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天
我一直不喜欢冬天,桂林的冬天冷得不像话。
南方特有的湿冷冬季怕是一生都难以忘记的际遇。故乡是一个有些偏远的小村,记忆里的冬季,是永远下不完的小雨,淅淅沥沥沥沥淅淅,夹杂着一粒一粒的冰渣,晚上入睡黑灯时,落在房顶上簌簌簌簌的响,在暖融融的被子里半睡半醒间慵懒的听着那种簌簌的声音能让我觉得心安。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玩具,死死的攥在手里,怎么也舍不得放手给别人碰,那种近乎小气霸道但专属的感觉。
彼时,每天起得最早的是奶奶,摸着黑掀开被子,窸窸窣窣的穿衣下地穿鞋,打开房门出去,厨房的门被打开,接着就是折断柴火塞进火灶的声音,我窝在被子里闻着从厨房散来的淡淡地火柴烟味,仿佛可以就那样赖着幸福一辈子。奶奶用一个大火盆在下面铺上厚厚的茶子壳,上面铺上一层红红的火炭,放在家门外的风道里怄着,等到火盆下面的茶子壳被上面的火炭燃尽,没有了烟,奶奶就把它端进家里来。
那时的冬天没有厚厚的棉鞋。穿的一般都是5元一双的布鞋,而大多的时候,穿的是雨鞋。每天上学前,我总是乖乖的坐在火盆前,奶奶给我穿上一双袜子,然后把长长的破布条子在火上烤一下,烤的暖暖的之后沿着我的脚踝一圈一圈的绕在我的脚上,然后再把脚伸进高高的雨鞋里。撑着伞走进淅淅沥沥的雨里,脚下立刻冰冷下来,硬得就连走路都是“一板一眼”的。那时,父亲还在家里,把那种装八宝粥的铁盒子钻上两个洞,穿上铁丝,制成一个简易的小火炉,在里面放上几块炭,放上火,里面便暖烘烘的,每日,我把它挂在我的手肘上去上学,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把小火炉放在桌子下,把手伸在上方,纵使不那么的暖,小小的喜悦与优越感也总是能有催人欣喜的能力。
再大一些,离了家,环境不知好了多少倍,然而,冬日的早晨醒来,却再也没有那种窝在被子里的慵懒幸福感,那种心安的感觉似乎也随着记忆里细细簌簌的雨一同去了。
二、老太
老太在我高二的时候不在,89岁,算得是高龄。寿终正寝?不,差很多年的时间。
她不在的时候我忘了自己是怎样的感觉,没心没肺,我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骂自己的。大姑来接我回去,坐在车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我并不想哭,眼泪不由自主,我止不住它,我坐在后座,大姑回过头来望着我说“不要哭,等一下要去接阿弟和阿妹,你这样哭会吓到他们的。”
那么多的儿孙,我呆在老太的身边是最久的,我常常以此有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常常在人面前拍拍胸脯说“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家没有人去世。”这种有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想来,是那时的我从来没有直面过死亡,死亡这个词对于我是陌生的,至少在高二以前,我没有用心的去体会过临近死亡身边的感觉,虽然很不吉利甚至是不道德,但小时的丧酒对于我而言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至少可以有一餐很丰盛的酒席可以吃,每个小孩还可以领到一个一块钱的封包,然后欢欢喜喜的跑到商店去买一毛钱一杯的瓜子,然后剩下的九毛钱还可以买九杯的瓜子,仅此而已。
老太打破了我的优越感记录,她走得很偶然,摔了一跤,躺了半个月就没有再起来,也痛苦了半个月,最后的奄奄一息,她痛苦的呻吟。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去世的前两个星期,那时的她已经不能讲话,躺在他们为她用稻草搭建的简易床榻上,半侧着身子,呢呢喃喃,哼哼呼呼,我心里被什么东西绞着难受,我轻声唤她老太,她没有睁开眼,我想说些什么却开不可口,她模糊的喊我“林子……”,我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想凑近她听她说些什么,本家同姓的另一个姑奶恰巧进来一把把我拉开说“你老太身上有瘴气,不要靠太近,传给你不好。”
我十三岁离开家随父母住,十八岁的时候回来,我回来的时候,老宅已经成了危房,老太他们已经搬到上村的新屋。我提着东西去看她,她躺在那张从老宅搬过来的老爷式靠椅上,悠悠的闭眼扇着扇子,我轻脚走进去,到她身侧的时候捂住她的眼睛说“猜我是谁?”她呵呵的笑说是哪个。我便放开手说“你说我是哪个?”她望了我几眼说“是林子。”说罢她对着跟我一同回来的姑奶说林子回来了,和小时一点都没变,回来好,回来好。她的眼角隐约的湿润了,我见着心里也是难过。
学校放月假,每次要离开家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她都会拄着拐杖到我房里看着我收拾东西,看着看着总是会从兜里掏出一些散钱来给我。
“林子啊,拿着。”
她坐在床边伸过来给我,但每次我都推辞掉,我舍不得,她总是在我不收之后说“收着嘛,钱又不多,你在学校看着别人买东西吃你又没有钱,你拿着用嘛……”悉悉索索索索细细,竟开始说起她自己的不是来,看着她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出去,鼻子酸得不像样子。
我不舍得,再后来当时的这种拒绝竟成了我时常懊悔的事情,在她去世后,我总是在想,当时接受她的钱她的心里或许会好过开心些,在她狭隘的世界里,我们或许就是她最大的依盼了,而她当时能为我做的就是给我一些她所能支付的散钱,我欢欢喜喜的收下或许她就能欢欢喜喜的睡个好觉,但是,我拒绝了能让她安心入睡的机会,我由此而后悔。
这种后悔是终身制的,无法重来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