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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残梦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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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宣和五年三月杪画学正何叙接任主持事以来迄至翌年八月,凡一年半。此期间徐承茵度过一生以来最是心神不安,凡事都不由自身做主的阶段。

方腊之能进据杭州,由于当地人民的响应,郡守惊慌弃城而走。一时暴徒与乱民结合,见着官僚即杀,遇到官署即焚,消息传入京师,朝夕旦暮不同。承茵担心双亲年迈,小妹苏青幼弱,一时无人照顾,不仅性命危险,而且即是虎口幸存,生活也无保障,是以经常挂念不已,也成日在练画用过的废纸上兜画圆圈,不然就在院里空闲地里踱方步,以消释心境里的紧张。过了两个半月之后,才有陆澹园的第一封信到,他说承茵一家无恙,已逃出杭州境,刻下在偏僻乡间暂避。他通过邻居亲戚的探问已和他们联络,正预备送些柴米去。

原来太尉童贯的派兵进剿部队出自京畿及西北,也杂有番汉兵马,号称十五万人。陆澹园在主帅幕府里任清点兵马人数之职,已升作军前征信郎,有正七品之名位。而且因为他的职掌,各路将帅都免不得向他谦让三分,所以他在军书旁午之际,还能派遣属僚处理自家及好友徐承茵、李功敏一段家事。及至夏间他已将三家老小迁往余杭县西北不当正路的一个村庄里去,还预备自己一有空暇即亲往探视。

至于方腊所部之被肃清,还是由于“山东剧盗”宋江的反正。他们这一伙人被龙图阁学士知济南府的张叔夜诱至海滨决战。该处无山泽水沼可以置奇设伏。这群绿林好汉一见无计可施,也只得俯首帖耳地就降。至此他们仍不过打算暂时偃旗息鼓,来日再图大举。而这张叔夜也并非心无城府等闲之辈。他早已与各方布置妥当:宋江降后第一件任务即是往江南征方腊以期戴罪图功。初时官方还允许诸强人保存着“替天行道”的杏黄色旌旗标号,只是一登过江船只,这批人才发觉自家兄弟已是两百人一队,三百人一营的分割配属于童贯的各军中。又加以方言不同,土地习惯迥异,也无从与南方的叛军聚合,自此别无他法只得在官军中打先锋。这边方腊乌合之众,也并非真有手下的本领,而不过由于官军畏怯才致坐大。此刻听说连山东好汉都已降宋,此后还要打硬仗,也就无斗志了。所以以毒攻毒之计奏功,不到年底方腊授首,他手下伪丞相太子等一并成擒。元宵之后承茵接到父亲亲笔信,报及一家平安,并且深赞世交陆君体贴周到,恭俭有礼。就此也夸奖儿子能识人知友。家中徐家老屋虽去城垣不远,幸未遭兵燹,他和母亲妹妹打算不日回家安居,儿子可保重身体,但望多多少少寄点钱来。陆澹园的信内则说及家乡仍是疮痍满目,又免不得还要大军驻屯一个时期,他自己恐怕回京时将近年底。

此时描画汴京一事已在何叙的清净无为的宗旨下又清闲了好几个月。一到翌年二月间,作画的人员面临一项差遣,朝廷已决定派画学正陈尧臣出使契丹描画辽主阿果图像,还要在书画局里的现存人员中遴派两员同去。承茵亟想参与此场差遣。一因迩来朝廷习惯,宰执大官无不具有使辽的阅历,如蔡京、童贯、秦桧等是,因之这场经历,有益于日后的升迁。二则看来这描画汴京景物一事近时绝不见得有头绪,他希望在描画辽主图像时创出能名,替自己打开出路。三则使辽时有整备衣冠及道途行旅的津贴,他预计少也可以省下二三十千,寄与家中。至于到外国观光满足自家好奇心犹是余事了。

在描画汴京景物的十余人中承茵最以界画见称,可是谈及人物他也与同事范翰笙不相上下,显然的已在其他人之上,所以被选的呼声至高。可是揭晓之日,他和范翰笙及另一组长胡梓义全然无分。这差遣倒派与毫无特长的第四个组长祝霈和他手下的一个见习生。“这真是无才就是德了。”一般人都如此说。此亦是何叙耍下的好把戏:若要无为,先必无能。如此才把祝霈等人当作干才遣派了。

徐承茵因此纳闷了数日,不过以后官场中又酝酿传出消息:朝廷派遣画官使辽,用心复杂,表面上此举原为敦睦于友邦,实际上则觊觎对方,准备挑衅。原来皇上已接得童贯密奏,说是现下国力充沛,人口鼎盛,而内部依然叛乱频仍,乃是多余的力量没有发挥到建功立业的方向去。他主张联金灭辽,向北拓土,也完满太祖践祚以来的心愿。描画契丹酋首之相,可以证实辽国国运当亡。所以这画像的工作已预伏了一个只可坏不能好的先决条件。但是在辽主面前却仍要恭维将就,所以此使命可能两头都不得讨好。画学正陈尧臣也并不是毫无心计,他要书画局参派随员,甚可以成则一己居功,败则委过于副贰。所以落选没有派作他的助手,又未为非福。

三月间开封府经历到最后一场风雪之后天气转暖。画学正何叙尸位素餐已近一年,也在书画局里白喝了十二个月的高粱酒,最后却仍是悄然去职。他因通真灵达而来,也因灵达未能通真而去。那林灵素自去夏数次祈雨和解释天象欠灵,还不知检点。他在修造皇城时指划着拆毁民房,激起群众殴打,幸亏望火楼上的军士救护方才脱险,近日又与人在街上争道。这次他所冒犯的乃是当今皇太子。至此皇上不能再加容忍,于是圣旨一下,此人褫夺各种官衔职位,仍押解回原籍交地方官看管。他所推荐的官员也一律去职,画学正何叙在内。

何叙去后遗职一直未派员接替,如是又及四旬,最后翰林院奉旨此描画汴京一事暂为缓置,各员仍依沿革背景另派工作。徐承茵因曾习《左传》,派赴国子监。此事使他空喜欢一场:他满以为像李功敏一样从此进入正途,报到之后方发现新职并非助教等类工作,而系监内附属书艺局印制《新五代史》,他派任校对。

书艺局与书画局名目上只有一字不同,性质上却有绝大的差别。它的主要工作为翻印九经十七史,并装订成书,有如工厂,地处在城南新宋门附近,去沁园里有三里半之遥。承茵每日朝晚跋涉,不免觉得劳苦。可是如要搬家,则新宋门地近汴河,夏间蚊蚋最是厉害,他也舍不得卢家宅院厅房的舒适。如果懒得步行,亦可以雇得街头出赁的马匹,有赶马的小孩子随着奔跑。但是即价廉也少不得每趟一百二十文,又非每日每次之常计。还有则是脱离了画局,傔从陈进忠回局,书局无此差派,承茵尚得自雇女佣人洗衣煮饭,并且再也领不到街头写生的津贴,而杭州家里又待寄钱过去,他手头拮据,也更感得志气消沉了。

这校对的工作因活字版而产生。活字乃新近创制,印书时不雕刻每页的整版,而是先将所有应用之字分别用瓷泥焙干制成,所以第一页印就,字盘拆散,各字可以重用,有如“子曰学而时习之”内中之“子曰”二字拆版后即可以用在第二页之“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的抬头两字处了。及至第三页,句文内有“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则当中之“学”字也摊上一次重用的机会。照道理讲,此办法节省人力物力。只是排字之人,读书有限,常将句法排错,字句脱落,尤其“巧言令色”之“令”,经常排成“巧言今色”之“今”,若非校对在校样上用红笔勾出更正,书版差误,贻害读书之士子。此项校对工作责任既重,本身却又单调重复。有人以为与校书郎之“校书”相比,此间有霄壤之别。校书郎稽考古籍,与兰台令史同官阶;校对虽胼手胝足不得望其项背。

每值夏日午后天气炎热,徐承茵工作时,要是全副衣冠,则少不得汗流浃背。若要解衣宽带,又被蚊虫咬得体无完肤。他又免不得自怨自艾,嘴里说:“这种干活与我曾读《左传》有何相干?任何蒙生只要不把‘左传’读为‘右传’也就大可胜任愉快了。”

可是他在这边独自埋怨,朝廷联金灭辽的政策则日有进展。陈尧臣一行早已返京复命,所画辽主延禧小名阿果的肖像果然是上斜下短,日月无光,主契丹国运将尽,所以攻辽的计划势在必行。不过其名目不称“攻辽”而谓之“图燕”,取《孟子》“齐人伐燕,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取之”之意。统帅童贯也加“河北、河东宣抚使”之头衔。太师蔡京之长子蔡攸则为副使。当徐承茵挥汗工作之际,开封城内的街闻巷议离不开下述的军事行动:

“今日汴河又来了十只大船,每船都载着南方调回的兵马。”

“通津门的水果行说是买不到荆州的沙梨了,因为南来的船只都载满军需器械。”

“我不相信,这完全是奸商闭户居奇的一派胡言。既有这么多的兵船,那军官军士不会营私载运吗?”

正在这段期间,书艺局流出的传闻成为确信。国子监检验用活字所印《新五代史》样纸后认为不如以前之雕版,此批书籍印完后即不再加印,以后仍用库藏之木版,校对一职也就此裁免。徐承茵苦笑着说:“我一到哪里,哪里就关门倒台,闭户歇业。命既如此,我也用不着为此事伤神着虑了。”

转瞬夏尽秋来,有一日承茵将最后一批样稿发付之际,局里傔从呈上一封来信,说是传自军邮。拆开一看,上款书“承茵姻兄雅鉴”。他还以为作书人陆澹园酒后糊涂将因误作茵重写,又添女旁,可是再一看出,落款又称“愚姻弟澹园叩”。那就是了,他自己既与徐家并无婚媾,则澹园必已与小妹苏青成婚,至少也已定亲。他不免疑惑:何以家中如此要事,他做兄长的事前全未与闻?他父亲前月尚要他寄钱回家,又如何办得起奁具?照道理讲,他小妹嫁给这样一位夫君,至可欣慰。陆澹园首先支持他应考,近日又照顾他的双亲,倚之为妹夫,正可替自己分劳,也算正中下怀。只是事前令他蒙在鼓里令人费解。他想来想去,却忘却了澹园信中要旨。他说明奉命北行,可能提早在重阳节后返京,看来也是参加童贯大军之“图燕”。

次日又有学长李功敏来局小叙。他向承茵道喜,顺便也替陆澹园解释:他澹园与令妹一见钟情。只以刚替伯父母办些小事即遽尔求婚又未免过于鲁莽。尚在犹豫时忽然接到命令,收束江南业务,整备北上,才只得尽快央媒说项。好在两家父母已在患难之中朝夕过从,至此也算世交,于是一说即就,水到渠成。目下尽早订婚,一俟北事底定后迎娶。至于奁具一事他也明知岳父母在兵荒马乱之中为难,姻兄承茵也不必记挂。他澹园为着两家体面已悄悄地向泰山送去一笔钱,所以各物送至陆家时看来并不菲薄。他还曾笑着说:“如果承茵一定要坚持,算他欠我一笔好了。看来他的书画迟早必成名家。他日大笔一挥,人物也好,山水也好,一纸千金,归还此戋戋借垫,就绰有余裕了。”

徐承茵只得假装笑着,姻兄还不知道他已从书画局至书艺局又为校对,至今校对之职务亦将不保。他口里说及一切听天由命自己毫无牵挂,实际上则记挂至深。

又过了两天,他在书画局里的傔从陈进忠看来仍是傻头傻脑,却也能在左询右探之间找到他自己的校对几案。他说及翰林学士张择端现占用前主持何叙之公事房,有要事与大爷商量,大爷可要火速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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