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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座珠帘

二十七 京畿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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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捻雖平,宮中的新年過得並不熱鬧,因為西捻已由河南竄入河北。兩宮太后對咸豐年間那次逃難到熱河,創巨痛深,一想起來就會心悸,所以對京畿的刀兵戰亂,特別重視。其實張總愚還遠在數百里以外,但兩宮太后總覺得捻軍一到了河北,就彷彿到了通州、良鄉似地,寢食難安。

為此,從元旦受賀以後就召見軍機開始,新年裏沒有一天不臨馭養心殿,也沒有一天不發調兵遣將,指授軍略的上諭。半夜裏有軍報,慈禧太后也是絲毫不敢耽擱,披衣下床,叫宮女剔亮了燈,撥旺了火,比照著「方略館」所繪進的地圖,細細閱看,西捻到了那裏,圍剿的官軍又到了那裏?各路勤王之帥,或者已經開拔,或者因事逗留,大致都有個下落,獨獨李鴻章那裏,消息沉沉,慈禧太后最盼望的劉銘傳一軍,也不知動身了沒有?

「主子,主子!」

慈禧太后一驚而醒,聽得宮女在帳子外面輕聲喊著,知道又有軍報,便問:「那兒來的?」

「直隸總督衙門來的。」

這一說把她的殘餘的睡意,攆得乾乾淨淨,直隸總督駐保定,相去極近,一切奏報總是在下午送了進來,如今深夜遞摺,可知必是極緊急的消息。於是霍地坐起身來,連聲吩咐:「拿來我看!」

四名宮女,一個掛帳子,一個替她披衣服,一個掌燈,一個把黃匣子打開,拿奏摺送到她手裏。事由是「賊勢北趨,請飛調客兵入直」說大股捻匪由平鄉等境狂竄,直向北趨,而客兵未集,蔓延甚廣,恐有震及近畿一帶之虞。

憂心忡忡的慈禧太后,就此一夜不曾合眼。等宮門一開,隨即把摺子發了下去,又叫安德海到軍機處去傳旨,催恭王早早進宮。

平日軍機見面,總在八點鐘左右,這天提早了一個鐘頭,滴水成冰的天氣,養心殿地方又大,生上四個炭爐還不大管用,所以君臣們的臉色都凍得發青,看來格外陰沉抑鬱。

「一個年也不曾好生過,今兒都初十了。」慈禧太后的聲音跟天氣一樣冷,「李鴻章打了勝仗,眼睛長在頭頂上,把我們娘兒三個給忘掉了!」

恭王一向回護李鴻章,到此地步,也不敢替他辯解,只這樣答道:「軍機上再寄信催他,如果銘軍尚未啟程,限他即日開拔,兼程並進。」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跟他說好的沒有用,倒像求他似的,越發端了起來。我也不知道他有良心沒有?要甚麼給甚麼,東南膏腴之地,盡供養了淮軍,朝廷那一點兒對不起他?他就忍心這樣子置之不理?六爺,我看不用跟他客氣了,讓他親自帶隊到直隸來!再要問問他,催提銘軍的上諭下了好多天了,何以到現在沒有消息?該怎麼處分?你們說吧!」

「自然是交部議處。」恭王說。

「要嚴議!」慈禧太后這樣加上一句。

「也不能光辦李鴻章一個人。」慈禧太后說了句公平話:「捻匪由山西到河南,李鶴年躲在開封不理那個碴兒,也可惡!如果河南能夠出力攔一攔,捻匪不能就這麼容易到了河北。」

「這話一點不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

看樣子她還有話,恭王不容她往下說,趕緊攔在前面:

「李鶴年也派張曜、宋慶追了,不過豫軍力量單薄。」

「反正李鶴年也是沒有盡力,一起交吏部嚴議。」

李鶴年跟恭王走得很近,但剿捻不力的事實俱在,而且兩宮太后異口同聲地表示不滿,恭王不便再為他衛護,唯有遵旨辦理。

在京各衙門,凡是本身能夠處理的公事,一向辦得很快,頭一天交議,第二天就有了復奏,吏部擬議的處分是:欽差大臣李鴻章和河南巡撫李鶴年「降三級留任」。照一般的處分,「降級」是可以用「加級」的紀錄來抵銷的,所以吏部特別陳明:「事關軍務,應不准其抵銷。」這是一個鞭策的處分,如果李鴻章肯照朝廷的旨意,起勁去幹,「開復處分」,指顧間事,否則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留任」二字取消,立刻就會像劉長佑那樣,以總督之尊,一降而為「三品頂戴」,紅頂子都保不住了。

就在吏部的復奏,尚未定奪之際,局勢迅速惡化了。官文飛奏,西捻北竄衡水、定州一帶。定州就是保定府屬的完縣,這已經可令人驚駭了,而實際上,官文還隱瞞著情況,西捻已直撲保定府治的清苑──這是安德海打聽來的消息,慈禧太后沒有理由不信。

經過徹夜的思考,她的態度變得很平靜了,「你們都說官文不能不用,他在湖北的功勞,都教曾家兄弟跟胡林翼給蓋了,現在你們說吧!」她說,「官文是不是獨當方面的人才?」

恭王、文祥和寶鋆都不作聲。官文為曾國荃嚴劾落職,那班從未出過直隸省境一步的「旗下大爺」,無不憤憤不平,因此才讓官文去當直隸總督。事實上直隸的一切軍事調度,都出於軍機的指揮,所以慈禧太后的指責官文,恭王不宜申辯,也無可申辯,唯有付諸沉默,靜等天顏轉霽。

於是,上年十月汪元方病歿,出於文祥的保薦而奉旨「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沈桂芬,越次陳奏:「啟奏兩位皇太后,今日的局面,亦未可完全歸罪於官文。朝廷並用恩威,一秉大公,該處分的處分,該激勵的激勵,是非分明則將士用命。如今須有嚴旨,振飭疲玩。」

「我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點點頭,「功名富貴來得太容易,就不拿朝廷當回事了。六爺,你說,前些日子讓李鶴年是怎麼辦來著的?」

「是讓他派豫軍,繞道到直隸,『迎頭壓剿』。」

「現在呢?」慈禧太后有些激動了,「豫軍是從捻匪後面攆,由南往北,把捻匪攆到京城裏為止。」

語言已經相當冷峻,而神色更為可畏,慈禧太后每遇震怒時,額際的青筋就會凸起,此時天顏咫尺,清晰可見。恭王心想,不必讓她親口交代了,自己知趣吧!

於是他說:「疆臣互相推諉,有負委任,其情亦實在可惡。如今非請旨嚴譴,不能讓他們生警惕之心。臣等幾個商量好了,再跟兩位皇太后回奏。」

「好吧,你們去商量。」慈禧太后又說:「外面的情形,我都知道,官文是個自己拿不出主張的人,左宗棠跟李鴻章可又喜歡自作主張。果然把事情辦妥了,也還好說,又不辦事,又不聽話,那可不行!」

這番話聽入恭王耳中,深有所感,第一是警惕;第二是領會──慈禧太后看得很清楚,左宗棠和李鴻章的自作主張,確是令人心煩,看起來一味遷就,亦非善策。

因此回到軍機直廬,他憤憤地把帽子一摔,大聲說道:

「撕破臉幹吧!」

「六爺!」文祥正一正臉色勸他,「局面很扎手,打你這兒先得沉得住氣。」

「這話得兩說。朝廷沒有一點兒聲色,何以激勵人心?」寶鋆順著恭王的意思說:「咱們商量處分吧!」

該受處分的人是很明白的,官文、左宗棠、李鴻章、李鶴年。官文和左宗棠比較好辦,有二李的現成例子在,不妨交部嚴議,費躊躇的是已經有了「降三級留任」處分的二李。

河南一李由恭王自動提議,革去新近賞加的頭品頂戴。只剩下一個李鴻章,照李鶴年的例子,自然是革去騎都尉的世職,但怕慈禧太后還會嫌處分太輕,回奏上去或許要碰釘子,所以商量的結果,除掉革騎都尉以外,另外褫奪雙眼花翎及黃馬褂,四個人當中,獲咎獨重。

於是即刻擬了明發上諭,當面奏准後由內閣發抄。在內廷辦事的官員,首先得到消息,原以為捻軍只不過剛過黃河,而明發上諭上敘明「捻匪北竄衡水定州一帶」,那是已經到了保定府,照這樣子看,要不了三天工夫,捻軍就能撲到京城,怪不得剛剛平了東捻的李鴻章會獲此嚴譴,實在是誤了大局。

這一下,平白比較留心時局的官員,無不大起恐慌,紛紛打聽進一步的消息。消息最靈通的是軍機上的人,所以這一夜沈桂芬家,突然來了許多訪客。

主人在恭王府,到二更天還不曾回家。有些等不到的,索性丟開煩惱,上東四牌樓,地安門,或者前門外大柵欄看燈去了。這天正月十三上燈,民間還不知道匪氛已經迫近,依然熙熙攘攘,「看燈兼看看燈人」,二更天還熱鬧得很。

但另有些人,看沈桂芬在恭王府議事,到此刻還不回家,可見得局勢嚴重,越不肯走,好在這幾天金吾不禁,再晚也能通行,不怕回不了家。

二更打後打五更──這跟宋朝四更打後打六更一樣,另有道理在內。燈節的五更實在是三更,暗示夜分已深,張燈的該熄燈,看燈的該回家,所以這個三更打五更的梆鑼,名為「催燈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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