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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传

第十八节 经子及佛学上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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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说 经

自章学诚发六经皆史之说,龚自珍引申之曰:“六经者,周史之宗子也。《易》也者,卜筮之史也;《书》也者,记言之史也;《春秋》也者,记动之史也;《风》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编之竹帛,付之司乐者也;《雅颂》也者,史所采于士大夫也;《礼》也者,一代之律令,史职藏之故府,而时以诏王者也;《小学》也者,外史达之四方,瞽史谕之宾客之所为也。今夫宗伯虽掌礼,礼不可以口舌存;儒者得之史,非得之宗伯。乐虽司乐掌之,乐不可以口耳存;儒者得之史,非得之司乐。故曰:六经者,周史之大宗也。”章先生常谓学诚之言为有见,谓《春秋》即后世史家之本纪;《列传》、《礼经》、《乐书》仿佛史家之志;《尚书》、《春秋》,本为同类;《诗》多纪事,合称诗史;《易》乃哲学史之精华,即今所称社会学(参阅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工夫及志向》)。因为经史分部,魏以前无此说。经为官书,史官掌之,故谓之史。

章先生治经典,专崇古文,有云:“六经皆史之方,治之则明其行事,识其时制,通其故言,是以贵古文。”(《国故论衡·明解故》下)因之先生治经,以周官、左氏为本其法依据明文,不纯以汉世师说为正,以为不如是则怪说不绝。虽尚汉学,而亦不黜魏、晋。有云:

余谓清儒所失,在牵于汉学名义,而忘魏、晋干蛊之功。夫汉时十四博士,皆今文俗儒。诸古文大师虽桀然树质的,犹往往俯而汲之,如贾景伯、郑康成皆是也。先郑、许、马濡俗说为少,然其书半亡佚,后人欲窥其微,难矣。黄初以来始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尚书》亦取马、郑,而尽废今文不用。逮《三体石经》之立,《书》、《春秋》古文一时发露,然后学有一尊,受经者无所恇惑。故其时有不学者,未有学焉而岐于今文者;以是校汉世之学,则魏、晋有卓然者矣。郑冲无俚,盗《石经》之字以造古文《逸书》,为世诟病,今所谓伪孔尚书是也。然今人知伪孔之非,为训说以更之者数家,猝然遇章句蹇棘,终已不能利解;就解其一二语,首尾相次,竟不知说何事,此有以愈于伪孔乎?无有也。清人说《周易》,多摭李鼎祚集解,推衍其例,则郑、荀、虞之义大备;然其例既为王氏略例所破,纵如三家之说,有以愈于王氏乎?无有也。《春秋》言公羊者不足道。清世说左氏,必以贾服为极。贾服于传义诚审,及贾氏治春秋经,例本刘子骏,既为杜氏释例所破,质之丘明传例,贾氏之不合者亦多矣。《易》义广大,不可以身质,王氏与郑、荀、虞或皆有圣人之道焉,不敢知也。若《春秋》者,语确而事易见,凡例有定,不容支离,杜氏所得盖什匕,而贾氏才一二耳……

(《文录续编》卷一《汉学论》下)

五十二 说易之例

章先生于《易》,虽无专著,然迭遭忧患,深有会心。《检论》中之《易论》而外,复有自述中所条记。使人读了,足以明《易》道之大。兹仅录其首二条如下:

上经以“乾”、“坤”列首,而序卦偏说“屯”、“蒙”。“屯”者草昧,“蒙”者幼稚,此历史以前事状也。“屯”称“即鹿无虞”,斯非狩猎之世乎?其时人如鸟兽,妃匹皆以劫夺得之,故云“匪寇婚媾”也。然女子尚有贞而不字,君子尚有舍不从禽。廉耻、智慧,人之天性,故可导以礼而厚其生。“蒙”始渐有人道,故言“纳妇”。婚姻聘币,初与买鬻等耳,故云“见金夫不有躬”也。“需”为饮食宴乐,始有酒食,乃人农耕之世。“观”说“神道设教”,“易”明宗教之事唯此耳。而“观我生观其生”者,展转追求,以至无尽,则知造物本无。此超出宗教以上者也。

观之所受曰“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大凡肉刑皆起宗教、蚩尤泯棼,九黎乱德,人为巫史,五虐之刑亦作焉。参及域外,则有以违教而受炮燔之刑者矣。“噬嗑”有灭鼻、灭趾之象,斯所以继“观”也。受“噬嗑”者为“贲”。“贲”者文饰,今所谓文明也。而君子以明庶政 ,无敢折狱,故称“贲其趾,舍车而徒”。是为废刖足而代以髡钳役作也。又称“贲其须”,则并除耏刑也。其卦亦及妃匹之事,言“白马翰如,匪寇婚媾”者,文明之世,婚礼大定,立轺骈马于是行矣。然亲迎御轮,亦仿古者劫掠而为之,如系赤违韨以仿蔽前耳,故亦称“匪寇婚媾”(原注:睽亦称匪寇婚媾,王辅嗣说此爻,即以文明至秽为说,所谓君子以同而异也)。足知开物成务,其大体在兹矣。

(《自述学术次第》)

五十三 说书之例

章先生于《书》,有《古文尚书拾遗定本》,是一部最后的著作,千载丛疑,一旦冰释。兹录其三则如下:

《尧典》:“黎民俎(原注:从敦煌所得释文本)饥。”《五帝本纪》作“黎民始饥”。此同马本,俎作祖,故马亦云始也。《周颂正义》引《书》黎民俎饥。注云:

俎读曰阻。阻,厄也(原注:十行本如此)。段氏《撰异》云:“盖壁中故书作俎,故郑云俎读曰阻。古且与俎,音同义同。孔壁与伏壁当是皆本作且,伏读且为祖,训始。孔安国本则或通以今字作俎。”按段氏此说,所见甚卓。且祖古今字也。故安国、史迁、马氏皆以古今字通之,而读曰祖,且俎古亦一字也。故郑氏作俎,而改读为阻。究之始饥之义,不甚妥帖,读阻亦非经旨。寻说文,且,薦也。薦正当作荐。且饥、俎饥,正即《春秋传》所谓“荐饥”。《诗》所谓“饥馑荐臻”耳。在榖曰饥,在民曰饥,其实无异也。(原注:汉《食货志》黎民祖饥,正作饥。俞先生平议已知祖即且字,训当为荐。然未录作俎之本,今为补正,义始明确)

《盘庚》下:“用宏兹贲。”释鱼:“龟三足,贲。”此以贲为龟之大名,犹后世言蓍蔡,以蔡为龟之大名矣。宏,《说文》云:“屋深响也。”又云:“宖,屋响也。”“宖,谷中响也。”皆一义所孳乳,是宏有响应之义。《系辞》云:“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响。”(原注:即响字)虞翻曰:“同声相应,故如响也。”此言用应兹龟,义正如此,与“各非敢违卜”意相足。

《无逸》:“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释文:“卑,马作俾,始也。”案《三体石经》,此字古文篆隶皆作卑,不从马读。服,古文作,借为服也。功,古文作。康,释宫云:“五达谓之康。”字亦作庚。《诗》有由庚,《春秋传》有夷庚,以为道路大名。康功者,谓平易道路之事;田功者,谓服田力穑之事。前者职在司空,后者职在农宫,文王皆亲莅之,故曰卑服。尝疑《周颂·执竞》云:“不显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成康即谓成道。《诗》言“踧踧周道”,“周道如砥”,明周家自有道路之制,与夏、商异,匠人管之,合方氏达之,所以车同轨也。

五十四 说诗之例

章先生于毛诗微言,所得尤众,藏之胸中未及著录。其散见于《检论》及《文录》者,例如“关雎故言”(《检论》卷二),谓所陈系文王与纣之事。后妃淑女,乃指鬼侯之女“案鲁连书及太史殷本纪,皆说鬼侯一曰九侯,声相似。鬼侯有女而好,献之纣。鬼侯女不喜淫,纣以为恶,醢鬼侯。鄂候争之强,辨之疾,故脯鄂候。文王闻之而窃叹,故拘之羑里库。”关雎辞在称美,而义有讽刺。

又如《小疋太疋说》(《文录》卷一)。谓依《说文》:“疋,足也。”古文以为诗大疋字。或曰:胥字。一曰:疋,记也。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而初造书契,所以记录帑疋取义于足迹。“大小疋者,《诗序》曰:‘言天下之事,形天下之风谓之雅。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颂本颂貌字。褒美则曰形颂,纪事则曰足迹。是故雅颂相待为名。孟子曰:‘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范宁述之曰:

‘孔子就大师而正雅颂,因鲁史而修《春秋》,列《黍离》于《国风》,齐王德于邦君,所以明其不能复雅,政化不足以被群后也。’此则王者之迹,谓之小疋大疋,古训敫如也。”又谓“疋之为足迹,声近雅,故为乌乌,声近夏故为夏声,一言而函数义可也”。

又如说公刘“其三军单,……彻田为粮”,掸啧索隐,于制度及文字,无不迎刃而解。有云:

殷制,公侯不过百里,然自后稷封邰,公刘迁豳,大王迁岐,周地绵亘已数百里,不以殷法宰制。《周语》曰:“先王不窟窜于戎狄之间;及文王受命,建号称王,不侪于吴、楚之僭。”此则岐山以西,殷亦夷镇视之,势不能臣畜也。观《诗》有“彻田为粮”,“其军三单”,赋役车甲,悉能自为法令。

(《文录》卷一《封建考》)

此言当时周国的情形,了如指掌。至于“单”字,《毛传》训袭,本甚明了,而许君不能用,郑君亦在疑眩之间;王肃以下,更无论已。其实三单者,言更番征调,以后至者充前人之缺,犹今时常备、后备、预备之制。有云:

其军三单。传曰:“三单相袭也。”单训为袭,是其本义。古文作,象其系联也。小篆为单,象古文变其形。《释文》:“太岁在卯曰单阏。”孙炎作蝉焉。《方言》:“蝉,联也。”《扬雄传》曰:“有周氏之蝉嫣。”蝉嫣训连,连续即相袭义,此借蝉为单也。孟子曰:“唐虞禅。”《汉书文帝纪》曰:“嬗天下。”禅本封禅,嬗本训谖,今以此为继位之义,亦借为单。禅位犹言袭位也。明此,则毛公训单为袭,斯为本义。其军三单者,更番征调,犹卒更、践更、过更之制,其事易明。说为辰,经始多事矣。如三辰,凭臆说为辰字,何不曰象弹丸,本弹之古文耶?凡钩摭钟鼎、诡更正文者,其无征多此也。说文训大,乃奲之假借也。

(《文录》卷一《与尤莹问答记》,并参阅同卷《毛公说字述》)

五十五 说《左传》之例

章先生于《左传》,早岁即著《春秋左传读》,未刊行。其《叙论》一篇,系专驳刘逢禄,晚年自饬为《春秋左传疑义答问》。(见《章氏丛书续编》)先生又谓“《说苑》《新序》、《列女传》中所举左氏事义六七十条,其间一字偶易,正可见古文《左传》,不同今本,而子政古文,代以训诂,亦皆可睹”,乃著《刘子政左氏说》。兹录数条如下:

僖十九年传:“盍姑内省德乎。”《说苑》述此作“胡不退修德”。案《说文》:“,却也。从夕。一曰行迟。,或从内。古文从。”案从内者,内声也。此内字乃之古文省借。子政识古文,退释内。《墨子·亲士》曰:“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俞先生曰:“内乃坏字,与进对文。”今观此文,则内固以声通矣。《释文》:“省,察也。”省德谓自察其德何如。作修德者,便文易之,非训诂也。寻上说文王云,退修教而复伐之,则此当以劝宋公,寉然无疑义(原注:上作,此作内者,古文不定一体,故彝器每有一字而前后异议者)。今人溺于内省不疚之文,皆以内为本字,由不知六书假借也。

《昭二十九年传》:“实有豕心。”《列女传》实作宕。按梁端以宕为买之误,未必然也。《说文》:“宕,过也。从宀砀省声。”此宕即砀。《淮南·本经训》:

“玄玄至砀而运照。”注:砀,大也。然则宕有豕心者,大有豕心也。古文正尔,子政所见未讹,不得反以今本改之。

五十六 说诸子及佛学

章先生于诸子,初治韩非、荀卿之书,以为精到,次及墨翟、庄周,益饶妙悟。惟不丬孑宋学,亦尚无意于释氏。观其自述,有云:

……三十岁顷,与宋平子交。平子劝读佛书,始观《涅槃》、《维摩诘》、《起信论》、《华严》、《法华》诸书,渐近玄门,而未有所专精也。遭祸系狱,始专读《瑜珈师地论》及《因明论》、《唯识论》,乃知瑜珈为不可加。既东游日本,提倡改革,人事繁多,而暇辄读《藏经》。又取魏译《楞伽》及《密严》诵之,参以近代康德。萧宾诃尔之书,益信玄理无过《楞伽》、《瑜珈》者。少虽好周、齐诸子,于老、庄未得统要。最后,终日读《齐物论》,知多与法相相涉,而郭象、成玄英诸家悉含胡虚冗之言也。即为《齐物论释》,使《庄子》五千言,字字可解。日本诸沙门亦多慕之。适会武昌起义,束装欲归,东方沙门诸宗三十余人属讲佛学,一夕演其大义,与世论稍有不同。东方人不信空宗,故于法相颇能讲受。而天台、华严、净土诸巨子,论难不已,悉为疏通滞义,无不厌心。余治法相以为理极不可改更,而应机说法,于今尤适……余既解《齐物》,于老氏亦能推明。佛法虽高,不应用于政治、社会,此则惟待老、庄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然自此亦兼许宋儒,颇以二程为善,惟朱、陆无取焉。二程之于玄学,间隔甚多,要之未尝不下宜民物,参以戴氏,则在夷、惠之间矣。至并世治佛典者,多以文饰诸膏梁,助长傲诞,上交则谄,下交则骄,余亦不欲与语……

(《自述学术次第》)

《齐物论释》“书,引证释、老,破除名相,是一部谈玄的奇作。”其序文有云:

……(庄生)以为隐居不可以利物,故托抱关之贱;南面不可以止盗,故辞楚相之禄;止足不可以无待,故泯死生之分;兼爱不可以宜众,故建自取之辩;常道不可以致远,故存造征之谈。维纲所寄,其惟《逍遥》、《齐物》二篇,则非世俗所云自在、平等也。体非形器,故自在而无对;理绝名言,故平等而咸适。齐物文旨,华妙难知。魏、晋以下,解者亦众。既少综核之用,乃多似象之辞……执此大象,遂以胪言,儒、墨诸流,既有商榷,大、小二乘,犹多取携,夫然义有相征,非傅会而然也……

庞俊撰《章先生学术述略》,对于先生之言玄哲,有云:

……于是欧陆哲理,梵方绝业,并得餍而饫之,盖至是而新知旧学,融合无间,左右逢源,灼然见文化之根本,知圣哲之忧患 。返观九流,而闳意眇旨,觌于一旦,先后作《原道》、《原名》、《明见》、《辨性》、《道本》、《道微》、《原墨》诸篇,精辟创获,清儒不能道其片言。其说始出,闻者震惊,而卒莫之能易。其《齐物论释》一篇,以佛解庄,名理渊渊,高蹈太虚,足为二千年来儒、墨九流解其封执。

若其说狙公赋芧之文,然后知天钧两行之言,不同于园滑也;明尧伐三子之问,然后知天演进化之论,实多隐也。胜义稠垒,员舆之上,诸老先生未有先言之者。

寥寥数言,于叙述先生玄学的深邃,上涉圣涯,下宜民物,可谓得其大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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