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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残梦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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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气喘未已,却神志清醒。

他知道自己亟应站起来。如不即刻站起,可能永不会站起。尤其也要使坐骑迅速地站立得起来。马匹四脚落地,可不是好现象。

他们已在下山的坡道上,这是一座小山坡。继续下坡,应离人烟之处不远,或者前面即是真州。

陈进忠到哪里去了?这家伙……

不,他不当对自己的马弁怀疑,他不过往前探视,打看有无村舍,可否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也先替他找一杯开水喝。要不是他如此一介孤忠,他不可能随着自己到这蛮荒绝境里来。为什么他连马也带走?他不得不如此。这里一片荒凉,连一株系马的树桩都没有。

要是能撑到真州那就好了。先不管他金人是否驻在,讨到一杯开水喝再讲。况且“渡易水,歌燕市”,他别无他法,只有有进无退。

他一闭眼就想到自己母亲,不知她老人家这时在杭州家乡在做什么?还在绩麻?她曾不时替自己沏得一壶绿茶,现在儿子连一杯茶都喝不到了。她老人家连壶嘴已咂破的茶壶都舍不得丢。她开口就说:“他们都不叫他徐老爷和徐相公了。有些外头衙门里来的人就提名道姓地叫他徐德才……”

他在杭州时真耐不住她的啰唆。为什么现在置身在河北的荒丘上,倒记得起这些话语?人穷则思父母,这话是说得不错的。可是他并没有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他名叫徐德才,人家都以为他是徐得财。结果又无财可得,还被人视作“工商异类”。怪不得自己三代无名,无法与公卿将相的子弟较量……

不,他不应当如此轻蔑自己的父亲。好子不厌家贫。他不是立志自己打开一条出路吗?不是决定以军功起家,并且吟诵着“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吗?他仍是只有有进无退。

他强睁着眼睛想站起来,只是气喘未已,站不起来。眼看那坐骑也和他自己一样,在很费力地吐气。要不立即站起来就会永站不起来了。他想来害怕,所以再又闭目思量。

闭上眼睛,他又见及祝霈、画学正何叙、集贤院领院事的郑正、和他一起去南薰门里油饼店吃茶论说的太学生,甚至和他一起搭船南归私带骆驼毛营利的白某。何以会牵涉想上这许多不相干的人?他想逃避当前现实。他想把躺着的荒丘和垂死的坐骑当着一场梦寐看待。他只能从远处着想。他想着在清江口学画船,在万胜门练骑马,在潭州或长沙买毛边纸习大字,河阳,江州,荻港,姚沟,蒋埠……

可是忖来想去,他忘不了那张择端带稚气的笑容。他也难忘记李伯纪大人稳扎缓进的策略,又不时仍想起五姐茂德的“汴京八景”。想及这些人,也逐渐将他自己带回此时此日,重归于此身此地。因着陆澹园而忆念着小妹苏青,因此也听见她所说的“哥哥好生照顾自己,娶个好嫂嫂,好生服侍双亲,那我也放心了”。

想及苏青,也想及曾有床笫之缘,却未亲芳泽的楼华月。为什么把全不相干的女孩子混在一起?只见得红颜命薄,上下皆然。即是苏青今日成亲,以陆澹园的习性而论,她的前途仍在未卜之数。想及五姐,必然也想到她那“淘气的小妮子”之念妹。这时候引上心爱人,不禁心头刺痛。

这两年来的经验:一触及自己心爱之人,欲即不得,欲见不能,两年之内也难得通过四五道书信,总是隐伏着前途未可知之数,想来不免心慌,现在既已呼吸不灵,不能再犯上心慌。

难道绿窗新语,烟雨传奇,你读“‘见关’莺语花底滑”,我读“‘瞰关’莺语花底滑”还不令人寻味?谁不知道“瞰”即是“见”,而且句中也带着芳馥的气味?他们之间还有“紫径撷英”如此离奇之事端?又有“苏堤对岸人畔柳”水中看去的倒装法?再随着“九嶷山里深处,洞庭湖岸近旁”的两地相思,这不全是古今带着流风遗韵的人物也难能遭遇的机缘吗?

可是至此看出:“此情可待成追忆”,一切都已既往。今生无望已是大势所趋了。他一生只见过她三次,这第三次,很可能为最后一次。他为什么要在道别时说出“天上人间会相见”的不吉祥语?可能此句已成谶语,他还害怕金人还要将她派嫁番王。这时候救护不得,自己卧在荒郊,坐骑待毙……

为什么陈进忠还没有回来?看来他永不会回来了。

不,他扭转自己。不承认也否定今生无望。再过一会子,只要气喘稍止,他仍要挣扎起来。纵使“频年踯躅成梦幻,几度驰驱付尘烟”,他仍旧可以卷土重来。要点在想宽想大想远。

他还在候着陈进忠。马弁回时,他要他将自己搀起,马也扶起,这才是卷土重来。他一定要从高处、深远处和大处着眼。

他可以纵观五年之前还没有和心爱人邂逅时的情景。不要沉湎着现今是靖康二年,或者什么建炎元年。让它倒推回去,只说于今又是宣和五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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