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惊天动地的鼾声中,史古治醒了。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没人跟他说快要到一点钟了,他觉得自己醒来时肯定就是那个时候,恰好能见到雅各·马立安排的第二个精灵。然而一想到这个精灵不知道会掀开他哪一边的床帏,史古治就有种虫子在脊椎骨里面蠕动的感觉。他干脆主动拉开所有的床帏,然后又在床上躺好,注意周边的每一个动静。他不想又被精灵的突然袭击搞得精神紧张,所以他准备精灵一来到就先给他来个下马威。
有的绅士们性格随和、不拘小节,每个举动上都显示着自己既跟得上时代又见识广博的样子,还喜欢炫耀自己精通从掷硬币到杀人的所有行当,本领高强。当然,还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处于杀人和丢硬币游戏这两个极端之间。到底史古治是否是这种人,我虽说还不敢妄言,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觉得无论有什么怪东西出现,自己都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是犀牛也好,是婴儿也罢,来吧。这就是史古治此时的心声。
无论下一刻出现什么东西,他都已经准备好了;然而若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就毫无办法了。因此当一点钟的钟声敲响之后,四周却毫无异动之时,他的心里反而有了毛茸茸的恐惧感。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依旧是那么安静平和。这段时间里他始终在床上躺着,一点钟的钟声过后,一道强烈的红色光芒射进房间,笼罩着史古治。可是他宁愿来一打鬼魂也不愿面对这一道光,因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心里没有一点底。偶尔他会有怪念头,比如觉得自己可能会在无知无觉中燃烧起来。可是,他总算是想到了——就好像我们一开始就能想到并早就该采取行动那样,因为旁观者清嘛——最后,就如同我刚才所说,他想到可能是隔壁房间的某个东西放射出了这道阴森的红光。他顺着光线望去,看到好像隔壁房间真的发着光。他现在一心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穿着拖鞋一步步挪向隔壁房间。
史古治刚把手放到门把上,就听到一个命令自己进去的陌生的声音。他于是就进去了。
毫无疑问,那个房间是属于他的。然而此时,房间的变化却让人目瞪口呆,这儿好像成了一个小树林,绿色的植物挂满了天花板和墙壁,色彩鲜艳的浆果闪烁的光芒,从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亮光照射在常春藤、槲寄生、冬青树嫩绿的叶子上,就好像是无数面小镜子。熊熊的火焰在壁炉里吼叫着,向烟囱里猛窜,自打史古治住到这儿、乃至马立住在这儿或者更久远的时候开始,这个壁炉就好像如化石一样沉闷着,这样的火焰还是第一次出现。如山一般的火鸡、野味、烤鹅、腌肉、火腿、乳猪、香肠、馅饼、牡蛎、苹果、柳橙、梨子、放了葡萄干的布丁、硕大的主显节蛋糕、潘趣酒等堆满了地板,光看着它们就让人食欲大开,禁不住要流下口水来。长椅上躺着一个惬意而开心的巨人,手里拿着一把如丰饶之角一样的火炬,脸上笑容洋溢。史古治在观察这间房间的时候,巨人高举着火炬,史古治的全身都在火光的照耀之下。
“快进来!”精灵叫道,“人类,多多认识我吧!快些进来啊!”
心里犹自发虚的史古治进去了,低头在精灵面前站着。之前那个顽固的史古治已经不见了,虽然精灵的眼神和善而又明亮,可史古治依旧不愿跟他对视。
“‘现在的圣诞精灵’就是我了,”精灵道,“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史古治遵照执行了。一件式样简单、深绿色的斗篷或袍子之类的罩衣穿在这位精灵身上,衣服边上还滚有白色毛皮。巨人松垮垮地披着这件衣服,宽阔的胸膛裸露而出,似乎不想被任何外来物覆盖或保护一般。一双赤裸的巨大脚掌没有被宽大的衣褶盖住,一顶冬青树做的花冠戴在他的头上,还有几根闪亮的冰柱随意地插在上面。他的长鬃发是深褐色的,自然地披散着,同样自然的还有他善良的眼睛、摊开的双手、热情的面庞、自在的举动、欢乐的声音和喜气洋洋的神情。一把古代的空剑鞘挂在他的腰间,斑驳的锈迹在剑鞘古老的外壳上历历可见。
“我这样的人你从前没有见过?”精灵问道,他说话的声音很大。
“是的。”史古治回答说。
“我家族里的年轻一辈,你也没跟他们出游过?我说的是我这几年才出生的那些哥哥们(我叫他们哥哥,因为我更年轻)?”精灵接着又问。
“大概是没有的,”史古治道,“大概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们。精灵,你的兄弟很多吗?”
“不会少于一千八百个。”精灵答道。
“这么一大家子要养活啊!”史古治似乎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现在的圣诞精灵”起身而立。
“精灵,”史古治谦恭地说,“无论您带我去任何地方,我都跟随您去。我昨晚出去是不情愿的,可是也获益良多,使我有了不小的改变。今晚,你要是想教导我什么,也请让我获得启示吧。”
“将我的袍子抓住!”
史古治马上把他的袍子紧紧抓在手里。
刹那之间,房间里的那些冬青树、槲寄生、红浆果、常春藤、火鸡、鹅、野味、鸡鸭、腌猪肉、火腿肉、乳猪、香肠、牡蛎、馅饼、布丁、水果和潘趣酒全都消失了。就连夜色、红光、火炉和房间也不见了。现在,他们正在圣诞节清晨的市区街道上站着,因为天气太冷,人们发出的声音也都是轻快却不悦耳的,他们都在努力将门口人行道和屋顶上的积雪铲掉。扑通一声积雪落到地上,或飞散开来成为一场小暴风雪,男孩子们看在眼里纷纷大笑。
比之于地上稍微有些脏的雪,以及屋顶上那层洁白光亮的雪,房屋的前门显得很黑,可是更黑的要数窗户。一道道深厚的车辙在雪地上纵横交错,那是马车和手推车沉重的车轮碾压留下的,在十字路口,这些车痕就更多了,就好像无比复杂的沟渠,因为覆盖着浓浊的冰水和黄泥浆,已经辨识不清。灰黑色的、半融半冻的雾气弥漫在整个市区,使得天色看起来很是昏暗,较重的雾气微粒附着在煤炭烟雾上降落下来,好像全英国的烟囱都一起生火似的。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发生在这儿,特别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可是有种欢乐的气氛还是无法遮挡,这样愉悦的氛围是连夏天最明媚的阳光和最清新的空气也无法带来的。
原来,人们正在屋顶上铲雪的时候,都是有说有笑的,他们虽然看不见对方,却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偶尔还玩闹一般互掷雪球——口头上的玩笑可比不上丢雪球——一不小心刚好砸中,那就好像中奖一样大笑起来,其他人也都跟着乐了。
在西方,檞寄生是圣诞节装饰物的首选,他们相信,一个人要是在檞寄生底下站着,就不能拒绝任何人的索吻,否则不仅不礼貌,还会遭受厄运。这也是圣诞节重要的习俗之一。 禽肉店的门半开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堆满了水果店的货架,几个装满了栗子的滚圆的大篮子放在门边,就好像懒洋洋地坐着几个开朗的、穿着背心的老绅士,他们的大肚子肥嘟嘟的,似乎马上就要滚到街上去一样。还有西班牙洋葱,它们外形粗犷,些许的褐色夹在红润之中,体态肥胖,如同一群西班牙修士,向那些从门前经过时假装正经、窥视在墙上挂槲寄生的女孩子的人顽皮地眨眼 。还有堆得跟金字塔一样高的苹果和梨子。在店家的精心安排之下,最显眼的挂钩上吊着一串串葡萄,偶尔轻轻摇晃,好像要将路人的馋虫勾引出来。一堆冒着香气、长满细毛的褐色榛果,使人不由得想起当年在林间漫步,以及踩着厚厚的落叶的那种舒适愉悦的感觉。以及诺福克苹果,颜色深红,身体结实,而鲜黄的柠檬和柳橙站在两旁,诺福克们受不了这些多汁同伴的两面夹攻,焦急地呼唤路人将自己带回家。有一只鱼缸摆放在各种精美的水果中间,银色和金色的小鱼悠然自得地漫步其中,虽然它们既冷血又迟钝,对于今天将要发生的大事好像也有预感。鱼儿们的兴奋虽然少了些热情,也太过缓慢,然而它们依旧来回环绕于那个小小的世界,对这特殊的一天加以庆祝。
这儿有家杂货店!啊,那儿也有一家!杂货店估计是要打烊了,因此只有两扇门板还开着,也许还开着的只有一扇,然而这样的景象依旧能从缝隙之中窥见:倾斜的秤子和柜台的桌面亲密接触,发出愉悦的响声,细绳从线圈卷轴上轻快地离开,茶叶罐上下晃动作响,好像在表演杂技,而鼻子一动,就能闻到咖啡和茶叶的混合香气。那么多上等的葡萄干,啊,肉桂棒又长又直,杏仁是纯白色的,香料美味可口,糖浆在蜜饯上沾裹着,一点点融化滴落的样子,就是厌食症人看到了,也会变成饕餮的。不但有多汁多肉的无花果,还有放在精致包装盒里的、泛着微酸的淡红色的法国李子。每样东西,只要包装上圣诞华服,都变得那么可口。然而在今天这个充溢着喜悦和希望的日子里,每个顾客都显得无比急切而匆忙,这个人不小心把手上的柳条篮压坏了,那个人刚买的东西还放在柜台上就跑回家了,还有的人在店门口表演“激情碰撞”。这样的错误几十几百次地重复上演,然而高昂的兴致没有从任何人脸上退却。杂货店老板和伙计用擦得发亮的心形别针把围裙别在身后,就好像让大家欣赏自己别在外面的心一样,哪怕寒鸦在圣诞节来啄一口,他们也不会拒绝,啊,他们是那么有活力、那么真诚。
可是没过多久,所有人在尖塔钟声的呼唤下,都去了教堂和礼拜堂。他们脸上带着最快乐的笑容,身上穿着最漂亮的衣服,三五成群地从各个路口和街道穿过。还有无数的群众从很多不起眼的巷弄、拐角和小街道上涌现而出,带着晚餐到了面包店。看到特意前来欢庆圣诞节的穷人有这么多,精灵好像也觉得非常有趣,他和史古治在面包店门口并肩而立,有人经过时,他就把他们捧着的饭盒掀开,在他们的晚餐上洒下手上火炬中的香灰。这把火炬非同寻常,有一回几个人拿着饭盒,因为太过拥挤刚要互相责骂,精灵在他们身上滴了几滴火炬上的油,他们就立即又变得和善友好了。如同他们所言,在圣诞节吵架是可耻的。不错,就是这样!这句话上帝也说,因此完全正确!
钟声停下来的时候,所有的面包店都关门了,可是现在才真正要开始那欢乐的晚餐。蒸煮饭盒的热气从每家面包店的炉火上袅袅飘出,烟气甚至从人行道上冒出,好像连路面上也有食物在烹制。
“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在你火炬的烟灰里吗?”史古治问道。
“不错,我自己的味道就在里面。”
“今晚所有人的晚餐里你都要洒个遍吗?”史古治又问道。
“我会洒给每个慷慨施予的人,尤其是穷人。”
“为什么要给穷人以特别的照顾呢?”史古治问。
“因为最需要它的就是穷人的晚餐。”
“精灵先生,”想了一会儿后,史古治道,“我真是搞不清楚,那些人享受单纯用餐的机会,你们为什么也要去妨碍、去剥夺呢?”
“我?!”精灵叫了起来。
“他们原来用餐的方式,每隔七天你就要剥夺一次,而他们唯一称得上吃饭的一天,往往也就是这个时候,”史古治道,“不对吗?”
“我?!”精灵再次大叫。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每个星期日,你就要设法关上面包店门。”史古治道。
“你说我搞鬼?!”精灵叫嚷道。
“我要是说错了,还请您原谅。可是人们以你的名义,或者说至少以你家族的名义,将‘安息日’这个名头安在了星期日这一天。”
“在这个世俗的人间,”精灵答道,“有些自称和我们熟识的人,冒充我们的名义,做出很多偏激、自私、傲慢、丑恶、嫉妒、仇恨、狂热的行为。可是这些人不仅我不认识,我们家族的所有成员都不认识,甚至世上曾经存在过这几个人我们都不知道。你要知道,他们的罪恶要由他们自己承担,而不是我们。”
他还记着对史古治的承诺,于是接着向前走,来到了市郊,当然依旧是隐身状态。在面包店里的时候史古治就发现,有种特殊能力是精灵所共有的,虽然他有着庞大的身躯,可是在任何地方他都能轻易适应。因此现在他在低矮的屋檐下站着,就好像置身大礼堂一样自在,从容而自然。
包伯(bob),在英国方言里面的意思是一个先令。 也许是这位善良的精灵发自内心地要慈悲、慷慨、同情而诚挚地对待穷人,或许是因为他乐于施展自己的能力,总之他首先就去了史古治的职员的家。他让史古治把自己的长袍抓好,在职员家门口站住了。精灵面带微笑,洒下火炬的香灰,祝福包伯·克拉契一家人。大家可以想象,每个星期包伯只有十五个小包伯 的收入,每周六只有十五个铜板揣在口袋里,而他这个只有四个房间的家,要得到“现在的圣诞精灵”的赐福了!
包伯的妻子——克拉契太太站了起来,虽然她已经努力打扮了,然而依旧显得寒酸。一件翻改了两次的长礼服穿在她身上,有很多缎带绑在上面,就是用这些只值六便士的便宜货,他们竭力打扮自己。二女儿贝琳达·克拉契正在帮她铺桌巾,她也有很多缎带绑在衣服上。彼得·克拉契少爷拿着叉子站在旁边,一边在装着马铃薯的长柄锅里深深插入叉子,一边咬着大了好几号的衬衫领角——这衬衫原来是包伯常穿的,因为要对这个特别的节日加以庆祝,才将它送给了自己的继承人兼儿子——他对于自己穿着的体面很是得意,一心想穿着他的亚麻衬衫去上流人士常逛的公园。此时他两个年纪很小的弟弟妹妹飞快地跑了进来,大声嚷嚷着说烧鹅的味道他们已经在面包店外面闻到了,还知道那是他们家的烧鹅。几个小克拉契在松尾草和洋葱的奢侈想象中不能自拔,兴高采烈地把哥哥彼得捧上了天,兴奋地绕着桌子跳起了舞。彼得此时虽然快被领子勒得窒息了,也并未显出得意的样子,他正在吹炉火,终于马铃薯一点点沸腾了起来,不断敲打着长柄锅盖,吵嚷着让人剥去它们的外衣。
“你们亲爱的父亲在哪里呢?”克拉契太太道,“还有玛莎在哪儿?去年圣诞节她可是准时到了的。还有,你们的弟弟小提姆跑哪里去了?”
“妈妈,玛莎过来了!”
此时,一个女孩走了过来。
“妈妈,玛莎过来了!”两个小克拉契也起哄式地喊道,“玛莎,好啊!我们的那只鹅好大好大哦!”
“哎呀!感谢上帝。你怎么现在才来,亲爱的!”克拉契太太吻了她好几下,一边殷勤地帮她把帽子和围巾拿下,一边说。
“我们昨晚要做很多工作,妈妈,”女孩答道,“今天早上还得收拾干净所有的东西。”
“人来了就好,现在好啦!”克拉契太太道,“亲爱的,你去坐在火炉前面,先暖暖身子。上帝保佑你。”
“别,爸爸回来了,别!”满屋子都是两个小克拉契跑来跑去的身影,他们大叫道,“玛莎,藏起来!快点,别让他们看到!”
玛莎就笑着藏起来了,然后小包伯和父亲接连走了进来。他把白色的长毛围巾围在脖子上,即便不算上流苏,也有三尺长在身前披着,为了应景,已经补好并刷过了身上破烂的衣服。他的肩上坐着小提姆。小提姆这个小可怜啊!他的两只脚靠一具铁架撑着,随身带着一根小拐杖!
“我们的玛莎在哪儿?啊?”包伯·克拉契朝四周望了一圈,大声问道。
“她没法回来。”克拉契太太道。
“没法回来!”兴奋的包伯刹那间神情沮丧,他刚才背着小提姆从教堂一路飞奔回来的,“竟然连圣诞节都没法回来!”
哪怕仅仅是个玩笑,父亲失望的样子也不是玛莎愿意看到的,她于是赶紧从藏身的衣橱里走了出来,跳到了父亲怀中。小提姆在两个小克拉契的簇拥之下到了洗衣房,那样布丁在铜锅里歌唱的声音他就能听见了。
“小提姆表现如何?”包伯高兴地和女儿拥抱着,克拉契太太调侃他这么容易就上当了之后,就如此问道。
“跟金子一样好,”包伯道,“不,比金子还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经常独自一人坐着想事情,对那些你都没听过的奇怪事情想个不停。在回家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想去教堂里看看。因为他是个瘸子,大家要是能在圣诞节看到他,如此一来,他们若是能想到以前耶稣是怎样让盲人重见光明、使瘸腿的乞丐重新站立的话,他们就会觉得高兴的。”
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包伯的声音有些颤抖。在讲到小提姆现在比以前更加真诚、更加坚强的时候,就更是颤抖了。
就在众人刚要说话的时候,小拐杖敲击地板的活泼的声音就传来了,那是小提姆过来了,在哥哥姐姐的搀扶下,他坐在了火炉前的小凳子上。此时包伯将袖口挽起——这对袖口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这个可怜的伙计——动手调制一种热调酒。他在一个罐子里倒上柠檬和杜松子酒,不停搅动,之后将罐子放到炉架上煨着。两个无所不在的小克拉契跟彼得少爷一起把那只鹅拿了回来,哈,他们刚出去一会儿工夫呢。
热闹的场面紧接着就出现了,会让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鸟类就是鹅,甚至连黑天鹅都比不上它,让你觉得它是一种有羽毛的稀世珍宝——实际上,在这个家里,一只鹅的珍贵完全不亚于黑天鹅。克拉契太太加热了事先装在小锅子里的肉汁;彼得少爷则捣碎马铃薯,呵,他的力气可真不小;贝琳达小姐把糖加到苹果酱中;玛莎把用过的盘子擦拭干净;包伯抱着小提姆到餐桌的一角,坐在他的身旁;大家的座位则是两个小克拉契安排的,当然了,他们不会把自己落下,他们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后,在嘴里塞上汤匙,他们怕为了迫不及待地吃鹅肉而放声大叫。最后,盘子摆到了每个人面前,饭前祷告也做过了。接着,每个人都停止了呼吸,盯着克拉契太太不急不躁地看着切肉刀,她马上就要把烧鹅的胸膛切开了。在她下刀之后,大家早就在期盼的填馅终于涌现出来的时候,一阵欣喜的低呼声在餐桌四周响起,乃至两个小克拉契也影响到了小提姆,他也兴奋地跟着低声较好,拿刀柄敲着餐桌。
这真是一只前所未见的好鹅啊。包伯说以前他都不敢相信烧鹅竟然能这么好吃。它气味香甜、肉质酥软,并且分量大、价格便宜,每个人都会由衷地赞美它。烧鹅,另外还有马铃薯酱和苹果酱,在这一家人看来,这顿晚餐简直太过丰盛了。的确,就好像克拉契太太激动地(她一边打量盘子里的一小块碎肉末一边说)宣布的那样,他们竟然还剩下了些菜呢!可是所有人都已经吃得太饱了,尤其是那几个小克拉契,鼠尾草和洋葱还沾到了他们额头上呢。这时贝琳达小姐帮大家把新盘子换上,克拉契太太一个人从饭厅走开——她太高兴了,不希望有谁跟着她——走到后面从锅里拿出布丁,端到了餐桌上。
要是布丁还是生的呢?要是有人在他们享用烧鹅的时候,悄悄地偷走了布丁呢?要是拿出来后布丁就碎了呢?——小克拉契们被自己的想象吓得脸色发白,一个又一个莫须有的恐怖场面在他们小小的脑袋瓜里浮现。
嗨!这团蒸汽真大啊!布丁好啦!怎么好像有些洗衣日的味道!哦,那味道来自那块包裹蒸锅的布。好像还有些隔壁的蛋糕店和餐馆的味道,嗯,跟附近那家洗衣店的味道也相似!布丁的味道就是这些!克拉契太太在半分钟后就进来了——她红彤彤的脸上泛着得意扬扬的笑容——跟斑驳的大炮弹一样的布丁就在她手上端着,真是又结实又坚硬,好像在闪闪发光一般,啊,那还有圣诞冬青树的树枝做的装饰在上头插着。
哈,这个布丁太棒啦!包伯·克拉契好像总结发言一般地说,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克拉契太太最了不起的成就就是这个了。克拉契太太则说,既然已经放下了心里的石头,她就坦诚自己曾怀疑面粉放得稍微有点不对了。对这个布丁,所有人都有话要讲,可是没有人想到或是说出——对他们这一大家子人而言,这个布丁着实有些太小。要是有谁不小心这么说了,肯定会被斥为胡说,哪怕是有一点点这方面的暗示,克拉契家的人都会感到不好意思。
好啦,他们结束了晚餐,清理干净了桌巾,打扫好了壁炉,生起了火。对罐子里的热调酒进行品尝过后,大家一致认定它简直太完美了。苹果和柳橙放在桌子上,在炉火上还烤着满满一铲子栗子。他们一家人在火炉边围坐着,包伯说这是围圆圈,事实上仅仅是半个圆。全家人的玻璃杯,也就是两个平底大酒杯和一个没把的玻璃杯排列在他的手边。
不管怎么样,既然罐子里倒出来的热饮能用这些杯子盛放,黄金高脚杯也就没有必要了。一脸笑容的包伯把热饮倒给每个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也说明炉火上的栗子快熟了。
此时,包伯将杯子举起来说:“祝我们每个人圣诞快乐,愿上帝祝福我们,我最爱的亲人们!”
他的话被全家人重复说了一遍。
“愿上帝保佑我们,保佑所有的人!”最后一个说的是小提姆。
他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坐着,就在父亲的边上。包伯把小提姆瘦弱的小手紧紧握住,好像对这个孩子特别疼爱,生怕有人会抢走他,所以要把他留在身边。
“精灵先生,”史古治的语气中好像有着从未有过的关心,他说,“跟我说,小提姆能够长大成人吗?”
“在冷清的壁炉角落里,有一把空椅子在那儿,”精灵答道,“旁边还有一根被悉心保存的无主拐杖。要是没能改变这些‘未来’的幻影,那么这个孩子不久就会死去。”
“不,不能这样,”史古治道,“啊!不,慈悲的精灵啊!跟我说他一定会健康地活着。”
“要是这种‘未来’不存在的话,”精灵说,“我们精灵也就无法看到这些。可是,那又如何呢?他要是快要死了,那就让他去死得了,正好人口过剩的问题还能顺便解决一点。”
听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从精灵的口中冒出来,史古治心中万分悔恨,不禁低下了头。
“人啊,”精灵道,“你若不是铁石心肠,你若是还有一颗属于人的心,那么当人口过剩的意义,以及哪里有人口过剩的问题被你真正搞明白之前,那些恶毒的话就别再说了。谁应该活下去,谁应该死去,你可以决定?在上帝的心中,或许和这位穷人一样的小孩比你要重要得多,你比他也更没有活下去的资格。啊,上帝!您仔细听,那微不足道的虫子攀附在叶子上,正在口吐狂言,说它有太多的兄弟在尘土中挨饿!”
听着精灵的训斥,史古治只是全身颤抖,两眼无神地看着地面,头都不敢抬。然而他突然把头抬起,因为自己的名字突然被人提及。
“史古治先生!”包伯说,“我们要祝福史古治先生。我们今晚之所以能享用这次大餐,要感谢他。”
“的确,我们今晚能享用这次大餐,就是因为有了他!”克拉契大声说,她的脸涨得通红,“他要是也在这里该有多好啊,这样的话,我就能拿一些心里话给他当大餐享用,但愿他喜欢这些。”
“亲爱的,”包伯急忙阻止她道,“今天是圣诞节!而且孩子们还在这儿呢!”
“今天是圣诞节,我当然清楚,”她说,“我们之所以要为这样一个无情、吝啬、可憎、铁石心肠的人举杯祝福,就是因为今天是圣诞节。他是个怎样的人你心里明白,包伯!可怜的包伯,你心里其实最清楚了!”
“记住,今天是圣诞节,”包伯温柔地说,“亲爱的。”
“我是为了你,为了今天是圣诞节,而不是为他,”克拉契太太道,“我会为他的健康祝福的。我祝愿他圣诞快乐、新年快乐!祝愿他身体健康!我毫不怀疑,他必然是很快乐、很开心的。”
然后孩子们也跟她一样,举杯祝福史古治身体健康,今天他们做的最没有热情的事情就是这个了。最后一个喝的是小提姆,然而他对此事没有一点感觉。对他们家来说,史古治就是魔鬼,哪怕只说到他的名字,也会有阴影笼罩在欢乐的宴会上,足足过了五分钟大家才慢慢恢复过来。
褪去了这层阴影后,他们比先前更加快乐了,事实上仅仅是把史古治这个邪恶的生物从心里抹去,就让他们感觉无比欢愉了。包伯·克拉契跟家人说,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帮彼得少爷留意一份工作,要是顺利,每周能有五先令六便士的收入。两个小克拉契想象着彼得工作的情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彼得则在从衣领中间看着炉火,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在思考如何投资自己赚到的一大笔钱。可怜的玛莎现在是女帽店的学徒,她跟大家说自己的工作,说每天必须工作多长时间,以及明天早上睡懒觉对她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明天她能在家过节,而不用去上班。然后她说到几天前看到了一位伯爵和伯爵夫人,那位伯爵“个头跟彼得一样”,此时彼得赶紧拉高自己衬衫的领子,整个头颅都被埋在衣领里面了。一家人在惬意地聊天的时候,热饮和烤栗子已经传了好几遍。之后大家就听歌,那首歌说的是一个孩子迷失于雪地的故事。为大家唱歌的是小提姆,他虽然音量不高,然而歌声透露的哀愁氛围,让大家如醉如痴。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晚餐聚会。他们只是个贫寒之家,缺少华丽的装饰,甚至可以说是衣不蔽体,鞋子里还在渗水。当铺里面的情形彼得很熟悉了,因为他去过不止一次。然而每个人都很快乐,他们有着感恩之心,满足地享受着家人团聚的时光,这是多么和睦的一家人啊。逐渐地,他们的身影一点点淡去,然而在精灵火炬的照耀之下,临走之时史古治好像看到他们更加快乐了。史古治专注地看着他们,尤其是小提姆,直到他们在视线中完全消失。
此时雪下得更大了,天色愈加昏暗。精灵带着史古治继续前行,他们透过玻璃看到家家户户的客厅、房间、厨房,在炉火的辉映之下,那些情景温暖而美妙。从一团摇曳的火光中可以看到,这一家正在对晚餐进行准备,深红色的窗帘好像要拉下来以阻隔外界的寒冷与黑暗,一摞摞的盘子在炉火前被轮流烘烤加热。那里,外头的雪地上站着另一户人家的孩子们,他们的表哥表姐、叔叔阿姨们就要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去迎接。还有一户人家,宾客欢聚的影像透过窗帘历历可见。一群漂亮的女孩子都穿着皮靴、戴着头巾,有的在轻快而热烈地谈天,有的蹦蹦跳跳跑来跑去。一个单身汉,直愣愣地看着她们兴高采烈地从这儿走到那儿、从那儿走到这儿,心里带着无限的爱慕!
可是,街道上无数参加亲友聚会邀请的人影在你面前闪过的时候,你也许会想,当他们抵达了聚会地点,要是没有堆得老高的柴火在熊熊燃烧,没有温暖的火炉迎接他们,没有人在家里欢迎他们,那该如何呢?当然这只是瞎想。精灵欣喜地看着这些景象,高兴地把祝福送给每个人。他将宽阔的胸膛袒露在外,巨大的手掌飘向空中,他就用他那双慷慨的手,给所有的人和事物注入了欢乐和光明!有个点灯工人在前头跑着,将一盏盏街灯点亮于昏暗的街道上。他衣着整齐,好像要去哪儿参加宴会似的。精灵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点灯工人正在放声大笑,在今天这个美妙的日子里,他却只能一人独挨!
毫无征兆地,史古治被精灵带到了一处没有人迹的荒凉的旷野,这儿好像是巨人的牧场,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巨石。原本在地面上肆意流淌、漫无方向的水,如今都被冰冻在原地,好像被囚禁了一样。能够在这儿生长的,只有荆豆花、青苔,以及太过茂盛的杂草。一道火红的光束从落日的余晖中放射而出,就如同发怒的巨兽在瞪视这片荒野的眼睛,之后光线越来越暗淡,最终在漆黑的夜色中消失无踪。
“这是哪儿?”史古治问道。
“这儿住着矿工,他们工作在地底下,”精灵答道,“可是他们跟我也挺熟。看!”
有些许的光线从一间小屋的窗户中散发出来,他们赶紧往那儿走去。从一堵泥巴和石头混合砌成的墙穿过之后,一群围绕着旺盛的火堆坐着的欢乐人群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是一对年迈的夫妇、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乃至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他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以欢度佳节。此时有人正在唱圣诞歌曲,哦,是那位最年长的老先生,大风从荒原上呼啸而过,好像把他低沉的歌声完全掩盖了。这首歌已经非常古老了,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流传了很长时间。偶尔大家也会跟他一起附和两句。大家一起唱的时候,老先生的兴致尤其高昂,声音也就更大了。而他们一旦停下,他就又失去了那份活力。
精灵在这儿没有过多停留,就让史古治把自己的袍子抓住,从荒野上飞驰而过。他如此着急地要赶去哪里呢?难道是去海上?是的,就是海上。史古治回头张望,看到身后远处那陆地上的最后一块恐怖的岩石,心中猛地一惊。如雷鸣一般的浪涛声鼓荡耳膜,翻腾咆哮的海浪在恐怖的岩洞上愤怒地拍打着,好像要将大地凿个对穿一样。
有一块冒出海面的深黑色礁石就在岸边不远处,在长久地经受着海水的侵蚀和冲击的礁石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灯塔矗立其上。大片的海草长满了灯塔基座的四周,海鸟——有人觉得就像海草是海水生的一样,认为海鸟也是海风生的——在海面上高高低低地飞翔,犹如那忽上忽下的海浪。
可是,哪怕就是这种地方,两个看守灯塔的人也把火生了起来,透过厚重冰冷的石墙上的小孔,火光在可怕的海面上闪烁着。他们在一张简陋的桌子两边坐着,将彼此长满老趼的大手紧紧握住,用烈酒互相致以节日的祝福。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个——多年饱经风霜所留下的伤痕刻在他的脸上,如同一艘老船的船首塑像——忽然放声高歌。他那坚毅的歌声,就好像强风击打海面一般。
精灵有一次从波涛汹涌的黑色海面上快速飞过,不停地飞啊飞,直到已经远离陆地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好像他跟史古治说的那样,在一艘船上降落了下来。他们先后在掌舵的舵手、船头瞭望员和站哨的军官边上站了一会儿。他们如鬼魅一般的幽暗身影在各自的岗位上坚守着,然而所有的人,有的想念圣诞节,有的期待回家,有的跟同伴聊起曾经过的那些圣诞节,还有的在轻哼着圣诞歌的曲调。船上的所有人,不管是好人或坏人、睡着了或醒着,都放开自己嘴巴的闸门,让祝福的话儿对每个身边的人倾吐而出。圣诞节的欢乐气氛他们多多少少都彼此感受到了,远方的亲人被他们深深地挂念着,他们明白,亲人们也在想念着自己。
想到在这片孤寂的黑暗中,船只在死亡一般深不可测的茫茫大海上航行,听着海风在耳边呼啸,史古治觉得十分惊诧,这件事是多么严肃啊!更让他意想不到的在于,就在他对这伟大的航行进行沉思的时候,忽然一阵开朗的笑声传来。史古治听出来了,那笑声是来自他外甥的,他还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间干爽、明亮的房间中。面带微笑的精灵在他身边站着,正在看着他的外甥,和蔼的神色中带着赞许的表情。
“哈哈!”史古治的外甥笑得非常开心,“哈哈哈!”
一旦——虽说这个可能性太小——有一个比史古治的外甥更开朗的人被你认识了,那我想说,我也非常愿意认识他。我想跟他交个朋友,请将他介绍给我。
世界就是这样合理而公平,因为有那崇高的自然主宰在调节,虽然悲伤和疾病也能传染,然而世界上最具传染力的还是幽默和笑声。史古治的外甥笑得头乱甩、身子站不直、五官都扭到一块儿的时候,他的妻子同样也笑得前仰后合,跟他们一样放肆地大笑的,还有那些他们邀请来参加聚会的朋友。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他说圣诞节是胡说,他就是这么说的!”史古治的外甥一边喘气一边说,“并且他还觉得就是那样的。”
“他真应该感到羞愧,弗瑞德!”史古治外甥的妻子愤愤难平地说。愿这些女人得到上帝的赐福!她们做事说话总是那么认真,从不会含糊不清。
她长得非常漂亮,美丽迷人。有一对可爱的小酒窝在她姣好的脸庞上,使人忍不住就想亲一下——毋庸置疑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权利了!她在笑的时候,那双明亮的眼眸闪闪发光,美丽脸颊上的小酒窝也更明显了,你在其他女人身上绝对看不到这些。总而言之,你要明白,人们所谓会撩拨人心的女孩就是她这个样子的,无论谁都会乐意跟她在一起。啊,她的美真可以说是触目惊心啊!
“实际上,他不过是有些古怪而已,”史古治的外甥道,“并且他或许也有和蔼可亲的一面,只是无法表现。可是,总有一天他会因为自己那让人反感的言行而得到报应,我不想批评他什么。”
“弗瑞德,他很有钱,我知道这一点,”史古治外甥的妻子说,“最起码,你总是这么跟我说。”
“亲爱的,那又如何呢?”史古治外甥道,“对他来说,那些财富一无是处,他没有利用那些钱让自己过得舒适一些,也没有用来做过一点好事。他要是想到——哈哈哈——他只要想到掏钱给别人服务,就好像在他身上割肉一样。”
“对于他我实在无法忍受!”史古治外甥的妻子说。她的那些姐妹,以及在场的所有女士,对这句话不会有任何异议。
“唉,我还能跟他相处啦!”史古治的外甥道,“我试着要冲他发脾气,可是发不出来,我挺为他难过的。他这种病态观念对谁的伤害最严重呢?只能是他自己啊。他告诉自己说他讨厌我们,因此从不参加我们的聚会。然后呢?这样一顿快乐的晚餐就被他错过了。”
“实际上,我觉得是一顿非常棒的晚餐被他错过了,”史古治外甥的妻子把他的话打断了,“这么认为的可不只我一个人。大家都会这么认为,因为这顿晚餐大家刚享用过,并且桌子上还摆着甜点,大家就在火炉旁围坐着。”
“非常棒!你能这么说我真高兴,”史古治的外甥道,“因为对这些年轻的主妇,我的信心不足。塔普,你觉得呢?”
史古治外甥的妻子的一个姐妹显然被塔普注意很久了,因为他回答道,如不幸的流浪汉一般的他这样的单身汉,无权对此事评头论足。他话音刚落,史古治外甥妻子的姐妹——不是佩戴玫瑰的那位,而是身材丰腴、戴着蕾丝头饰的那个——马上脸就红了。
“弗瑞德,接着说啊,”史古治外甥的妻子拍着手道,“这个人总是说一半留一半!真是个爱搞笑的伙计。”
史古治的外甥又大笑起来,任谁也无法对这种发笑传染的扩散加以阻止,虽然体态丰腴的那位女士想凭借闻芳香醋的味道,力图保持矜持,最后还是没忍住,也放肆地笑了起来。
“我想说的就是,”史古治的外甥道,“他不跟我们在一起、讨厌我们的后果就是,我觉得,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快乐时光被他白白错失。我想在他那老旧发霉的办公室或满是灰尘的小房间里,在他自己的意识中,他不可能获得这样的欢乐。无论他喜欢与否,我准备每年都要给他一次这样的机会,因为我对他很是同情。也许直到他死的一天,也不会改变对圣诞节的看法,然而他要是发现每一年我都去找他——我试图改变他——并且和颜悦色地向他问好:‘你好吗,史古治舅舅?’那他必然就会变一变自己僵化的思维。要是这样做能激发他一时的善念,拿五十英镑给他那可怜的职员,我也就满足了。并且我觉得,他在昨天已经有些感动的意思了。”
他刚说到史古治好像有些感动了这句话,大家纷纷狂笑起来。可是因为史古治的外甥有副好脾气,对他们的大笑也毫不在乎,因此不但没有对他们的大笑进行阻止,还开心地将酒瓶传给他们,使他们更加欢乐了。
茶喝好之后,他们就放声高歌。因为他们这个家族很有音乐天分,所以不管是轮唱还是重唱他们都应付自如。尤其是塔普,他能唱出专业男低音的水准,也能将一首曲子始终维持在高分贝,并且绝不需要脸涨得通红硬撑,或头上猛爆青筋。史古治外甥的妻子弹竖琴很是拿手,她弹奏的那几首曲子里面,有一首非常简单的曲子(你在两分钟之内就能学会,并用口哨吹出来,绝对简单),就是“曾经的圣诞精灵”带史古治回到过去的时候,把他从寄宿学校带回家的妹妹所熟悉的曲子。再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旋律,“曾经的圣诞精灵”带着史古治看过的画面又在他脑海中一一重现。他的感动越来越甚,心想,多年以前自己要是能经常听到这首曲子,或许美好的人生和属于自己的幸福已经被他创造出来了,而教区执事埋葬雅各·马立的那把铲子也就不需要了。
可是他们没有在音乐上消耗整个夜晚。过了一会儿,处罚游戏又吸引了他们的兴趣,偶尔回归童年是幸福的事,特别是在圣诞节这样特殊的日子里,因为一开始的圣诞节,伟大的耶稣在那一天不也是个孩子吗?稍等!捉迷藏是第一个游戏。捉迷藏自然要先玩,而塔普真的把眼睛蒙上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才不信呢,他一定有双眼睛长到了靴子上。我觉得,他事先已经串通好了史古治的外甥,这一点被“现在的圣诞精灵”瞧得一清二楚。他在那位身穿蕾丝上衣的丰腴女士后面跟着跑的样子,在轻信人性的人看来就是十足的污辱。他先是把拨火架给踢翻了,在椅子上跌坐下来,之后又跟钢琴亲密接触,还几乎让自己被窗帘闷死,可是不管她跑到哪里,他准能在她身后跟着!丰腴女士躲在哪儿他总能知道,并且他只捉她一个人。你要是故意(就好像他们中有的人一样)把他的去路挡住,他也假扮出一副马上要把你捉住的模样——他就是在侮辱你的判断力啊——之后又迅速转身对丰腴女士展开追踪。她总是叫嚷着“太不公平啦”。的确,确实不公平的。可是,虽然他的追捕有好几次都被她摆脱了,因为不停地奔跑,沙沙的声音显示着丝绸衣服的剧烈摩擦,最终她还是落到了他的手里。她被他逼到了墙角,已经没有逃跑的地方了,他最恶劣的行为接下来才发生。因为塔普故意装作不晓得她是谁,就必须要摸一摸对方的头饰,并且他还把一只戒指硬套进她的手指上,把一条项链硬挂到她脖子上,就是要更清楚地确定她的身份——这种行为简直是禽兽不如、可耻卑劣!毋庸置疑,然后换上别人蒙住眼当鬼时,他们二人在窗帘后面偷偷摸摸地站着,对于塔普的这些举动,她必然要发表自己的意见。
史古治外甥的妻子只是在一个温暖的角落待着,在一把大椅子上舒适地躺着,将脚放到凳子上,她没有参加捉迷藏游戏。而她的身后,就站着精灵和史古治。可是之后的惩罚游戏她还是参加了,她为了表达对游戏里的爱人的钦慕,把二十六个字母开头的字都用得精光。她出色的表现延续到了玩问答游戏中,史古治的外甥更为暗中欢喜的是,虽说她的那些姐妹个个聪明伶俐——这个话塔普定然一百个赞成——而她则是其中最为出色的一个。大约有二十个人在这儿,所有人都在玩游戏,就连史古治也加入其中了。他因为在游戏里太过投入,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声音他们压根就听不到,有好几次把自己的答案大声地喊了出来,并且还常常能猜中。哪怕是标榜针最锐利、最好、绝不断裂的“白教堂”牌缝衣针,对于史古治的反应之敏锐也望尘莫及。
看到史古治有这种好心情,精灵很是高兴,对于史古治能像个孩子一样仰视着自己,祈求精灵让自己能留在这里直到所有的客人都离开,精灵也很开心。可是他的这个要求却被精灵拒绝了。
“又要玩新的游戏了,”史古治道,“只要半个小时,精灵先生,我们再等半个小时就行。”
这是个叫做“对与错”的游戏,史古治外甥先在心里想个什么东西,然后别的人猜他想的是什么。他们能问他各种五花八门的问题,可是他只能回答对或错。在大家猛烈而尖锐的问题轰炸之下,他脱口说出自己想的是一种脾气暴躁的、活生生的动物;一种会咆哮和发出嘟囔声的野蛮动物;一种住在伦敦的、不时说话的动物;一种虽然行走于街道上、但没有人会注意的动物;它既不在动物园里住着,也没有被人喂养,更从不曾被送到市场里屠宰;它非马、非驴、非乳牛、非公牛、非老虎、非狗、非猪、非猫,亦非熊。每当谁问一个新问题时,史古治外甥就会发出一阵狂笑,乐得他浑身颤抖,还情不自禁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猛烈地跺脚。
最后,那个体态丰腴的女士——她也从始至终狂笑个不停——大声喊道:“我知道那是什么了!我猜到答案了,弗瑞德!啊哈,我知道什么是答案!”
“你说说看。”弗瑞德笑着跟她说道。
“那就是你舅舅,史——古——治——”
史古治就是答案。她得到了大家的夸赞,可是有的人还在抗议,说他们在问“是熊吗”的时候,主持人理应回答“对”;因为他们被这个否定的答案所误导了,使他们觉得候选名单上没有史古治,那样子似乎是说答案他们早就猜到了一般。
“我觉得,我们已经从他那儿获得了很多的欢乐,”弗瑞德道,“为了不让人说我们忘恩负义,我想我们还是举杯祝他健康为好。大家的手上现在还端着温热的葡萄酒,因此我要说:‘史古治舅舅!’”
“听你的!史古治舅舅!”众人齐声高喊。
“无论他这个人怎么样,祝福他新年快乐!圣诞快乐!”史古治外甥道,“虽说我的祝福他不一定领情,也许他已经非常快乐了,可我还是要给他以祝福。为史古治舅舅干杯!”
在这个过程当中,史古治也感觉极为愉快而轻松,要是他有足够的时间,他会向那些并未察觉自己存在的同伴们举杯敬酒,还会发表一通感谢他们的演说,虽然无人能够听见。然而当他外甥说完最后一个字,转瞬间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精灵带着史古治重新开始了他们的旅程。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拜访了很多家庭,看到了许多情景,一幕幕的快乐情形在他们面前上演。精灵刚踏上异乡,游子们就找回了家的温馨;他在努力工作的人身边站着,他们就更加坚定地去追求自己远大的理想;他在穷人身边站着,他们的内心就富裕了起来;他在病人旁边站着,病人就喜笑颜开;在所有那些不幸者避难的场所,在医院、监狱以及救济院,只要大门没有被那些自负的守门人锁上,只要精灵能进入其中,他都将自己的祝福留下,并以此来点化史古治。
圣诞节后的第12天,也即1月6日。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在一个晚上发生,这个夜晚可真漫长。好几天的圣诞假期,好像都浓缩到了他们共同度过的这段时间中,对此,史古治感到有些疑惑。而在这段时间中,精灵很明显地老了许多,可史古治却毫无变化,这件事也无比诡异。这一点史古治早有察觉,可是他并未说出。直到他们从一场孩子们的主显节 宴会离开之后,在一处空地上并肩而立时,看着头发已经一片灰白的精灵,史古治这才开口。
“精灵只有这么短暂的生命吗?”他问道。
“在人世间,我的生命的确很短,”精灵答道,“今晚我就会死去。”
“今晚!”史古治惊叫起来。
“今晚午夜时分。听!这个时刻马上就要来临。”
这时,十一点三刻的钟声恰好敲响。
“我这样问若是不够礼貌,还要先请您原谅,”专注地看着精灵的长袍,史古治道,“这个从你的长袍下摆中伸出来的奇怪的、不属于你身体的东西,我早就想问,那是爪子还是脚?”
“就上面的肌肉而言,应该是爪子吧,”精灵的回答很忧伤,“你瞧瞧这儿。”
精灵将两个可怜、肮脏、丑陋、恐怖而不幸的孩子从长袍的皱折处带了出来,他们紧紧地抓住长袍的一角,在精灵脚边跪坐着。
“啊!这是人类!看这儿!看吧,看下面,就是这里!”精灵大声喊道。
这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他们衣衫破烂,表情愁苦而面露凶光,并且面黄肌瘦,可是趴在地上的样子又十分谦卑。那孩童的面容似乎被一双干枯、衰老的手无情地摧残过,似乎经历了无穷的岁月而支离破碎,完全看不到本应有的显示着美好的青春气息的红润健康的脸色。他们的眼中好像潜藏着恶魔的仇恨,瞪大的眼中充满恶意,而那本应被天使捧到宝座之上的纯洁面容却不见踪影。在造物主一切无法想象的神秘创造之中,不管人性有着如何的改变、堕落和退化,其恐怖骇人都不及这怪物的一半。
史古治慌忙倒退几步,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开始,史古治还想说句“好孩子”之类的客套话,然而这句话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好像谎言和虚伪也被他们吓到了一般。
“他们是你的孩子吗,精灵?”半天,史古治才吐出这几个字。
“他们都是人类之子,”低头看着他们,精灵答道,“他们时刻跟随着我,向我控诉自己父亲的罪行。这女孩名叫‘贫困’,这男孩名叫‘无知’。对他们两个,以及他们的同类,要时刻提防。对这个男孩特别要小心,因为我看到有‘死亡’这两个字刻在他额头之上,人类若不能将之抹去,终究会跌入灾难的深渊。”
精灵伸手指着城市喊道:“你们尽可以否认!对那些说出真相的人,你们尽可以去中伤!为了争权夺利,你们尽可以让自己的无知肆虐大地,让人类一步步走向深渊!那最终的恶果,终究要你们自己来尝!”
“难道没有什么地方或办法能收容他们吗?”史古治急切地问道。
“我们不是还有监狱吗?”精灵转身盯着史古治,最后一次对他说过的话加以模仿,“我们不是还有济贫院吗?”
此时,钟声敲响,十二点了。
史古治四下寻觅,精灵却似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最后一声钟响在空气之中消失了之后,老雅各·马立的预言又在他脑海中响起。他将头抬起,看到一位神色庄严、戴着头巾、身披长袍的精灵,如云雾一般贴地而行,正在向他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