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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山异兽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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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常出现这种天候,不同于炎热、易出汗的夏季,四周沉郁寂静,天色一派昏沉,分不清是晴还是阴。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物体的轮廓变得清晰可见,甚至连远处山中的树叶也纤毫毕现。村庄在大大小小的群山环绕下,安静得仿佛沉在水底,等待着下一瞬间即将发生的事情。就是这种时刻,人的身体倦怠不已,血液也仿佛暂停流动,整个人从皮肤表面开始一点点模糊、溶解,融入周围的空气,渗入乡间的泥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或许是从世界尽头涌来的——细微的喧嚣之物,静静地朝你逼近。这种感觉一旦碰触到身体某处,人心便会立即品尝到一种异样的紧张感。我正发愁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却不留神吐出一句:“就像追捕野猪一样。”凝神细听,仿佛真有“嚯咿嚯咿”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接着是猎犬尖锐的吠声。原来如此,好像真的有人在追捕野猪。很快,那些动静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就像风正刮过山峰。

猎人追赶着野猪,翻山越岭朝这边来了。枪声响起,射箭的声音也不断传来,猎猪活动眼下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得知此事后,无论是在地里工作的农人,还是行走在路上的村民,都焦急得站坐难安,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琢磨猎人和野猪到底在哪儿。甚至还有人漫无目的地出门乱逛,企图遇上猎猪人。野猪奔跑的情景,就这样鲜明地浮现在人们脑海中。

对村里人而言,关心猎猪不仅仅是出于兴趣,更是因为体内某处仍潜藏着某种强烈吸引他们的不具名之物。

这样看来,村民们对野兽的故事充满兴趣,爱听爱讲这类故事,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打猎的故事太过精彩,有人蹲在田坎里一听就是大半天,连工作也抛到脑后——这种例子层出不穷。

虽然本书把猪、鹿、狸与其他山中兽类的名字洋洋洒洒地列在一块儿,但关于兽类本身的内容却很少,这并非出自笔者本意。与兽类生态相关的内容不多,原因之一,是本书中列举的所有传说、故事,原本与《三州横山话》属于同类。因此,覆盖范围仅限以横山村为中心、向外辐射数里的地域。这些内容都是从当地土生土长的人们口中听来的。正因本书与《三山横山话》之间存在剪不断的联系,没能将两本书的内容归纳到一本,分门别类有条理地整理出来,实在叫人遗憾至极。

对我来说,横山是祖先世代居住的地方,也是生我养我的因缘之地。我自出生以来的十多年间一直生活在那里,几乎没离开过一步。无论是境遇还是情感,我都是个彻头彻尾的乡下人。毕竟我生在农家,在农村的规矩里长大,这也是理所当然。就连那些传说内容,我也跟村里人一样笃信不疑。自己至今仍保留着如此乡土气的一面,实在叫人吃惊。不过,本书中如果出现了一些不那么乡土的内容,是因为写作这本书的现下,我已在东京生活了十多年。因此,如果字里行间染上了城市人惯有的那种常识或批判色彩,实非笔者所愿。但这种情况也难以避免,因为在横山绽放的花朵,最终是在东京结出了小小的果实。

书中关于兽类的内容不多,另一个理由也源于资料收集得不够充分,但根本原因是,横山附近的土地已经很少出现这些兽类的足迹了。无论地势还是环境,这里都不再适于它们居住。即便过去它们曾大量栖息于此,也是在很久以前。到了近代(1),这里不过只是一个偶然留给它们的收容所。这样想来,实际情况与传闻内容或许也存在分歧。村人们认为,兽类是三四十年前才逐渐消失的,但事实上,这个间隔区间可能更加漫长。于是,这些故事就像火炉里即将炭化的碎木块儿,散发着最后的光芒;又或许,这是早已离开的兽类从远方传来的暗号。记录这一个又一个故事的过程中,我产生了上述心情。

当然,还有程度的问题。例如明治三十年左右,段户山中出现的数量庞大的鹿群,或许只是久远以前的传说的幻影;事实上,它们可能在很久以前就越过山峰,消失在浓雾深处。即使我的判断有误,传闻故事里对这一带状况的描述也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还有一个原因,是横山的地势。这里虽是山村,却与外界交涉密切,人们太过忙碌,以至于无法再静静听完一个故事。又因为这里很早就通了火车,与兽类相关的故事,想必比兽类本身消亡得更早。

在横山境内纵贯东三河的丰川上游,距离远江国三四里的地方,有一个贫穷萧条的村子。从地理位置上看,村子位于西南方向的丰川下游地区与东北山地的交界处。进入东海道大道,沿丰川方向前行的七里路途,都在较为平坦的丘陵间穿行,但从这里开始,山突然变高了,道路时而深入山中,时而在山间蜿蜒,朝信浓方向延伸。接着往下便是所谓的北三河山区,亦即如今的北设乐郡,也是过去的振草乡。此地以段户山为首,包括月之御殿山、三濑明神山等在内,都是三河地区最具代表性的深山,文明之光尚未照进这里,当地人还相信着天狗、山男之类的传说。因此,靠山吃山的伐木人、樵夫等也时常出入山中。他们不断搬运着各种传闻故事,把这些故事往平原地区散播。我则是偶然拾捡起这些故事的其中一人。

人们相信,以野猪、鹿、狸为主的兽类大本营也在此处,因为村子挨着山脚,与兽类栖息地相连,兽类也会在其间出没。举例而言,就像农家的正门与后门,正门前是宽敞明亮的东海道大道,但绕到屋后,依然是从前那种深山风貌。横山村就处在这样一个反差强烈的环境之中。

不过,村人们当时以为的兽类大本营所在地,想必与今日存在相当的偏差。今年正月,我从北到南游历了从前的振草乡。在我所见范围之内,野猪和鹿等已经消失了二十年以上,如今,此地却反倒变成人们口中的野猪大本营。

事实上,我们从前一直信以为真的人与兽类世界的交集,在这里也早已断绝。如此看来,横山的野猪只是遗落在山阴的孤立族群,数量也极少。由此推测,一头兽的身影在不同地方、不同世代的人眼里成了不同的模样,也不无可能。

本书中收录的故事便是如此。是遗落在山阴的残影,也是本该早已不存在的传闻。因此,它们净是些毫无深意、轮廓模糊的事迹。此外,笔者叙述之时也在不厌其烦地提及这些故事究竟发生在哪一年、哪个地方,这不是啰嗦,而是因为这些故事诞生之时,就已无可避免地带有本地由来已久的传统特色。

不只是兽类,与野猪、鹿、狸有关的人类或家族故事也是如此。我无法保证每个故事都是准确无误的事实。例如凤来寺行者越那家人的故事,虽然发生在不久以前,但也已经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剑术高超的又藏老人大约死于明治年间,但对他的外貌描述也有两种版本。一种说他个子矮小,只有一只眼睛;一种认为并非如此,并以相反的外貌特征进行强调。据说他确实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是大野町的某人在某地祭祀的射箭场上耍诈,用弓箭弄瞎的。这类问题尚不难处理,但又藏的身高明明只有四尺几寸,是个小个子男人,却也有人偏要说些没来由的话,称他体格高大健壮。这一来,听的人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从听故事者的心理出发,也必须考虑到事情的可信度,但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确认了。

笔者能做的,只有列举出讲述者的姓名、年龄,可能的话还有性格等等,以此作为某种参考。性格尚且不论,姓名和年龄虽不得不提,但很多情况下也写得很含糊。虽然其中大部分人我都明确知道是谁,但出于各种原因,必须隐去其真实身份。一方面是怕对讲述者的介绍会让故事变得冗长繁琐,一方面也是考虑到讲述者的心情。关于这点,十分抱歉,还请读者见谅。成为这类故事的主角,或许会让讲述者产生忧虑,怕被认识的人当作傻瓜。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但笔者不得不将其考虑进去,因此不可避免地对很多人的身份做了模糊处理。

这本书面世之际,我首先想到了东京的一间屋子(2)。它位于山手区,被一大片栎树林包围着。那是一片高台上的住宅区,离护城河很近,虽处于东京市区内,却十分安静,连电车的声音也很难传入其中。屋外有个朝西的庭院,坐在室内一角的椅子上,透过玻璃窗,能隐约瞧见覆满青苔的庭院泥土。院子中央有棵樱桃树突兀地伸展着枝丫,树对面有一株很老的吊钟花。庭院尽头是一面作为隔断、爬满石楠的高墙。如今想来,我也有好多年没去过那里了。每当去到那间屋子,我就会滔滔不绝地讲出一个又一个故事,那些故事不知不觉也积攒了许多。即便是尘土,堆积了如此可观的量,也会舍不得丢弃。这时候,有人问我能否将这些故事加以整理,我便下定决心,将之细分后记录下来。最后的成果,就是这本书。细细想来,写作它们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其间,我见过樱桃花凋零、樱树结果又开花;见过石楠叶沐浴在阳光下,脉络清晰可辨。在雨夹雪的寒冷日子里,曾有一只迷路的虎鸫闯入院中,不断啄食青苔;烈日当空的炎热夏季,也曾有白猫静静漫步于院中的踏脚石间。

眼下回想起来,不免心生胆怯,我竟然没羞没臊地把横山地区的炉边故事一个个搬了出来。话说回来,那间屋子里,椅子前面的四角形火盆台,也算充当了“炉边”的角色。这样看来,作为讲述者的我,同时也是与主人相对而坐、忝列末座的客人。如果火盆台也有生命,或许会责备我讲的故事毫无张力,一点也不精彩。其间,挂在屋内横梁上的维新元勋所写的字幅,不知不觉变成了绘有横山群山的匾额。每思及此,真觉不可思议。

末座的客人听完故事,起身告辞离去,出门后才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令他满身大汗的兴奋。室外的空中挂着都市的太阳,客人举步往电车站方向走去,途中意犹未尽地回味方才听到的故事,遥想着故事里的村庄。就这样,曾经亲身经历过那些故事的村人的面容,带着无忧无虑的眼神浮现在他心间。

那些人之中,有人讲完故事时已经双目通红、眼皮都哭肿。也有人约我见面细聊,提醒我工作再忙也不要忘记它们。有位女性将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埋在心底几十年,直到被我问及才又回想起来。仅仅只是想起这些人的面容,我便理解了他们的心情;讲完故事的他们,想必就与现在的我相同吧。哪怕平时不会觉察到这些记忆的存在,但讲述它们的过程是幸福的。

那些人中,有的已经去世了。也有人讲过一次之后,就被工作和境遇驱赶着,或许再不曾记起那些过往。

如果放任不管,那些故事便会如泡沫般消失。从这个角度上看,这本小书也算是对那些人,对山阴最后的孤影的守望,是对悄无声息隐匿踪迹的野猪、鹿、狸们充满怀念的纪念,也是一座类似千头猪之冢的供养塔。虽然这座塔形制拙劣,建造之人也与其因缘尚浅,塔本身很可能永远埋没于山间野草之中,但作为有形之物,它终将永远留存下来吧。这么一想,哪怕这些故事会让主人生厌,或是让火盆台感到无趣,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因此,它不只属于我。在我身后,仿佛还有无数的人、无数的兽。那就让我代替身后的人与兽,向主座的主人献上最诚挚的感谢吧。

* * *

(1) 日语中的“近代”,在日本史范畴里一般指明治维新后到太平洋战争结束前的时期。作者执笔此文的时间是大正年间,当是指明治维新以后。

(2) 指柳田国男在市谷田町的住宅,也是乡土研究会成员的聚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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