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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蒂尔•兰波

第二章 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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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波上尉离家后,他的妻子从拿破仑路搬去了临近的一条老街波旁路上。由于收入的减少,她必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波旁路可不像全是奢华商铺的拿破仑路;它有些脏乱破败,只有最贫穷的劳工才住在这里。对于兰波夫人这样一个对保守和庄重有病态执著的人来说,这条街道上温暖、家常的生命力只会令人反感。母亲们会站在家门口互相闲谈,从窗口朝着对街的人嚷嚷,当她们需要点什么的时候,就毫无羞耻心地向邻居伸手讨要。在维塔莉的一生中,她家的门户总是紧闭着,仅仅对极少数人开放——她确实也从未与任何人有亲密的往来——在波旁路居住了超过两年的她,总是踏着尊贵、孤傲的步伐,她的双脚从不沾染泥土,也绝不会沉沦在这条街道的污泥之中。但对她的孩子们,尤其对阿蒂尔来说,周遭的生活源源不断地带来趣味和快乐,比起过去在受人尊敬的街区生活,他们从这里获得了更多历险的机会。在母亲背过身去的时候,他会悄悄地溜出去,和穷人的孩子们称兄道弟;他艳羡他们似乎更有色彩、更叫人兴奋的生活。

怜悯!这些孩子是他唯一的好友,

瘦骨嶙峋,双眼无神,光着头,

他们把沾满泥巴黑黄的瘦指

藏在粪臭扑鼻的破衣里,

他们说话就像白痴一样温顺!

母亲要是撞见他卑劣的怜悯,

会惊恐万状,孩子深深的温情

在她的惊奇中烟飞云灭。

好了。她面对蓝色的目光,——它在撒谎![20](飞白 译)

但当兰波夫人发现儿子们这种不合规矩的冒险时,她开始感到焦虑,担心她的孩子们会变成和那些穷人家的孩子一样的人,学会那些无礼的做派和粗鄙的言谈。她对儿子们另有寄望,她决不允许他们成为微不足道的劳工。她认为,如果自己允许当下的状况持续下去的话,她就无法真正完成作为母亲的职责,因此她决定不计较任何成本,搬家。也许她在波旁路的流放生涯中攒下了一些钱,也许罗什的农场带来了一些额外的收入。1862年,在阿蒂尔即将满八岁时,他们离开了这条属于贫民的街道,搬进了全城最好的街区奥尔良街,那里有高雅的小饭店,有一条宽敞的大道;在春天,大道两边的栗子树会绽放怡人的花朵;在秋天,树叶会换上深深的金黄色;即便在夏天,那里的空气也十分清爽舒适。

到此为止,家中的男孩们除了自己的母亲外,从未有过其他的老师;但这时他们已经分别到了九岁和八岁的年纪,要开始去学校学习母亲不懂的希腊语和拉丁语。他们被送去了罗萨学校,阿蒂尔的第一个文学作品就是在校初期完成的。这篇作品值得一提,因为它展示了对于一个九岁的孩童来说不可思议的描写才能和洞察力,以及得心应手的语言应用。以下是这篇好几页长的小作文的开头——约七百字的长度本身对于一个这样年幼的男孩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太阳仍旧温暖;然而它已经不再能照亮地球;就像一支被放在[字迹难以辨认]边上的火把,只能用微弱的光芒点亮它们。所以这太阳,这地球的火把,快要灭了,只能让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逃出它着火的身躯之外,却不能让那树上的绿叶、那正在凋谢的小花和那些跨越几个世纪的松树、白杨和橡树为人所见。清爽的风,就是那清爽的微风,吹动树上的叶子,像溪流中的银色水流般沙沙作响,流向我的脚边。蕨类植物在风中垂下绿色的头颅。我进入梦乡,可免不了用溪水将自己洗净。我梦见自己出生在兰斯,那是1503年……[21]

考虑到作者的年龄,即便说这一段文字展现了法国浪漫主义散文的影响,也丝毫不会让它失色。

兰波夫人很焦虑,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浪费他们所受到的昂贵的教育;他们应当成为博学的人士,从而跨越社会阶层。她会亲自监督他们的学业,用一贯的简朴、严厉、缺少温情的方法来训练他们。有的时候,她会因为两个儿子不能毫无差错地背诵她让他们记下的、一百多行的拉丁文选而罚他们不吃晚饭就上床睡觉;这种背诵是她对一些小错的惩罚——也是对他们语言学习的督促。在这个时期,阿蒂尔不喜欢学校的作业,更憎恨母亲用巴掌和揪耳朵来冒犯他的尊严。在前文这篇作文里,他写出了自己对语言学习的看法;这些看法明确地表明,他在过小的年龄被迫接受过早的知识学习,这也可能为他后来对一切学习的憎恨提供了一部分的解释。

我不喜欢学习,就是那种阅读、写作和算数的学习。但是如果让我做家务、园艺、忙活杂务的话,好得很!——我喜欢做这些。为什么?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要学希腊语和拉丁语?我不知道。说实在的,学这些也没有用。就算学会了又能做成什么事儿?还不是什么用都没有!不,人们说了,学会这些的人能找到工作。可我不想给人打工;我想靠吃利息来获取财富。就算我想学习一门语言,又为什么一定要学拉丁语呢?没有人真的用拉丁语说话。只有一些时候报纸上会写一点拉丁语;谢天谢地,还好我不打算当记者。为什么要学历史和地理?确实,人得知道巴黎在法国,但是没人会问你巴黎的纬度是多少。再说历史,要学习迦勒底人[22]的生活,学习那波帕拉萨尔、大流士、居鲁士、亚历山大和其他几个因为名字长得要命而知名的人的生平,这就是一种折磨。亚历山大是不是有名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真的能确定拉丁人确实存在过吗?拉丁语可能是一门拼凑起来的假语言;就算拉丁人真的存在过,他们也该让我去吃利息,把他们的语言留给自己就好。我对他们做了什么坏事,让他们这么折磨我?再说说希腊语。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在用这门讨厌的语言!啊!saperlipotte de saperlipopette!sapristi![23]我啊,我要靠吃利息来获取财富。在同一所学校里浪费那么多年的时间就不是件好事,saperlipopettouille!要去当个擦皮鞋的,得到擦皮鞋的工作机会,你就要通过考试;你能得到的工作要么是擦皮鞋,要么是当猪倌,要么是放牛郎。谢天谢地,我可不想这样,我,saperlipouille。干这种工作,你得到的报酬是在脸上挨巴掌。别人都把你当成动物,可那不是真的。啊!saperpouillotte。(待续。)阿蒂尔。[24]

但对于阿蒂尔这样性情的男孩来说,最痛苦的事就是忍受他们随时随地受到的监视;他们从来都不被允许离开母亲的视线,因为她担心一不留神就让孩子们走上难以预测的邪门歪道。在两个儿子分别到了十六岁和十五岁之前,她每天都在学校大门口等他们放学,和他们一起走回家,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孩子们不会在放学路上和那些讨人厌的熟人一起游荡。[25]要是阿蒂尔想要一些独处的宁静时间来思考的话,他就得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在里面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尤其是夏天,这懊丧、愚蠢的孩子,

非要把自己关进清凉的厕所:

张大鼻孔,在那儿静静思索。[26]

在他度过的每个沉闷的一周中的每一个沉闷的日子里,星期天是最沉闷的。阿蒂尔盼望着能像他有一次在波旁路看到的穷人孩子那样没人理睬,这样就能逃脱无聊和倦怠。

他害怕十二月暗淡的星期天,

那时,他头发油亮,靠着圆桌,

把截面菜绿的《圣经》阅读;

每晚,梦都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不爱上帝;他爱那些穿着粗衣,

浑身乌黑的人,他见他们黑夜里

回到郊区。

德拉艾曾风趣地描述了兰波一家在每个星期天的早晨出发去参加大弥撒,引得路上行人停下脚步围观这一家子列队前行的奇怪场景。[27]最前面的是手牵着手的两个女孩,她们戴着干净洁白的棉质手套,穿着黑色的系扣靴;接着是两个男孩,他们穿着黑色的外套和自家制作的蓝灰色长裤,戴着白色的圆领和滑稽的黑色圆顶硬礼帽,一人手中钩着一把亮蓝色的棉质雨伞。队列的最后是兰波夫人,她带着那份端庄持重独自走着,像一个军士长一般硬挺着身躯,衣装从头到脚都是一丝不苟的黑色。

母亲似乎是在大减价的时候用便宜的价格买了一卷巨大的蓝灰色布料;而两个男孩在学校里就从来没有穿过不是母亲亲手裁剪的裤子,它们全都来自这块似乎永远也用不完的浅蓝色哔叽布。

因为孩子们保持了恭顺的态度,而且表现出来的样子也很乖巧,母亲觉得一切都好,于是合上了书本,心情轻松地转过身去。然而她没有意识到那个用如此无辜的蓝色眼睛注视着她的小男孩正在酝酿怎样的反叛。

母亲合上课本,满意而自豪地

走了,她没看见,蓝色的眼睛里

充满智慧的额头下

孩子厌恶透顶的灵魂。[28]

阿蒂尔孩童时期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阅读;和其他小男孩一样,他最喜欢的书是童话和冒险故事:费尼莫尔·库柏(fenimore cooper)和古斯塔夫·艾玛德(gustaveaimard)的小说。[29]在阅读时,他过着更加激烈的人生,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奇妙人生,他周遭所有的事件都被变形和改造,与故事里的场景融合,这一切都只能在他的想象中成为现实。后来,他找回了童年的记忆,并不是以一种清晰、平常的回忆形式出现,而是变成了对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记忆;当时的他无法判断他记起的究竟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还是仅仅是他想象中的虚构事物。这使得对他以童年记忆为基础而写作的诗歌进行研究变得异常复杂,对这些诗歌的解读也变得十分困难。

尽管兰波从未见过大海,童年时的他最常梦见的就是海;对他来说,海象征着一切美丽和自由的事物。他曾在房间里,躺在母亲为家务用途而购买的长长的亚麻布上,假装他们正在航行,而他也远远地离开,来到了海上。

啊,他品尝更多的是阴森森的东西,

空荡荡的房间,百叶窗紧闭,

房间又高又绿,潮气渗人,

他读着自己不断修改的小说,

书中满是沉重的灰天,被淹的森林,

和星林里肉体的花朵,

头晕目眩,跌跌撞撞,溃逃,怜悯!

——而街区里却传来嘈杂的声音,

下面——,他独自躺在坯布片上,

强烈地向往白色的征帆![30]

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那艘停在学校附近码头边的皮匠的小船。他曾经坚持要求哥哥早晨和他一起早早出门,这样就有时间坐在小船上等待学校的钟声响起。有的时候,阿蒂尔会站在船上左右摇晃,就好像小船遭到了暴风雨一样;然后他会对着哥哥大声喊叫,让他看清楚那正拍向船尾的巨浪。有的时候,恰恰相反,他只是俯身躺着,也不准弗雷德里克做哪怕最细微的动作,因为那会破坏宁静的水面;然后,他会深深地向水下凝望,在身下的水草中他能看见热带植物和奇怪的海洋怪兽。但学校的钟声总会不可避免地响起,把他从梦境中拉扯出来。

当弗雷德里克十二岁、阿蒂尔十一岁时,他们被送去了夏尔维勒中学。兄弟俩被安排进了同一年级,但弟弟很快就超过了哥哥。那一年他第一次参加了圣餐礼,当时他有着虔诚的宗教信仰。他心中所有的温情在家里找不到任何出口;他将这些感情投注在耶稣身上:耶稣以自己的死亡救赎他,给了他在母亲那里完全无法得到的许多的爱。阿蒂尔于是投身于践行自己的宗教信仰,他所投注的激情和狂热,与后来他投注于任何他中意的趣味相比毫不逊色。但是这份激情冷却得也很快。在参加第一次圣餐礼时,他着魔一般,狂热地信仰着,这份信仰是如此虔诚,让他完全做好了准备,恨不得立刻成为一个殉道者。有一天,他攻击了一群比他高大的男孩,因为他看到他们在玩教堂外洗礼盘里的圣水,还互相泼来泼去;但他们立刻反击,轻而易举地打败了他,还叫他“肮脏的卡果”,即肮脏的伪君子。

同一年,十二岁时,学校的管理层开始注意到他这个前途光明的学生。他做了一份古代史的简介,其中包括对埃及、叙利亚和巴比伦的介绍,这震惊了他的年级负责老师;据说这份简介里的解释清楚详尽,展示了一个不属于这样年少的孩子的成熟头脑。负责老师骄傲地把这份作品展示给了校长,并说道:“记住我的话,这是一个神童在学者之路上迈出的第一步!”[31]那时的阿蒂尔·兰波是学校里的得奖专业户,他开始崭露头角,将未能用完的激情和热情中的一部分投入到获取知识中;很快,这种激情掌控了他,让他把几乎所有其他的事情统统排除在外。[32]

在他到了三年级的时候,他的母亲立刻开始为他规划作为学者的光明未来。那时,她已经放弃了培养弗雷德里克成为有识之士的一切希望,因为他懒惰又迟钝,任何威胁或惩罚都不能让他学会任何知识。他带着泪,坚忍而顺从地接受一切,用他从家族中继承的偏执和智慧来反抗,直到达成目标:没人管他,让他平平静静地在自身的无知里打滚,让弟弟超过自己。那时,兰波夫人克服了自己天生不爱花钱的习性,聘请了阿蒂尔的年级老师莱里捷先生(m.lhéritier)来给小儿子私下授课,这样他就可以把其他男孩远远地抛在身后。

这位莱里捷先生是一个黑头发的小个子男人,声音低沉有磁性,脾气急躁,对最轻微的挑衅都不能容忍,随时会暴怒;但他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并且只要作品符合布瓦洛(boileau)的原则,他就会对文学充满激情。[33]他的急脾气和他能从巨大的愤怒状态中立刻转为极端的快乐的能力让他在男孩们中很受欢迎;他那些用来逗乐全班的无辜小笑话和孩子气的小把戏也很受欢迎;只有阿蒂尔没有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阿蒂尔令他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他可以看出来,尽管这个男孩总是在他努力活跃班级气氛时礼貌地微笑着,但他不是真的开心。他从来没能成功取得阿蒂尔的信任;除此以外,他还错误地以为他那胆怯的、有保留的态度只是因为害羞。但是,他还是给兰波带来了有利的影响,因为他的谆谆教诲激发了兰波对希腊语、拉丁语和法语古典文学杰作的热爱。他是第一个鼓励这个小男孩用法语和拉丁语写作原创诗歌的人。在莱里捷私下授课的帮助下,阿蒂尔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这一学年。[34]

然后,这一家人进行了兰波童年最后一次搬家;这次他们落脚在玛德莱娜河岸街,也就是今天的磨坊河岸街,就在默滋河边,离圣墓广场也不远。他们的公寓面对着那座美丽的十七世纪磨坊;从他的窗口,阿蒂尔可以时时凝视变化不息的河面和河岸对面的树林。

那时他刚刚进入青少年期,开始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从那些认识年少兰波的人的描述来看,在学校的最后三年,兰波似乎从来都没有在学校的朋友中不受欢迎或是感到不快,我们也知道他有几个亲近的好友,还有德拉艾和拉巴里埃(labarrière)这两个和他密不可分的亲密伙伴。[35]兰波兄弟在学校上学的前几年确实不太受欢迎;因为穿着可笑的衣服,他们的形象比起男孩应有的样子看起来更奇异一些,此外,他们总是很害怕弄破或弄脏自己的衣服。大家认为他们性格软弱,因为他们总是干净整洁,而且他们的母亲从来不允许他们参与任何课外的交友和游戏活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觉得他们既古板又不好接近。[36]在这之后,拉巴里埃开始和阿蒂尔攀谈,和他交朋友,还告诉其他的男孩,阿蒂尔本人和他最初的形象大相径庭,其实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拉巴里埃的想法在学校里很有分量;通过他的评判后,其他男孩毫无疑问地立刻也接受了兰波兄弟俩。[37]

很快,德拉艾、拉巴里埃和阿蒂尔·兰波成了最亲密的朋友;他们什么事都一起做,还自称为“三个火枪手”。他们互相鼓励对方做出大胆的举动,互相借书,也在课业上互相帮助。但是,拉巴里埃当时认为德拉艾的智慧比兰波高很多,他觉得后者只是个努力的“书呆子”;后来,兰波作为作家名声斐然,这让拉巴里埃很是诧异。[38]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兰波在学校时有任何不受管教或爱找麻烦的行为。在表面上,他是一个乖孩子,一个模范生。他自己后来也说,“为了顺从捏着一把汗”[39]。这个极其努力的小男孩用他的模范行为迷惑老师,用他从不失败的无所不知令同学感到畏惧。但是学校里的男孩们并不讨厌他,反而依赖他的帮助,因为他们知道,阿蒂尔善良、友好,绝不会让他们失望。据说在老师背对着教室写板书时,兰波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为年级里的每个男孩写一段拉丁语诗。标题都是一样的,因为是课堂练习的作业,但是诗的内容各不相同,这样老师就不会看出来出自一人之手。很明显,阿蒂尔很享受作为全校最优秀的男生的感觉,也喜欢被人当作学习上的神童展示给别人看。在学校的光荣里,他得以纾解在家中不得不承受羞辱的慰藉,那些打向他的巴掌,那种被惩罚不准吃晚饭就上床睡觉的耻辱都得到了补偿。很多老师要么认为他过于自负,要么就认为他这样的学生不可能不自高自大,因此他们总是在他的学业中找碴,希望能发现错误和污点,好对他进行指责,可惜这一切都是徒劳。他总是认真听课,测验里也是一点儿错都没有,老师们尽管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超过了其他同龄的男孩。[40]有一次,在校长热情地对一位老师赞许阿蒂尔时,这位老师用阴沉的嗓音回答道:“是!他是很聪明,但是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另一天,还是这位老师说:“他的眼睛和笑容里有些不对劲,我不喜欢。我还是那句话,他不会有好下场。”他不知道阿蒂尔是不是在嘲弄他,总是不舒服地觉得这个男孩一定在盘算着干坏事,但他又从来没能抓住他不检点的证据。他觉得自己必须时时刻刻观察那双蓝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饱含着批判,从教室的第一排注视着他。但是老师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他是整所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41]

即便他的年纪还这样小,兰波已经能够毫不迟疑地展示自己,吸引身居高位的人们的注意。十三岁时,在1868年5月8日,在没有告知任何人、也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得到建议的情况下,他将一首六十行的拉丁语六步格诗寄给了皇太子,用于祝贺他的第一次圣餐礼。皇太子的教师以自己皇室学生的名义向学校的校长写了一封信,要求他公开向诗的作者表达感谢,以肯定他对此事善意的关注。

那时,兰波也开始对现代文学感兴趣;自从在莱里捷的鼓励下进行自创的诗歌写作以来,他也开始怀有成为诗人的雄心。

这一事件再次展现了他的行为和他当时性格的一致性;作为一个模范学生,他欣赏的是被权威肯定的诗歌,来自老成、地位稳固的帕尔纳斯派。以这些保守的诗歌大师的模式为基础,他开始亲自在诗歌上小试牛刀,并成功地在《大众评论》(la revue pour tous)1870年1月号上发表了一首诗作,尽管他当时只有十五岁。这首诗题为《孤儿的新年礼物》,即便它本身可能不具备永恒的价值,但对于这样年纪的一个男孩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作品了。这首诗读起来有弗朗索瓦·科佩(françois coppée)执笔的风格,可能受到了他发表于1866年的作品《遗物盒》的影响。这首诗和维克多·雨果的《贫苦人》也有相似之处,后者于1869年9月5日在《大众评论》上重刊;与马塞利娜·代博尔德—瓦尔莫(marceline desbordes-valmore)在同年同刊的11月6日号上发表的《我母亲的家》也有相似。兰波夫人一直订阅这份刊物,阿蒂尔一定读过这些诗作。

兰波在那个年纪里最主要的知性特征在于他超凡的记忆力、高明的模仿能力和极强的自我表达。这些品质首先在他的拉丁语诗作中体现出来;别的不说,这些作品展现了他涉猎广泛的阅读量、在学童中罕见的融合词汇、创造出不平凡的词语组合的能力。[42][43]这些诗作中的一首写于他刚过完十四岁生日之后,也就是《孤儿的新年礼物》前一年,读来已经令人震动,还有些预言的意味。这首诗不是翻译,而是对贺拉斯《颂诗集》第四部第三卷中五行诗的扩写。在短短的三个小时内,还是在考试的时候,他写下了五十九行拉丁语六步格诗。诗的开篇描写了春日里的乡村景象,预示着年轻的诗人日后写作的法语自然诗歌。置身于这里的美景之中,他宣告自己可以将学校的无聊、老师沉闷的教学抛诸脑后。最后,他在河岸边躺下身来,半梦半醒之间,一群白鸽带着月桂叶做成的花冠,从天堂向他飞来。白鸽们围绕着他的脑袋飞翔,为他加冕。然后,它们带着他飞向空中,飞去它们在山间的堡垒,再将他放下。它们再次飞走,回来的时候又带来了一个月桂叶花环,戴在了他的头上。之后,天堂的门向他开启,他看见阿波罗在金色的云端飞翔,用天国的火焰在他的眉头上刻下“tu vates eris”(你将成为先知/诗人)——拉丁语中的“vates”既指先知也指诗人。突然间,暖意弥漫了他的全身。白鸽们幻化成了缪斯女神,将他拥在怀中,预言第三次响起:“你将成为先知,成为诗人!”她们也第三次用桂冠为他加冕。

到此为止,兰波从未展现出除了一个好学生之外的任何形象;他从未自己独立地思考,也从未质疑那些送到他嘴边的知性和精神食粮。除了按教导他的人的命令行事、赢得他们的夸赞和认可外,他似乎再别无所求。他视野的边界就是学校,那里也是唯一让他真心感到快乐的地方。家里的情况恰恰相反,不管是优异的成绩还是获得的奖项,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得到夸赞;没有什么能够让母亲的眼光变得温柔;什么样的成功都不能带给她欢乐,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向孩子们展现自己的欢乐。

兰波的心中在酝酿着怎样叛逆的火焰?他那双偶尔才闪现光芒的柔和的蓝眼睛后面又藏着怎样的情绪?我们不得而知。当然了,只要在学校里,他就从来不展示出任何在表面上能被看出来的叛逆征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母亲在看到他一年后变得放荡不羁时感到讶异和困惑;当时她无法理解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的乖巧、顺从和懂事,他怎么会有如此不服管教和野蛮的表现呢?但在那之前,她为自己拥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而自豪,他是那么的“明事理”,从来不会惹是生非。

兰波青年初期的重大事件发生在1870年:乔治·伊藏巴尔(georges izambard)来到夏尔维勒中学,成了一名教师。他是兰波生命中第一个重要的影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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