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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座珠帘

五十七 痛失元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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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這天半夜裏,內奏事處的總管太監孟惠吉來叩長春宮的宮門,坐更的太監便不肯開,隔著門說:「還有一個時辰就開門了,黃匣子回頭再送來。」

「這是江寧來的『六百里加緊』的摺子,耽誤了算誰的?」孟惠吉在門外大聲答道:「你找你們有頭有臉的來說一句,我就走。」

這一下,坐更的太監不能不開門。接過黃匣子來不敢看,也不敢問,直接送到寢宮,於是那裏的宮女可就為難了。

「剛睡著不多一會兒,我不敢去叫。」

「你瞧著辦吧!我可交給你了。」那太監說,「我勸你還是去叫的好!大不了挨一頓罵,耽誤了正事,那就不止於一頓罵了。」

想想不錯,那宮女便捧著黃匣子,到床前跪下,輕聲喊道:「主子,主子!」

聲音越喊越大,喊了七八聲慈禧太后才醒,在帳子裏問道:「幹嗎?」

「有緊要奏摺。」

「是甘肅來的嗎?」在慈禧太后的意中,此時由內奏事處送來的奏摺,必是最緊要的軍報,不知是左宗棠打了大勝仗,還是打了敗仗,那個城池失守?所以這樣問說。

「說是江寧來的。」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頓時清醒,霍地坐起身來,連連喊道:「趕快拿燈,趕快拿燈!」

掀開帳門,打開黃匣,慈禧太后映著燈光,急急地先看封口「印花」上所具的銜名,看是江寧將軍,倒抽一口冷氣,失聲自語:「壞了!曾國藩出缺了!」

京外奏摺,只有城池光復或失守,以及督撫、將軍、提督、學政出缺或丁憂才准用「六百里加緊」馳奏。江南安然無事,而如果是他人出缺,必由曾國藩出奏,現在是江寧將軍具銜,可知定是兩江總督出缺。

不會跟馬新貽一樣吧?慈禧太后這樣在心裏嘀咕著,同時親手用象牙裁紙刀拆開包封,一看果然是曾國藩死了,當然不是被刺,是病歿──二月初四下午中風,扶回書房,端坐而逝。

「唉!」慈禧太后長嘆一聲,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宮女們相顧失色,但誰也不敢出言相勸,只絞了熱手巾來替她擦臉,同時盡力擠著眼睛,希望擠出兩滴眼淚,算是陪著「主子」一起傷心。

慈禧太后當時便叫人把摺子送到鍾粹宮。慈安太后想起曾國藩的許多好處,建了那麼大的功,做了那麼大的官,卻不曾享過一天的福。為了天津教案,顧全大局,不肯開釁,還挨了無數的罵,想想真替他委屈,忍不住痛哭了一場。

這時外面也得到了消息,消息是由兩江的摺差傳出來的,江寧駐京的提塘官,送了信給兵部尚書沈桂芬,於是軍機大臣全都知道了。這是摧折了朝廷的一根柱石,足以影響大局,料知恭王急著要跟大家商量「應變」的處置,所以紛紛趕進宮去。

「想不到出這麼個亂子!」恭王愁容滿面,「那裏再去找這麼個負重望的人,坐鎮東南?」

「王爺,」沈桂芬人最冷靜,提醒他說:「一會兒『見面』,就得有整套辦法拿出來,此刻得要分別緩急輕重,一件一件談。」

「談吧!」恭王點點頭,「我的心有點亂。先談甚麼,你們說!」

「先談恤典。」文祥說,「第一當然是謚法。」

擬謚是內閣的職掌,而在座的只有文祥一個人是協辦大學士,所以恭王這樣答道:「這自然該你說話。」

第一個是「文」字,不消說得;第二個「少不得是忠、襄、恭、端的字樣。不過,」文祥把視線繞了一周,徐徐說道:

「有一個字,內閣不敢擬,要看六爺的意思。」

大家都懂他的話,文祥指的是「正」字。向例謚「文正」必須出於特旨,內閣所擬,至高不過一個「忠」字。文祥是建議由恭王面奏,特謚「文正」。

「這可以。不過內閣的那道手續得要先做。馬上辦個咨文送了去。」

於是一面由軍機章京備文咨內閣,請即擬謚奏報,一面繼續商談恤典。主要的是謚法,既謚「文正」,自然一切從優,決定追贈太傅,照大學士例賜恤,賞銀三千兩治喪。賜祭一罈,請旨派御前侍衛前往致祭。此外入祀京師昭忠祠、賢良祠,在原籍及立功身分建立專祠,生平史跡,宣付史館立傳,以及生前一切處分,完全開復,都是照例必有的恩典。至於加恩曾國藩的後人,那是第二步的事。

談到繼任的人選,可就大費躊躇了。兩江總督是第一要缺,威望、操守、才幹三者,缺一不可。文祥怕京裏有人活動,徒然惹些麻煩,所以首先表示,兩江的情形與眾不同,非久任外官,熟悉地方政務的不能勝任,主張在現任督撫中,擇賢而調。

恭王同意他的見解。一切大舉措,經此二人決定,就算決定了。於是先從總督數起,首先被提出來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這固然是適當的人選,但直隸總督的遺缺,又將如何?而且李鴻章正以「全權大臣」的身分,與日本外務大臣柳原前光在天津交涉簽訂「修好規條」及「通商章程」,事實上亦無法抽身。同樣地,陝甘正在用兵,左宗棠亦決不在考慮調任之列。此外資望夠的操守不佳,人亦顢頇。四川總督吳棠,兩廣總督瑞麟,決不能調到兩江,況且川督、粵督也是肥缺,更是一動不如一靜。

於是話題便移到了巡撫方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是首先想起山東巡撫丁寶楨,但第一念如此,再轉個念頭,便都不肯輕易開口了。

就在這相顧沉吟的當兒,只見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出現在軍機處門口,因為他也是王爵,所以連恭王在內,一齊都站了起來,他無暇寒暄,匆匆一揖,隨即向恭王說道:「上頭教問:曾國藩死在任上,是不是該撤引見?是幾天?」

「啊!」恭王被提醒了,看著文祥問,「該輟朝吧?而且一天好像還不夠。」

「應該三天。」

「既然是三天,」沈桂芬說,「該奏結的案子,今天得趕一趕!」

「對了。」伯彥訥謨詁說,「上頭快『叫起』了,各位快進去吧!」

這一下搞得大家手忙腳亂,一面傳懿旨,撤去「引見」,讓各衙門等候召見的官員,回去候旨,一面催問軍機章京,把必須奏結的案子,都理出來。反把原來在商量著的,兩江總督繼任人選的那件大事忘掉了。

這裏還未忙完,養心殿已傳旨「叫起」,將出軍機處,恭王擺一擺手說:「慢著,到底是誰去兩江?咱們還是得先談一談。」

「這會兒來不及了。先照規矩辦,第二步再說。」文祥又加了一句,「得好好兒商量,今天不宜輕易定局。」恭王站定腳,沉思了一會,突然抬頭說道:「好!走吧!」

到了養心殿,只見兩宮太后和皇帝都是眼圈紅紅地,君臣相顧,無限憂傷,慈禧太后嘆口氣說:「唉!國運不佳!」

這句話大有言外之意,恭王不敢接口,只是奏陳曾國藩的恤典,提到謚法,恭王這樣說道:「曾國藩老成謀國,不及絲毫之私,應該謚忠;戡平大亂,功在社稷,應該謚襄;崇尚正學,品行純粹,應該謚端;不過臣等幾個,都覺得這三個字,那一個也不足以盡曾某的生平。是否請兩位皇太后和皇上恩出格外,臣等不敢妄行奏請。」

其實這就是奏請特謚「文正」,不過必須如此傍敲側擊地措詞,兩宮太后都懂他的意思,皇帝不甚明白,開口問道:

「是不是說,該謚『文正』啊?」

「皇上聖明。」

「我也想到了!」慈禧太后不容皇帝再發問,緊接著恭王的話說,「曾國藩不愧一個正字,就給他一個『文正』好了。」

「是!」恭王又說,「如何加恩曾某的子孫,等查報了再行請旨。」

「好!」慈禧太后想了想又問:「曾國藩生前不知道有甚麼心願未了?倒問一問看,朝廷能替他了的,就替他了啦吧!」

「兩位皇太后這麼體恤,曾某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激天恩。」恭王又說,「河南巡撫錢鼎銘在京裏,他替曾國藩辦糧台多年,一定知道曾國藩有甚麼心願未了?等臣找他來問明了,另行請旨。」

「曾國藩的遺疏,怕還得有兩天到。」慈禧太后問道:「不知道他保了甚麼人接兩江?」

這一問,自恭王以次,無不在心裏佩服,慈禧太后真是政事嫻熟,才能想到遺疏舉賢。不過,「曾國藩是中風,」恭王說,「不能有從容遺囑的工夫,遺琉必是他幕府裏代擬的。再說,依曾國藩的為人,一向不願干預朝廷用人的大權,所以,臣斷言他不會保甚麼人接兩江。」「那麼,誰去接他呢?這是個第一等的要緊地方,一定得找個第一等的人才。」

「是!兩江是國家的命脈,不是威望才德具勝的人幹不了。臣等剛才商量了半天,在現任總督當中,竟找不出合適的人,想慢慢兒在巡撫裏面找。」

「丁寶楨怎麼樣呢?」

想不到是慈禧太后先提及此人!連慈安太后在內,無不有意外之感。自從安德海伏法,她提起丁寶楨,總說他識大體,肯實心辦事,大家一直以為她是故意做作,從未把她的話當真。照現在看,竟是真的賞識!這雅量卻實在難得。

因為如此,不免微有錯愕。恭王方在沉吟時,看見對面的寶鋆,馬蹄袖下的手在搖著,意思是表示反對,卻不知他反對的原因何在?便越發無從回答了。

「寶鋆!」慈禧太后發覺了他的動作,「你有話說?」

「是!」寶鋆從眼色中得到了恭王的許可,預備侃侃陳詞,但剛說了句:「大婚典禮,兩江有傳辦事件──。」立即為慈禧太后打斷了話。

「啊!這不行!」

這是說丁寶楨不宜當兩江總督。大婚典禮的經費,名為戶部所撥的一百萬兩銀子,其實在「天子富有四海」的大帽子下,各省都有報效,或者說是勒派,兩江、兩廣是富庶之地,所派最多,而又不是勒派現銀,是採辦物品,以助大婚,名為「傳辦事件」。兩廣被「傳辦」的是木器與洋貨,兩江被傳辦的則是「備賞緞匹」。

「備賞緞匹」一共開了三張單子,總值二百萬兩銀子,此時正在討價還價。而丁寶楨一直以剛健廉潔著名,如果調到兩江,對「傳辦」事件,不能盡心盡力,有所推託,所關不細。所以作為戶部尚書的寶鋆,不能不事先顧慮,而慈禧太后,亦不能不改變主意。

「沈葆楨呢?」慈安太后說,「他丁憂不是快滿期了嗎?」

這當然也是一個夠格的人選,但是,「沈葆楨跟曾國藩不和。」恭王遲疑著說,「似乎不大合適。」

「是不合適。」慈安太后收回了她的意見:「我沒有想到。」

再下來就只有安徽巡撫英翰了。在旗人中,他算是佼佼者,兩宮太后也很看重他。但是,他一直在安徽做官,對兩江地方雖很熟悉,卻跟湘軍的淵源不深,或者會成為馬新貽第二,所以不是理想的人選。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前就只有先命江蘇巡撫何璟署理,倒是順理成章的事。兩宮太后接納了恭王的建議,隨即降旨。

兩道上諭,一道是震悼曾國藩之死;一道是派江蘇巡撫何璟署理兩江總督。經兩宮太后裁決,立刻送交內閣明發,頓時震動朝野,也忙壞了那些善於鑽營的官兒,都想打聽一個確實消息,何璟署理是長局還是短局?倘是短局,那麼,到底是甚麼人接兩江?能搶在上諭未發之前,先去報個喜信,便是進身之階,如無淵源,亦可早早弄一封大人先生的「八行」,庶乎捷足得以先登。

打聽的結果,恭王除卻在找一個人以外,別無動靜,這個人就是河南巡撫錢鼎銘。以他的資望,決不可能升任兩江總督,但此人是個有名的能員,而且一向為曾國藩和李鴻章所賞識,因此有人猜測,他將從河南調任江蘇。這就不用說,現任的江蘇巡撫何璟署理江督是個長局。何璟字小宋,是廣東香山人,走門路就要從他的廣東同鄉中去設法。當然,錢鼎銘就在眼前,求遠不如求近,所以他下榻之處的江蘇會館,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錢鼎銘本人卻還根本不知其事,這天是「花朝」,他應了同鄉京官的約請,一大早策驢出西便門,到「西山八大處」訪杏花去了。留在會館的聽差,聽說是恭王在軍機處立等相見,立即帶著衣包,趕到西山,尋著了錢鼎銘一說經過,方知曾國藩死在任上,知遇之感,提攜之恩使得他不能不臨風雪涕。好不容易讓同游的同鄉勸得住了哭聲,隨即趕進城去,在西華門內一家酒店暫且歇足,請人進去打聽,說恭王還未回府,便即換了公服,到軍機處謁見。

相見自有一番欷歔哀痛,錢鼎銘聽說輟朝三日,謚為「文正」,油然而生感激之心,以曾國藩親信僚屬的資格,替恭王磕頭,作為道謝。

「調甫,」恭王這才說到正題:「兩位太后對曾侯還有恩典。你也是從他幕府裏出來的,可知曾侯生前有甚麼未了的心願?如能成全,我好奏請加恩。」

這一層關係甚大,錢鼎銘先答應一聲:「是!」然後仔細想了一會,方始答道:「曾文正不慕榮利,生前以持滿為戒,所以齋名『求闕』,如說他有不足之事,就是老二紀鴻,至今不曾中舉。」

「可曾入學?今年多大?」

「是剛入學的附生。」錢鼎銘想了想又說:「紀鴻今年二十五了。」

「這容易。」恭王點頭答道:「不過也只能給他一個舉人,一體會試。如嫌不足,再給一個。曾文正有幾個孫子?」

「三個。都是紀鴻所出。」錢鼎銘說,「長孫叫廣鈞。」

「這都等何小宋查報了再說。」恭王看著其餘幾位軍機大臣問道,「你們有甚麼話要請教調甫的?」

「曾文正過去了,有件事我們可以談了。」文祥問道:「黃昌期這個人怎麼樣?」

黃昌期就是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他跟曾家的關係不同,黃翼升的妻子奉曾夫人為義母,算是通家之好,曾國藩一度置妾,就是黃翼升經手辦的「喜事」。如果說曾國藩有「私人」,這個人就是黃翼升。所以此時錢鼎銘聽文祥這一問,便知大有文章,不敢輕率答話。

「請文中堂的示,是指黃昌期那一方面?」

「自然是說他的治軍。」文祥又說:「調甫,此處無所用其回護,亦不必怕負甚麼責任。」

這兩句話使錢鼎銘悚然而警,憬然而悟,軍機處為大政所出之地,一言一語,都須實在。而自己名為約請,實在也等於傳喚作證,說了實話,沒有責任,倘有不盡不實之處,立刻就可能傳旨「明白回奏」,惹上不小的麻煩。

因此,他的答話很謹慎,「黃昌期治軍,失之寬柔,盡人皆知。」他說,「不過文中堂知道的,當初創設水師,就是為了安插立功將弁。」他覺得下面的措詞不易,索性不說下去了。

「立功歸立功,將弁到底是將弁。」文祥話中充分流露了對長江水師將官的不滿:「立功則朝廷早有酬庸,將弁則不能不守紀律。曾侯在日,還能約束此輩,今後怕就很難了。」

錢鼎銘聽出話風,黃翼升的那個提督靠不住了!然而要動他也還不易,操之過急,說不定就有人會成為馬新貽第二。不過這想法只好擺在心裏,看看別無話說,等恭王一端茶碗,便即起身磕頭告辭。親王儀制尊貴,跟唐宋的宰相一樣,「禮絕百僚」,恭王安然坐著受了他的頭,但此外就很謙和,一直送他到軍機處門口,方始回身入內。

「先回家再說。」恭王打了個呵欠,「好在輟朝三日,明天後天都不用進宮,明兒中午在我那裏吃飯,盡這兩天工夫,咱們把兩江的局面談好了它。」

話雖如此,文祥憂心國事,不敢偷閒,當天晚上又到鑒園,跟恭王細談。他是久已想整頓長江水師了。馬新貽被刺至今兩年,真相逐漸透露,雖還不知道真正主謀的是誰?但可決其必為那些「立功將弁」,而且還有跟捻軍投降過來的,如李世忠等人勾結的情事在內。同時因為天津教案一再委屈讓步,說到頭來,是力不如人,瞭解軍務的都有這樣一個看法,陸上還可以跟洋人周旋一番,談到海上,一點把握都沒有。現在全力講求洋務,自己造船造炮,漸有成就,但長江水師如果依舊那麼腐敗,則雖有堅甲,兵仍不利。以前只為有曾國藩坐鎮東南,無形中庇護著黃翼升,不便更張,此刻卻是一個整頓的良機,正好與兩江總督的人選一起來談,省得「一番手腳兩番做」。

「這倒也是。」恭王深以為然,「但是找誰去整頓呢?」

「自然是彭雪琴。」

水師的前輩,只有楊岳斌與彭玉麟。楊岳斌解甲歸田,早絕復出之想。彭玉麟從同治八年奉旨准回原籍衡陽,為他死去的老母補穿三年孝服,一直不曾開兵部侍郎的缺,此刻服制將滿,正該復起。而且長江水師章程,是他與曾國藩會同訂定,本旨何在,瞭然於胸,亦唯有他才能談得到「整頓」二字。

「那好!」恭王欣然讚許,「這一下江督的責任輕了,人就容易找了,不如就讓何小宋幹著再說。」

「我也是這個意思。好歹等過了大婚典禮再來商量,也還不遲。」

提到大婚,文祥又不免皺眉,嘆息表示,十年苦心經營,方有些崇尚樸實,勵精圖治的模樣,經此踵事增華,用錢如泥沙的一場喜事,只怕從此以後開了奢靡的風氣,上恬下嬉,國事日壞。

說到內務府官員的貪壑難填,文祥大為憤慨,聲促氣喘,衰象畢露。恭王看入眼中,心便一沉,京外一個曾國藩,朝中一個文祥,在他看來就是撐持大局的兩大支柱,一柱已折,豈堪再折一柱?所以極力勸他,鬱怒傷肝,凡事不必過於認真,忠臣報國,首當珍惜此身。又說曾國藩自奉太儉,事必躬親,以致不能克享大年,在他固然鞠躬盡瘁,死而無憾,但後死者卻會失悔,當時不該以繁劇重任,加之於衰病老翁的雙肩。

文祥亦有同感,然而他無法聽從恭王的勸告。這天晚上仍舊談得很多,從洋務到練兵,他沒有一件事不關心,也沒有一件事不認真。恭王不願他過於勞神,一再催他回家,總算在四更天方始告辭。

第二天中午,軍機大臣應約赴恭王的午宴。一年難得幾天不進宮,恭王蓄意想逍遙自在一番,取出珍藏的書畫碑帖,古墨名硯,同相賞鑒。無奈常朝雖輟,各衙門照常辦事,軍機大臣都有部院的本職,本衙門的司官紛紛攜帶公牘,趕到恭王府求見堂官,結果只有恭王一個人在書房裏,對著滿目琳琅發愣。

好不容易才能把一大群司官打發走,肅客入席,喝著酒談正事。恭王把跟文祥商定的辦法說了一遍,作為兵部尚書的沈桂芬,首先表示贊成,但認為不必讓黃翼升太過難堪,一切都等彭玉麟實地視察過了再作道理。

「那就讓彭雪琴事畢進京,一切當面談。」

於是兩天以後,根據恭王的意思,擬了旨稿,面奏裁決,分別廷寄:

「長江設立水師,前經曾國藩等議定營制,頗為周密,惟事屬創舉,沿江數千里,地段綿密,稍不加察,即恐各營員奉行故事,漸就懈弛。黃翼升責任專閫,無可旁貸,著隨時加意查察,務使所屬各營,恪守成規,勤加操練,以重江防。原任兵部侍郎彭玉麟,於長江水師一手經理,井井有條,情形最為熟悉,該侍郎前因患病回籍調理,並據奏稱,到家後遇有緊要事件,或徑赴江皖,會同料理,是該侍郎於長江水師,頗能引為己任。家居數載,病體諒已就痊,著湖南巡撫王文韶傳知彭玉麟,即行前往江皖一帶,將沿江水師各營,周歷察看,與黃翼升妥籌整頓,簡閱畢後,迅速來京陛見,面奏一切。並將啟程日期,先行奏聞。」

這道上諭中,有意不說彭玉麟回衡陽補行守制的話,因為恭王對漢人把三年之喪看得那麼重,毫無商量的餘地,頗為頭痛,深怕彭玉麟也要等服滿才肯出山,所以乾脆抹煞這件事。

上諭到江寧,正是轟轟烈烈在替曾國藩辦喪事的時候,大樹一倒,立刻就見顏色,想起蔭覆之恩,湘軍舊部,越發傷感。

曾國藩身後的哀榮,在清朝前無古人。祿位之高,勳業之隆,猶在其次,主要的是因為他的故吏門生遍天下。總督當中一個兩廣的瑞麟,巡撫當中一個雲南的岑毓英,算是素無淵源,此外的封疆大吏無不當過曾國藩的部屬,或者受過曾國藩的教,此時各派專差,攜帶聯幛賻儀,兼程到江寧代致弔唁。

督撫的專差,第一個到江寧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所派的督標中軍副將史濟源,送來一副輓聯,二千兩銀子的賻儀。曾紀澤遵照遺命,收下輓聯,不受賻儀。那副輓聯,上聯是「師事三十年,火盡薪傳,築室忝為門生長」,公然以曾國藩的衣缽傳人自命,下聯卻不是門生的口氣,「威震九萬里,內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是為蒼生惜斯人,佔了宰相的身分。

但是,使曾國藩的家屬幕僚,最感到欣慰的是陝甘總督左宗棠的那副輓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開頭那兩句話,左宗棠因為用兵陝甘,曾國藩派劉松山幫他的忙,深為得力,老早就在奏摺上說過,此時再用一次,加上「自愧不如元輔」六字,足見傾服之意。下聯則解釋過去不和,無非君子之爭,不礙私交。大家認為左宗棠這樣致意,曾國藩死而有靈,在九泉之下,亦當心許。

開吊的日子商量了好久。因為開過吊就是「出殯」,孝子扶柩還鄉,得走水路,由水師的炮艇拖帶,要等春水方盛時才能啟行,同時全眷回湘,也有許多瑣碎的家務要料理,所以定在四月十六。輓聯素幛,從靈堂掛到東西轅門,只有一副不曾懸掛,那就是湘潭王闓運所送的一副。

王闓運一代文豪,但不甘於身後入《儒林傳》或《文苑傳》,他的為人,權奇自喜,知兵自負,以為可以助人成王成霸。這一路性格很配肅順的胃口,所以奉之為上賓,但在謹飭自守的曾國藩,就決不敢用他。曾國藩延攬人才,唯恐不及,獨對王闓運落落寡合,而他亦一向是布衣傲王侯的氣概,所以別人挽曾國藩,無不稱頌備至,只有他深表惋惜。

惋惜的是曾國藩的相業與學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這是說曾國藩,雖想學漢朝的霍光,明朝的張居正,可惜時世不同,際遇各異,只能做到底定東南,勳績不過方面一隅,以宰相的職位,沒有機會能像霍光、張居正那樣,有繼往開來,籠罩全局的相業。

下聯是用的鄭康成的典故,說曾國藩在經學方面的造詣,超過乾隆年間的紀昀和嘉慶年間的阮元,可惜像鄭康成那樣,因為「歲至龍蛇賢人嗟」,合當命終,來不及把他置在習禮堂上,殘缺不全的書籍,重新整理,嘉惠後學。換句話說,曾國藩倘能晚死幾年,必有一些經學方面的著作傳留下來。就事論事,這才是真正的輓聯,可是曾家及曾家的至親好友,不是這麼看法,認為王闓運語中有刺。

多數的看法是,王闓運持論過苛,近乎譏嘲,曾國藩既無相業,又無經術,則「三不朽」的立功、立言,先已落空。這如何是持平之論?也有少數人覺得這副輓聯雄邁深摯,實為傑作,但究以措詞質直,與當前的場面不稱,不便多說甚麼。

於是就談到這副輓聯的處置了,當然不能退回,但也決不能懸掛,那就只有擱置,等開吊過後,與其他上千副的輓聯,一起焚化。

開吊的時候,已在曾國藩死後兩個多月,曾紀澤、紀鴻兄弟,哀痛稍殺,已能照常讀書辦事。而黃翼升卻是憂傷特甚,一則感於曾國藩的提拔蔭庇之恩;二則是擔心著彭玉麟復起,一定會雷厲風行,令人難堪!所以日夕所希望的是,一向不喜歡做官的彭玉麟「堅臥不起」,那才是上上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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