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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座珠帘

三十 天子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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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這樣說,慈禧太后一直不曾諮詢大臣,慈安太后也不便再提。轉眼到了二月初十,復選秀女的日子到了。

因為復選只有二十個人,無須欽安殿那麼大的地方,所以改在漱芳齋引看。這天是個日暖風和的好天氣,而且復選的秀女,再度進宮,不似第一回那麼羞怯退縮,於是場面氣氛也都跟初選大不相同了。

初選行禮是十個人一班,復選改了五個人一班,磕過頭要報履歷,為的是聽她們的聲音。駐防各地的旗人,盡有幾輩子在一地,與土著無異的,但一口京片子始終不敢丟下,不過有的圓轉,有的尖銳,有的低沉,好聽不好聽卻大有分別。

因為跪得很近,而且自報履歷時,有好一會工夫,所以兩宮太后和皇帝把每一個人都看得很清楚,第二班最後那一名,瓜子臉上生了一雙很調皮的眼睛,皇帝一見便有好感,因而格外留心聽她的履歷。

「奴才旺察氏,咸豐六年生人,滿洲正白旗,杭州駐防。曾祖福舒,正藍旗漢軍副都統,祖父伊納,陝西同谷縣知縣,父赫音保,現任鑲紅旗蒙古協領。奴才恭請聖安!」

她的聲音清脆無比,在皇帝聽來,彷彿掉在地上能碎成幾截,心裏在想,這個人一定會被留下。

「你的小名叫甚麼?」他聽見慈安太后在問。

「奴才小名桂連。」

「是那兩個字啊?」

「桂花的桂,連環的連。」

皇帝心裏在想,身後傳下來的一句話,必是「留下」,但他所聽到的卻是兩位太后在小聲商量。

「怎麼樣?」慈安太后問。

「長得倒不賴,就是下巴頦兒太尖了。」慈禧太后又說,「才看了一半,已經留下七個了。我看,撂下吧!」

已經「撂牌子」了,皇帝脫口喊道:「慢一點兒!」話一出口,他才發覺自己的語氣不恭,急忙起身,向上請了個安說:「兩位皇額娘,把這個桂連留下吧!」

這是皇帝第一次挑人,神色不免忸怩,兩宮太后對看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的神情。終於是慈安太后允許了他的要求,向安德海吩咐:「把桂連的牌子拿回來!」

「喳!」安德海從銀盤裏取出一枝綠頭簽,放回御案,接著便向桂連吆喝:「謝恩!」

於是桂連磕頭說道:「奴才桂連,叩謝兩位皇太后天恩!」

「怎麼不跟皇帝謝恩呢?」慈安太后用一種教導的語氣說。

這是失儀,也是不敬。桂連一半慚愧,一半惶恐,頓時滿臉飛紅,趕緊答應一聲「是」,向皇帝補磕了一個頭:「奴才桂連,叩謝皇上天恩。」

「伊裏!」

這是句滿洲話,意思是「起來」,皇帝對在旗大臣向他磕頭時,照例回答這麼一句。而桂連卻聽不懂,依舊直挺挺地跪在那裏,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飛快地在皇帝臉上一繞,跟著把頭低了下去。

「起來吧!」安德海用那種大總管的神態呵斥:「別老跪在那兒了!」

於是桂連才站起來,倒退數步往後轉身,視線又順便在皇帝臉上帶過。

接著是第三班行禮。因為已經挑中了八個人,額子有限,所以這一班只挑了兩個,第四班也是如此。總計二十名復選的秀女,入選了十分之六。

那十一個都不關皇帝的事,他只關心一個桂連,早就打好了主意,覷個便走到慈安太后那裏問道:「皇額娘,今兒挑中的人,怎麼辦哪?」

慈安太后知道他的來意,故意問道:「你看,該怎麼辦?」

照他的意思,最好把桂連封做妃子。他知道這是做皇帝的一項特權,但自己覺得行使這項特權,就跟行使另一項特權──殺人那樣,都還嫌早了些,所以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挺喜歡她的是不是?」

明明已說中了心事,他偏不肯承認,不好意思地紅著臉說:「不!」

「那你為甚麼挑上了她呢?倒說個緣故我聽聽。」

「我看她可憐。」

「唷!原來是為了行好兒。」慈安太后有意逗他,「誰也不可憐,就可憐她。這又怎麼說呢?」

這時皇帝已想好了一個理由,神態便從容了,「她不是杭州駐防嗎?」他說,「也許家裏死過好些人。」

想不到是這樣一個理由!杭州在第二次陷於洪楊時,旗營精壯,傷亡甚眾,城破之日,將軍瑞昌舉火自焚,旗營次第火起,男女老幼,死了四千多人,為有旗兵駐防以來最壯烈的一舉。兩宮太后這幾年,與王公大臣一談到此,總是咨嗟不絕。慈安太后心想,皇帝必是聽得多了,所以才會想到桂連家裏,怕她是劫後餘生,另眼看待,這倒是仁君之心,不可不成全他。

「對了,這一次倒是沒有看見多少杭州駐防的秀女。不過,不知道桂連家,老底兒是杭州駐防,還是從荊州調過去的?」

「皇額娘把她留在宮裏,慢慢兒問她好了。」

到底吐露了真意,也在慈安太后意料之中,便點點頭說:

「好吧,我把她要過來。」

一聽如願以償,皇帝十分高興,笑嘻嘻地請了個安:「謝謝皇額娘。」

「咦!」慈安太后笑道,「這道的是那門子的謝?我挑了桂連來,跟你甚麼相干?」

一說破,皇帝又不免受窘,恰好榮安公主來問安,才算遮掩了過去。到第二天,戶部正式具摺,奏報入選名單,請旨辦理,兩宮太后在早膳時商量,決定暫時不指婚,十二名秀女,兩宮太后各留四人,還多下四個,撥到各宮。

「把那個杭州駐防的,叫甚麼名兒來著的,撥給我好了。」

慈安太后故意這樣說。

「叫桂連。」因為慈安太后一向不會作假,所以慈禧太后沒有想到其中存有深意,毫不遲疑地用硃筆在桂連的名字上,做了一個記號。

皇帝也在侍膳,見事已定局,暗暗心喜。從這天起,一下書房,便注意著新選的秀女,可曾入宮?等了兩天,不見動靜,忍不住問張文亮:「那些秀女,都到那兒去啦?」

「奴才不知道。」張文亮答道,「大概是在內務府。」

「又不是包衣的秀女,怎麼會在內務府?不對!」

「奴才是這麼想,每一趟挑了秀女,都由戶部送到內務府,學習宮裏的規矩,等規矩都懂了,才能送進宮來當差,所以猜想著在內務府。」

「去打聽!」

張文亮很快地有了回話,新選秀女還有三天就要進宮到差了。到了那一天,皇帝醒得特別早,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便覺掃興。但一想到那張瓜子臉上的一雙調皮的眼睛,陡覺精神一振,張口便喊:「來人!」

小太監小李早就在伺候了,看了幾遍鐘,正打算去喊醒他,此時便急快奔到床前,一面揭帳子,一面請安說道:「萬歲爺睡得香!」

「今兒有『引見』沒有?」他問。

「昨兒有,明兒也有,就是今兒沒有。」

小李喜歡耍貧嘴逗皇帝開心,但這天卻碰了釘子,「混帳東西,好嚕囌!」皇帝又問,「外頭冷不冷?」

這一次小李不敢嚕囌了,跪下答道:「跟昨兒個差不離。」

沒有引見就不須穿袍褂。皇帝有套心愛的衣服,特意傳「四執事」太監把它取了來,是一件棗兒紅的灰鼠皮袍,配上淺灰貢緞的「巴圖魯」背心,平肩一排金剛鑽的套扣,晶光四射,把人的眼睛都閃得花了。腰間繫根明黃的絲絛,拴上平金荷包、彩繡表袋,又是叮玲啷當的許多漢玉珮件。頭上是珊瑚結子的便帽,前面鑲一塊綠得一汪水似地「玻璃翠」,辮子梳得油光閃亮,只是頭髮不多,還不夠長,皇帝叫小李在辮梢綴上極長的絲線。打扮好了,取穿衣鏡來前後照看,自己覺得比載澂還漂亮,心裏十分得意。

一到書房,師傅諳達,無不注目,只有倭仁大不以為然,那臉色便不大好看了。

原該他講《禮記》,攤開了書卻問起別的話:「皇上在宮內,可常省覽《啟心金鑒》?」

這是倭仁特為皇帝編製的一冊課本,輯錄歷代帝王事跡,以及名臣奏議,加上註解,讀完以後,倭仁請皇帝攜回宮中,時時溫習。但皇帝嫌它文字枯燥,不如另一本《帝鑒圖說》──明朝張居正為神宗授讀所編的課本,有圖有文,來得有趣,所以坦率答道:「我常看《帝鑒圖說》。」

「那也好。」倭仁徐徐說道,「請皇上告訴臣,漢文帝在宮中,穿的甚麼衣服?」

皇帝心裏在說:「老古板又來了!」但其勢又不容閃避,隨即答道:「弋綈。」

「請問甚麼叫弋綈啊?」

「黑的,很粗的綢子。」

「是!」倭仁便把皇帝從上至下又打量了一遍,「天子富有四海,漢文帝又何必穿得那麼樸素?臣再請問皇上,『安史之亂』是怎麼來的呢?」

《啟心金鑒》和《帝鑒圖說》都指出「安史之亂」是由唐玄宗驕侈淫逸而來,但皇帝不肯如此回答,「那是因為用於李林甫這個奸臣的緣故。」他緊接著問道:「倭師傅,今兒該上生書了吧?」

倭仁拙於詞令,連個十三歲的學生都說不過,到底讓他「顧而言他」地閃了過去,把倭仁一肚子的話都封住了。

這天《禮記》的生書是匠人篇,一聽開頭四句:「匠人建國,水地以縣,置槷以縣,視以景,」皇帝就有三句不懂,還有兩個字從未見過,他的頭就痛了。讀倭仁教的書,幾乎沒有一次不頭痛,他用各種方法去對付,精神好就故意找些麻煩,扯東扯西,磨到了時候完事,精神不好就只得垂頭喪氣地一味苦苦忍受。有時也想聽從師傅的勸諫,用些心思下去,從書中「啃」出點味道來,無奈那些書實在太古老了,硬得像石頭一樣,枉費氣力,只是啃它不動。

幸好倭仁在內閣中有個會議,就只教了那四句生書,再背了兩課熟書,便算結束。接下來的功課是寫字,歸翁同龢「承值」。平常遇到這時候是皇帝比較輕鬆的一刻,看看帖,聽翁同龢講用筆的方法,都不費心思。而最主要的是唯有這片刻可以借磨墨為名,把小太監找來說說話。心裏不甚舒服,亦可以嫌墨磨得太濃太淡,把小太監罵幾句出出氣。

但這天他一改常態,規規矩矩寫完兩篇大楷,一篇小楷,送了給翁同龢看過,隨即吩咐:「進去吧!」

一天的功課分做兩節,一早六點上書房,讀到九點鐘,進宮用膳,如果有「引見」,便提早離去,然後到十點左右,復回書房,先讀滿書,再讀漢文,一直到午後一點半左右,才能放學。

中間還休息用膳的一個鐘頭,是在養心殿,那裏沒有宮女,只有太監。皇帝惦念著桂連,卻苦於不能無緣無故到慈安太后宮裏去看一看,同時他也不願意透露心事,所以不便叫張文亮或別的小太監去打聽,桂連進宮了沒有?

想來一定進宮來了,張文亮的話一向靠得住。只不知她此刻在幹些甚麼?轉念到此,發覺一件他從未想過的事,「小李,」他問:「你們閒下來的時候,幹些甚麼?」

「奴才那兒敢偷閒哪?不整天伺候萬歲爺嗎?」

小李誤會了他的意思。「我不是說你,你當差挺巴結,好得很!」他故意這樣說,好教小李寬心說實話,「我是說別的人怎麼樣?」

「那可不一定了。」小李答道,「喝酒、下棋、賭錢、餵貓餵狗,或者養個雀兒甚麼的,各人找各人的樂子。」

「那些丫頭呢?」

「她們?」小李撇撇嘴,「還不是聚在一起,誰長誰短的說是非,要不就拌嘴,說急了還許打一架。」

皇帝大為詫異:「她們也打架?」

「怎麼不打?打得可凶呢,拳打腳踢嘴咬,外帶拉頭髮。」

說到拉頭髮,皇帝笑了,他就喜歡拉宮女的長辮子。吃過苦頭的宮女,一聽見後面腳步響,總是先把辮梢撈在手裏,此刻想想,那是小孩子的玩意,以後不能再玩這一套了。

「那麼,」他又問,「她們打架也沒有人管嗎?」

「管也管不得那麼多。問起來怕受罰,都說沒有打,就吃虧的也只好認了。」

「那可不行!」皇帝不假思索地說:「誰欺侮人罰誰!」

小李是個不安分的人,一聽這話,正好藉機報復,把平日仗著自己聰明伶俐,得太后喜愛,不大愛理人的幾個宮女,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狀,於是想了想說:「萬歲爺聖明,有些個霸道的丫頭,說話行事,好不講理,連奴才都常吃她們的虧。」

「噢!」皇帝好奇的問,「連你們都欺侮?」

「是啊。」

「怎麼樣欺侮你們?」

「譬如說吧,那一次萬歲爺吩咐奴才,去要六爺進的外國糖,明明還有,慶兒愣說沒有了。奴才跟她說『你可弄清楚了,不是我嘴饞,假傳聖旨,是萬歲爺要。』慶兒回我一句『誰要也沒有。不給就是不給!』奴才心想,要不來外國糖,不能跟萬歲爺交差,只好跟她苦苦央求。到後來慶兒算是點頭了,可有一件,要我爬在地上裝三聲哈吧狗兒叫。」

皇帝大笑:「你裝了沒有?」

「不裝也不行。」小李用萬分委屈的語氣說:「萬歲爺只知道外國糖好吃,那裏知道這外國糖是怎麼來的?奴才想起『誰要也沒有』那句話,心裏就不服!是仗誰的勢,連萬歲爺都不放在眼裏?」

這幾句話把皇帝挑撥得勃然大怒,「對了!」他臉色鐵青地問,「慶兒是仗誰的勢?」

「還不是小安子嗎?」

提到小安子,皇帝越發惱怒,咬著牙說,「好!讓他等著吧!」

為了小李的一番話,皇帝的胃口便不好了,草草用過午膳,仍舊回到書房。小李在殿外廊上,小聲把剛才奏對的那番話,告訴了別的小太監。正談到得意之處,有人來叫:「小李,張首領找你。」

張首領就是張文亮,小李一向怕他,所以這時便問了句:

「幹甚麼?」

「大概是讓你到內務府去要東西。」

凡是到外廷需索物件,都是好差使,第一可以看機會多要;第二能夠到各處散散心,或者找相好的去聊聊天,因而小李精神抖擻地答應著:「我這就去!」

等皇帝一上書房,張文亮便在弘德殿以西,鳳彩門旁一間板屋裏承值待命,小李一走到那裏,看見張文亮的臉色,就知道自己受了騙了。

「你那兩條腿,還打算要不要?」張文亮劈頭就問。

「怎麼啦?」小李哭喪了臉問,「我那兒犯了錯啦?」

「你還嘴凶!」張文亮提腳就踹。

小李不敢逃,也不敢躲,只把身子一扭,讓他踹在肉厚的屁股上,然後借勢賴倒,當作是為他踹倒了的。

「我問你,你剛才跟萬歲爺胡說些甚麼?」

他也想到了,必是這重大公案,要賴無法賴,早就想好了答語:「我說的是老實話。」

「不錯,老實話。」張文亮冷笑,「還有句老實話,你怎麼不說?你摸慶兒的臉,挨了一嘴巴,你怎麼不告訴萬歲爺?」

說穿了底蘊,小李才啞口無言。張文亮叫他站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痛罵。太監罵人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務必把人保留在心底深處的那最後一絲自尊,也剝了下來,才算完結。但他們自己挨罵,卻不當一回事,有的人能練得充耳不聞,小李就有這樣的功夫,所以盡著張文亮罵,心裏只在想著慶兒那膩不留手的,剝光雞蛋似的臉。

「我可告訴你最後一句話,」張文亮提出嚴重警告:「你要是再敢在萬歲爺那兒,無事生非,瞎造謠言,惹出禍來,我就把你調戲慶兒的事,全給抖露出來,你就等著她乾哥哥收拾你吧!」

慶兒的乾哥哥是安德海,而且,她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得寵,這件事要一敗露,皇帝也救不了自己,小李這一下才著慌了,往下一跪,哀懇著說:「張大爺,我不敢了!您老包涵。」

「我包涵不了你。」張文亮說,「你還說人家慶兒,慶兒挺厚道了,沒有把你那檔子不要臉的事,告訴她乾哥哥。可保不定那一天,會有人到小安子那兒去搬嘴,你小心等著好了。滾!」

小李這時候才發覺闖了禍,話已經在皇帝面前說出去了,皇帝最恨安德海,非找機會發作不可。到那時候慈禧太后一定會追查。是誰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而張文亮又未見得肯為自己遮蓋,據實奏陳,後果不堪設想。

轉念到此,立刻回身,直挺挺地又往張文亮面前一跪:

「都怪我的嘴不好!胡說八道。打,打!」他一面左右開弓打自己的嘴巴,一面又說,「張大爺,我替您老責罰了小李了。」

「怎麼樣呢?」

小李的意思是要請張文亮設法去阻止皇帝,不必找安德海或者慶兒的麻煩,但這層意思,不易措詞,結結巴巴地好半天才說清楚。

張文亮原就有這樣的打算,正好小李自己先說了出來,便趁勢又訓誡了一番,問得他心服口服,才答應了他的要求。

等皇帝一下了書房,張文亮已候在弘德殿外。這就是皇帝玩兒的時刻了,照例先去看他養在御花園的狗和猴子,張文亮便打算著在那時候相機進言。

不想皇帝吩咐:「到宮裏!」

慈安太后這時住長春宮綏壽殿,慈禧太后住翊坤宮平康室,兩宮只隔著一條西二長街。皇帝隨意往來於東西之間,所以說「到宮裏」不專指長春宮或翊坤宮,兩處皆可。張文亮只當他是到翊坤宮,預備跟安德海或者慶兒去找麻煩,所以趕緊阻攔:「萬歲爺先回寢殿吧,奴才有話面奏。」

「甚麼話?這會兒說好了。」

「是!」張文亮扶著軟轎,悄悄跟皇帝說道:「萬歲爺別聽小李瞎說,慶兒在聖母皇太后那兒當差,一向挺謹慎的,沒有甚麼錯,也沒有仗勢欺人。她是聖母皇太后跟前得寵的人,萬歲爺該有一份孝心,皇太后面前一隻貓,一隻狗,都得另眼相看。」

皇帝一向很聽張文亮的話,點點頭說:「知道了!」張文亮還有些不放心,又叮囑了一句:「萬歲爺體恤奴才,千萬別跟那些人生氣。」

「那些人啊?」

張文亮原就是不肯說出口來,無奈皇帝不知是有心要逼著他說,還是真的不知道?反正這時不能不挑明了,但還只是說了半句:「聖母皇太后跟前的那些人。」

說到這話,皇帝心裏越發不舒服。他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慈禧太后心裏是疼他的,但以安德海擋在中間,做娘的想疼親生的兒子也不行。安德海不僅常常搬弄是非,只要他在書房裏稍微有些不規矩,或者師傅們詞色不耐,安德海無不悄悄去奏訴。最使得皇帝氣忿不平而又說不出口的是,安德海只要有機會就要顯得他比皇帝更有「孝心」,甚至打著慈禧太后的招牌,以一種長兄教導幼弟的神態或語氣跟皇帝說話。同時,他也總是處處在提醒「主子」,太后跟皇帝的關係,應該重於母子的情分,於是皇帝所見到的,不是慈母,而是一位督子甚嚴的「阿瑪」。

皇帝從小就是張文亮提抱扶掖長大的,對他自另有一種敬愛之情,所以這時便忍著自己的不快,安慰他說:「好了,我不理他們就是了。」

「這才是!」張文亮極欣慰地說,「量大福大!」

說到這裏,軟轎已將進西二長街,皇帝便說:「綏壽殿!」

「這會兒不合適吧?」張文亮提了他一句:「母后皇太后,正在歇午覺。」

「嗯,嗯!」皇帝一心想著桂連,竟把慈安太后這個習慣也忘記掉了,「那,還是看看大福、二福去!」

大福、二福是皇帝養在御花園的兩條哈巴狗,調教得極可人意,一見皇帝便甩著尾巴,搖搖擺擺地撲了上來。在平常日子,總是皇帝蹲下身去,那狗兄弟倆一跳上身,馴順地伏在他懷中,等著餵食。但這天皇帝怕弄髒了他那一身漂亮衣服,只喊:「小李,抱著!去看看小禿子。」

小禿子是一隻小猴子的名字,極其淘氣,有一次拉住一個宮女的辮子盪鞦韆,把人嚇得大哭,於是安德海獻議,慈禧太后下令,把小禿子用個籠子關起來。現在皇帝只有在籠子外面看,小禿子學會一樣本事,見了皇帝就會垂著手請安,然後吱吱亂叫,照小李說,「是小禿子討賞。」照例有栗子、花生甚麼的,扔到籠子裏去。

這天的皇帝,卻無心逗著狗和猴子玩,他心裏所一直在想的,是如何逗小安子在大庭廣眾間,大大地出一回醜?這件事不能跟張文亮商量,只有找小李。

小李詭計多端,專會想些希奇古怪的花樣來供皇帝開心,這時眉頭一皺,齜牙一笑,「奴才有個主意,萬歲爺看看行不行?」他說,「不行再想。」

「不好玩兒的,不是叫他哭不得、笑不得的,你就別說!」

「還不止這些個。」小李得意地說,「奴才這一計,智賽蕭何,包管連兩位皇太后都會樂。」

於是小李悄悄耳語了一番,皇帝大喜,連聲說道:「快去辦,快去辦!」

「是!」小李說道:「奴才請萬歲爺降旨,好去要東西。」

「好吧,我馬上寫。」

於是群從簇擁,回到了皇帝所住的養心殿西暖閣,等張文亮有事走了開去,小李才悄悄溜入殿內,鋪紙磨墨,把一管牙桿筆遞到皇帝手裏。

「怎麼寫呀?」

小李想了想,便一個字、一個字唸道:「著小李取大翡翠一塊。欽此!」

「這會給嗎?」

「誰敢不給?」小李很快地答道:「不給就是違旨。」

皇帝躊躇了一會,忽然很高興地說道:「不用了,拿那塊鎮紙去吧!」他把筆擱了下來。

小李也略略遲疑了一下,終於從多寶格上,取下一個碧綠的翡翠獅子,擺在皇帝書案上說道:「怕張文亮會查問,奴才可就不知道怎麼跟他說了。」

「不要緊,你讓他來問我好了。」說著,他把翡翠獅子遞了給小李。

有皇帝一肩承當,小李還怕甚麼?接過東西來,揣入懷中,便要跪安退出。

「到綏壽殿去吧!」

「是!」小李極精靈,心裏在想,這是第二次提綏壽殿了,這麼急著要去,是為了甚麼?倒得留神看一看。

一看到綬壽殿新來的宮女,小李恍然大悟。慈安太后不喜歡用太監,寢宮中使喚的都是宮女,所以小李也只是在院子裏跪了安,便即退了出去。綏壽殿有自己的小廚房,主要的是為慈安太后供應甜鹹點心和茶水,旁邊有間空屋子,小李每趟去都在那裏歇腳聽招呼,有時便直接闖入廚房。

他的嘴甜,又會說笑話,所以雖有像慶兒那樣討厭他的,但也有許多宮女跟他合得來,接替雙喜的位置,在慈安太后面前「一把抓」的玉子,就跟他很對勁。

小李管玉子叫「玉子姐姐」。那是名符其實的稱呼,玉子今年二十五歲,照宮中規例,應該放出去了,但以慈安太后馭下寬厚,玉子情願耽誤自己的已晚春光,「再伺候主子一年」。而小李只有十九歲,叫「姐姐」不錯,只是叫得特別親切,旁人刺耳,玉子會心。雖然每一趟見著小李都要罵幾句,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東西,都悄悄給小李留著。有時候小李賭輸了錢,只要到玉子面前垂頭喪氣一坐,定是一頓罵過,便有銀錁子摔到他懷裏。

這天的小李,卻是精神抖擻地,「玉子姐姐,」他招招手,「你請過來,我有要緊話說。」

一番「要緊話」說過,玉子親手取上用的明黃色的蓋碗,沏上一碗君山茶,喊道:「桂連兒啊,你過來。」

怯怯的桂連,其實很機警,學著小李叫一聲:「玉子姐姐!」

「用托盤把這碗茶送給萬歲爺。端著茶會請安嗎?」

「會!」

「好!去吧。頭一次當差,可看你的造化了!」

桂連沉得住氣,走到皇帝面前,不慌不忙請了個安,把一碗茶送給皇帝,嘴裏還說一句:「萬歲爺請用茶。」

「噢!」皇帝沒話找話:「你知道我愛喝甚麼茶?」

「奴才不知道。」

「誰讓你把茶端來的?」

「玉子姐姐。」

「嗐!」慈安太后笑著皺眉,「誰教給你這麼個稱呼?玉子就是玉子,不興叫甚麼姐姐、妹妹的。你在這兒弄錯了還不要緊,如果在翊坤宮也是這麼著,准挨一頓罵。記住了沒有?」

「是!」桂連把一雙眼皮垂著,脹紅了臉,不斷咬著嘴唇,彷彿有眼淚不敢掉下來似的。

皇帝好生不忍,他猜想著她在家一定受父母疼愛,要甚麼有甚麼,從未聽過一句重話,如今第一回當差就挨了訓,必是想著在父母跟前的光景,自覺委屈。適得用句甚麼話,把她的心思扯了開去,不然一個忍不住掉了眼淚,輕則受一頓呵斥,重則攆到終年沒有人到的冷宮去當苦差,從今以後再也到不了太后跟前,那有多可惜?

於是他也教她規矩:「如果真的要提姐姐、妹妹,得先按上你自己的稱呼,說『奴才的姐姐』才對。」

「是!」桂連抬頭看了看皇帝說:「皇上的茶,是奴才的玉子姐姐叫奴才端了來的。」

「又弄錯了。」慈安太后大為搖頭:「看你的樣子,倒是挺聰明的,怎麼教不會啊?玉子又不是你親姐姐,不該那麼叫!」

「她頭一天當差,不懂宮裏規矩。」皇帝趕緊看著慈安太后說,「過兩天就好了。」

慈安太后看見皇帝起勁衛護桂連的神情,覺得有趣,但皇帝到底是皇帝,不能逗著他取笑,因而平靜地點點頭,向桂連吩咐:「你叫玉子來替我裝煙!」

「是!」桂連請了個安,退了出去。

皇帝頗有怏怏之意。想到復選那一天,回眸一視,猛然想起《西廂記》中的曲文:「臨去秋波那一轉」,衷心若有意會,但領略得這句曲文的美妙,卻說不上來妙在何處?於是他又想到翁師傅講過而不甚了了的那句陶詩,這就教「欲辨已忘言」!

一下子懂了一句詞曲一句詩,完全是自己領悟得來,皇帝有著從未經驗過的得意和欣悅,恨不得就找著翁師傅,或者南書房的甚麼翰林,把自己的心得告訴他們,問他們「講得對不對」?

自然對囉,翁師傅會高興得掉眼淚。就像那次對對子,用「大寶箴」對「中興頌」那樣,把翁師傅歡喜得不知怎麼才好,只捧著自己的手,不停地說:「天縱聖明,天縱聖明!」

只有想到那樣的光景,才覺得讀書有些別樣東西所帶不來的樂趣,他自我陶醉得出了神。慈安太后卻是又好笑,又好氣,還有些警惕,看樣子皇帝像他父親,將來在女色這一關上看不破。

「你一個人在笑甚麼?」

這一問才驚醒了皇帝,愣了一下才能回答:「我在想書房裏的事。」

慈安太后怎肯信他的話?只當他為桂連神魂顛倒,心想告誡他幾句,但說得淺了他不懂,說得重了又怕他臉上掛不住,只好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說:「你簡直跟你阿瑪一樣!」

這話讓皇帝困惑,像父皇有何不好,怎用這樣怏怏的語氣來說?在這位皇額娘面前,他是無話不可說的,所以立即問道:「我不該像阿瑪?」

「胡說!」慈安太后盡力要裝出生氣的神情,「怎麼說不該像阿瑪?」

皇帝自覺這話沒有問錯,不該受此呵斥,但對慈安太后,他是願受委屈的,想起諳達的教導,急忙站起身來,往地上一跪,以微帶告饒的語氣說:「皇額娘別生氣,我說錯了。」

這就是慈安太后最感到安慰之處,皇帝雖非己出,孝心卻如親子,便將他一把拉了起來,心裏想解釋自己所說的那兩句話,卻苦於無法表達,只好這樣說:「不是說你不該像阿瑪,不過有些地方,可也別跟你阿瑪一樣。」

這話在皇帝聽得懂,為討慈安太后的歡心,便很機靈地說:「就像阿瑪身子不好,我可要養得壯壯兒的。」

「對了!」慈安太后大為高興,「這你算是明白了。阿瑪是好皇上,就吃虧在身子單薄。」她的臉色和聲音變得沉重了,「你可要自己當心!年歲也不小了,康熙爺在你這個年紀,已經辦了好些大事。現在凡事有你六叔在外面擋著,你只管好好兒唸書,到你自己能自立了,要甚麼有甚麼,這會兒別胡思亂想!」

最後一句話又使得皇帝困惑,不知道「胡思亂想」四個字指的是甚麼?但他不願再問,因為問下去不會有好聽的話。

在一旁拿著煙袋伺候了半天的玉子,卻瞭解慈安太后的深意,說出口來,傳出殿外,便是是非。所以急忙打個岔,把一枝翠鑲方竹的旱煙袋伸了過去,接著便吹燃了紙煤兒,讓慈安太后口中騰不出空來說話。

玉子的意思是不教提到桂連,偏偏皇帝要問:「玉子,」他說,「桂連跟你很好是不是?」

「是!」玉子含著笑問,「皇上怎麼知道?」

「我看她叫你姐姐叫得好親熱。」

「對了!」慈安太后接口說道,「桂連還不懂規矩,你得好好兒跟她說一說。」

「奴才已經跟她說過了。」玉子答道,「今天剛來,凡事還摸不大清楚。她挺機靈的,有那麼十天半個月,就全都懂了。」

慈安太后想了一會,慢吞吞地說道:「我看那,桂連就是太機靈了,教人不能放心。」

這是為甚麼?皇帝正在這樣想著,慈安太后和玉子的眼光都瞟到了他臉上,不用說,「教人不能放心」這句話是衝著自己來的。他有些羞,也有些惱,便把脾氣發到玉子身上。

「你笑甚麼?」他瞪著眼罵玉子:「沒有規矩!」

無故挨罵在玉子不是第一次,她早就知道,既非「無故」,亦不算「挨罵」,反正皇帝的身分與年齡不配,似講理非講理的事,不知多少,無理要裝得有理的樣子,更是習慣。經驗多了,遇到這樣的情形,玉子有許多應付的方法,現在得跟太后湊合著,把皇帝的脾氣壓下來。

於是她收斂了笑容,毫無表情地作出很有規矩的樣子,靜靜地站著,然後慈安太后虎起了臉斥責:「真是好沒有規矩!下次不許這個樣子!」

「是。」

「皇上待你們好,你們就不知道輕重了!看皇上年紀輕,性情隨和,就敢這個樣子,下次再讓我瞧見了,皇上不罰你們,我也饒不了你們。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玉子看著皇帝說:「奴才再也不敢了!」

「去!」慈安太后又說,「問問皇上,要吃點兒甚麼,喝點兒甚麼?」

「是!」玉子便走近一步,請個安說:「奴才請旨,皇上想吃點兒甚麼吶,還是想喝點兒甚麼?」

這樣子一吹一唱,往往會把皇帝弄得老大過意不去,恨不得拉著人家的手說:「沒有那麼了不得,你別把皇太后罵你的話,放在心上。」這時也是如此,很想給玉子一個笑臉看,但抹不下這張臉來,只是搖搖頭:「不要!」

「不吃甚麼也好,快傳膳了。」玉子又問:「皇上打算在那兒用膳哪?」

這兩三年的慣例,除了初一、十五,多半由皇帝侍奉兩宮太后臨幸漱芳齋,聽戲侍膳以外,平常日子的晚膳,大致一天在長春宮,一天在翊坤宮。但在長春宮的時候要多些,這天有種種緣故,便更捨不得走了。

「在這兒吃。」皇帝說,「我要吃南邊的春筍。」

「哎唷,那還不知道有沒有了?」玉子略有疑難之色。

「浙江巡撫李瀚章,不是進得不少嗎?」慈安太后問。

「一共十簍。」玉子答道:「除了賞各位王爺以外,還剩下四簍,一面分了兩簍,倒有一大半是爛了的,奴才看樣子,禁不住再擱,做了筍脯了。」

「我就吃筍脯。」皇帝的脾氣變得非常好了,「只要是筍就行。」

慈安太后看著玉子笑了,而玉子卻不敢再笑。即令如此,皇帝也覺得不大對勁,便有些坐不住了。

「我去繞個彎兒再回來。」

「別走遠了。」慈安太后吩咐。

「不遠,」皇帝答道:「我到後院看金魚。」

等皇帝一走,慈安太后換了副神色,「玉子,」她把聲音放得很低:「你看出來了沒有?皇上對桂連有了心思了。」

「奴才也看出來了。」

「你替我留點兒神。」慈安太后想了想又說,「最要緊的,叫桂連得放穩重一點兒!可不能在我這兒鬧出笑話來。」

其實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鬧笑話。玉子雖是未嫁之身,但當宮女「司床」、「司帳」,對男女間事,無不明瞭,沒有見過也聽說過。皇帝看中了那個宮女,不但不是笑話,雨露承恩,且是美事。不過皇帝到底只有十三歲,還在讀書,倘或真的為桂連著迷,慈禧太后一定歸咎於這一邊。為了避免是非,玉子很重視「主子」的話。

於是她退了出來,把桂連悄悄找到僻處,告誡她說:「你在皇上跟前,可當心點兒,少笑!」

「嗯!」桂連答應著,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就像黑頭裏閃電一亮。

「要命的就是你這雙眼睛!」

「怎麼啦?玉子姐姐!」這一次不瞟了,卻瞪大了一雙眼怔怔地望著玉子,桂圓核似的兩粒眼珠,不斷在轉。

玉子當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妹妹,有些話不便說,說了她也不懂,想了想答道:「宮裏不興像你這個樣子看人,別老是瞟來瞟去,也別瞪著眼看。你,你那兩眼珠,別老是一刻不停地轉,行不行?」

「這──,」桂連低著頭,嘟著嘴說:「這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想想也是實話,玉子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那麼,」她問:

「你自己的那兩條腿,你管得住,管不住?」

「那當然管得住。」

「好,你就管住你那兩條腿好了。第一、要離開長春宮,不管是誰叫你,你得先告訴我。」

「嗯,」桂連點點頭,「我知道。我一定先跟你說。」

「第二、看見皇上來了,你得躲得遠遠兒的。」

這句話一出口,桂連的臉色變了,「玉子姐姐!」她驚慌地問,「我第一天當差,可是出了甚麼錯兒?我自己不知道啊!你,你得教給我,我一定聽你的話,好好兒的當差。」

「你當差當得挺好的。」玉子看她神態惹憐、語言嬌軟,心裏有七分喜愛,但也有三分醋意,摸著她的臉說:「你就是當差當得太好了。」

這叫甚麼話?桂連要去細細想一想,反正眼前照玉子的話,管住自己的兩條腿總是不錯的。因此,一見皇帝的扈從,立刻就避了開去。

越是這樣,皇帝到長春宮來的次數越多,終於,慈禧太后不能不派安德海來找了。

皇帝還戀戀不捨,問道:「有甚麼事嗎?」

「請皇上去試一試龍袍可合身?」

「拿到這兒來試!」

「不!」慈安太后接口說道:「你去!」

有了慈安太后的吩咐,皇帝才回到翊坤宮。「四執事」太監已經伺候了半天,由宮女幫著,七手八腳地把一襲新制的龍袍,替皇帝穿好。

「請皇上往亮處站站!」安德海說。

這是為了好讓慈禧太后仔細看一看,但安德海的聲音,就像跟個不相干的人說話那樣,既無禮貌,亦無感情,皇帝心裏非常不舒服。

因此,皇帝很想藉故罵安德海一頓,但轉念想到不久就可以發生的,要安德海啼笑皆非的妙事,頓時把氣平了下去,乖乖地走向亮處。

慈禧太后也跟了過來,前後左右端詳著,這襲明黃緞子的龍袍,在五色雲頭之中,繡著九條金龍,前胸後背,是蟠著的正龍,肩臂之間,是夭矯的行龍,另外加上「五福捧壽」、「富貴不斷頭」等等花樣,下襬繡出石青色的海浪,稱為「八寶立水」,配上朱緯東珠頂的朝冠,益發顯得威儀萬千,眩人心目。

慈禧太后非常滿意,點點頭說:「挺好的!」

怎麼好法,皇帝卻還不知道,他只能俯身下視,看到胸前的衣服,到底穿在身上是何形相?無從想像。便忍不住大聲喊道:「拿鏡子來!」

兩名宮女拿了大鏡子來為皇帝照著,前前後後看了半天,他在得意中有些忸怩和拘束,不由得就扭肩擺手,作出不大得勁的樣子。

「穿上龍袍更不同了。」安德海說,「皇上得要更守規矩才好。」

「是啊,要穩重!」

從這句話為始,慈禧太后大開教訓,說正面的道理的同時,每每把皇帝「不學好」的地方拿來作比。皇帝每應一聲:

「是」,心裏便說一句:「殺小安子!」

於是一件原該很高興的事,變得大殺風景,害得皇帝的胃口不開,侍膳時勉強吃下一碗飯,託詞第二天要背書,跪安退出翊坤宮。

慈禧太后的心思卻還在那件龍袍上。膳後一面在前廊後庭「繞彎子」消食,一面跟隨在身後的安德海發感慨:「皇帝也委屈,接位七年了,才有一件龍袍!」

委屈多由變亂而來,先是洪楊未平,以後又鬧捻軍,廷臣交諫,時世未靖,須當修省克己,力戒糜費。恭王、文祥等人,也常常哭窮,就這樣內外交持,抑制了她的想「敞開來花一花」的慾望。連帶使得安德海,也總覺得不大夠味,枉為掌實權的太后面前的第一號紅人。

所以,這時候見她有此表示,自然不肯放過進言的機會。

「其實,」他緊追兩步,湊在慈禧太后身邊說,「受委屈的倒不是皇上。」

「是誰呢?」

「是主子!」安德海說,「大清朝的天下,沒有主子,只怕早就玩兒完了。主子操勞,千辛萬苦,別人不知道,奴才可是親眼得見。按說,外頭就該想辦法把圓明園修起來,讓皇太后也有個散散心的地方。不說崇功報德,就說仰體皇上的孝心,不也該這麼辦嗎?奴才常在想,人人都見得到的事,怎麼六爺他們想不到?要就是想到了,故意不肯這麼辦。那都是欺負皇上年紀輕,還不懂事,如果皇上肯說一句,為皇太后頤養天年,該怎麼怎麼辦,孝母是天經地義,誰敢說個『不』字?」

這番話,慈禧太后都聽入耳中,因為話長,她覺得有對的,也有不對的,一時想不完,所以也就沒有開口。

不過,她的神態,在安德海是太熟悉了,他一面說,一面偷窺,始終沒有不以為然的表示,就知道自己的話有了效用。於是接著又往下說:「奴才常想,在熱河的時候,肅順剋扣主子,不錯,不過有一句說一句,肅順對大行皇帝的孝心,那可是沒有得批駁,要甚麼有甚麼,供養得絲毫不缺。如今內務府跟戶部,手這麼緊,可又供養了誰呢?如果說是為了供養皇上,皇上才十三歲,可憐巴巴的,當了七年皇上,才有一件龍袍。這不教人納悶兒嗎?」

「哼!」慈禧太后在鼻子裏哼了一下,又似苦笑,又似冷笑。

「再說,」安德海越起勁了,「那時候逃難在熱河,髮匪也還沒有剿平,日子是苦一點兒,現在跟當年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再說時世艱難,大庫的入項不多,不是騙人的話嗎?」

「這你不知道!」慈禧太后說,「剿捻花的錢也不少。」她突然住口,覺得國家的財政,不宜告訴太監。

「是!」安德海很快地又說:「不過奴才也聽了些閒話,不知道真假,不敢跟主子說。」

「甚麼閒話?」

「都說朝廷撥了那麼多軍費,真用在打仗上的,不過十成裏頭的三成。」

「呃!」慈禧站住了腳很仔細地問:「都用到那兒去了呢?」

「還不是上上下下分著花。」

帶兵官剋扣軍餉,慈禧太后早就知道,方面大員,除了曾國藩和丁寶楨以外,其餘的操守,她也不敢相信,至於京中大僚,在逢年過節,或者各省監司以上的官員到京,照例有所饋贈,更不足為奇。但十成中有七成落入私囊,未免駭人聽聞,她不能不注意了。

「你說的上上下下,倒是誰呀?」

「這奴才就不敢說了。」安德海很謹慎地,「只聽說六爺他們,都在外國銀行有存款。」

「噢!」慈禧太后詫異地,「把錢都放在洋鬼子那兒啦?」停了一下她喊:「小安子!」

「喳!」

「你倒去打聽打聽,他們放在洋鬼子那兒的款子有多少?」

「是!」安德海說,「洋鬼子的事兒難辦,主子得寬奴才的期限。」

「期限倒不要緊,就是得打聽實在。」慈禧太后很嚴厲地說:「你可不許胡亂謊報。」

「奴才不敢!」安德海接著又陪笑說道:「奴才還有件事,叩求天恩,可是──。」

「怎麼啦?」慈禧太后斜睨著他,「有話不好好兒說,又是這副鬼樣子!」

「奴才上次也跟主子求過,主子吩咐奴才自己跟皇上去求,奴才怕跟皇上求不下來,還是得求主子的恩典。」

「又是那回事!」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搖搖頭:「你還是得跟皇上去求。」

「是!」安德海委委屈屈地答應著。

看他的神氣,慈禧太后於心不忍,便安慰他說:「你先跟皇上求了再說,倘或不成,再跟我說。」

有了這幾句話,安德海有恃無恐,心情便輕鬆了。細細盤算了一下,正好有個機會,三月二十三皇帝生日,借萬壽討賞,也是個名目。而且日子還有個把月,也來得及好好下一番工夫。

於是安德海一改常態,對皇帝特別巴結,一見面便先陪笑臉,也常在慈禧太后面前,頌讚皇帝的書讀得好。這樣一到了三月初,他找個機會,提議今年皇帝萬壽要大大熱鬧幾天。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許諾,他親自到昇平署去接頭,準備了好幾齣皇帝所喜愛的武戲和小丑、花旦合作的玩笑戲,然後到皇帝面前來奏報獻功。

「辦得好!」皇帝很高興地笑道:「我可真得賞你點兒甚麼!」

一聽這話,安德海喜在心裏,表面卻很恭順地答道:「奴才伺候皇上,是應該的。只要皇上高興,比賞奴才甚麼都好。」

「總得賞點兒甚麼。」皇帝沉吟了一下問道:「小安子,你父母還在世不在世?」

「跟皇上回話,奴才父母已經故世了。」

「有了封典沒有?」

「前年蒙皇太后賞了四品封典。」

「喔,你是四品。」小皇帝問,「按規矩怎麼樣啊?」

「奴才請旨,皇上問的是那一個規矩?」

「你們的品級啊!」

安德海不慌不忙地答道:「按規矩是四品。有特旨那就可以不按規矩了,規矩本來就是皇上定下來的。」

「噢!」皇上又沉吟了一會,躊躇著說,「我想另外賞你個頂戴,不知道行不行?」

「奴才不敢!」安德海趕緊跪下說道,「奴才決不敢邀賞。不過,皇上要另定規矩,沒有甚麼不行。奴才說這話,決不是取巧兒。」

「我知道你不是取巧。只要能另定規矩就行了。」皇帝指著安德海的頭說:「藍頂子暗,太難看了,我給你換個頂戴。」

世上真有這麼稱心如意的事!自己想換個紅頂子,偏偏皇帝就要賞這個。安德海幾乎從心底發出笑來,但無論如何得要做作一下,這個頂子才來得漂亮。

於是他免冠碰頭,口中誠惶誠恐地說道:「奴才受恩深重,來世做牛做馬都報答不來,實實在在不敢再邀皇上的恩典。求皇上體念奴才的一點誠心,收回成命!」

小皇帝有些窮於應付了,極力思索,想起上諭上對大臣的任命,常用的一句話,隨即說了出來:「毋許固辭!」

「皇上已經吩咐了。」小李在旁幫腔,「你就謝恩吧!」

「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怎麼樣報答。」安德海說,「奴才感激天恩,實在不知怎麼說才好。」他故意裝出那訥訥然的忠厚樣子。

皇帝笑笑不響。安德海亦是心滿意足,抖擻精神,幫著去照料皇帝萬壽的慶典,盡可能把排場鋪展開來,搞得花團錦簇,十分熱鬧。

這是為了討皇帝的歡心,但也是迎合慈禧太后的心意。盛年孀居的太后,最怕的是月下花前,悄無人聲,那兜上心來的寂寞淒涼,無藥可治。唯一的辦法是別尋寄託,不讓這份寂寞淒涼的心情出現。安德海在她看來重要,就因為他總能想些花樣出來,為她打發閒處光陰。但是要熱鬧一番也不容易,第一要有個名目,免得外面說閒話;第二更要有那份閒情逸致──像歲尾年頭那樣,捻軍擾及西陵,直逼京畿,弄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想熱鬧也熱鬧不起來。

這些日子不同了,西捻已越過滹沱河南竄,李鴻章由冀州移駐直、豫、魯三省樞紐的大名府,指揮郭松林、潘鼎新,以及改隸左宗棠的老湘軍劉松山,還有豫軍張曜、宋慶,以及善慶的蒙古馬隊,分路攔截追剿,打得極其起勁。不但京畿之圍已解,而且依慈禧太后這幾年天天看軍報的經驗,官軍只要不是以屯守為名,專駐一地,養得師老,能夠不怕辛苦,窮追猛打,收功的日子就不遠了!因此,以輕鬆的心情,借皇帝萬壽好好熱鬧幾天,在她可以彌補「這個年沒有過好」的遺憾,是非常需要的。

萬壽前後七天,七品以上的官員都可以穿蟒袍,稱為「花衣期」,當暖壽及正日在高宗養老的寧壽宮賜大臣入座聽戲之前,宮中已經熱鬧了兩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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