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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美学史

第十五章 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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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和辩证法,它与过去哲学传统的关系以及它的内在矛盾

黑格尔(hegel,1770—1831)处在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的时代,像当时许多德国知识分子一样,在法国革命由右翼吉伦特党领导的阶段,他热烈地表示欢迎,但是到了左翼雅各宾党领导的阶段,民众掀起了暴力革命,他就表示厌恨。在他看来,革命只是主观精神发展的低级形式,而主观精神发展的高级形式则是主观理想与现实的调和。他的“凡是现实的都是理性的,凡是理性的都是现实的”这个公式就有跟现实妥协的一面。所以到了晚年,他颂扬普鲁士君主专制为最完善最合理性的政体形式,显出了当时在德国流行的庸俗市民的气息。但是比起康德,他较关心现实问题。在哲学中他运用了前此哲学家们很少用过的历史发展的辩证观点,这是当时西方历史中巨大变革在他头脑里的反映。他处在德国古典哲学发展的高峰,曾自命是过去一切哲学流派的集大成者。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出现以前,黑格尔在哲学中确实达到超过前此一切哲学家的成就。在美学方面也是如此。

黑格尔的美学是建筑在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和辩证法的基础上的。《美学》第一卷讲原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讲他的哲学体系和辩证法。为着对他的美学思想获得比较正确的理解和进行比较正确的评价,我们还须进一步说明他的哲学体系和辩证法以及这二者之间所存在的矛盾。

黑格尔有一句名言:“凡是现实的都是理性的,凡是理性的都是现实的”,就是肯定理性世界与感性世界的统一。他之所以走到这个结论,多少受了康德的范畴说的启发,康德的十二范畴全是逻辑性的,即人心要认识事物,在逻辑上(即照理而论)就必须假定先有这些先验的范畴。这里所谓“先”是就于理必先来说,并不指时间上在先。黑格尔从范畴说见出了这几点道理:(1)哲学可以从一些普遍的范畴(相当于他的“理念”,为数要比康德所举的多得多)逻辑地把整个宇宙中的万事万物推演出来,这样就可以说明万事万物的理性或必然性;(2)正如范畴结合感性材料产生了人的认识,也就同时产生了现象世界,这种逻辑推演的过程是思想发展的过程,同时也就是客观世界发展的过程(逻辑与历史的统一)。这样,真实世界的演变也就是哲学的演变,世界愈向前进展,知识也就日渐深化。因此,康德的不可知的“物自体”就不复存在了。这样,黑格尔就批判了康德的二元论和不可知论。

在说明如何从理念或范畴逻辑地推演出宇宙之时,黑格尔吸收了而且发展了从古希腊就早已有之,而康德在“先验综合”说里也应用过的辩证发展的观点,亦即对立面由矛盾而统一的观点。我们就举“理念”本身这个范畴来说明黑格尔的辩证法,因为这样最便于下一步介绍黑格尔对于艺术美的基本思想。“理念不是别的,就是概念、概念所代表的实在,以及这二者的统一。”(第130页)[289]这里统一的过程是一个辩证发展的过程。定义中含着三项:首先是概念,是“正”;其次是概念所代表的实在,是“反”;最后是这二者的统一,是“合”。概念就是理念处在抽象状态(例如“人”或“人之所以为人”),只涉及普遍性,所以还是片面的,不真实的;它是于理应有而于事尚未实有的一种抽象品,一种“浑然太一”,没有有限事物的任何定性。但既是概念,它就是一种整体,它本身就已潜含它所代表的实在(即黑格尔所谓“自然”或“另一体”),作为它的对立面(例如与“人之所以为人”相对立的个别具体的人),这种实在既是概念的个别事例,它就否定了概念的抽象的普遍性。用黑格尔的术语来说,概念在它自身“设立”了它的对立面来“自否定”。但是这种对立并非永远处于对立,否定也不等于消灭。对立是为着统一,否定还要经过再否定而提升到高一级的肯定。实在(即个别事例本身)如果抽象地看,看成只有个别性,那也就还是片面的、不真实的;它与概念结合,得到了概念的普遍性,因而否定了它原有的片面的、抽象的个别性,这就是“否定的否定”。经过这否定的否定,概念的普遍性与实在的个别性统一起来了,在统一体中二者又重新肯定了自己(例如人的某些普遍性体现于浮士德或哈姆雷特)。“否定的否定”说明辩证过程中两个程序:第一是否定,即概念在它自身里设立对立面(实在),来否定它自身的抽象性和片面性;其次是否定的否定,即由概念与实在的统一来否定这对立。这两个程序只是为说明的方便,才加以区分,实际上并不存在时间上可分先后的两个程序。概念在设立对立面时,同时就已否定了自己,同时也就已由统一而否定了否定,重新肯定了自己。所谓两个程序只是同一运动中的两个方面。从此可知,黑格尔所说的由否定之否定所达到的统一就是一般与特殊的统一。在这个辩证过程中,用黑格尔的术语来说,概念借实在的“中介作用”(vermittled)[290],在“自否定”之中就是在“自确定”(得到定性),也就是在“自生展”。

这里要特别注意的是,黑格尔把理念的辩证发展过程看成是自否定即自确定、自生展的过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黑格尔把理念看成是“无限的”“绝对的”“自由的”“独立自在的”。这几个词所指的其实是一回事。

我们不妨单提“无限”来说明。“无限”是对“有限”而言。“限”就是“限定”或“约制”。我们所看到的现象世界叫作“有限世界”,其中每一事物叫作“有限事物”。何以叫作“有限”呢?因为自然界每一事物都与它周围的许多其他事物对立,和那些事物处在一种由必然规律统治着的关系网里,这一事物就要受它和那些事物的关系所限定或约制。就是这种限定或约制使它成为它那样的事物,即使它得到定性。比方说一棵麦子,它要受种子、土壤、水分、阳光、种麦人、技术、生产和分配的关系以及许多其他自然关系和社会关系的限定,它才成其为麦子。麦子因此是“有限的”,与其他事物“相对的”,受外来影响约制的而不是“自由的”、“独立自在的”或“自生展的”。依黑格尔看,理念却不如此,因为理念的发展过程,不像有限事物那样受与它对立而相关联的事物自外来的限定,而是在自身设立对立面,自否定亦即自确定、自生展的过程。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理念是“无限的”(不受外来事物的限定)、“绝对的”(不与外来事物对立)、“自由的”或“独立自在的”(不受对立事物的必然关系的限定)。

在黑格尔的体系中,整个真实界是一个绝对理念,它是抽象的理念或逻辑概念和自然由对立而统一的结果。绝对理念就是“绝对精神”或“心灵”(geist),是最高的真实。“绝对精神”是概念与存在的辩证的统一(即近来哲学界所争论的思维和存在的同一),也就是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的辩证的统一。首先是主观精神,即主观方面的思想情感和理想。它的特点是内在的即潜伏于内心的,所以还是片面的、有限的。它外现于伦理、政治、法律、家庭、国家等等,这就成为它的对立面,即客观精神。客观精神是外在的、不自觉的,所以也还是片面的、有限的。只有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由对立而统一,才产生绝对精神。在绝对精神阶段,精神(主体)才认识到它自己(客体或对象),认识主体同时是认识对象,所以它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绝对精神显现于艺术、宗教和哲学三阶段。到了哲学,精神就发展到了它的顶峰,也就是真实世界发展到了它的终点。

与此相关的还有“存在”的三种不同形式,须顺带地说明一下。理念在逻辑的抽象阶段的那种存在只是“潜在”、“虚有”或“抽象的有”(sein),在自然的阶段的那种存在是“自在”或“实有”(ansichsein),而体现于人类精神的那种存在就是“自在又自为的”(ansich und fursich sein)。所谓“自为”就是“自觉”,“自己认识到自己”。只有在自在自为的状态,精神才是真正“绝对的”“无限的”“自由的”“独立自足的”。

以上是黑格尔哲学的粗略的轮廓。他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哲学体系和辩证法之间的基本矛盾主要地可以从两点上见出:

第一,马克思主义者从唯物观点出发,首先肯定自然与社会存在的第一性。自然和社会(总而言之,客观世界)依矛盾统一的辩证过程发展着,这辩证过程反映于人的意识,于是人对自然和社会的发展就有了主观方面的认识,就有了科学和哲学。黑格尔却不然。他从唯心观点出发,首先肯定理念的第一性。他所谓矛盾统一的过程不是自然和社会的发展过程,而是理念的“自生发”过程,就是理念“生发”了自然,还生发了社会制度以及艺术、宗教和哲学等等。社会制度、科学、哲学、宗教、艺术等不是自然与社会发展的反映,而是绝对精神的显现。哲学的发展本身就是真实世界的发展。他虽然承认理念须经过与自然对立而达到统一,才变成具体的、真实的,但是问题的关键正在于理念如何转变为自然,这也就是说,逻辑概念如何产生物质世界。马克思在《神圣家族》里对黑格尔想从理念产生自然的企图作过极精辟的批判,其中有一句话是一针见血的:“要从现实的果实得出‘果实’这个抽象的观念是很容易的,而要从‘果实’这个抽象的观念得出各种现实的果实就很困难了。”[291]从现实的果实得到“果实”的抽象概念,这是人认识世界的正常程序,而黑格尔却把这种本来由人用理智从事物抽象得来的概念定为不依存于人的客观存在的理念,以为从这种抽象的理念就可以推演出可吃的果实以及整个客观世界。这正是“首足倒置”。他的门徒费尔巴哈曾指出这种倒置是由于把人的思维发展过程对象化为客观世界发展过程,仿佛它就是一种不依存于人的客观存在,这正如宗教把人的理想对象化为神一样,都是幻想的结果。严格地说,黑格尔不但没有达到理性世界和感性世界的统一,而且感性世界在他的体系里根本不能存在,他始终没有跳出他在《逻辑学》里所描绘的那个理性世界的圈子。

其次,辩证发展的道理本来是他的哲学的支柱,合理的内核,但是由于要推演出一套完满自足的理念体系,作为推演出感性世界的根据,他就不得不要求有一种涵盖一切的绝对的理念,成为发展的终点,因此他的辩证发展是有止境的、只能应用于过去而不能应用于未来的。这就根本破坏了辩证发展的观点。所以黑格尔的思想中不但存在着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与辩证法之间的严重的矛盾,而且就在他的辩证法本身也还存在着严重的矛盾。

但这并不是说,黑格尔的哲学因此就应全盘推翻。辩证法的合理内核毕竟是不容抹煞的。恩格斯对于黑格尔作过最公允的评价。他说:“黑格尔的体系作为体系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流产……它还包含着不可救药的内在矛盾”,但是“他的巨大功绩在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292]

黑格尔所做的是对于理念的抽象的、逻辑的演绎,但是他所得的结论往往可以应用到自然和社会现象上去。所以马克思和恩格斯说:“黑格尔常常在思辨的叙述中作出把握住事物本身的、真实的叙述。”[293]甚至黑格尔的有些错误的言论,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可以包含很深的真理。例如黑格尔对于由理念产生自然的说法,我们在上文已经批判过,是极端错误的,列宁在《哲学笔记》里对那个说法却记下了这几句话:“观念的东西转化为实在的东西,这个思想是深刻的,对于历史是很重要的,并且就是从个人生活中可看到。这里有许多真理……”[294]列宁是从“意识反过来影响存在”或“精神转化为物质”那个马克思主义观点在黑格尔的错误言论中发现真理的。这些评语对我们启示了读黑格尔(乃至于过去一切古典著作)的方法,即在错误体系中发现合理内核的方法。这就是毛主席所说的“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方法。只有用这种方法,我们读黑格尔的哲学(包括美学在内),才能“披沙拣金”。沙在那里,金也在那里;不应让金把沙蒙蔽住,也不应让沙把金蒙蔽住。

二 黑格尔美学的几个基本观点

我们既已就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和辩证法作了简略的说明,现在进一步来说明他的美学就比较容易了。黑格尔美学的内容是极丰富的,这里只能介绍他的下列七个比较关键性的观点。

1.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黑格尔的全部美学思想都是从一个中心思想生发出来的,这就是他的美的定义:

真,就它是真来说,也存在着。当真在它的这种外在存在中是直接呈现于意识,而且它的概念是直接和它的外在现象处于统一体时,理念就不仅是真的,而且是美的了。美因此可以下这样的定义:“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第138页[295]

理念就是绝对精神,也就是最高的真实,黑格尔又把它叫作“神”“普遍的力量”“意蕴”等等。这就是艺术的内容。就内容说,艺术、宗教和哲学都是表现绝对精神或“真实”的;三者的不同只在于表现的形式。艺术表现绝对精神的形式是直接的,它用的是感性事物的具体形象;哲学表现绝对精神的形式是间接的,即从感性事物上升到普遍概念,它用的是抽象思维;至于宗教则介乎二者之间,它所借以表现绝对精神的是一种象征性的图像思维(vorstellung)[296],例如用父子的图像来表现神与基督一体,是用既含有个别形象又含有普遍概念的东西来表现普遍真理。美的定义中所说的“显现”(schein)有“现外形”和“放光辉”的意思,它与“存在”(sein)是对立的。比方说画马只取马的外在形象,不把马当作实际存在的可骑行的东西来看待。如果舍形象而穷究“存在”的实质,那就成为哲学的抽象思考,就失去艺术所必有的“直接性”了。这种“显现”就是一种自否定即自生发的辩证过程。“显现”的结果就是一件艺术作品。在艺术作品中,人从一种有限事物的感性形象直接认识到无限的普遍真理。人们常说,艺术寓无限于有限。这种说法其实就是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说法。黑格尔的定义肯定了艺术要有感性因素,又肯定了艺术要有理性因素,最重要的是二者还必须结成契合无间的统一体。拿我们中国目前文艺为例来说,大多数文艺作品都体现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黑格尔所理解的“理念”或理性内容,这普遍的理性内容体现于不同作品的不同的感性形象。每一部成功的作品都是这个理念(总路线精神)的具体的感性显现,都是理性与感性的辩证的统一。

黑格尔的这种理性与感性统一说在美学史上是带有进步性的。西方美学自从一七五〇年鲍姆嘉通创立aesthetik(美学)这门科学的称号起,经过康德、施莱格尔、叔本华、尼采以至于柏格森和克罗齐,都由一个一线相承的中心思想统治着,这就是美只关感性的看法。美学的名称aesthetik这一词的原义就是研究感觉的学问,是与逻辑对立的;这就是说,美只在感性形象上,美的享受只是感官的享受。这种思想发展到最后,就成为克罗齐的直觉说。在这个潮流之中,黑格尔可以说是一个中流砥柱,他把理性提到艺术中的首要地位。他说得很明确:

艺术作品却不仅是作为感性的对象,只诉之于感性领会的,它一方面是感性的,另一方面却基本上是诉之于心灵的,心灵也受它感动,从它得到某种满足。

——第42页

这里的“心灵”,依黑格尔惯用的意义,是自觉的心灵活动,主要指“心智”(德文geist本有此义)。黑格尔这样强调理性,意义是重大的。他肯定了思想性在艺术中的重要性,但是他同时也反对另一极端,即艺术的抽象公式化。他说:

艺术作品所提供观照的内容,不应只以它的普遍性出现,这普遍性须经过明晰的个性化,化成个别的感性的东西。如果艺术作品不是遵照这个原则,而只是按照抽象教训的目的突出地揭出内容的普遍性,那么,艺术的想象的和感性的方面就变成一种外在的多余的装饰,而艺术作品也就被割裂开来,形式与内容就不相融合了。

——第60页

所以抽象的思想在艺术作品中虽是重要的,却不应只是以抽象的思想出现,而应化成有血有肉的感性形象,这样才能达到艺术所要求的理性与感性的统一。这一点在下文讨论人物性格时还要谈到。

其次,理性与感性的统一也就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内容或意蕴就是理性因素,形式就是感性形象。[297]黑格尔说:

遇到一件艺术作品,我们首先见到的是它直接呈现给我们的东西,然后再追究它的意蕴或内容。前一个因素——外在的因素——对于我们之所以有价值,并非由于它所直接呈现的;我们假定它里面还有一种内在的东西——一种意蕴,一种灌注生气于外在形状的意蕴。那外在形状的用处就在指引到这意蕴。

——第22页

这段话可以看作对康德的形式主义的批判。依康德看,“纯粹的美”只是“直接呈现”的外在因素,即艺术的外在形式。美的东西最好不带意蕴,如带意蕴,美就不是“纯粹的”而是“依赖的”。这种学说其实就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观的哲学基础。欧洲美学一直是由康德思想中形式主义一方面统治着的。黑格尔是孤立的,尽管他费尽气力阐明理性内容在艺术中的首要地位,而在资产阶级的美学和艺术实践中,他的学说没有发生多大影响,感性主义和形式主义一直在泛滥着。

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一方面强调内容与形式的一致,另一方面也强调内容的决定作用:

形式的缺陷总是起于内容的缺陷。……艺术作品的表现愈优美,它的内容和思想也就具有愈深刻的内在真实。

——第89页

第三,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其实也就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点是黑格尔把理性因素看作是主观方面的。这与他强调理念的客观性(客观唯心主义的基础)在表面上好像是互相矛盾的。但是这里含着一个辩证的道理。就其作为客观世界的根源来说,理念是普遍的逻辑范畴,是万事万物后面的理,所以是客观的。就其作为人的生活理想和生活的推动力来说,绝对精神即理念同时也是主观的。第二点是存在于人心中的理念(真理认识,理想,愿望)必须在现实世界中实现,否定它原来的片面性,才能变成统一的整体,这就是黑格尔的下面一段话的意思:

内容本来是主观的,只是内在的;客观的因素和它对立,因而产生一种要求,要把主观的变为客观的。……而且只有在这完满的客观存在里才能得到满足。……按照它的概念,主体就是整体,不只是内在的,而且要在外在的之中,并且通过外在的,来实现这内在的。……只有借取消这种自身以内的否定,生命才能变成对它本身是肯定的。经历这种对立、矛盾和矛盾解决的过程是生物的一种大特权;凡是始终都是肯定的东西,就会始终都没有生命。生命是向否定以及否定的痛苦前进的,只有通过消除对立和矛盾,生命才变成对它本身是肯定的。如果它停留在单纯的矛盾上面,不解决那矛盾,它就会在那矛盾上遭到毁灭。

——第119—120页

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须经过主观与客观(内在与外在)的矛盾和统一,包含艺术在内。

总观以上三点,“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句定义包括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以及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三个基本原则,足见它有丰富的内容和高度的概括性。但是由于它的基础是客观唯心主义,它就必然具有客观唯心主义在精神与物质的关系上所犯的首尾倒置的基本错误。如果我们回想起歌德所指出的“为一般而找特殊”和“在特殊中显出一般”的分别,黑格尔的美的定义所包含的缺点就更显而易见,因为他的出发点是一般而不是特殊,是抽象的理念而不是具体的现实生活,即歌德所说的“为一般而找特殊”而不是“在特殊中显出一般”,尽管他在讨论人物性格时,也强调过人物性格应具有生动鲜明的个性,反对过抽象化。他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出发点是抽象的理念,在这种哲学基础上他就无法克服这个基本缺点。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里批判了黑格尔的美的定义,提出“美是生活”的定义来代替它,就把美学移置到唯物主义的基础上,这是一个极大的功绩。但是车尔尼雪夫斯基把理性内容与感性形式的统一这个合理内核也一并抛弃掉,却是不正确的。他坚持艺术从生活出发,在这一点上他和歌德是一致的,但是他没有理解歌德的“在特殊中显出一般”的道理,所以他不能理解典型化在艺术中的重要性,而这一点黑格尔却是理解得很清楚的。

2.美学中实践观点的萌芽

黑格尔的主客观统一的观点包含着美学中实践观点的萌芽,这是应该特别提出的。为着理解这个观点,我们首先就要克服一般人在主客观关系上所持的形而上学的看法。在一般人看来,我和外在现实世界是绝对对立的:是我就只是我,里面不能有外在现实世界;是外在现实世界就只是外在现实世界,因其外在于我,里面就不能有我。我们是依两物体不能同时占同一空间那个机械律来看这问题的。所以这种看法是机械唯物论或二元论的看法。黑格尔却不这么看,他认为外在现实世界是人的认识和实践的对象;人在认识和实践之中,就在外在现实世界打下了人的烙印,人把他的“内在的”理念转化为“外在的”现实;同时,人作为心灵,就是他的认识活动和实践活动的总和,也就是和外在世界由矛盾对立而转化成的统一体。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理想的完整中心是人,而人是生活着的。……属于生活的主要是周围外在自然那个对立面,因而也就是和自然的关系以及在自然中的活动。……但是正如人本身是一个主观性的整体,因而和他的外在世界隔开,外在世界本身也是一个首尾贯串一致的完备的整体。但是在这种互相隔开的情况,这两种世界却仍保持着本质性的关系,只有在它们的关系中,这两种世界才成为具体的现实,表现这种现实就是这种艺术理想的内容。(着重号引者加)

——第305—306页

可见脱离外在世界的人,和脱离人(主体)的外在世界,都是抽象的,不真实的,只有二者的统一体才是真实的。统一的联系是“生活”,而“生活”就是认识活动和实践活动。下面两段话说得更清楚:

有生命的个体一方面固然离开身外实在界而独立,另一方面却是把外在世界变成为他自己而存在的;它达到这个目的,一部分是通过认识,即通过视觉等等,一部分是通过实践,使外在事物服从自己,利用它们,吸收它们来营养自己,因此在他的“另一体”里再现自己。

——第155页

只有在人把他的心灵的定性纳入自然事物里,把他的意志贯彻到外在世界里的时候,自然事物才达到一种较大的单整性。因此,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使那环境可以使他得到满足,对他不能保持任何独立自在的力量。(着重号引者加)

——第318页

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这个深刻的概念。在成了人的认识和实践的对象时,自然就已不复是单纯的生糙的自然,而是与人结成统一体的自然了。另一方面,人在“人化”他的环境的过程中,就是把他的能力、理想和意志(理念)体现在那“人化”的环境中,使他自己得到“实现”、“生展”或“肯定”。因此,人也不复是单纯的抽象的人,而是与自然结成统一体的人了。黑格尔是这样说明这个道理的:

人还通过实践的活动,来达到为自己,因为人有一种冲动,要在直接呈现于他面前的外在事物之中实现他自己,而且就在这实践过程中认识他自己。人通过改变外在事物来达到这个目的,在这些外在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内心生活的烙印,而且发现他自己的性格在这些外在事物中复现了。

——第36—37页

在这里黑格尔所说的显然就是人在改造世界的同时也改造自己的道理,也就是在这种过程中黑格尔见出艺术的根源:

例如一个男孩把石头抛在河水里,以惊奇的神色去看水中所现的圆圈,觉得这是一个作品,在这作品中他看出他自己活动的结果。这种需要(把内在的理念转化为外在的现实,从而实现自己——引者注)贯串在各种各样的现象里,一直到艺术作品里的那种样式的在外在事物中进行自我创造。

——第37页

很显然,黑格尔在这里是把艺术和人的改造世界从而改造自己的劳动实践过程联系在一起的。在这里我们看到美学的实践观点的萌芽。这是黑格尔美学思想的最基本的合理内核。马克思在《〈神圣家族〉准备论文》里就特别指出了这一点:

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即“自我实现”、“自我创造”或“自肯定”——引者注)看作一种过程……这就是说,他看出了劳动的本质,他把对象性的人,真正现实的人,看作他自己劳动的产品。(着重号引者加)

这就是说,黑格尔见出劳动的本质在于人在自然中实现自己。但是马克思也指出黑格尔在这个问题上的局限性:“黑格尔只知道而且只承认劳动的一种方式,即抽象的心灵的劳动。”黑格尔在谈到英雄时代时,也屡次提到物质生产的体力劳动,但他基本上是把人的自我实现看成是“理念”的自生展或“外化”,所以马克思说他只承认“抽象的心灵的劳动”,是符合黑格尔思想的基本精神的。因为站在客观唯心主义基础上,不能把实践理解为物质生产的体力劳动,黑格尔就无法充分发展他所隐约见到的美学上的实践观点。只有到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和《资本论》里把艺术和物质生产的体力劳动联系在一起,美学上的实践观点才真正建立起来。[298]这样,美学便由客观唯心主义的基础上,移置到坚实的辩证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在这个新的基础上,黑格尔美学中一些重要的思想,例如对于人与自然、理性与感性,以及认识与实践的辩证的看法,就通过批判而获得了新的生命。

3.艺术美与自然美

黑格尔在《美学》里一开始就宣布他“所讨论的并非一般的美,而只是艺术的美”,并且认为美学的正当名称应该是“艺术哲学”。把美学的范围这样界定,他“就把自然美除开了”。资产阶级美学家们批评到黑格尔时,大半都责备他忽视自然美。其实黑格尔并没有忽视自然美,在第一卷讨论美的基本原理的三章之中就有一章(第二章)专讲自然美。而且从“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个定义看,黑格尔所了解的艺术必然要有自然为理念的对立面,才能造成统一体(“自然”在他的美学里有各种别名,例如“感性因素”“外在实在”“外在方面”等)。不过黑格尔轻视自然美,这确是事实。他说得很明确:

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艺术美高于自然。因为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心灵和它的产品比自然和它的现象高多少,艺术美也就比自然美高多少。(着重号引者加)

——第2页

他并且声明这里说的高低还不仅是量的分别,而是一种质的分别,因为:

只有心灵才是真实的,只有心灵才涵盖一切,所以一切美只有涉及这较高境界而且由这较高境界产生出来时,才真正是美的。就这个意义来说,自然美只是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它所反映的是一种不完全、不完善的形态。(着重号引者加)

——第3页

从此可知,黑格尔对于自然美的轻视是从“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个美的定义所产生出来的。据定义,美是显现理念即绝对精神的,所以它是无限的、自由的、独立自在的;而自然却是有限世界,它是相对的、没有自由和独立自在性的。所以单纯的自然根本就纳不进美的定义里去。这个分别的根源在于:自然只是“自在”的,它认识不到它自己的存在,而理念作为绝对精神,特点就在“自在自为”,就在自己认识到自己;自然的自在的存在只是“直接的,一次的”,“人作为心灵,却复现他自己,因为他首先作为自然物而存在,其次他还为自己而存在,观照自己、认识自己、思考自己,只有通过这种自为的存在,人才是心灵”(第36页),艺术美正是心灵的这种“观照自己”的“自为”活动所产生的。他所说的“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指的就是既自在(产生)而又自为(再生)。只是“自在”而不能“自为”的自然,也就当然不能有符合上述定义的美了。因此,黑格尔说:“任何一个无聊的幻想,它既然是经过了人的头脑,也就比任何一个自然的产品要高些,因为这种幻想见出心灵活动和自由。”(第二页)

但是黑格尔也并非完全否认自然美。自然既然是逻辑概念的“另一体”,是精神这个统一体里的一个否定面,它就有不同程度的抽象的精神或理念的显现,也就有不同程度的美,尽管这种美还是不完善的。自然界有限事物是由低到高,逐渐上升的。最低的是无机物,即矿物界,其次是有机物,而有机物之中又由植物界上升到动物界,动物界之中又由低级动物上升到人。在这逐级上升的过程中,精神的作用显现得愈多,单纯物质的作用就愈少,美的程度也就愈高。这里所谓精神的作用是指灌注生气于各个别部分使它们显出是一个统一体的那种作用。黑格尔把这种作用叫作“内在的”“主观的”“观念性的统一”,实即有机体之所以成为有机体的内因。

姑从无机物说起。比如一堆石头只是杂多的石头堆集在一起,每块石头是独立的,与全堆无必然的内在联系,添上几块或是拿去几块,并不能影响石堆之为石堆。这石堆就缺乏生命或是灵魂(内在的、主观的、观念性的统一),来使这堆乱石形成一种生气灌注的不可分解的整体,而只是单纯的物质在起作用,所以不能有美。

有机物就不如此。比如一匹马也现出杂多的部分如四肢五官等,但是这些杂多的部分却不像一堆乱石,而是令人一眼就看到它们是一个有机体之中的彼此分立而又互相紧密联系的部分。它们是一个统一体,一匹完整的马。马之有别于石堆的就在它有生命,生命就是它的“观念性的统一”,它灌注生气于全体和每一部分,因此每一部分是统一体的不可少的一部分。用黑格尔的话来说:

只有在这种有机组织里,概念(上文“生命”)的观念性的统一才出现在各个部分里(如马的四肢五官),作为它们的支柱和内在的灵魂。到了这步,概念才不沉没在实在里(例如上文的石堆),而是作为内在的同一和普遍性(抽象概念的生命)而转化为存在(实在的马在全体各个部分所现出的生命)(括弧中的注引者加)

——第148页

生命是有机体的概念,是内在的统一。这种内在的统一既然不能“沉没在物质里”,就须显现为外在的统一。黑格尔说:

这种主观的统一在有机的生物身上表现为情感。在情感和情感表现里,灵魂显出自己是灵魂……在发生情感的灵魂及其情感的表现流露于这些部分(身体各部分——引者注)时,无处不在的内在的统一就显现为对各部分只是实在的独立自在性的否定,这些独立自在的部分现在就不只是表现它们自己,而是表现灌注生气给它们的发生情感的灵魂。

——第160页

只有在有机物的阶段,自然才现出灌注生气于全体各部分的“观念性的统一”,因此才可以有美。因此,黑格尔替自然美所下的定义是:

我们只有在自然形象的符合概念的客观性相之中(即概念与实在的统一体之中)见出受到生气灌注的互相依存的关系时,才可以见出自然的美。这种互相依存的关系是直接与材料(即感性素材,如形状、颜色、声音等)统一的,形式就直接生活在材料里,作为材料的本质和赋予形状的力量。(括弧中的注引者加)

——第164页

从此可知,黑格尔采取了美是“寓杂多于整一”的看法,石堆只是杂多,有生命的东西才见出整一(如马),使杂多成为整一的正是“生命”、“精神”或“理念”的通体贯注,即黑格尔所说的内在的观念性的统一。

“自然美的顶峰是动物的生命。”(第166页)但是纵然达到了顶峰,自然美还是有缺陷的,原因在于动物只是“自在”的而不是“自为”的,还没有自己对自己的认识。“动物的生命不能看到自己的灵魂……动物的灵魂不是自为地成为这种观念性的统一,假如它是自为的,它就会把这种自为存在的自己显现给旁人看”(第167页)。换句话说,动物只能使旁人见出它的不完全的美,还不能自觉美,还不能由自己创造美的形象给旁人看。所以黑格尔说:

由于理念还只是在直接的(自在的非自为的——引者注)感性形式里存在,有生命的自然事物之所以美,既不是为它本身,也不是由它本身,为着要显现美而创造出来的。自然美只是为其他对象而美,这就是说,为我们,为审美的意识而美。

——第156页

由于自然美有这种缺陷,艺术美才有必要。“艺术的必要性是由于直接现实有缺陷。”(第191页)艺术才是由心灵自为地把理念显现于感性形象,才真正见出自由与无限。黑格尔很形象化地说:“艺术也可以说是把每一个形象的看得见的外表上的每一点都化成眼睛或灵魂的住所,使它把心灵显现出来。……人们从这眼睛里就可以认识到内在的无限的、自由的心灵。”(第193页)

黑格尔还提到像寂静的月夜、雄伟的海洋那一类“感发心情和契合心情”的自然美,只淡淡地解释了一句说:“这里的意蕴并不属于对象本身,而是在于所唤醒的心情。”(第166页)这就是后来几乎统治德国美学思想的“移情作用”。黑格尔并没有在这上面再做文章,足见他对此并不重视。他的门徒费肖尔父子才发挥这个观点,成为移情说。

如上所述,黑格尔对自然美的轻视是“理念的感性显现”那个定义的必然的结论。此外还有一个很深刻的原因:他所处的时代是浪漫主义兴起的时代,而浪漫主义的特征之一是崇拜自然。对自然的崇拜特别是在反动的浪漫主义者的心目里,含有浓厚的泛神主义的神秘色彩。黑格尔轻视自然美,是与他一贯反对反动的浪漫主义的斗争分不开的。他的艺术理想是希腊古典艺术的理想,而希腊古典艺术的基本精神是人本主义的。黑格尔美学的基本精神也是人本主义的。我们应该从这上面认识他的进步性。

黑格尔的人本主义表现在他把人看成几乎是艺术的唯一对象。艺术在表现自然美时,也不是因为自然本身,而是因为自然表现了人的活动和人的性格。这个观点他在谈荷兰画时说得最明确。荷兰画所表现的是平凡的自然,但是这种平凡的自然并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有价值,它之所以成为艺术创造和欣赏的对象,是因为它反映出荷兰人民对自己经过英勇斗争而获得的自由与繁荣所感到的快慰与骄傲(第210—212页)。所以荷兰画所表现的自然美毕竟还是“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

这个看法是与上文所说的实践观点一致的。与此密切相关的是黑格尔反对用自然主义的方式去“摹仿自然”,他责备这种创作方法说:

总是那些老故事,夫妻、子女、工资、开销、牧师的依赖性、仆从秘书的阴谋诡计,以至主妇和厨房女用人的纠葛,女儿在客厅里多情善感的勾当——这一切麻烦和苦恼,每个人在他自己家里都可以看到,而且比在戏剧里所看到的还更好、更真实些。

——第202页

艺术并不是这样毫无选择,原封不动地把日常生活搬上舞台,“它要把现象中凡是不符合事物真正概念的一齐抛开,只有通过这种清洗,它才能把理想表现出来”(第195页),“理想就是从一大堆个别的偶然的东西之中所拣回来的现实”(第196页)。艺术要“抓住事物的普遍性”(第206页),要对事物加以“观念化”(第209页)或理想化。“诗所提炼出来的永远是有力量的、本质的、显出特征的东西,而这种富于表现性的本质的东西正是理想性的东西”。这样把带有普遍性的本质的东西“提炼”出来,把偶然的无关要旨的东西“清洗”出去,结果才会使作品中一切个别方面都能完全体现出“基本意蕴”,“不剩下丝毫空洞无意象的东西”(第215页)。这样塑造出的人物就是“活的个性”。从这一切看,黑格尔所提出来的基本上符合现实主义的文艺观点,对当时初露萌芽的自然主义的倾向进行了批判。

4.艺术的发展史:类型与种类的区分

黑格尔对于艺术发展史的看法也是由“理念的感性显现”那个美的定义推演出来的。艺术是普遍理念与个别感性形象,即内容与形式,由矛盾对立而统一的精神活动。但是这两对立面的完全吻合只是一个理想,而事实上它们之间却有不同程度的吻合,因此艺术就分成三种类型(kunstform),即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每个类型之下又分若干种类(如建筑、雕刻、音乐、诗歌等)。在历史发展中每个阶段都有它的独特的艺术类型和艺术种类。

最初的类型是象征型艺术。在这个阶段,人类心灵力求把它所朦胧认识到的理念表现出来,但是还不能找到适合的感性形象,于是就采用符号来象征,例如基督教以三角形这个符号来象征神的三位一体的概念。符号和它所象征的概念之间有些相同,否则就不能起象征作用;也有些不相同,否则内容与形式恰相吻合,就失其为象征。由于有些不相同,从形式就不能明确地见出内容,所以象征艺术都有些暧昧,有些神秘的性质。典型的象征艺术是印度、埃及、波斯等东方民族的建筑,如神庙、金字塔之类。这种艺术的一般特征是用形式离奇而体积庞大的东西来象征一个民族的某些抽象的理想,所产生的印象往往不是内容与形式谐和的美,而是巨量物质压倒心灵的那种崇高风格(sublime)。

形式总是由内容决定的,象征艺术的物质形式和精神内容之所以不调和,正由于它的精神内容本身还不是具体的而是抽象的,例如印度婆罗门教的“梵”是一种没有任何定性的浑然太一,由它本身推演不出任何具体形象来,于是就凭偶然的联系,把牛猴之类动物当作“梵”的体现来崇拜。原始东方民族对于精神内容之所以没有具体的认识,是由于他们还没有完全达到绝对精神既是认识主体又是认识对象那种自觉阶段。只有在精神(或心灵)由主体转到客体或对象,再由主客体的对立而回到主客体统一时,对精神内容的具体认识才有可能,因此艺术理想也才有可能实现。象征艺术在这方面还有缺陷,所以到了一定发展阶段,它就要解体,让位给较高类型的艺术。

这较高类型就是古典艺术。到了古典艺术,精神才达到主客体的统一,精神内容和物质形式才达到完满的契合一致(这就是说,精神内容中没有什么未表现出来的,而物质形式中也没有什么是无所表现的)。因此,认识到感性形象也就同时很明确地认识到它所显现的理念。典型的古典型艺术是希腊雕刻。这种艺术恰恰符合黑格尔的美的定义,所以他把古典艺术看作最完美的艺术。希腊雕刻所表现的神不像埃及、印度的神那样抽象,而是非常具体的。神总是作为人表现出来的,因为人首先是从他本身上认识到绝对精神,而同时人体既是精神的住所,也就是精神的最适合的表现形式。在人体形象里,神由普遍性而转入个别形体,但是虽在个别形体里,神还要保持他们的普遍性,所以古典艺术的特点在于静穆和悦。雕刻最适宜于表现这种静穆和悦,因为它只表现静态而不表现动作。

但是精神是无限的、自由的,而古典艺术所借以表现神的人体形状毕竟是有限的、不自由的。这个矛盾就导致古典艺术的解体。接着来的是浪漫型的艺术。在浪漫艺术里,无限的心灵发见有限的物质不能完满地表现它自己,于是就从物质世界退回到它本身,即退回到心灵世界。这样,浪漫艺术就达到与象征艺术相反的一个极端:象征艺术是物质溢出精神,而浪漫艺术则是精神溢出物质。这也就是说,浪漫艺术在较高的水平上又回到象征艺术的内容与形式的失调。所以就无限精神的伸展来说,浪漫艺术处于艺术的最高的发展阶段,但是就艺术的内容与形式一致来说,古典艺术终于是最完美的艺术。

典型的浪漫艺术是近代欧洲的基督教的艺术(注意:黑格尔所谓浪漫艺术比一般文学史家所说的浪漫主义意义较广,起来也较早。狭义的浪漫主义起于十八世纪末,黑格尔的浪漫艺术起于中世纪)。在浪漫艺术里,精神回到它本身,这就是说,有自我意识的人回到他的“自我”,所以浪漫艺术的特点之一是把“自我”抬到很高的地位,它的主观性特别突出。近代艺术中的人物性格不像古代人物那样体现普遍的伦理、宗教或政治的理想,而主要地是体现私人的意志和愿望。近代艺术中的冲突主要地是性格本身分裂的冲突,即内心方面的冲突。它所表现的不是古典艺术的那种静穆和悦,而是动作和情感的激动。浪漫的灵魂是一种分裂的灵魂,所以古典艺术经常避免的罪恶、痛苦、丑陋之类反面东西在浪漫艺术里却找到了地位。

总观黑格尔关于艺术史发展的看法,其中有一个总的概念,是和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系统分不开的,这就是艺术愈向前发展,物质的因素就逐渐下降,精神的因素就逐渐上升。象征艺术是物质超于精神,古典艺术是物质与精神平衡吻合,浪漫艺术则转到精神超于物质。就浪漫艺术本身的发展来说,也是精神逐渐超于物质。浪漫艺术的主要种类是绘画、音乐和诗歌。绘画比起雕刻受物质的束缚已较少,因为它只表现平面而不表现立体,但究竟还不能脱离空间的限制。音乐就前进了一步,它不表现空间而只表现时间,就更多地脱离物质的束缚了,但在时间上先后承续的音调究竟还是物质的现象。至于诗歌——最高的浪漫型艺术——则更前进了一步,它不用事物形体而用语言,语言并不直接图绘事物形象,像图画那样,而是起一种符号作用;间接唤起“心眼”中的意象和观念,所以诗歌所表现的主要是观念性或精神性的东西,物质的因素已消减到最低限度。但是诗歌毕竟还未脱艺术范围,因为它毕竟还是对世界的感性掌握,感性对象毕竟只是事物形象,还不是抽象概念。

精神超于物质毕竟是内容与形式的分裂。依黑格尔看,这种分裂不但导致浪漫艺术的解体,而且也要导致艺术本身的解体。到了浪漫时期,艺术的发展就算达到了高峰,人就不能满足于从感性形象去认识理念,精神就要再进一步脱离物质,要以哲学的概念形式去认识理念。这样,艺术最后就要让位给哲学。

艺术是否从此就要达到发展的止境,宣告灭亡呢?黑格尔的回答是这样:

我们虽然可以希望艺术还会蒸蒸日上,日趋于完善,但是艺术的形式已不复是心灵的最高需要了,我们虽然觉得希腊神像还很优美,天父、基督和玛利亚在艺术里也表现得很庄严完美,但这都是徒然的,我们不再屈膝膜拜了。

——第127页

这个答案并不像一般哲学史家和美学史家说得那么绝对(他们认为黑格尔断定艺术终要灭亡),而是有些含糊。这种含糊显出他的矛盾。从一方面看,他的不彻底的辩证逻辑把发展看成是有止境的,同时,如下文还要谈到的,他对资产阶级社会情况不利于艺术发展有锐敏的认识,这也使他推论到艺术会从此一蹶不振。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也认为歌德和席勒的早年的诗歌是“在近代现实情况中恢复已经丧失的艺术形象的独立自足性”而加以赞赏(第242页),而且在讨论史诗发展时,他看到小说这个新起的形式代表“近代社会的史诗”,前途有“无限的机会”,“在旨趣、情境、人物性格和生活关系各方面显得丰富多彩,具有整个世界的广大背景”(《美学》第三卷)。从此可知,他也仿佛见到已丧失的东西有恢复的可能,而且每个新的时代都有相应的新的艺术形式,来代替旧形式。他的三种艺术类型的代谢本来就可以使他把这个道理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由于他受了他的不彻底的辩证逻辑的束缚,而且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以后的社会毫无预见,所以在艺术将来命运问题上露出他的深刻的矛盾。

黑格尔对于艺术史的最大功绩在于他不但肯定艺术是发展的,而且把这种发展和经济政治、伦理宗教等“一般世界情况”联系在一起来看,认为是有规律可寻的。他以前的艺术史家还不曾有人有过这样广阔的视野和深刻的分析。但是由于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系统的限制,由于他的辩证逻辑不彻底,由于当时德国文化中庸俗市民倾向,他的见解有时不但是死板的、错误的而且是反动的。他把艺术的黄金时代摆在过去,对艺术未来的远景存在着悲观,把自然和艺术的演变都看成精神逐渐克服物质的演变,这些都是他的基本错误。他的死板处见于他对三种类型艺术的划分,仿佛艺术发展都是按照他的正反合的公式进行的。其实他自己也承认,古典时代可以有象征时代的建筑,浪漫时代可以有象征时代的建筑和古典时代的雕刻,较后阶段的艺术类型也可以出现于较早的时代,例如图画音乐和诗歌在象征时代和古典时代也都久已具备。从此可知艺术的丰富的史实不能尽纳入简单的刻板的公式。黑格尔的反动处特别表现于他的狭隘的民族主义。他对东方艺术是轻视的,在他看来,历史的发展仿佛是东方为西方做准备,而西方又为普鲁士做准备,不但普鲁士的君主专制是理想的政体形式,普鲁士的哲学在他自己身上达到世界哲学的高峰,而普鲁士的诗歌也是世界文艺发展的顶点和止境。这种思想对德国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发展是有直接影响的。

5.人物性格与环境的辩证关系:情致说

黑格尔把人看作艺术的中心对象,所以人物性格的描写成为艺术创作的主要部分,他在《美学》第一卷第三章里着重讨论了人物性格的问题。

与当时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和唯我主义的文艺思想潮流相反,黑格尔从来不把文艺中的人物当作孤立的个人看待,总是把他们看作社会历史环境的产品,人物行动的推动力不是什么个人的幻想和癖性,而是每个时代的社会力量。

这里有三个重要的术语先须交代明白,这就是“一般世界情况”、“情境”和“情致”。“一般世界情况”(der welt zustand)是“艺术中有生命的个别人物所借以出现的一般背景”(第244页),是“把心灵现实的一切现象都联系在一起的”,即“教育、科学、宗教乃至于财政、司法、家庭生活以及其他类似现象的情况”;总之,它就是某特定时代的一般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背景。从客观唯心主义出发,黑格尔特别着重某特定时代所流行的伦理宗教法律等方面的信条或理想,把它们叫作“普遍力量”,其实也就是他所了解的抽象的“理念”。这种“一般世界情况”是普泛的,对于同一历史时代的大多数人是共同的,如果要它在某个别人物身上起作用,它就要经过“具体化”,“在这种具体化过程中,就揭开冲突和纠纷,成为一种机缘,使个别人物现出他们是怎样的人物”(第245页)。黑格尔把这种“特殊的”,揭开冲突、引起动作、显现性格的“机缘”叫作“情境”(die situation)。“情境”是“一般世界情况”具体化成的推动人物行动的客观环境,可以说是人物行动的“外因”,“一般世界情况”中的“普遍力量”还要在个别人物身上具体化为推动行动的“内因”,即“普遍力量”或人生理想所形成的主观情绪,或人生态度,黑格尔把它叫作“情致”(pathos)。“情致”就是“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渗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的内容”(第288页)。这种内容为数不多,就是“恋爱、名誉、光荣、英雄气质、友谊、亲子爱之类的成败所引起的哀乐”(第290页)。以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为例来说,这部悲剧所表现的“一般世界情况”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背景(尽管这位丹麦王子是中世纪的人物),“情境”是王子的母亲和叔父通奸,把父亲谋杀了那一个具体事件,“情致”是王子在计划报仇中由于他的人生观和伦理观念所形成的那种复杂的心情。就是外在的“情境”引起内在“情致”的矛盾和冲突,构成了这部悲剧情节发展的推动力。这种“情致”说后来在别林斯基的美学思想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详见下章。

黑格尔的功绩在于指出个人性格与一般社会力量的具体的统一,人物性格的发展起于矛盾冲突,以及在这种发展中内因与外因的辩证关系。但是他的辩证观点和他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哲学系统之间的矛盾在这里显得很突出。他一方面承认个人的“情致”决定于“一般世界情况”中的“普遍力量”,而“一般世界情况”是随历史发展的,另一方面却认为这种“情致”或“理性内容”是些普遍永恒的理念。这就是自相矛盾。如果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和发展观点去看,黑格尔的错误当然就更明显。黑格尔的永恒理念说就是文艺理论中的“人性论”的来源之一。

“一般世界情况”具体化为客观方面的“情境”,“普遍力量”具体化为主观方面的“情致”,这样就引起矛盾冲突,激起行动,推动人物性格的发展。黑格尔把“独立自足性”看作是理想的人物性格所必有的主要特征,所谓“独立自足”并非脱离社会而孤立,而是能掌握环境,能凭自己的力量去发出行动,能对自己的行动负责,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样的人物性格才能既鲜明而又坚强有力。这种具有“独立自足性”的理想的人物性格只有在理想的环境里才能形成。依黑格尔看,理想的环境是“英雄时代”即史诗时代的一般世界情况。在“英雄时代”,人物是比较独立自由的。首先就个人对社会的关系来说,“英雄时代”的文化还处在生长期,社会上的道德观念还没有僵化为刻板式的法律秩序,“个人自己就是法律”(第231页),这就是说,他可以凭自己的判断,抉择自己所要做的事。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与他所隶属的那个伦理的社会整体处于实体性的统一”(第235页),这就是说,他认识到自己是一定社会的成员,能把这社会中所流行的道德理想作为自己的道德理想。因此他一方面依存于社会,接受社会的理想,另一方面又不受社会限制,能凭自己的认识对行动是否符合这种理想下判断,能凭自己的意志去实现这种理想。例如希腊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就是一个具有这种“独立自足性”的性格的。他是一个“维护正义与公道的战士,具有完备的独立自足的能力和筋力,为着实现正义与公道,他出于自己意愿的自由选择,承担了无数辛苦的工作”(第232页)。

其次,在“英雄时代”,就人对周围物质世界的关系来说,生产方式还是原始的,主要是单干的,每个人都要进行体力劳动,来生产自己的生活必需品。黑格尔从荷马史诗里举过一系列的例子证明当时一些著名的英雄都进行生产劳动:

例如阿伽门农的王杖就是他的祖先亲手雕成的传家宝;奥德修斯亲自造成他结婚用的大床;阿喀琉斯的著名的武器虽不是他自己的作品,但也还是经过许多错综复杂的活动,因为那是火神赫菲斯托斯受忒提斯的委托造成的。总之,到处都可见出新发明所产生的最初欢乐,占领事物的新鲜感觉和欣赏事物的胜利感觉,一切都是家常的,在一切上面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筋力,他的双手的伶巧,他的心灵的智慧或是他的英勇的结果。只有这样,满足人生需要的种种手段才不降为仅是一种外在的事物;我们还看到它们的活的创造过程以及人摆在它们上面的活的价值意识。

——第324页

换句话说,通过劳动实践来生产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人“就感觉到它们(外在事物)都是由他自己创造的,因而感觉到所要应付的这些外在事物就是他自己的事物,而不是在他主宰范围以外的疏远化了的事物”(第323页)。“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第318页)。这样,人才能是自然的主宰,而不受制于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调和统一的。在这种关系中,人才有独立自足性。

黑格尔的这番关于“英雄时代”的理论是极端重要的。第一,他是把“英雄时代”经济落后状态和文艺的繁荣联系在一起来看的。就从这一点,马克思后来发展出文艺与经济发展不平衡的规律[299]。其次,他是把艺术活动和劳动实践联系在一起来看的。可惜这个观点受到他的唯心主义哲学的限制,没有得到发挥。一般地说,像马克思所指出的,黑格尔是把劳动限于脑力劳动的。其三,他在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提出了人所创造的事物对于人不是“疏远化的”,以及“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两个重要观念。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里所阐明的“劳动异化”(“异化”即“疏远化”,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劳动体现于产品,随着产品而“异化”到资本家那里去,成为自己的敌对力量,这是私有制的起源,也是近代文化衰朽的根源)和“人化的自然”(在生产劳动起来以后,自然经过人的改造,就体现了人的本质力量和人的愿望)两个重要的原则就是批判地接受了,而且发挥了黑格尔在这里约略提到的“疏远化”与“人化”的观念。

与“英雄时代”对立的有两种世界情况,黑格尔认为都不适宜于形成具有“独立自足性”的人物性格,因而不利于文艺。一种是“牧歌式的情况”,即西方从希腊罗马以来牧歌体诗人和作家们所描写的那种空想乐园的情况。在这种情况里,自然能“满足人所感到的一切需要,无须人去费什么劳力”。黑格尔说:

对于一个完全的人来说,他必须有较高尚的要求,不能满足于与自然相处相安,满足于自然的直接产品。他不应降低到这种牧歌式的生活,他应该工作(劳动)。

——第321页

“这种乡村牧歌式的生活与人生一切意义丰富深刻的、复杂的事业和关系都失去了广泛的联系”,所以“不能引起多大兴趣”。尽管人在这种生活情况里可以有若干“独立自足性”,却不适宜于艺术,因为它所形成的人物性格显不出较高尚的理想,没有理想的人物性格所应有的那种顽强坚定。

另一种是“散文气味的现代情况”,即资产阶级的社会情况。在这种情况里,一切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都已凝定而且僵化为刻板式的“法律秩序”,孤立的个人在这种社会中是渺小的,不自由的。他“须服从这种不依存于主观意图的国家所表现的客观理性”,他的行动大半取决于外因,不能见出他自己的自由选择,因此自己对它也不能负多大责任,成不是他的功,败也不是他的过。因此,在这种社会里,个人与社会处于对立地位,不能体现个人行动与社会理想的统一,所以不适宜于充当文艺作品中的理想的人物性格。黑格尔在这里见出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与社会的脱节,但尤其重要的是他还见出近代生产方式与文艺之间的矛盾。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作了如下的描绘:

需要与工作以及兴趣与满足之间的宽广关系已完全发展了,每个人都失去了他的独立自足性而对其他人物发生无数的依存关系。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或完全不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或是只有极小一部分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还不仅此,他的每种活动并不是活的,不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而是日渐采取按照一般常规的机械方式。在这种工业文化里,人与人互相利用,互相排挤,这就一方面产生最酷毒状态的贫穷,一方面产生一批富人。

——第322页

但是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感觉到“自己周围的东西都不是自己创造的”,都失去了对外在世界的主宰,因而都失去了艺术中理想性格所必须具有的“独立自足性”,他在这里指出了剥削制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分工制对于艺术的恶劣影响。

在上一节研究黑格尔关于艺术发展史的看法时,我们见过,他认为艺术到了浪漫型出现以后,由于精神溢出了物质,理念溢出了感性形象,就要导致艺术本身的解体,艺术就要让位于哲学。在考察“一般世界情况”时,黑格尔又从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事实来论证他的艺术衰亡论。在这里我们一方面可以见出黑格尔的思想深刻处,他见出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与艺术发展之间的矛盾。正是根据这种矛盾,马克思阐明了他的著名的论断:“资本主义生产对于某些精神生产部门是敌对的,例如对于艺术和诗歌就是如此。”[300]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见出黑格尔的局限性,他所认识到的历史发展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就算到了尽头,他没有看出还有更高阶段的社会要代替资本主义社会而兴起,因此他把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加以绝对化,认为这种矛盾是永远得不到解决的,所以把艺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衰亡就看成艺术的永远衰亡。

6.冲突论和悲剧论

与“一般世界情况”这个概念密切相关的是黑格尔的人物性格的冲突说。冲突是人物性格在某具体情境中所遭受到的两种普遍力量(人生理想)的分裂和对立。普遍力量本是抽象的、浑整的,结合到具体的情境与具体的人物,它才“得到定性”。就在这“得到定性”或“具体化”过程中,它才“现出本质上的差异面,而且与另一方面相对立,因而导致冲突”,推动情节(人物动作)的发展,经过否定之否定,终于消除冲突而达到调和统一。黑格尔讨论冲突是联系导致冲突的情境来谈的。情境有三种,最简单的一种是普遍力量还处于浑整未分裂的状态,因而还是没有定性的,例如古代雕刻所表现的就是这种没有定性的情境,所以现出一种“静穆中泰然自足的神情”。其次是所谓“平板状态”或“无害状态”的情境,虽有定性而还没有见出矛盾对立,黑格尔举早期希腊雕刻中的神像和抒情诗为例。但是理想的情境是第三种,即见出矛盾对立的一种,在这里才开始有冲突。只有在导致冲突的时候,“情境才开始见出严肃性和重要性”(第253页)。不仅如此,人物性格的高度和深度也要借冲突来衡量。“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第222页),冲突是“动作的前提”,“充满冲突的情境特别适宜于剧艺”(第253页),因为戏剧主要地是表现动作的。

冲突是对本来和谐的情况的一种破坏,但“这种破坏不能始终是破坏,而是要被否定掉”,使冲突消除,又回到和谐。冲突可能有多种。一种起于“自然所带来的疾病、罪孽和灾害”,例如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菲罗克忒忒斯》的冲突起于主角被一条毒蛇咬伤。另一种起于家庭出身和阶级关系,例如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的冲突起于主角是国王的最近亲属,有继承王位的优先权。但是这两种冲突或是不合理或是不公平,不能成为理想的情境。理想的冲突的情境却起于“人的行动本身”,起于两种同是普遍永恒的力量的斗争。“冲突所揭露的矛盾中每一对立面还是必须带有理想的烙印,因此不能没有理性,不能没有辩护的道理。”(第291页)

结合到这种理想的冲突,黑格尔提出了他的著名的悲剧论。悲剧所表现的正是两种对立的理想或“普遍力量”的冲突和调解。就各自的立场来看,互相冲突的理想既是理想,就都带有理性或伦理上的普遍性,都是正确的,代表这些理想的人物都有理由把它们实现于行动。但是就当时世界情况整体来看,某一理想的实现就要和它的对立理想发生冲突,破坏它或损害它,那个对立理想的实现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所以它们又都是片面的、抽象的、不完全符合理性的。这是一种成全某一方面就必牺牲其对立面的两难之境。悲剧的解决就是使代表片面理想的人物遭受痛苦或毁灭。就他个人来看,他的牺牲好像是无辜的;但是就整个世界秩序来看,他的牺牲却是罪有应得的,足以伸张“永恒正义”的。他个人虽遭到毁灭,他所代表的理想却不因此而毁灭。所以悲剧的结局虽是一种灾难和苦痛,却仍是一种“调和”或“永恒正义”的胜利。因为这个缘故,悲剧所产生的心理效果不只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恐惧和怜悯”,而是愉快和振奋。我们最好援引黑格尔自己所举的实例来说明他的意思。

头一个例子来自实际生活。苏格拉底是一位令人崇敬的献身于真理的哲学家,却被雅典法庭以破坏宗教信仰和毒害青年的罪状判处死刑。依黑格尔看,苏格拉底是一位革新者,代表雅典社会精神生活的新理想,在这一点上他在历史上是有功绩的。但是他所代表的新理想和当时雅典社会的法律秩序发生冲突,他破坏了那种同样有理由要维持自己的法律秩序,所以他所代表的理想还是片面的,他的死亡毕竟是罪有应得的、合理的。黑格尔的结论是这样:

在世界史中凡是开创新世界的英雄们的情况一般都是如此,他们的原则和旧原则发生矛盾,把旧原则破坏了。他们代表着暴力破坏法律者。所以作为个人,他们遭受到死亡,但是在惩罚中遭到毁灭的只是他们个人而不是他们的原则。……苏格拉底的命运之所以是真正悲剧性的,并非取把一切不幸都看成悲剧性的那种肤浅的意义……例如说,苏格拉底的命运之所以是悲剧性的,就因为他被判处死刑。无辜的灾难只是悲惨的而不是悲剧性的,因为这种不幸是无理性的。只有在产生于主体的无限的(自由的——引者注)、合法的道德的意志时,那种不幸才是有理性的。

——《哲学史讲义》,第二卷

总之,苏格拉底的命运之所以是悲剧性的,乃因为他的死亡还是罪有应得的、合理的。

另一个例子来自悲剧作品,就是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在这部悲剧里,女主角安提戈涅的哥哥因争王位,借外兵进攻自己的祖国忒拜,兵败身死,忒拜国王克瑞翁下令禁人收尸,违令者死。安提戈涅不顾禁令,收葬了哥哥,国王于是下令把她烧死。但是她死之后,和她订过婚的王子,即克瑞翁的儿子,也自杀了。[301]依黑格尔看,这里所揭露的是照顾国家安全的王法与亲属爱两种理想之间的冲突,这两种理想都是神圣的、正义的,但是处在当时那种冲突的情境里,却都是片面的、不正义的。国王因维持他的威权而剥夺死者应得到的葬礼,安提戈涅因顾全亲属爱而破坏王法,每一方面都把一种片面的理想推到极端,因而使它转变成为一种错误,所以互相否定,两败俱伤,冲突才得解除,又恢复到冲突以前的平衡。在这种冲突中遭到毁灭或损害的并不是那两种理想本身(王法和亲属爱此后仍然有效),而是企图片面地实现这些理想的人物。[302]

从这些例子看,黑格尔的悲剧论还是从“凡是现实的都是理性的”那个基本原则出发的。这个看法的合理内核是把悲剧看成一种矛盾由对立而统一的辩证过程,这就排斥了西方学者用命运来解释希腊悲剧的传统看法。命运还是一种神力。黑格尔明确地反对神力说,“如果把发号施令的权力归之于神,人的独立自足性就要受到损害,而人的独立自足性却已定为对于艺术理想是绝对必要的”(第278页)。由于他强调悲剧中冲突的双方都必代表有普遍性和理性的理想,他反对艺术表现“反面的、坏的、邪恶的力量”。他说,“如果内在的概念和目的本身已经是虚妄的,原来内在的丑在它的客观存在中也就不能成为真正的美”(第273页),他认为恶魔本身是“一种极端枯燥的人物”,不宜用作史诗或悲剧中的主角。弥尔顿在《失乐园》里所描写的恶魔撒旦之所以动人,并非由于他的邪恶而是由于他显出高贵雄伟的品质,不是完全无理性的。

黑格尔的悲剧论也暴露了他的全部哲学思想的妥协性。这在他对苏格拉底悲剧的看法中显得很突出。他对苏格拉底和判他死刑的雅典法庭各打五十大板,这就混淆了真是真非。苏格拉底既然是一个革新者,而“凡是开创新世界的英雄们”都应该遭受到毁灭,这种毁灭都是罪有应得的。这就排斥了一切革命,要让一切反动的法律秩序维持下去。正是受到黑格尔的这种悲剧论的影响,拉萨尔写出了他的《弗兰茨·冯·济金根》,他也认为“革命的悲剧”都起于革命者的主观意图与现实客观条件之间的矛盾,因而必以失败告终。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给拉萨尔的信里都指出弗兰茨之所以失败,是由于他还是没落的骑士阶级的代言人,而不是由于他“自以为是革命者”,这样就批判了“革命的悲剧”就是由于革命那种反动的谬论。[303]

7.理想的人物性格

理想的人物性格就是典型的人物性格。自在自为的人才能真正体现理念,所以黑格尔把人物性格看作“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第292页)。引起动作的是“一般世界情况”中流行的普遍力量或人生理想,黑格尔有时把这种普遍力量称之为“神”,也就是理念。这种普遍力量体现于具体人物的个性中就是“情致”。“神们变成了人的情致,而在具体活动状态中的情致就是人的性格。”(第292页)

黑格尔认为艺术中理想的性格应有三大特征。首先是丰富性,黑格尔说:

人不只具有一个神来形成他的情致;人的心胸是广大的,一个真正的人就同时具有许多神,许多神各代表一种力量,而人却把这些力量全包罗在他的心里,全体奥林匹斯(希腊众神所居山,代表所有的神——引者注)都聚集在他的胸中。

——第293页

黑格尔常举荷马所塑造的人物性格作为丰富性的范例。例如阿喀琉斯“一方面有年青人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有人的其他品质。荷马借种种不同的情境,把他的这种多方面的性格都揭示出来了”(第294页)。黑格尔还举出荷马所写的许多其他人物性格,替他们作了这样的总结:

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

——第295页

因为他要求性格的丰富性而反对抽象化,所以他推崇莎士比亚的丰富多彩,不像莫里哀在其喜剧里只突出地写出人物的某一种性格,如“悭吝”“伪善”之类。黑格尔这里所要区分的正是马克思在给拉萨尔的信里所强调的“莎士比亚化”与“席勒方式”两种创作方法的分别。其次,人物性格还须具有明确性,否则虽丰富而无重点,显不出主要的矛盾。多方面的性格中“应该有一个主要方面作为统治的方面”。例如莎士比亚所写的朱丽叶是“从许多关系的整体中显出她的性格,例如她对父母、保姆、巴里斯伯爵以及神父劳伦斯的关系。尽管有这些复杂的关系,她在每一种情境也只是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情感里,只有一种情感,即她的热烈的爱,渗透到而且支持起她整个的性格”(第296—297页)。第三,人物性格要有坚定性,即始终一贯地“忠实于它自己的情致”。这种坚定性是与上文已提到的“独立自足性”密切联系着的。从这个标准出发,黑格尔痛斥“长久在德国统治着的那种感伤主义”。他认为歌德的“维特”就是一个“软弱的”性格,他特别反对反动的浪漫主义颓废倾向,替这派作家作了如下的描绘:

他的软弱表现于对现实世界的真正有意义的事不但不肯去做,而且不能忍受。其所以如此,是由于他抱着自我优越感来看现实世界,以为其中一切都不值得他关心,因而对它加以否定。这种“优美的心灵”对于人生真正有价值的道德方面的旨趣是漠不关心的,他只孤坐默想,像蜘蛛吐丝一样,从自己的肚子里织出他的主观的宗教和道德的幻想……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可以使这种人的心情陷于极端绝望的境界。这就产生了永无止境的忧伤抑郁、愤愤不平、悲观失望。……没有人能同情这种乖戾心情,因为一个真正的人物性格必具有勇气和力量,去对现实起意志,去掌握现实。

——第300—301页

这段诗对于资产阶级没落时期颓废主义文艺的病根是一针见血的。日丹诺夫所斥为“颓废主义祖宗”的霍夫曼在当时正风靡一时,黑格尔在《美学》里就看出他的毒害性而痛加斥责。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对文艺中人物性格所提的理想是针对当时文艺病态倾向的,是健康的而且深刻的。

三 结束语

初读《美学》的人容易发生一种不大正确的印象,以为黑格尔仿佛只是在概念里兜圈子,丝毫不接触现实。其实读者如果联系到当时欧洲的哲学思想、美学思想和一般文化情况来读黑格尔,就会感觉到他是密切结合当时现实的。首先他认识到资本主义时代的一般社会情况与文艺活动之间的矛盾在于个人与社会的脱节,在于主观主义和唯我主义的猖獗,使个人性格中不能体现有理性内容的带有普遍性的社会理想,因此不能具有文艺理想所要求的人物性格的独立自足性与坚强性。

他的《美学》就是针对这种情况而企图纠正时弊,指出正确方向的。在文艺方面,当时正是浪漫主义刚兴起就逐渐转入反动的颓废主义的转折点。这个反动倾向在理论方面表现于施莱格尔兄弟所提倡的滑稽说(第75—83页),明目张胆地把“自我”提高到绝对地位,鼓吹人应以凭高俯视一切的态度去鄙视现实;在创作方面表现于甲柯比的《浮尔德玛》和霍夫曼的《谢拉皮翁兄弟》,都尽情发泄个人的幻想与伤感,鼓吹什么“幽暗玄秘的力量”(第303—305页)。黑格尔在《美学》里屡次对这种颓废倾向加以斥责,他说:“在艺术的领域里没有什么是幽暗的,一切都是清晰透明的,而这种不可知的力量只能是精神病的表现,而描写它的诗也只能是晦涩的、琐屑的、空洞的。”接触过欧洲文艺中所谓“印象派”“象征派”“近代派”“超现实派”等等的作品的人,就会体会到黑格尔对于资产阶级末期文艺病态的诊断是切中要害的。同时我们还要记得黑格尔是和叔本华与尼采两个宣扬悲观主义的哲学家同时代的,而且都是德国人,试看黑格尔的理性主义与他们两人的反理性主义处于多么尖锐的对立!黑格尔不但反对当时正在猖獗的反动的浪漫主义及其连带的颓废主义,而且也反对当时初露萌芽的自然主义的倾向,反对“把逼肖自然作为艺术的标准”和“把对外在现象的单纯摹仿作为艺术的目的”(第54页),要求艺术把本质的东西“提炼”出来,把偶然的东西“清洗”出去,所以在基本上黑格尔的文艺主张是符合现实主义的。

在美学本身,黑格尔继承康德而对康德进行了切中要害的批判。康德在《美的分析》里把审美活动看成只是感性活动,认为纯美只关形式,涉及内容意义便破坏了纯美。这种形式主义和感性主义在当时美学界以至在现在的资产阶级美学界都是占优势的。黑格尔的全部美学思想就是要驳斥这种风靡一时的形式主义和感性主义,强调艺术与人生重大问题的密切联系和理性的内容对于艺术的重要性。美学从康德到黑格尔的转变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康德只把审美判断作为一个孤立的现象,依据形式逻辑的范畴,加以仔细剖析,曾不离题寸步,也不曾结合文艺实践;黑格尔却费大部分工夫讨论艺术的理性内容和艺术的发展史,涉及狭义美学所不曾摸而且也不敢摸的许多与艺术貌似无关而实密切相关的问题。到了黑格尔,美学的天地开阔了。

黑格尔对美学的最重要的贡献在于把辩证发展的道理应用到美学里,替美学建立了一个历史观点。他把艺术的发展联系到“一般世界情况”来研究,即联系到人与自然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联系到经济、政治、伦理、宗教以及一般文化来研究。他认为艺术的发展是有规律可寻的。作为这种规律的基础,他提出了一系列辩证的对立与统一的原则,例如人与自然,精神与物质,主观与客观,感性与理性,特殊与一般,认识与实践,个人性格与当时社会流行的人生理想等对立范畴的辩证的统一。他还隐约见出艺术与劳动(尽管局限于脑力劳动)的关系,替美学上的实践观点种下了种子。此外,他从辩证观点所提出的冲突说对于人物的分析与情节的发展也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原则。

由于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系统与辩证法之间的深刻的矛盾,也由于他的历史局限性和阶级局限性,他的一些重要思想的萌芽不可能得到正确的充分的发展,而且被一些错误的乃至反动的思想掩盖起来。他的主要的错误根源在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出的“首足倒置”,即不把精神安在物质的基础上,不把理性安在感性的基础上,不把一般安在特殊的基础上,而是把这些对立范畴的关系倒转过来。把这些关系摆正,把头重新安放在脚上,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批判黑格尔所做的工作。他的另一个错误根源在他的历史观,把黄金时代摆在过去,把资本主义社会看成历史发展的止境,看不出历史的未来,因而也看不出艺术的未来。在这一点上也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了正确的道路,到了私有制取消,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差别消灭以后,艺术在共产主义社会里将获得无限深广的发展,而不是衰亡。

由黑格尔到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美学经历了一个翻天覆地的转变,但是在这种转变中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也从黑格尔那里吸收了一些“合理内核”,把它们发展为崭新的东西。试把黑格尔的《美学》和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主要是在这部早期著作里建立起来的)摆在一起来研究,我们就不但可以更好地理解黑格尔的美学思想,而且可以更生动具体地理解批判继承的意义和方法,可以从历史发展上更清楚地理解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文艺理论。[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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