕琢的花樣,都是她親手畫的。

當然奏諫的還是有,只是出於外官。有個以編修外放山西學政的謝維翰,上了一個摺子,因為已知道「行情」,所以針對著慈禧太后,動之以情。他說:「庚申之事,臣下所不忍言,亦皇太后皇上所不忍回想。近日臣民經過其地,見其林莽荒翳,猶且欷歔淚下,蓋忠憤所積,先皇帝恩德感人深也。今大仇未報,一旦修葺其地,皇太后皇上乘輿,每歲駐臨,凡一台一榭,昔時流連經歷之地,風景頓殊,而先皇帝當日憂勞艱危情事,一一如在目前,皇太后之心必有感慟非常,不可一朝居者矣!本欲借此怡悅兩宮聖懷,而反使觸景傷情,隱抱無窮之憾;娛目轉致傷心,承歡適以增戚,返之皇上平日孝養初心,必更愀然難安,久且生悔。」

在這段措詞委婉的諫勸以後,謝維翰又提出以「經營西苑」代替修復圓明園的建議。話說得很合情理,無奈天意難回,只是亦不足為罪,唯一的處置,就是「留中」不答。

由於慈禧太后和皇帝是這樣的態度,所以,報效捐修的款子雖只有十四萬八千兩銀子,而內務府有恃無恐,不過銀子隨時都有,木料卻難叱嗟立辦。第二年「太歲沖犯」,不宜開工,必須趕在年內上梁,欽天監挑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安佑宮、正大光明殿,以及萬春園的清夏堂、天地一家春,四處都須有棟樑之材,才可以趕上第二年十月,慈禧太后四旬萬壽以前落成。為此,內務府的司官,只好奏請拆用圓明園的船塢,將大柁改為正梁,以為應急之計,一面不斷與李光昭商量,如何將他報效的木植,盡快運進京來,及時派上用場。

「說實話,」李光昭看出是時候了,這樣對候補筆帖式成麟說:「要想用我的木料,至少得在三年以後。」

「那,那,」成麟急得話都說不俐落了,「你不是開玩笑!這事豈是可以鬧著玩的?」

「成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先不要急,我自有計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奉旨修園,又有太后在上面主持,你還怕沒有木植?」

成麟不曾經過大事,所以容易著急,此時聽李光昭說得這麼毫不在乎,看他的態度,先就像吃了顆定心丸似地。細想一想他的話,果然不錯,便有沉不住氣的自慚,陪笑說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見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這樁差使上補個實缺,誰知道你竟說三年以後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來明年慈禧太后萬壽怎麼辦?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帶些埋怨地,「原來,成三哥你想補缺,怎麼早不跟我說?」

「跟你說了怎麼樣?」成麟問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說了,我那個自願報效木植的稟呈,添上你一個名字,就說其中有你多少,一起報效,內務府幾位大人一高興,不就馬上替你補缺了嗎?」說到這裏,李光昭又跌腳嗟嘆:「咳!真正錯過機會,你想想,惠而不費的事!」

官迷心竅的成麟,果然大為懊喪,拉長了臉,皺緊了眉,唉聲嘆氣,久久不絕。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成三哥,官運有遲早,不過遲也遲不了多少時候。」李光昭說,「我在各省的木植,雖要在三年以後,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條路子,至遲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斷有得來。這要多花我十幾萬銀子,也說不得了。」

「太好了!」成麟把剛才的憂煩,拋到九霄雲外,趕緊追問,「是怎麼條路子?快快,請快說!」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來,或者漢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設法湊十幾萬銀子,買洋木進口,不就完了嗎?」

成麟喜心翻倒,真想給李光昭請個安道謝,但事機的轉變太順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縫裏不自覺地爆出一句話來:「真的?」

這句話問壞了,李光昭的臉色就像黃梅天氣,層雲堆積,陰黯無光,再下來就要打雷了!

「對不起,對不起!」成麟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這麼個毛病,這兩個字是句口頭禪,一不小心就出來了。不相干,你別生我的氣。」

「自己弟兄,我生甚麼氣?」李光昭慢慢恢復了平靜的臉色,卻又忽然放出很鄭重的態度,「有句話,我得先說在前,最早得年底出京,木料買好運到,總在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就趕不上用了,他這話不是明明變卦?追問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盤纏已經花光,得要寫信回去寄錢來,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

「這好辦!」成麟拍著胸脯說。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辦?只約了幾個內務府的好朋友,請李光昭在廣和居吃飯,奉為上賓,輪流敬酒。

應酬之際,成麟特地為李光昭介紹一個陪客,說是他的表兄,是個漢軍,旗名叫巴顏和,漢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認作同宗,兄弟相稱。巴顏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輕,名正言順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錶,「古月軒」的鼻煙壺,知道是個有錢的主兒,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禮尚往來,叫他一聲「五哥」。

等酒醉飯飽,成麟約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敘話,巴顏和對李光昭的家世經歷,似乎頗感興趣,斷斷續續地問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話,又有意無意地,說是到京買了一大批「花板」,已經啟運,現在只等漢陽的信到,立刻就走。話中隱約交代,資斧告絕,是因為買了花板,漢陽信到自然是匯銀子來。

於是巴顏和向成麟使了個眼色,兩人告個罪,避到廊下,咕咕噥噥,講了半天,再回進來時,成麟笑容滿面,而巴顏和隨即告辭,顯然地,這是為了便於成麟跟李光昭密談。

「李大爺,」成麟問道:「我給你預備了五百兩銀子,你看夠不夠啊?」

五百兩銀子回漢陽,盤纏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裏,卻不肯露出小家子氣來。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還要進京,想買點兒吉林人參、關東貂皮送人,都再說吧!」

成麟是跟他「放帳」的表兄借來的錢,已經說停當了,無法再借,所以這樣答道:「不錯,不錯!這得慢慢兒訪,才有好東西,今年來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爺早早物色。」

「拜託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價錢不要緊,東西要好。」

「是的。」成麟問道:「李大爺,你看那一天動身,我好收拾行李。」

這意思是他要跟著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腦筋很快,覺得這一下正好壯自己的聲勢,因而很快地答道:「我沒有事了,說走就走。」

於是商量行程,決定由天津乘海輪南下。但不能「說走就走」,內務府還得辦公文,奏明皇帝,咨行有關省份,敘明有此李光昭報效木植一事,將來啟運以前,由李光昭向該管州縣報明根數長短、徑大尺寸,轉請督撫,發給護照,每逢關卡認真查驗,免稅放行。

「這是奉了旨了!」成麟拿著內務府批覆李光昭的公事說:

「就跟欽差一樣。」

李光昭當差也很高興,備辦了一身光鮮的衣裳,用了一個十分玲瓏的跟班,和成麟出京而去。

木植的來路雖還渺茫,而內務府辦事卻快得很,已經接頭了六家包商,分包圓明園的工程,奏摺一上,慈禧太后特地傳諭召見明善,細問究竟。明善面奏,「工程共分兩期進行,第一期是安佑宮、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年內就要上梁;第二期是大宮門、正大光明殿、勤政殿、上下天光等處,這得明年春天開工。」

「明年不是『太歲沖犯』,不宜開工嗎?」慈禧太后問說。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明善答道,「只要不動正梁就不礙。再說,『聖天子百神呵護』,明年又是聖母皇太后四旬萬壽,萬萬無礙。」

慈禧太后也是頗為相信風水的,心裏一直有些嘀咕,現在聽明善這兩句話,覺得合情合理。是啊,她在想,太歲沖犯,也得看看地方,太后、皇帝的事,太歲也不能不講情面。

怕甚麼?

不過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都屬於萬春園的範圍,算是為兩宮太后所興修,皇帝也應該有他自己的燕息之地。慈禧太后起了愛子之心,便即問道:「上下天光要明年才能興工,眼前得先替皇帝修一兩處地方,明年夏天好住。」

「是!」明善答道:「奴才幾個已經敬謹籌劃過了,好得是『雙鶴齋』沒有動甚麼,想盡快修起來,讓皇上駐蹕之用。」

「雙鶴齋?」慈禧太后靜靜回憶著,記起那就是「圓明園四十美景」中的「廓然大公」,在圓明園最大的一個池沼「福海」以北,背山面湖,除了正殿雙鶴齋以外,還有規月橋、峭茜居、影山樓、披雲徑、倚吟堂、啟秀亭、韻石淙等等名目,一共湊成八景。她還記得,雙鶴齋後面有個大地,西北的水榭名為靜嘉軒,有一年夏天,常在那裏憑欄觀荷。

於是她問:「池子裏的荷花,怕早就沒了吧?」

「是!」明善答道,「奴才已經派花兒匠補種。還有中路的樹,也在補種了。」

「對了!樹要多種,沒有樹成甚麼園子。」慈禧太后說到這裏,突然問道,「大家報效的款子,有了多少了?」

提到這一層,明善便上了心事。上諭一下,反應極其冷淡但此時只有照實回答:「眼前還不到十萬銀子。」

「還不到十萬銀子?」慈禧太后大為訝異,「報效的倒是些甚麼人啊?」

「六爺領頭報效兩萬,奴才不敢不盡心,可也不敢漫過六爺去,也是兩萬。」明善這樣回答,隱然表示對恭王不滿。這就像和尚化緣「開緣簿」一樣,第一筆寫得少了,一路下來都多不起來,如果恭王報效二十萬,他就決不止於只捐獻兩萬。

「還有呢?」

「崇綸一萬、春佑三千、魁齡四千、誠明三千、桂清兩千、文錫一萬五。」明善磕一個頭說:「奴才幾個蒙天恩委任,恐懼不勝,只有盡力去辦,就怕辦不好。工程實在太大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斷然決然地說:「你們只要盡心盡力去辦,沒有辦不通的。」

明善是試探,而試探的結果,應該說是可以令人滿意的。慈禧太后的言外之意,是不顧一切,非要把園子修起來不可!有此支持,不患料款兩絀。明善便以工部左侍郎的本職,放手辦事,一大車一大車的木料磚瓦,盡往海澱運去,工料款先欠著再說。

這樣大興土木,京城裏自然視作大新聞,茶坊酒肆,都在談論。但看過邸鈔中那道飭令大小臣工報效園工的硃諭的人不多,瞭解內幕的人更少。因此,稍知各衙門辦事規制的人,無不奇怪,這樣的大工,工部及戶部兩衙門,何以毫無動靜?

戶部和工部都是有意不管,但暗中有人力持正論,想設法打消此事,一個是工部尚書李鴻藻,一是個戶部右侍郎桂清。這兩個人都入值弘德殿,部裏的事不大管。工部滿缺尚書是佩內務府印鑰的崇綸,自然支持明善父子,凡是與園工有關的撥款發料的公文,能瞞著李鴻藻,盡量瞞著。可是他們瞞不過桂清,因為他是內務府大臣之一。這一來就連李鴻藻也瞞不住了,他們倆的私交本來極好,由於對園工一事的看法相同,過從更密,內務府的一舉一動,只要桂清知道的,李鴻藻亦無不瞭然。幾次造膝密陳,苦口諫勸,說大亂甫平,正當與民休息,重開盛世,不可為此不急之務。又說聖學未成,必須刻苦向學,痛陳玩物喪志及光陰不再的大道理。甚至痛心疾首地切諫,此舉大失人心,如果不及時停工,恐怕大亂復起。

這些道理是皇帝所駁不倒的,而且對於開蒙的師傅,隱然有著如對嚴父的感覺,就能駁也不敢。唯有報以沉默,或者很吃力地想出話來捕塞。這使得皇帝深以為苦,召見貴寶,問起李鴻藻如何得能瞭解園工的細節,才知道出於桂清的洩露。

那就很好辦了,皇帝決定把桂清攆走。恰好盛京工部侍郎,出於聖祖第二十二子允祜之後的宗室奕慶,因為高年不耐關外苦寒,進京謀幹,想調個缺,皇帝便命他留京當差,遺缺以桂清調補。桂清留下來的戶部右侍郎一缺,皇帝提拔了「老丈人」,由崇綺以內閣學士調任。

皇帝對自己的這個安排很滿意。果然,李鴻藻講話的次數少了,就是有所諫勸,因為對內情隔膜,也比較容易搪塞。而最主要的是,皇帝自覺權力收放由心,無所不可,因而能夠放開手來做自己愛做的事。

像慈禧太后一樣,他也親自參與園工細節的策劃,經常用硃筆畫了房屋格局、裝修花樣,交到內務府照辦。同時很想再去看一次工程,順便逛一逛鬧市。

一動這個念頭,首先就想到小李,只要跟他說了,他一定不肯痛痛快快答應,皇帝實在有些不耐煩,所以預先想了一個制他的辦法。

這天沒有書房,沒有「引見」,傳完午膳才十一點鐘,皇帝把小李找了來,輕聲說了句:「去找車來,到海澱去看看。」

小李跪了下來,剛說得一聲「萬歲爺」,便讓皇帝打斷了話。

「少嚕囌!你倒是去不去?你不去,我另外找人。」

小李從未見過皇帝對他有這種不在乎的態度。他知道有好些人妒忌他得寵,無時無刻不是在找機會巴結,只要自己再遲疑一下,皇帝立刻就會另外找人,而且不愁找不到人。

「是!」小李非常見機,先痛快地答應著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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