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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蒂尔•兰波

第五章 流放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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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狱一季》中,兰波曾说:“我还会回来,肢体如同生铁铸就,皮色黝黑,眼睛如狂如怒:人们从我的面具就能断定我是出自一个强悍的种族。我将拥有黄金。”(王道乾 译)

但他的回归截然不同!

在他计划回家找一位妻子的第二年春天到来前,他病倒了。从2月开始,他的右膝盖反复感到刺痛,但他并没有感到焦虑,认为这不过是哈勒尔潮湿的冬天导致的风湿病带来的疼痛,温暖的春天会驱散一切。他一直听说,锻炼是治疗风湿病最好的办法,因此他采取了这种暴烈的方式来治疗他的腿。他习惯性地忽视身体上的不适,一贯轻视肉体上的疼痛,因此他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每天都在粗糙的路面上行走二十到四十公里的路程,也会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长时间地骑行。然而,疼痛依然夜以继日地折磨着他,就像有人正用一把大锤敲击他的膝盖。[621]

后来,他开始注意到关节周围和下方的肿胀,但他把这归因于静脉曲张。在获得医用的弹性袜之前,他用绷带紧紧缠住关节,然后继续进行剧烈的运动。

然后,发热侵袭了他的身体;他只要看到食物就觉得恶心;每一天,他的腿都变得更加跛和无用。然而,他依然继续强迫自己骑马和走路。

于是,疾病扩散到了他的大腿,最终也蔓延到了小腿上。每一次翻身下马时,他都会以为自己再也不能用腿走路了。此时,他的血液循环受到了阻碍,疼痛遍布了从脚踝到髋部的每一根神经。

但当时的生意十分繁忙,他无法从工作中抽身;他试着去忘记腿的状况和那毫不留情地折磨着他的肿痛。他迅速地瘦了下去,一看见食物就会感到恶心的病况还在持续,这让他变得虚弱,也无法进食,持续的失眠让他在夜间也饱受折磨。

他挣扎着想要继续正常生活,六个星期后,他终于决定卧床休息,或者至少半坐在沙发上,看看持续休息是否能让他的腿有所好转。他让人把沙发抬进了办公室,放在办公桌和窗户之间;在这里,他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动向,以及仆人们用秤给咖啡豆和麝香称重。这一切让他本就不堪重负的内心更加劳累,他不得不付钱请人来打杂,只为能躺在那里一动一动,同时,双眼焦虑地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

然而,他膝盖上的肿胀一天比一天严重,甚至到了无法弯曲关节的地步。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的整条腿都变得十分僵硬,大腿和小腿完全不能动,膝盖肿成平时的两倍大。

埃及驻军撤退后,哈勒尔再也没有能给他看诊的医生。在经历了几个星期躺着无法动弹、无法入睡的痛苦折磨后,他终于决定前往海岸地区,再从那里去亚丁。由于出发的时间非常紧迫,他不得不快速了结手上的生意,并因此承受了巨大的损失。

由于无法骑马,他找人定做了一副盖着帆布的担架,雇用了十六个人来把他抬去三百公里之外的泽拉港,途中一共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在沙漠中行进时所承受的折磨难以想象;我们从他写给妹妹的信中读到了关于这段旅程的描述,他也在自己那不加修饰的笔记里记录了这段向海岸地区的远征,这些笔记几乎成了一种强制性的习惯。

他在1891年4月7日离开了哈勒尔。工人们笨手笨脚的,旅途上的颠簸让他几乎难以忍受,高原的下坡路也给他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当时一直下着暴雨,抬着他的人都光着脚,常常在碎石上滑倒。担架制作得很是粗糙,每次抖动都让他以为它快要断了。他认为也许骑行会更加舒适一些,于是把病腿固定在一根棍子上,再搭在骡子的颈部,尝试用这样的方式骑着骡子前进。但很快,疼痛就让他难以忍受,于是又一次回到了担架上。

4月9日,也是旅途的第三天,旅队被暴风雨冲散,负责抬他的工人们把其他工人和带着物资的骆驼落在了后面。他在三十个小时里没吃没喝;其中的十六个小时都是在热带暴雨中度过的,而他只能毫无遮蔽地躺在担架上淋着暴雨。他们一直等到能够发现骆驼的行踪。11日那天,他们终于和其他人取得了联络;旅队再一次集合在一起继续这场苦旅。

经历了一个星期的折磨,负责抬担架的工人们开始感到沮丧和疲劳。4月14日晚上休息时,他们愤怒地砸了担架,给病人带来了剧烈的疼痛;为了保持旅队的纪律,兰波不得不向他们收取罚款。

终于,他抵达了泽拉港,疼痛让他几乎失去了意识。那天有一艘发往亚丁的船,他让人把自己抬上了船。

在接下来的整整三天里,他躺在甲板的一个床垫上不能动弹,没有食物,也没有人照顾他,就这样一直到了亚丁。他被送进了欧洲人的医院,在那里,英国医生告知他,他的腿的情况十分严重,可能需要立刻截肢,但要先观察一下治疗的效果。于是,他接受了六天的治疗,也是六天的折磨;兰波躺在那里,他的腿被固定在天花板上,这样就能保证他不会动。亚丁已经进入了炎热的季节,这让他无法休息、不能入眠;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由于长久地以一个姿势躺着不动,又没人照看,他背上的皮肤全都擦破了。

由于治疗对腿的情况毫无帮助,医生终于决定嘱咐他立刻返回法国。一开始,他觉得兰波的情况已经无药可救了,但他不敢承担截肢的责任,生怕病人会因此而死;他更希望把他送到别人那里去治疗。[622]

出发前往法国之前,兰波首先和蒂昂结清了账目,卖掉了一切。他从中获得了大约一千五百英镑的现金;再加上别人欠他的几百英镑和他母亲七年前以他的名义投资在土地上的八百多英镑,这就是他十一年来在索马里海岸的地狱里度过的第二个“地狱一季”中获得的全部。

一切都了结后,他向忠诚的贾米告别,他心里清楚,自己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了。贾米恳求他允许自己继续陪伴在他身边;他已经准备好放弃一切——房子和家人——只为追随主人到天涯海角。兰波曾对伊莎贝尔说:“他在我的脚下爬行。”[623]但他不愿让这个年轻的男子和他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婴儿分离。[624]于是,他搭上了前往马赛的船,但由于病情过于严重,他一抵达目的地就被送进了圣母医院。

我病得很重、很重[他在给母亲和妹妹的信里写道],[625]疾病已经让我变得骨瘦如柴,右腿现在肿得巨大,看起来就像个南瓜。如果并发症不需要截肢,这一切会持续很长的时间。不管怎么样,我下半辈子都将在残疾中度过……生活已经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了!我是多么悲惨!我变得多么悲惨!我把36800法郎汇到了巴黎的国家贴现银行,但没有人能帮我去兑现支票,也没人能帮我做事。我身上也有很多钱,但我没办法看紧它们。我连床都下不来。我该怎么办?我的生活是多么悲惨!您能想办法帮帮我吗?

接下来,他发了一封电报,内容如下:[626]

今天,你或伊莎贝尔来马赛,坐快车。星期一早上,要给我截肢。有死亡危险。需处理重大事务。阿蒂尔。圣母医院。请回复。

兰波

他的母亲迅速行动起来,一收到他的电报,她就立即回了电报:“我出发了。明天晚上抵达。勇气和耐心。”

她抵达之后,后续的治疗依旧没有起色,兰波的右腿被截肢。

在哈勒尔流放的最后几年里,兰波常常思念母亲,焦急地期待着二人再次重逢的那天。他对母子之间的亲密关系抱有很大的期待;他已经把所有的任意妄为都抛诸脑后,准备好接受这样的观点:她早期对他的残忍对待也许并不完全是她的错误。但当他看到母亲依旧是过去那个——只是更年长、更死板了——让他的童年无比枯燥乏味的女人时,他的感情化为了苦涩。人是不会变的,尽管兰波夫人在认为有必要时有能力做出慷慨、富有同情心的伟大行动,但现在,她和过去一样,无法对自己的孩子表达感情,也无法用温暖的爱意包围自己所爱的人。阿蒂尔为此受到了极大伤害,手术十天后,她就返回了家中,留他一个人面对巨大的孤独和悲伤。当时他并不知道伊莎贝尔正在生病;她的病情不算严重,但足以让母亲认为自己需要回到她身边,因为她已经没什么可以为儿子做的事了;有其他人受雇照顾他,他们的职责就是尽心尽力地为他服务。除此之外,当时正值农忙,对于兰波夫人而言,她绝不会允许自己为感情而耽误工作和职责。她当时给伊莎贝尔写了一封信。[627]

我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我打算明天出发,星期二下午两点。星期四晚上我才能到罗什。别让人来接我。我情愿独自一人回来。我本来打算今天就走,但阿蒂尔的眼泪触动了我;不过,如果我要留下来的话,那我至少要待上一个月:这怎么可能!我正努力把一切都做到最好;希望上帝的意志能够得到贯彻。不要再给我回信了。v.兰波。

但在她走后,兰波为自己对母亲的厌恶感到十分悔恨,也为妹妹的情况而焦心。他给她写了一封信:[628]

你说的那些关于葬礼的故事是什么意思?不要这么害怕,拿出耐心来;照顾好你自己,勇敢起来。唉!我很想见到你,你能出什么事呢?生了什么病?时间和关爱会治好所有的病。不管发生什么,你必须顺应天意,不要绝望。

母亲离开我时,我很愤怒,因为我不明白她离开的理由。但现在我明白了。她应该和你在一起、照顾你。你可以请求她原谅我吗?替我向她问好。再见,但谁知道什么时候?

母亲离开他后,他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除了那些关于他破碎人生的黑暗、阴沉的思绪外,他什么也想不到,身边也没有能慰藉他的朋友。但在他极度缺乏关爱和同情时,他和伊莎贝尔这个他几乎不了解的小妹妹之间产生了深厚情谊,尽管他们二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他最后的书信都是写给她的,他也只有对她才会发出对自己悲惨命运的哀号。

亲爱的妹妹[他写道],[629]你一直没有给我写信。发生了什么事?你的上一封信让我害怕,我很想知道你的消息。我希望那不会给我们带来新的烦恼。我们都遭遇了那么多不幸。至于我,我只能日夜哭泣。我是个快死的人!终身残疾!我以为两个星期内就会痊愈,但即便那样,我也只能拄着拐杖才能行走。至于假肢,医生说我要等很长的时间——至少六个月。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在这个世界上能做什么呢?如果我回家,三个月内,甚至在更短的时间里,我就会被寒冷赶走。反正接下来的六个星期我都不能离开这里;我需要一些时间来练习拄拐;我要到七月底才能回家,但九月底又必须离开。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所有的忧愁,它们快把我逼疯了。在夜里,我就连睡着一秒钟都不可能。生命就只有悲惨的苦难,永无止境的苦难。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第二天,他试着拄着拐杖行走,但截肢的位置过高,保持平衡变得异常困难。此外,他剩下的那条腿由于缺乏运动而变得无力,他时常感到刺痛,这感觉和另一条腿在哈勒尔时几乎一样。他对此念念不忘,为这个神秘的病魔侵扰而感到悲苦。于是,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灵,尤其是在难以入眠的长夜;他会凭着记忆追溯病魔的每一个阶段,他还记得,右腿的毛病就是从刺痛开始的,之后就出现了失眠。

他会日夜不休地制订早日轻松活动的计划;这一需求对他的身体来说是一种折磨,在精神层面更是把他拉扯得四分五裂,让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心神不宁。他回想着要做这做那,要去这里和那里,但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他的行动面对着巨大的困难。他甚至无法在不把自己扭曲成一个可怖形状的情况下给自己穿衣服,因为他无法在独立站起。此时,他已经学会如何在平地拄着拐杖行走,但他无法上下楼梯,并且,如果地面凹凸不平,他的拐杖会嵌进腋下,给他的肩膀带来无法忍受的疼痛。

如果有任何人处于和我一样的情况[他在给伊莎贝尔的信中写道],[630]并来寻求我的建议的话,我就会对他说,千万不要允许自己被截肢。如果这会带来死亡,那也是比失去一条腿活着好。比起被截肢,我宁愿在地狱里忍受一年的折磨。这就是结果!这就是现在的情形!你坐着,但是过了一会儿,你想要站起来。你可以用拐杖跳上几步,但很快你又不得不坐下。你的手握不住任何东西,走路的时候,你无法把眼睛从仅剩的一只脚和拐杖上移开。你的脑袋和肩膀都向前弓着,你的背脊弯曲得就像个驼子。你恐惧人们的眼光,生怕他们会把你推倒,伤到你剩下的那条残肢。看到你那样跳着,人们只会咧着嘴笑。坐下时,你的双手会抽搐,你的表情看起来像个傻子。于是,你被绝望控制住了。你依然坐着,全身麻痹,一边哭一边等待夜幕降临;夜晚来了,但它只会带来无休止的失眠,然后,比昨夜更加悲伤的早晨来临了,周而复始。

他曾经辛酸地回忆起五个月前的自己,那时的他充满了活力和精力。流浪的日子离他远去了,那时他骑在马背上翻越山岭、穿过沙漠,在旅途中渡过河流和海洋。现在,他面前的未来只属于一个悲惨的瘸子。

多么无趣,多么疲倦,多么悲惨,我想起自己所有的旅行,五个月前的我是多么的有活力啊。那些穿山越岭的旅行去哪儿了?骑行,徒步,沙漠,河流,海洋,都去哪儿了?现在,我这一生就只是个缺了一条腿的瘸子。我开始意识到,什么拐杖、木头腿、假肢,它们都是胡说八道,它们只能让你拖着自己的残躯,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过才刚计划要在今年夏天回到法国结婚!永别了,婚姻!永别了,家庭!永别了,未来!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我不过是一截动不了的树桩罢了![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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