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科沃格
与桑塔迪奥家族的大战过去一年之后,在这个棕枝全日,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一边为自家嫡出的两个婴儿庆祝受洗,一边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他请来了美国各大家族的头目,以及拉斯维加斯“桃源”酒店的所有者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还有在美国建立起巨大毒品帝国的大卫·雷德菲洛。这些人都是他不同程度的合伙人。
如今,美国最如日中天的黑手党家族头目、唐·克莱里库齐奥,准备放弃他在明面上的势力了。是时候换一种玩法了,太过明目张胆会有危险。不过,放弃权力这种事本身就很危险。他不仅得靠自己的声誉把这件事做得和风细雨,更要牢牢把控住自己的根基。
克莱里库齐奥庄园位于科沃格,占地二十英亩,四周围着十英尺高的红砖墙,墙顶缠着带刺的铁丝网,还安装了电子探头。他的三个儿子都住在庄园主楼的旁边,此外还有二十幢房子,供家族信任的亲随们居住。
客人们还没到,唐和他的儿子围坐在后花园一张白色铁艺桌子前。大儿子乔治高高的个子,髭须修得精细硬朗,量身裁剪的衣服修饰出他那英国绅士一般修长的身形。他二十七岁,寡言少语,面色阴沉冷漠。唐告诉乔治,他准备让乔治去申请沃顿商学院。在那儿,他可以学到各种敛财而不触犯法律的把戏。
乔治并没有质疑他的父亲,这就好比圣谕,没有让他讨论的余地。他恭顺地点了点头。
接着,唐嘱咐他的侄子,约瑟夫·“皮皮”·德·莱纳。唐把皮皮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喜欢。不光是因为血缘这么简单——皮皮是他亡姊的孩子,更主要的是,冲锋陷阵拿下桑塔迪奥家族的,正是皮皮。
“你去拉斯维加斯定居,”他说道,“你负责照看我们在桃源酒店的股份。既然我们家族不再动刀动枪了,这里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不过,你照样是家族的‘铁锤’。”
他看得出来,皮皮不怎么开心。于是他给出了理由:“你老婆娜莱内没法在家族这种氛围里生活,也没法在布朗克斯1生活。她太与众不同了,大家不会接纳她。你只能到离我们远一点儿的地方过日子。”这些都是真的,不过此外,唐还有另一个原因:皮皮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英雄战将。如果他继续当布朗克斯地区的“市长”,一旦唐死了,他的儿子们怕是都得活在皮皮的阴影里了。
“你就是我在西部的代理人,”他对皮皮说,“等着发财吧。不过,有些要紧事得办了。”
他把拉斯维加斯一幢房子的房契递给了皮皮,然后转向了小儿子、二十五岁的文森特。几个孩子中,文森特的个子最矮,可结实得简直像石头城门。他的话不多,一副软心肠。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他就学会了意大利的各种经典农家菜式;他母亲去世得早,他当时哭得最伤心。
唐朝他笑了:“我要决定你的命运了,”他说,“我要让你去做真正想做的事,你去纽约开一家最好的餐馆。别不舍得花钱,要让法国人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美食。”皮皮和其他的子侄都笑了,连文森特自己都乐了。唐笑着对他说:“你去欧洲最好的烹饪学校学上一年。”
虽然很高兴,文森特还是嘟囔了一句:“就他们能教我什么?”
唐严肃地看着他:“你的点心技术还可以再提高些,”他说,“不过,最主要的目的是学习怎么经营和管理财务。说不定你能开自己的连锁餐馆。乔治给你投钱。”
最后,唐看着佩蒂耶。佩蒂耶是二儿子,三个儿子里他最活跃。他性情温和,虽然不过是二十六岁的毛头小伙子,唐却知道,他的身上,有着西西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昔日的风采。
“佩蒂耶,”唐说道,“皮皮去西部的话,你就是布朗克斯的头领了。你要为家族提供能够拼命的人。我给你揽了一桩大买卖,是一个建筑公司。以后就由你来翻修纽约的摩天大楼,兴建州警署的营房,铺设城市道路。这桩生意很稳当,但是我希望你能把它做大。这样一来,你手下的人都有了合法工作,你也能大赚一笔。你先去给这公司现在的老板当学徒。不过记住,你的主业,是要给家族供应和调配人手。”他转向了乔治。
“乔治,”唐说,“你来继承我的位置。除非绝对有对必要,否则那些有危险的事情,你和文尼1就不要再参与了。眼光要往前看。你的孩子、我的孩子、小丹特,还有克罗奇菲西奥,他们不能在这种环境里成长。我们有钱,犯不着为了吃饱饭豁出命去。从今以后,我们家族的角色,就只是其他家族的财政顾问。我们帮他们出谋划策、调停他们的纠纷。但是要做这份差事,我们手头要有底牌和得力的人手。而且,我们必须保护每个家族的财产,这样他们才能让我们分享利益。”
他顿了顿,又说道:“二三十年之后,等我们全都藏身于合法世界时,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财富了。今天受洗的两个孩子,永远不必替我们赎罪,也不必因为我们而担惊受怕。”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留着布朗克斯的地盘不放?”乔治问道。
“我们要做的是助人为乐,”唐说道,“不是舍己为人。”
一小时后,唐·克莱里库齐奥出现在主楼的阳台上,俯视着下面的庆典。
巨大的草坪上摆满了餐桌,翅膀一样的绿色遮阳伞包围了桌子,两百位客人都聚集在这里,他们中许多人都来自布朗克斯地区。洗礼庆典本来应该是一片欢腾,但是眼下却稍显压抑。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铲除了桑塔迪奥家族。唐失去了他最爱的儿子西尔维奥,唐的女儿萝塞·玛丽耶也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此刻,人们流连在餐桌旁。桌上的水晶容器里装着深红色的葡萄酒,银白的汤盏里盛着汤和各种意大利面,浅盘中是切片的肉和奶酪,还有形状不一、松香脆软的面包。一支小乐队演奏着轻柔的曲子,唐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
唐看见那两辆盖着蓝色毯子的婴儿车停在环形餐桌的正中央。两个小家伙可真勇敢,没入圣水的时候他们一点都不怕。婴儿车的边上是两位妈妈——萝塞·玛丽耶,还有皮皮的妻子娜莱内·德·莱纳。他看得见婴儿的脸蛋,上面还没有一丝生活的印迹。他有责任确保这两个孩子——丹特·克莱里库齐奥、克罗奇菲西奥·德·莱纳——永远衣食无虞。他的计划一旦成功,他们就能生活在平常人的世界。他觉得很好奇,在场这些人谁都没对两个婴儿表示敬意。
他看见了文森特。平时一张脸总是冷得像石头的文森特,正在从他专门为庆典制作的热狗推车上给小孩子们发热狗。虽然跟纽约街头卖热狗的推车有点像,但是它更大些,上面的遮阳伞更鲜艳,而且文森特做出来的食物更美味。他系着一张干干净净的白围裙,把酱菜、黄芥末、红葱和辣酱夹进热狗里。孩子们谁想得到热狗,就得在他的面颊上亲一口。虽然外表粗粝,但文森特其实是他儿子里心肠最软的。
地掷球场上,佩蒂耶跟皮皮·德·莱纳、维吉尼奥·巴拉佐,还有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在一起比赛。佩蒂耶最善于恶作剧,对此唐十分不赞成,因为这容易带来危险。这会儿,佩蒂耶又在给比赛捣乱了——掷出去的球才击中一下,就四分五裂了。
维吉尼奥·巴拉佐是唐的代理人,是替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办事的执行官。他永远精力充沛,见到佩蒂耶就假装要追上去抓住他,佩蒂耶就假装逃命。对唐来说,这种把戏可有点讽刺。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佩蒂耶生来就是当杀手的料;而巴拉佐看上去没个正经,但凭真本事闯出了名声。
可是这两个人,谁也比不上皮皮。
唐注意到,除了萝塞·玛丽耶和娜莱内这两位母亲,其他姑娘们都盯着皮皮不放。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跟唐本人一样高的个头,强健硬朗的躯体,粗犷俊朗的面庞。许多男人也在注意着他,一些是他在布朗克斯领地的手下。人们在观察他领导者的气魄和灵活潇洒的身手,对他的传说也有所耳闻——他是“铁锤”,是“最合格的人”。
面颊红润的大卫·雷德菲洛年纪轻轻就成为美国最有势力的毒品贩子,此刻他正揉捏着婴儿车里两个宝宝的脸蛋。还有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他西装革领,置身这场奇怪的比赛中显然感到局促不安。格罗内韦尔特跟唐年纪相仿,都已经快六十岁了。
今天,唐·克莱里库齐奥要改变这里所有人的生活。他希望会有一个好结果。
乔治来到阳台通知唐参加今天的第一次会议。十个黑手党头目正在书房等候,乔治已经把唐的计划简要知会给了他们。洗礼庆典是这场会面的绝佳掩护,但是这些人跟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并没有真正的社交往来,他们想尽快建立这种联系。
克莱里库齐奥的书房没有窗户,只有沉重的家具和一个小吧台。十个人围着宽阔的黑色大理石桌子坐下,个个表情肃然。他们依次跟唐·克莱里库齐奥打招呼,然后急切地等待着他开口。
唐·克莱里库齐奥把他的儿子文森特和佩蒂耶、他的执行官巴拉佐,还有皮皮·德·莱纳也叫来参加会议。人来齐之后,态度冷漠不屑的乔治作了简单介绍。
唐·克莱里库齐奥端详着面前众人。这些都是地下世界中权势最为煊赫的人物,致力于解决人们真正的需求。
“该讲的我儿子乔治已经都给你们交代了,”他说,“我的计划就是这样。我会放弃目前的一切权益,只留博彩。我在纽约的活动都移交给我的老朋友维吉尼奥·巴拉佐。他会组建他自己的家族,独立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之外。我在国内其他地方的收益,包括工会、运输、烟酒,还有毒品,我都转让给你们各个家族。我的一切合法关系都对你们敞开大门。作为回报我的要求是,我要管理你们的收入,我会保证它们的安全,你们可以随时支取。用不着担心政府追踪这些钱,而我只要求抽取百分之五的手续费。”
对十个人来说,这笔交易简直像做梦一样。他们千恩万谢,因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本可以进一步控制甚至捣毁他们的家族,却在这个时刻选择了急流勇退。
文森特绕过桌子,给每个人都斟了酒。大家举起酒杯,庆祝唐金盆洗手。
黑手党头目作了隆重告别之后,佩蒂耶陪着大卫·雷德菲洛来到密室。大卫坐在唐对面一把真皮扶手椅里,文森特给他倒了酒。雷德菲洛的与众不同不光是因为那一头长发,还因为他戴的钻石耳环、身上的粗棉布外套和干净平整的牛仔裤。他有斯堪的纳维亚血统,因此一头金发,眼睛湛蓝,总是显得热情、率性。
唐对大卫·雷德菲洛十分感激,因为正是大卫证实了,做毒品买卖时,法律机构也能靠贿赂摆平。
“大卫,”唐·克莱里库齐奥说,“你退出毒品生意吧,我有更好的事让你做。”
雷德菲洛并未反对,“为什么现在退出?”他问道。
“第一,”唐说,“政府花很多时间打击毒品买卖,麻烦太大。你后半辈子根本活不安稳。更重要的是,太危险。我不允许我儿子佩蒂耶和他的手下一直给你当保镖,那些哥伦比亚人太野蛮,说动手就动手,简直不要命。毒品生意就让给他们算了。你去欧洲。我会安排人在那保护你。要是你想找点事干,就去意大利买家银行,定居罗马。我们在那会有很多生意。”
“太好了,”雷德菲洛说,“我既不懂意大利语,也不懂银行。”
“你都可以学,”唐·克莱里库齐奥说,“你在罗马肯定过得舒服,或者你希望留下来也行,但是我不会再支持你。佩蒂耶也不会保障你的安全。你选吧。”
“谁接我的买卖?”雷德菲洛问道,“给我买断的钱吗?”
“哥伦比亚人会接管毒品买卖,”唐说,“谁也阻止不了,这是大趋势,不过政府少不了找他们麻烦。那么,去还是不去?”
雷德菲洛思忖片刻,笑了:“告诉我该怎么做。”
“乔治带你去罗马,把你介绍给我的人,”唐说,“以后他会一直协助你。”
唐抱了抱他:“多谢你听从我的建议。在欧洲我们还是伙伴。相信我,这对你绝对是好事。”
大卫·雷德菲洛离开后,唐让乔治把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带到书房。作为拉斯维加斯桃源酒店的所有人,格罗内韦尔特曾经受到过桑塔迪奥家族的庇护,可这个家族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格罗内韦尔特先生,”唐说,“桃源酒店继续由你经营,我会提供保护。不必担心你自己或财产的安全。你仍然持有酒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桑塔迪奥家族原来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现在归我,法律身份保持不变。你同意吗?”
格罗内韦尔特尽管上了年纪,仍举止庄重、仪表堂堂。他谨慎开口道:“如果由我继续经营,我的权力必须保持不变。否则我宁可把我的股份卖给你。”
“把这座金矿卖了?”唐不相信,“不,不,别害怕我。我始终是个生意人。桑塔迪奥家族要是收敛一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虽然他们不存在了,但你和我都是讲道理的人。我会派代表接替桑塔迪奥家族。约瑟夫·德·莱纳,也就是皮皮,得到他应得的一切。他是我西部的代理人,年薪十万,由你的酒店支付,具体方式你看着办。如果你得罪了人或是惹上什么麻烦,你可以找他。做这一行,总是会有麻烦。”
瘦高的格罗内韦尔特看上去非常平静:“你为什么看中我?你完全有其他办法赚更多钱啊。”
唐·多梅尼科郑重说道:“因为你是这一行的天才。拉斯维加斯每个人都这么说。这些回报表示我对你的敬重。”
格罗内韦尔特笑了:“你已经给我很多了。你把酒店还给了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唐宽厚地笑了。虽然他一向是个严肃的人,但他很乐意用自己的权势给别人一个惊喜。“你可以任命下一个内华达州博彩业委员会成员,”唐说道,“目前他们空了个席位。”
格罗内韦尔特生平第一次感到惊讶,而后十分佩服。他高兴至极,因为他看到了酒店的未来,这是他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你要是连这都做得到,”格罗内韦尔特说,“我们将来就真要发大财了。”
“已经安排好了,”唐说,“现在你可以离开了,祝你玩得愉快。”
格罗内韦尔特说:“我要回拉斯维加斯去了,让人知道我来你这可不是件好事。”
唐点点头,“佩蒂耶,派人开车送格罗内韦尔特先生去纽约。”
现在,除了唐之外,屋子里就剩下他的几个儿子、皮皮·德·莱纳,还有维吉尼奥·巴拉佐了。这几个人都在面面相觑。只有乔治是唐的心腹,其他人并不知道唐的打算。
作为代理人,巴拉佐还年轻得很,他只比皮皮大上几岁。他控制了工会、纽约服装区的运输业,还有一部分毒品产业。唐·多梅尼科告诉他说,从今开始,他的生意要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独立出去。他对经营有完全的控制权,而只需要上缴百分之十的收入而已。
维吉尼奥·巴拉佐被这样的慷慨大方搞得茫然失措。平时他总是激情饱满地表达感谢或是不满,可现在这种感激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拥抱唐。
“你收入的一半我会帮你保存,用于养老或者你运气不好的时候。”唐对巴拉佐说,“请你原谅,但是人是会变的,他们的记忆会出问题,他们对曾经的慷慨大方的感激之情也会淡化。我要提醒你把账目弄准确。”他顿了顿,“我毕竟不是税官,总不能征利息或者罚款。”
巴拉佐明白这一点。唐·多梅尼科必然会迅猛地给予惩罚,甚至不会事先警告。而且,这种惩罚往往就是死亡。不过,对付一个敌人,还有别的方法吗?
唐·克莱里库齐奥打发走了巴拉佐。但当他把皮皮送到门口时,他停住脚,然后把皮皮拉过来,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记住,我们之间有个秘密。这个秘密你必须永远保守住。我从没给你下过命令。”
楼外的草坪上,萝塞·玛丽耶正等着要跟皮皮·德·莱纳说话。她是个年轻美丽的寡妇,但是黑色不适合她。失去丈夫和哥哥的哀恸压抑着她那种与生俱来的活力,使她的美丽黯然失色。她棕色的大眼睛异常暗淡,小麦色的肤色接近蜡黄。她怀抱着刚刚受浸、扎着蓝丝带的儿子丹特,只有他才能给她带来一抹生气。今天,她跟父亲唐·克莱里库齐奥,还有她的三个哥哥乔治、文森特、佩蒂耶,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而现在,她想找皮皮·德·莱纳当面谈谈。
他们是表亲。皮皮要年长十岁。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曾经疯狂地爱上了他。但是皮皮始终摆着长辈的架子,让人生厌。虽然他出了名的纵情肉欲,来者不拒,但是他足够谨慎,不至于对唐的女儿乱来。
“皮皮,”她说,“恭喜你。”
皮皮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使他的粗犷更加吸引人。他俯下腰亲了亲婴儿的额头,随即惊讶地注意到小婴儿那带着淡淡的教堂熏香的毛发已经如此浓密。
“丹特·克莱里库齐奥,名字真美。”他说。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恭维。萝塞·玛丽耶给自己和儿子重新用上了娘家姓。唐用无可挑剔的逻辑说服了她才让她同意这么做,但她仍然有一种罪恶感。
正是出于这种罪恶感,萝塞·玛丽耶说:“你是怎么说动你新教徒妻子参加天主教庆典的受洗仪式?而且还给孩子起了这么虔诚的名字?”
皮皮朝她笑了笑说:“我妻子爱我,她想取悦我。”
萝塞·玛丽耶想,这倒是真的。皮皮的妻子爱他,因为根本不了解他,起码没有她自己这么了解他,不如她曾经那么爱他。“你给你的儿子起名叫克罗奇菲西奥,”萝塞·玛丽耶说,“你本来可以起个美国名字让她高兴一下。”
“我给他起了你祖父的名字,为了让你父亲高兴。”皮皮说。
“我们都得让他高兴。”萝塞·玛丽耶说道。不过,她的刻薄被微笑掩盖住了。她的脸型让脸上自然挂着笑容,显得亲切甜美,说什么话都让人感到愉快。她顿了顿,犹豫道:“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皮皮茫然地盯着她看,有点惊讶,又稍稍有些忧虑。然后他轻声开口道:“你从来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啊。”他搂住她的肩膀,“相信我,”他说,“别想这些了,都忘了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过去的就过去了。”
萝塞·玛丽耶探下头去亲吻婴儿,实际上只是为了不让皮皮看到她的脸而已。“我什么都明白。”她说道。她知道,这些谈话他都会告诉她的父亲和哥哥们的。“我没事的。”她想让家人知道,她依然爱他们;她的孩子被家族接纳、受到圣水的濯洗和救赎,免于陷入无尽的地狱,她很知足了。
这个时候,维吉尼奥·巴拉佐领着萝塞·玛丽耶和皮皮来到了草坪的中央。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走出楼门,身后跟着三个儿子。
男士穿着正装,女士身着长裙,婴儿被缎子裹着,克莱里库齐奥家族面对着摄影师聚成了一个半圆。来宾热烈鼓掌、欢呼庆祝,这一刻被永远地保留了下来:平安的、胜利的、爱的一刻。
之后,这张照片被放大装裱好挂在了唐的书房里,紧挨着他儿子西尔维奥的最后一张肖像照。西尔维奥在他们和桑塔迪奥家族的斗争中被杀害。
唐站在卧室的阳台上,观看着余下的庆典。
萝塞·玛丽耶推着婴儿车,走过了地掷球场;皮皮的妻子娜莱内,身材苗条、高挑,举止优雅,沿着草坪一路走来,怀里抱着她的儿子克罗奇菲西奥。她把自己的孩子也放在了丹特的婴儿车里,两位母亲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唐突然感到一阵喜悦涌上心头——这两个孩子会受到很好的庇护、平安长大,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样的幸福生活要花多大代价。
佩蒂耶把一只奶瓶放进了婴儿车,大家都乐了——两个宝宝争夺了起来。萝塞·玛丽耶从婴儿车里抱起了自己的孩子。唐还记得她几年前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满怀遗憾地想,没有什么比陷入爱情的女人更美丽,也没有什么比突然成为孀妇更令人心碎。
萝塞·玛丽耶是他最爱的孩子。她从来都是光芒四射,热情洋溢。但是,萝塞·玛丽耶变了。丈夫和哥哥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然而,照唐的经历看来,真正的有情人总会再度找到爱情,孀妇也会有厌倦黑纱的一天。再说现在的她,有个婴儿可以照顾。
唐回首自己的一生,对于这样的收获,他感到惊讶。当然,为了追求权势与财富,他曾经作出过可怕的决定,但是他并不怎么后悔。这一切都是必要的,而且也证明是正确的。让别人为罪孽呻吟涕泣去吧,唐·克莱里库齐奥接受自己的罪恶,他知道,他所信仰的主会宽恕他的。
皮皮在跟布朗克斯来的三个手下玩地掷球。这几个人都比他年长,在布朗克斯都有各自真正的生意,但他们尊敬皮皮。一贯精神百倍、技艺高超的皮皮,仍然是众人注意的焦点。他是个传奇,他跟桑塔迪奥家族的人都玩过地掷球。
皮皮掷出的球击中了对手的球,使它偏离了目标,他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皮皮这样的人真难得,唐想。他是个忠诚的战士,知心的伙伴,他强壮而敏捷,狡猾又稳重。
他的好朋友维吉尼奥·巴拉佐来到了地掷球场。他是唯一能跟皮皮的球技相抗衡的人。巴拉佐出手掷球的时候耍了个炫目的花式,球成功击中目标的时候,他收到了热烈的喝彩。他带着胜利的姿态举手向阳台的方向示意,唐也拍手回应。唐感到骄傲,这些杰出的人在他的带领下大放异彩,还让他们能在棕枝全日齐聚科沃格。而且,他的远见会在艰难岁月到来的时候,给他们提供庇护。
唐预见不到的是,尚未成形的意识当中,竟已埋下了邪恶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