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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清醒大先生

四 少年时代的文艺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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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欢喜说“五四”时代那几位杰出的文艺作家,怎么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照一般的说法,旧文学还是新文艺的根底,直到而今,还有人用作提倡读古书的有力根据。他们所据的例证,鲁迅也是其中之一。鲁迅最反对这一种说法,事实上,我们受古书与古文之累,比受它们的好处重得多;像鲁迅这样能从旧的牛角尖中钻出来,接受了旧的知识而不为旧知识所拖累,原是不容易的。不过,我们说鲁迅的作品中,还有着浓重的传统思想,这也是真实的。

周作人说到鲁迅的学问艺术上的工作,可以分为两部:甲、为收集辑录校勘研究;乙、为创作。这些工作的成就有大小,但无不有其独到之处,而其起因亦往往很是久远;其治学与创作的态度,与别人颇多不同,他以为这是最可注意的事。鲁迅从小就喜欢书画,这并不是书家画师的墨宝,乃是普通的一册一册的线装书与画谱。最初买不起书,只好借了绣像小说来看。光绪癸巳,祖父因事下狱,一家分散,鲁迅和他寄居在大舅父家里,住在皇甫庄,后来搬住小皋步。“这大约还是在皇甫庄的时候,鲁迅向他的表兄借来一册《荡寇志》的绣像,买了些叫作吴公纸的一种毛太纸来,一张张的影描,订成大本,随后仿佛记得以一二百钱的代价卖给书房里的同窗了。他们回家以后,还影写了好些画谱,他还记得有一次鲁迅在堂前廓下影描马镜江的诗中画,或是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描了一半,暂时他往,祖母看了好玩,就去画了几笔,却画坏了,鲁迅扯去另画,祖母有点怅然。后来压岁钱等等略有积蓄,于是开始买画,不再借抄了。顶早买到的,大约是两册石印本冈元凤所著的《毛诗品物图考》,这书最初也是在皇甫庄见到,非常歆羡。在大街的书店买来一部,偶然有点纸破或墨污,总不能满意,便拿去掉换,至再至三,直到伙计烦厌了,戏弄说:‘这比姊姊的面孔还白叱,何必掉换。’乃愤然出来,不再去买书。这书店大约不是墨润堂,却是邻近的奎照楼吧,这回换来的书,好像又有什么毛病,记得还减价以一角小洋卖给同窗,再贴补一角去另买了一部。画谱方面,那时的石印本,大抵陆续都买了,《芥子园画谱》自不必说,可是却也不曾自己学了画。此外,陈溴子的《花镜》,恐怕是买来的第一部书,是用了二百文钱从一个同窗的本家那里得来的。家中也有些小说,如《聊斋志异》《夜谈随录》以至《三国演义》《绿野仙踪》等,其余想看的须得自己来添买。我记得这里边有《酉阳杂俎》《容斋随笔》《辍耕录》《池北偶谈》《六朝事迹类编》《二酉堂丛书》《金石存》《徐霞客游记》等;新年出城拜岁,来回总要一整天,船中枯坐无聊,只好看书消遣,那时放在帽盒中带了去的,大抵是游记或金石存。《唐代丛书》买不起,托人去转借来看过一遍,我很佩服那里的一篇《黑心符》,抄了《平泉草木记》。鲁迅则抄了三卷《茶经》和《五木经》。”诚如周作人所说的,这些事都很琐屑,可是影响却颇不小,它就奠定了鲁迅平生学问事业的倾向,在趣味上,到了晚年,也还留下了好些明显的痕迹呢!

鲁迅在《朝花夕拾》中也提到他所渴慕的绘图《山海经》,那是他的一个远房叔祖所惹起来的。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在他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鲁迅就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鸟兽草木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那老人告诉鲁迅,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他现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了。这一份渴望,还是他们的女佣人阿长来满足了,她替他买了一部来,那是鲁迅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书。其后他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了,他的艺术倾向就是这么养成的。

1898年,鲁迅到南京去进水师学堂,这是他少年时代的一大转变。那时子弟读书目的是在赶考,看看科举没有希望,大抵降一等去学幕,吃师爷饭,再不然则学生意,其等级是当铺、钱店以至布店;此外还有两样自由职业,即是做医生和教书,不过这不大稳同,而且也要起码是个秀才,才可以称儒医,坐家馆,否则有时候还不如去开豆腐店了。他们其时真是所谓低不就来高不凑,看看这几条路都走不来,结果便想到了学堂,那在当时算不得什么正路,但是没有别的法子,也就只有这最后的一着了。所以鲁迅自己说:“我要到n进k学堂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 周作人也曾说,当时学堂里教算学以至格致还不要紧,因为这可以算古已有之的东西;唯独洋文最是犯忌,中西学堂以此成为众矢之的。南京的学堂,不但教授夷语,而且有些根本上就是武备性质的,绍兴人自然更要看不起。所以当鲁迅进了南京学堂的时候,本家叔伯辈便有人直斥之曰:“这乃是兵!”因为好男不当兵,这就十足表示其人之不足道了。

鲁迅往南京去,第一个进去的学校是江南水师学堂,到了第二年,改进了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矿路学堂的功课,以开矿为主,造铁路为副,都用本国文教授,三年毕业。就只办了他们那一班,到了辛丑冬季,他们毕业,就停办了。)他们的祖父,本来从杭州写信叫他们进杭州的求是书院去,但书院除了膳宿免费以后,还得筹点别的用度的钱,他们还是没有办法,只好到南京去了。“水师”和“矿路”学堂,当初虽然要住膳费,但甄别及格补缺之后,一切均由公家供给,且发给赡银,这于穷学生是很适宜的。鲁迅自言在水师学堂时,一星期功课,几乎四整天均是英文,一整天是汉文,一整天是做汉文(后来改为五整天是洋文),这对于他们接受外来文化,开拓文艺的境界,大有裨益。我们且看周作人的“辛丑日记”所载,当时他们已经在看《包探案》《长生术》《巴黎茶花女遗事》这一类的书了。周作人曾说:他们所看汉文书于后来有点影响,乃是当时书报,如《新民丛报》《新小说》,梁任公著作,以及严几道、林琴南的译书,这些东西,那时如不在学堂也难得看到的。他又说到《天方夜谭》所引起的兴趣,这是他们所开辟的文艺新天地。

鲁迅在南京的回忆有一段生动的描述:“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头便道:——‘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凯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唯有天造草昧……’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 这就带他进入现代化的世界中去了。

从前,刘半农曾经送过鲁迅一副联语,是“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当时的朋友都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自己也不反对。孙伏园也曾替这副联语下过详细的注解,他说鲁迅研究汉魏六朝思想文艺最有心得,而且他所凭借的材料都是以前一般学人不甚注意的,例如小说、碑文、器铭等等。尤其对于碑文,他所手抄的可以说是南北朝现存碑文的全部,比任何一家搜集的都丰富。而且工作态度最为精审,《寰宇访碑录》和续录所收的,他都用原拓本一一校勘过,改正许多差讹以外,还增出不少材料。因此在他的写作上,特别受魏晋文章的影响。我想除了他所说的这种因由以外,鲁迅的爱好魏晋文章,盖受章太炎先生的影响,太炎认为魏晋的论文最高,“持诵文还不如取《三国志》《晋书》《宋书》《弘明集》观之,纵不能上窥九流,犹胜于滑泽者”。他的文体,已经是魏晋文章,所以他的弟子,多少都受他的影响,不独黄侃、朱希祖如此的。近来,看了周作人所引用的旧日记,觉得鲁迅的旧文学修养,也和他的艺术修养一样,有着幼年时期的底子。

鲁迅的祖父,介孚公是有名的翰林,上文已提及。他所藏的书虽没有玉田那么多,就周作人所开的看来,也有《十三经注疏》《四史》和《纲鉴易知录》《说文新附考》,此外还有《王阳明全集》《谢文节集》《文史通义》《癸巳类稿》;我们看了周作人的文学,可以知道《文史通义》《癸巳类稿》这两种书对他思想的影响。(他也说到《经策统纂》中所收的工晏校本,陆玑《诗疏》和郝懿行的《尔雅义疏》,他们幼年时,已经接受了《说文》《尔雅》的知识了。)他的庚子年日记中,保留了一篇鲁迅的《祭书神》文:

上章困敦之岁,贾子祭诗之夕,会岙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而缀之以俚词曰:今之夕兮除夕,香焰捆缊兮烛焰赤。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蠹鱼。寒泉兮菊菹,狂诵离骚兮为君娱。君之来兮母徐徐。君友淬妃兮管城侯,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蠹鱼之来游,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羞。若弗听兮止以吴钩,示之丘索兮棘其喉。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惙惙以心忧。宁召书癖兮来诗囚。君为我守兮乐未休,他年芹茂而稚香兮,购异籍以相酬。

这是他早期的文字,当然没有什么新的见地,却使我们了解他的初期文字,已经受了《楚辞》《文选》的影响了。

从周作人的日记中,我们又可以看到他们兄弟二人戊戌以后所爱好的书。他们当时所买的,有《世说新语》《壶天录》《淞隐漫录》《阅微草堂笔记》《徐霞客游记》《唐人全集》,(三味书屋时期,鲁迅已把《十一经》读完了,他也曾学过八股文及试帖诗。)王渔洋《唐人万首绝句选》《汉魏丛书》《渔洋精华录》《池北偶谈》《曲园墨戏》《李长吉昌谷集》。他们的兴趣,除了吸取当时西方的文化,古代中国文艺,他们已经接受传奇、笔记的知识,属于非正统派的异端思想呢!

鲁迅曾在一篇《重三感旧》杂文中说到清末的风气:“所谓过去的人,是指光绪末年的所谓‘新党’,民国初年,就叫他们‘老新党’。甲午战败,他们自以为觉悟了,于是要‘维新’,便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学算笔谈》,看《化学鉴原》,还要学英文,学日文,硬着舌头,怪声怪气地朗诵着,对人毫无愧色,那目的是要看‘洋书’,看洋书的缘故是要给中国图‘富强’。……连八股出身的张之洞,他托缪荃孙代做的《书目答问》,也竭力添进各种译本去,可见这‘维新’风潮之烈了。” 鲁迅乃是维新时期的人物,他所接受的旧文艺传统,就融化在维新的新气氛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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