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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壽,安德海早就在宮內各處發議論了,說她操勞國事,戡平大亂,皇上崇功報德,該顯一顯孝心,而況天下太平,正該好好熱鬧一下。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說動了心,有意鋪張一番。但這樣的事,臣下無人奏請,自己就不便開口。當然,有「孝心」的人是有的,只是恭王口口聲聲要省儉,沒有人敢貿然提議。

因此,以國服雖除,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國家的大慶典,依然從簡。十月初十這一天,跟去年一樣,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從著,到長春宮來請安,侍奉早膳。然後於辰正時分,臨御慈寧宮,由皇帝率領王公大臣,在慈寧門外,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叩賀聖壽的儀典,就算告成了。

當然,宮內有小規模的慶賀節目,在粹芳齋接受福晉命婦的叩祝,接著開戲,皇帝親侍午膳。這一頓飯在戲台前面吃了三個半時辰,從午前十點,到午後五點才罷。

福晉命婦磕頭辭出,兩宮太后命駕還宮。秋深日短,已到掌燈時分,慈禧太后累了一天,原想早些休息,但人聲一靜,一顆心倒反靜不下來了。

在粹芳齋是百鳥朝拱的鳳凰,回到寢宮便是臨流自憐的孤鸞。每到此刻,便是她把「太后」的尊銜,看得一文不值的時候!三年來養成的習慣,凡是遇到這樣的心境,她就必須找一件事來做──甚麼事都好,只要使她能轉移心境。有個最簡單的方法,挑個平日看得不順眼的太監或宮女,隨便說個錯,把他們痛罵一陣,或者「傳杖」打一頓,借他人的哀啼,發自己的怨氣,最見效不過。

但這一天不行,大好的日子,不為別人,也得為自己忌諱。正在躊躇著,不知找個甚麼消遣好的當兒,一眼望了出去,頓覺心中一喜。

是大公主來了!她今年十一歲,但發育得快,娉娉婷婷,快將脫卻稚氣,而說話行事,更不像十一歲的小姑娘。慈禧太后十分寵她,不但寵,甚至還有些忌憚她,因為她有時說的話,叫人駁不倒,辯不得,除掉依她,竟無第二個辦法。

於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大公主一見,從容不迫地立定,裊嬝娜娜地蹲下身子去,請了個極漂亮的安,然後閃開,讓跟著來的一名「諳達」太監,兩名「精奇媽媽」跪安。

「諳達」太監張福有,手裏捧著個錦袱包裹的朱紅描金大漆盒,慈禧太后便即問道:「那是甚麼呀?」

「我奶奶,」這是指她的生母,恭王福晉,大公主說:「今兒進宮拜壽,又給我捎了東西來,我拿來給皇額娘瞧瞧。」

「好的,我瞧瞧!」

進屋把漆盒打開,裏面花樣極多,一眼看不清,只覺得都是些西洋玩藝,慈禧太后拿起一具粉紅羊皮鑲裹的望遠鏡朝窗外看了看,隨手放下,又撿起一個玻璃瓶,望著上面的國字問:「這是甚麼玩藝?」

「香水兒!」大公主答道:「是法國公使夫人送的。」

「送給誰啊?」

「送給我奶奶。」

「噢!」慈禧太后又問:「送得不少吧?」

「就這麼一瓶。」

聽說就這一瓶,她心裏的感覺就不同了。如果京城裏就這獨一無二的一份,這應該歸誰所有呢?

她在心裏這樣想著,大公主已經開口了:「我奶奶說,這瓶香水兒不敢用,叫我也留著玩兒,別打開。」

「為甚麼?」慈禧太后愕然相問。

「說是不莊重。讓人聞見了香水味兒,說用鬼子的東西,怕皇額娘會罵。」

「小東西!」慈禧太后笑道:「你捨不得就捨不得,還使個花招兒幹甚麼?」

「我捨得,我也不會使花招,拿這些東西來給皇額娘瞧,就打算著孝敬皇額娘的。」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十分高興,把漆盒丟在一邊,拉著她的手要跟她閒話。

「今兒的戲,你看得懂嗎?」

「看,怎麼看不懂啊?」

語氣未完,慈禧太后隨又問道:「今天的戲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愛聽。」

這話奇了!從去年十月孝服一滿,初一、十五常在漱芳齋演戲,聽了這麼多天,竟說「反正不愛聽」,那麼:「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穩穩坐著,彷彿聽得挺得勁兒似的,那是怎麼回事啊!」

「那是規矩啊!」大公主把臉一揚,越顯得像個大人了。

對了,規矩,在太后面前陪著聽戲,還能懶懶地,顯出不感興趣的樣子來?她這一說,慈禧太后倒覺得自己問得可笑了。

「照這一說,你是根本不愛聽戲?」

「也不是。」大公主說,「我不愛聽昆腔──昆腔沒有皮黃好聽。」

「你說說,皮黃怎麼好聽?」

慈禧太后自然不會沒有聽過皮黃,但宮裏十幾年,聽的都是昇平署太監扮演的昆腔,偶有皮黃戲也不多。近年「三慶」、「四喜」兩班,名伶迭出,王公府第每有喜慶堂會,必傳此兩班當差。名為當差,賞賜極豐,演出自然特別賣力,名伶秘本,平日輕易不肯一露的,亦往往在這等大堂會中獻技。大公主從小跟著恭王福晉到親友家應酬,兼以她的外祖父桂良,父子兩代都久任督撫,起居奢華,凡有小小的喜慶,都要演戲,所以大公主在這方面的見聞,比慈禧太后廣得多。

她的領悟力高,記性又好,口齒又伶俐,講劉趕三的醜婆子、講盧勝奎的諸葛亮,把個慈禧太后聽得十分神往,一直到上了床,還在回味。

怎麼能夠聽一聽那些個戲才好!慈禧太后心裏只管在轉念,要把外面的戲班子傳進來,自然不可,聽說那家王公府第有堂會,突然臨幸,一飽耳福,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看起來在宮裏實在無趣!

丟下這件事,她又想到大公主,那模樣兒此刻回想起來,似乎與平日的印象不同。仔細一琢磨,才確確實實發覺,果然有異於別的十一歲的女孩子。麗太妃生的公主,才小她一歲,但站在一起來比,至少要相差三、四歲。不能再拿大公主當孩子來看了!

不知將來許個甚麼樣的人家?此念一動,慈禧太后突然興奮,有件很有趣的事,在等著自己去做:指婚!

大清朝的規矩,王公家的兒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為選擇,名為「指婚」。為大公主指婚,便等於自己擇婿,更是名正言順的事,不妨趁早挑選起來。

心裏一直存著這樣一個念頭,第二天與慈安太后閒話時,就忍不住提了起來,「姐姐,」她問:「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沒有?」

慈安太后聽她沒頭沒腦這一句話,一時倒愣住了,「問這個幹嗎?」她問,「是甚麼人家啊?」

「咱們那個大妞,不該找婆家了嗎?」

原來如此!慈安太后笑了:「你倒是真肯替兒女操心。」

「六爺夫婦,把他們那個孩子給了咱們,可不能委屈人家。我得趁早替她挑。」

「到底還小。不過──,」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說,「大妞還真不像十一歲的人。」

「就是這話羅。早年僅有十三、四歲就辦喜事的。」慈禧太后自言自語地,「早早兒的抱個外孫子,也好!」

「想得這麼遠!」慈安太后笑了笑,又說:「咱們自己那一個呢?」

「那一個」是指麗太妃所出的公主,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斂:「這個,當然也得替她留心。」

「噯!」慈安太后點點頭:「總歸還不忙,慢慢兒留心吧!」

這一番閒話,說過也就擱置了。那知旁邊聽到了的太監和宮女,卻當作一件極有趣的事,在私底下紛紛談論。消息傳到宮外,家有十餘歲未婚子弟的八旗貴族,無不注意,但心裏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認為「尚主」是麻煩不是榮耀,有些人家則怦然心動,頗想高攀這門親事。

想高攀的自然佔多數,其中有個都統,尤其熱衷。他在想,大公主既為兩宮太后所寵愛,又是恭王的嬌女,這比正牌的公主還尊貴,一旦結成這門婚事,成了恭王的兒女親家,外放「將軍」,調升總督,不過指顧間事。這個機會無論如何錯不得!

當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有條路子在那裏。這個都統是鑲黃旗的,名叫托雲保,在密雲捉拿肅順時,很出過一番力,因此為醇王所賞識。托雲保家世習武,醇王又頗想「整軍經武」以自見,便常找他談兵說劍,漸漸把交情培養得很厚了。托雲保心想,醇王福晉是慈禧太后的胞妹,隔不了幾天就要進宮,姊妹的情分,非比尋常,這一條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於是他整肅衣冠,到了宣武門內太平湖的醇王府──來慣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見,說不到三句話,托雲保站起來請了個安說:「七爺栽培!」

醇王趕緊扶住他,詫異地問道:「這是怎麼說?」

「聽說太后要為大公主指配。七爺總聽說了?」

「是啊!我聽說了。怎麼樣?」

「我那個孩子,」托雲保又請了個安,「七爺是見過的,全靠七爺成全了。」

醇王啞然。心裏在想,托雲保雖隸「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個獨子阿克丹,人品倒還不壞,也生得很雄偉,像是個有福澤的,只是生來結巴,說話說不俐落,這個毛病就注定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國戚而不能近天顏,還有甚麼大指望?「七爺!」托雲保又說:「我知道七爺聖眷極厚,天大的事,只憑七爺一句話。只要七爺肯點個頭,我那小子的造化就大了。」

醇王讓托雲保這頂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裏迷迷糊糊地,彷彿也覺得這件事並不難,於是慨然答應了下來。

等托雲保千恩萬謝地辭別而去,他一個人盤算了一會,想好一套話教會了他的妻子,第二天醇王福晉便進宮去做說客。

在長春宮閒敘了一會家常,因為有宮女在旁邊,不便深談。慈禧太后對察言辨色的本事,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一見她妹妹那種心神不屬的神氣,心知有甚麼私話要說,便給她一個機會:「走!咱們蹓躂蹓躂去!」

姊妹倆一前一後走出殿來,宮女一大群,當然捧著唾盂、水壺之類的雜物跟在後面,慈禧太后揮一揮手:「你們不必跟著!」

宮女們遵旨住足,慈禧太后走得遠遠地,才放慢了腳步,回頭看著醇王福晉。

「聽說太后要給大公主指婚?」

「你怎麼知道?聽誰說的?」慈禧太后很有興味地問。

「外面都傳遍了。」醇王福晉又說:「七爺有幾句話,讓我當面說給太后聽。」

「怎麼著?他想做這個媒?」

「是!」醇王福晉笑著回答,然後把托雲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麼動聽怎麼說。

「托雲保這個人我倒知道。不過──。」

「太后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嗎?」慈禧太后說:「那麼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麼輪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現在幹著甚麼?」

「是個三等『蝦』。」

「可又來,連個藍翎侍衛都沒有巴結上!且不說委屈了孩子,叫我跟老六夫婦怎麼交代?」

「上頭的恩典,六爺、六嫂子也不能說甚麼!」醇王福晉思索了一會說,「當年雍正爺還把包衣家的女兒,指給了那一位『鐵帽子王』做嫡福晉呢!」

「雍正爺怎麼會做這種事?」慈禧太后近來常看歷朝實錄和起居注,笑著糾正了她的錯誤,「那是康熙爺,把織造曹寅的女兒,指了給平郡王做嫡福晉。這種事兒少見,當不得例!」

這一句話把她的嘴封住了,她還有些話在肚裏,但對不上榫,便接不下去,只站著發愣。

慈禧太后又看出來了,為她開路:「七爺還說些甚麼?」

「七爺是為太后打算。」醇王福晉趕緊答道:「他說:太后給人的恩典不少,可是得了恩典的人,也不怎麼感激,就像是分內應該似的。這都因為那些人本來就挺好的了,把上頭的恩典,看得不過如此。若是托雲保那種人,能夠高攀上了,那份兒感恩圖報之心,格外不同。」

慈禧太后默不作聲。遇到她這樣的神態,不是大不以為然,便是深以為然。姊妹相處這麼多年,醇王福晉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偷眼看了一下,知道回家向丈夫交得了差了。

「擱著再說吧!」慈禧太后對籠中那頭善於學舌的白鸚鵡,望了一會,終於作了這樣的表示。

醇王福晉知道她姐姐的性格,對自己娘家的人,總是說得少,給得多。所以能有這樣的表示,已經很不錯了,欣然辭別,回家告訴她丈夫:「八成兒是行了!」

這個看法沒有錯,慈禧太后心裏確已有了八分允意。過了幾天,找個空跟慈安太后又提到了這件事。

「托雲保,噢,我知道這個人。」慈安太后娘家與托雲保同旗,所以她知道,「他家上代,是從吉林『挑好漢』挑來的。」

「那好啊。」

才說了這一句,慈安太后就攔她的高興:「不!我看,要慎重。又不是功臣之後,又不是人才出眾,也許大妞不願意,還是先問問她自己的好。還有六爺、六奶奶!」

這話讓慈禧太后聽不入耳,不過商量家事不能硬不講理,說指婚原是太后的特權,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

看看她不作聲,慈安太后知道她心裏不舒服,怕自己的話說得過分了,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於是笑了笑自己轉圜。

「我看先把那個孩子找來看一看再說吧!」

「是的。」慈禧太后在語氣中也作了讓步,「先找來看一看再說。」

不過,就這一句話,也不容易實現。阿克丹是個三等侍衛,不在乾清宮當差,就在乾寧宮當差,品級甚低,輕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說要召見,會引起許多無謂的猜測。果真人才出眾,一見就能中選,倒也罷了,事或不成,留下個給人在背後取笑的話柄,對誰來說,都是件很不合適的事。

這一下,慈禧太后的一團高興,大打折扣,擱下此事,好久不見提起。托雲保「佇候好音」有如熱鍋上的螞蟻,等了半個月不見動靜,又來見醇王府探問消息。

他倒也懂竅,輕易不肯開口。只是醇王年輕好面子,也沉不住氣,知道他的來意,心裏拴了個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這一兩天替他再去進言。

醇王福晉再度進宮回來,才知道了慈禧太后的想法。醇王踱來踱去思索了好一會,突然喜逐顏開地說道:「有了,有了!咱們請太后來玩兒一天,把阿克丹找來,就在這兒見太后,不就行了嗎?」

這一策很不壞!慈禧太后欣然接納,並且很坦率地指明,臨幸的那一天要聽戲,得把盧勝奎和劉趕三傳來伺候。

於是醇王府裏大大地忙了起來,一面裱糊房子,傳戲班,備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摺奏請,並且親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內務府,準備接駕扈從。

到了這一天清早,內務府、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紛紛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門內清掃蹕道,驅遣閒人,展開警備,靜待兩宮太后和皇帝駕到。

這一天慈禧太后遣安德海到弘德殿傳懿旨,皇帝的功課減半,到了九點鐘左右,便已回到宮內。兩宮太后一早召見軍機,也只把特別緊要的政務問了問,匆匆退朝,重新更衣梳妝,準備妥當,等皇帝一到,立即吩咐起駕。

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鑾儀衛和內務府的官員,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儀從特簡,依舊擺了一條長街,一共三乘明黃大轎,慈安太后帶著公主坐第一乘,慈禧太后帶著大公主坐第二乘,皇帝坐最後一乘。由西華門出宮,沿長安街迤邐而西,直到正在內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衛,一撥一撥來到醇王府前下馬,等大轎剛入街口,諸王貝勒已經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惇王領頭,然後是恭王、醇王、鍾王、孚王,再以下是宣宗的長孫載治、惇王的長子載漪、恭王的長子載澄、次子載瀅。頭兩乘大轎,將次到門,大家一起在紅氈條上跪下,這是接太后的駕,太后的大轎一過,惇王五弟兄隨即起身,扶著轎槓,一直進門。「載」字輩的小弟兄依舊跪著,等接了皇帝的駕,三乘大轎都到二廳停下,這裏才是諸王福晉接駕的地方。

廳上已經設下御座,但兩宮太后吩咐只行「家人之禮」,略敘一敘家常,慈安太后便向慈禧太后說道:「你快辦事吧!等你來就開戲。」

這是預先說好了的,要辦的事就是召見阿克丹。為了不願張揚,只由慈禧太后一個人召見。醇王早就秉承懿旨預備好了,在西花廳設下一張御座,等御前侍衛用個銀盤,托上一支粉底綠頭簽來,她接在手裏,把寫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歷略看一看,說了一聲:「叫起!」

托雲保早就帶著兒子在等著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見之列,等「帶引見」的御前大臣伯彥訥謨祜走了來,還未開口,他先笑臉迎著,兜頭請了個安說:「爵爺!你多栽培。」說著又叫阿克丹行禮。

伯彥訥謨祜為人厚道謙虛,趕緊還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轉,微笑著誇獎:「大侄兒一表人才。好極了,好極了!」

一聽這話,托雲保喜逐顏開,不住關照阿克丹:「好好兒的,別怕,別怕!」

越是叫他「別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彥訥謨祜後面,只覺得兩手捏汗,喉頭發乾。等到了西花廳,只見靜悄悄地,聲息不聞,及至侍衛一打簾子,才看出花翎寶石頂的一群王公,侍奉著一位雍容華貴,雙目炯炯的盛裝貴婦──太后原來這麼年輕!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動作便遲鈍了。

「行禮!」伯彥訥謨祜提醒他。

見太后的儀注,早在家裏演習了無數遍,但此時不知忘到那裏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太后面前,才撲通一聲跪下。

照規矩應該一進門就跪請聖安,然後趨行數步,跪在一個適當的地點奏對,他這樣做法,已經算是失儀。等到一開口奏報履歷,說了個「臣」字,下面「阿克丹」那個「阿」字是張口音,要轉到「克」字特別困難,於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結巴,連伯彥訥謨祜都替他急壞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覷,尷尬萬分,慈禧太后卻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醜,聲色不動地靜靜等著。直到阿克丹急得滿臉通紅,幾乎喘不過氣時,她才輕輕說了一聲:「叫他下去吧!」

於是伯彥訥謨祜伸手把他的頭一撳,同時說道:「給太后跪安吧!」

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個頭,等抬起臉來,只看到了慈禧太后的一個背影。

「唉!」伯彥訥謨祜嘆口氣說:「滿砸!」

他在外面嘆氣,慈禧太后在裏面冷笑,雖無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卻覺得異常窩囊。又因為大公主就在旁邊,也不便多說。因此本應很熱鬧、很高興的一個場面,突然之間變得冷落了。

小皇帝卻不知道有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會,忽然問道:「怎麼還不開戲?」

開戲要請懿旨,由張文亮轉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請示,慈安太后一迭連聲地說:「開,開!」

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過去。醇王引領著兩宮太后和皇帝,到了戲廳──戲台朝北,戲廳朝南,五開間的敞廳,槅扇都已拆除,當中設一張御案,是皇帝的,後面用「地平」填高,東西分設兩張御案,是兩宮太后的。兩面用黃幔隔開,是諸王、貝勒、貝子、公以及扈從大臣的席次。

未曾開戲,醇王先奏,這天的戲是由皂保和崇綸提調。這兩個人都是內務府出身,現在都在當戶部的滿缺侍郎,京城裏出名有手面的闊客,於是傳了這兩個人上來,並排跪下,由崇綸陳奏戲目。

「今兒伺候兩位皇太后、皇上五齣戲。」他把手裏的一個白摺子打開來,一面看,一面說:「第一齣《四郎探母》。春台班掌班余三勝的四郎,胡喜祿的公主。京城出頭一份。」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把從阿克丹那惹出來的氣,消失得乾乾淨淨,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最愛聽《四郎探母》,於今首演的就是此戲,不但投了所好,而且也見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尊敬。

「第二齣是齣玩笑戲,劉趕三的《探親相罵》,這也是頭一份。」崇綸略停一停說:「第三齣是盧檯子的《空城計》,慶四給他配司馬懿。這又是頭一份。」

「你倒是有多少『頭一份』哪?」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又問:「盧檯子是誰?」

「喔。盧檯子就是盧勝奎。」

「原來盧檯子就是盧勝奎。」慈禧太后問:「還有呢?」

「盧勝奎跟劉趕三,今兒個都是雙出。」崇綸答道:「《空城計》下來,先墊一齣小戲,好騰出工夫來讓盧勝奎卸裝,扮下一齣戲。這墊的一齣戲,也是京城裏的頭一份。」

崇綸是有意帶些「耍貧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連慈安太后都被逗樂了:「怎麼全是頭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問。

「不是頭一份,不敢伺候兩位太后和皇上。」崇綸精神抖擻地說:「這齣戲叫《時遷盜甲》。」

「那不是昆戲嗎?」

「是。唱這齣《盜甲》的,就是個『蘇丑』,叫楊鳴玉,他的絕活挺多,這一齣《盜甲》是專為給皇上預備的。再下來就是大軸子了,《群英會》!程長庚的魯肅、盧勝奎的諸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劉趕三的蔣幹。」

「程長庚!」慈安太后以略帶訝異的聲音問道:「他還在京裏?」

「他還在京裏,還是『三慶徽』班的掌班。」崇綸又把一個戲摺子高捧過頂:「還留著富餘的工夫,預備兩位太后點戲。」

「這樣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說:「傳膳開戲吧!」

於是,一面是太監遞相傳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規矩供膳,一面是笙簧並奏,鑼鼓齊鳴,由昇平署的太監演唱吉祥例戲,滿台神佛仙道,只是熱鬧而已。兩宮太后和皇帝,把這些戲都看得厭了,但規矩必須如此,便只好由他們去。

「趁這會多吃一點兒!」慈禧太后向跟她在一桌的大公主說:「吃飽了好聽戲──你不是說不愛聽昆腔,愛聽皮黃嗎?」

「是!」大公主很馴順地答應著,把一碟蜜汁火方移到慈禧太后面前。

這是她喜愛的一樣食物,為了酬報大公主的「孝心」,她先嘗了一片火腿,然後轉臉對侍立在旁的安德海說道:「拿這個送給六爺。不必謝恩!」

話是這麼說,並不用在御案上撤走這個菜,御膳照例每樣兩份,一份御用,一份備賞,備賞的一份,送到黃幔外面,恭王聽說不必謝恩,也就坦然接受了。

等安德海回到慈禧身邊,例戲已經唱完,台上貼出一張黃紙,大書:「奉懿旨演《四郎探母》」。然後是內務府的兩名司員,從「出將」、「入相」的上下場門走了出來,在台柱前相向而立,這是內廷的規矩,名謂「帶戲」。

「討厭!」慈禧太后輕輕咕噥了一聲。

這兩個字只有大公主聽見,好好一齣戲,有這兩個官員站在那裏,搞成格格不入的場面,確是討厭。大公主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安德海叫到跟前,有話吩咐。

「這兒不是宮裏,用不著『帶戲』。讓他們走開!」大公主極有決斷地吩咐。

「是。」安德海答道,「我馬上去告訴他們。」

他用不著去看臉色,就知道大公主的話,必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他在宮裏,連皇帝都要欺侮,就只忌憚大公主。她說話厲害,不問在甚麼地方,更不管他面子上下得來、下不來,若惱了她時,憑藉身分,佔住道理,一頓申斥讓人無法申辯。當然,那是由於慈禧太后的寵愛,而照安德海的想法,大公主的得寵,是因為恭王掌權,如果做父親的垮了下來,做女兒的那也神氣不到那兒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這樣在想,尋著了崇綸,傳到了話,台上的兩名內務府官員,隨即悄悄退下,剩下楊四郎與鐵鏡公主,從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這才好!」慈禧太后越發高興了,聚精會神地看完這齣戲,回頭說一聲:「賞!」

安德海是帶了銀子來的,賞了一個五十兩的「官寶」,於是余三勝與胡喜祿到台前來謝了賞。接著便是劉趕三的《探親相罵》,盧勝奎和旗人慶四的《空城計》,兩宮太后,無不有賞。第四出《時遷盜甲》,楊鳴玉那翻騰跌扑,落地無聲的武功,把個小皇帝看得幾乎在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賞。

大軸上場,天將黑了,明晃晃點起無數粗如兒臂的紅燭和明角宮燈。程長庚的魯肅和盧勝奎的孔明,固然各擅勝場,但慈禧太后激賞的卻是徐小香的周瑜,扮出來一望,不但丰神俊朗,一舉手、一投足,才看出別具風流,開到口時清剛絕俗,轉眼神、舞翎子,竟活畫出睥睨一世的公瑾當年。慈禧太后心醉不已,「甚麼叫儒將?這就是!」她這樣跟大公主說,也不問她懂不懂「儒將」這兩個字。

慈安太后所欣賞的,卻是與李鴻章並稱「皖中人傑」的程長庚,其實這一半也出於念舊之情,程長庚早在咸豐年間,就被好聲色的文宗召為「內廷供奉」,所以在《群英會》唱完,放賞之時,特別吩咐,召見程長庚。

程長庚曾被賞過「六品頂戴」,備有一份朝冠補服。他為人謹飭識大體,平日決不敢穿來炫耀,但預料到這天要謝恩見駕,自然要衣冠整肅,所以把那套「行頭」也在衣箱裏帶著。此刻穿戴整齊,「做此官、行此禮」,況是扮慣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宮中見過世面,所以趨蹌拜起,氣度雍容,比由軍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員的湘軍將領,更像個官兒。

當然,所謂「召見」也不過跪得近些,自陳一些感激天恩的話,慈安太后拙於言詞,又是在這樣的場合中,也真沒有甚麼好跟人說的。所以應個景,便由崇綸帶了下去。

這該起駕回宮了。就在兩宮太后要離座的那一刻,安德海走過來,悄悄奏報:「啟奏兩位主子,五爺有事要面奏。」

「好,好!」慈安太后對這幾個小叔子最客氣,「請過來吧!」

惇王已經在廳前聽到了,不等召喚,自己便走了上來。這時兩宮太后已起身離座,惇王請個安說:「臣請兩位太后賞個面子。」

兩宮太后都知道這個小叔子賦性粗荒,書也讀得不好,說話常是沒頭沒腦的,所以慈安太后便問一句:「倒是甚麼事兒啊?」她還不敢隨便答應,「說出來咱們商量著辦。」

「也沒有別的事兒,臣想跟老七今兒個一樣,奉請兩位太后,到臣那兒玩兒一天。」

原來如此!兩宮太后相視一笑,但彼此的表情不同。慈安太后笑雖笑,卻是微皺著眉,略有難色。歷朝的規矩,要是太后親生之子,封了王分府在外,可以常常奉迎太后臨幸,以敘母子之情,不然就除非有喜慶大事,太后輕易不幸王府。這一天算是偶一為之,且有「相親」的作用在內,猶有可說,但如接著再臨幸惇王府,演戲作樂,則與上年所下的上諭,說喪服雖滿,而文宗顯皇帝尚未安葬,「遙望殘宮,彌深哀慕;若將應行慶典,一切照常舉行,於心實有未忍。」所以「昇平署歲時照例供奉,」等大行皇帝安葬後,再「候旨遵行」的話,大相違背,怕又引起御史的議論。

慈禧太后卻是根本就不曾想到這道上諭,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淺,看見醇王的這番榮耀,忍不住要學樣。這也好,有人尊敬,並且有好戲可看,何樂不為?所以看著慈安太后說道:「咱們不能不給五爺這個面子吧?」

聽了這話,慈安太后如果不允,便是不給惇王面子,她只好也點一點頭。

「那麼,」惇王緊接著說,「請兩位太后賞日子下來,臣好預備。」

這一下,慈安太后搶在前面說了:「不忙,不忙!年下的事兒多,慢慢兒再看。」

惇王心想,照這口氣,就算年內不行,一過了年,必可如願。大年正月,能把兩位太后迎請到府,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聲:「是!臣另外具摺奏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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