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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四公子

陈贞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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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四公子,除战国四君以外,多彩多姿,莫如明末四公子。四公子皆复社中人,出则忠义,入则孝悌,人品高洁;又皆爱宾客,广交游,文采风流,冠绝一时。但各人际遇有别,收缘结果,虽皆归于一“隐”字,而哀乐不同。且从年龄最长的陈贞慧谈起。

陈贞慧字定生,江苏宜兴人。四公子中,他的家世最贵,是左都御史陈于庭的儿子。陈于庭字孟谔,万历二十三年进士,由知县擢取为御史,先后出巡山西、江西、山东。明朝的巡按御史,秩不过七品,而“代天巡方”,极具权威。看平剧《三堂会审》的王金龙,约略可以想见。陈于庭巡按各地,裁抑豪强,所至有声。立朝则天启不附魏忠贤,崇祯不附周延儒——周延儒,宜兴的状元,为陈于庭的同乡前辈,崇祯年间两度拜相,入明史《奸臣传》。

陈贞慧早年即入复社。复社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个畸形组织,由以文会友开始,一变而为把持选政,再变而为操纵朝局。不过这是畸形时代的畸形产物。大致而言,复社的组成分子,君子远多于小人,扶正气,辨是非,择善固执的精神足以继承东林。

东林者无近代政党之名,而有其实,与阉党对立。而在天启年间,形成君子与小人的尖锐斗争,结果东林惨遭荼毒,元气大伤。祟祯即位,虽能翻案,而去恶未净。阉党余孽,以各种方式遮掩躲藏,俟机反扑。当北方流寇猖狂,外患日迫,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之时,怀宁阮大铖手编传奇《燕子笺》,付家养的戏班,排演纯熟,在“南都”——金陵大肆活动,多方结纳,希冀以进才起用。据说阮大铖是魏忠贤与“奉圣夫人”客氏的干儿子,所以复社中人丑诋之为“当儿媪子”。

桐坡钱秉镫有一篇专记阮大铖的文章,名为《皖髯事实》,开头有一段:

会流寇逼皖,大铖避居白门,既素好延揽,见四方多事,益谈兵,招纳游侠,希以进才起用;惟白门流寓诸生,多复社名士,闻而恶之。

其中最恶阮胡子的,就是陈贞慧、冒辟疆(襄)。吴梅村文集《冒辟疆寿序》云:

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时高门子弟,才地自静者,相遇于南中,列坛玷、立名氏,阳羡陈定生,归德侯朝宗,与辟疆为三人,皆贵公子……有皖人,故阉党也,流寓南中,通宾客、畜声伎,欲以气力倾东南,知诸君子唾弃之也;乞好谒以输平生,未有间。会三人者,置酒鸡鸣棣,欲召其家善讴歌者,歌主所制新词,则大喜曰:“此诸君子欲善我也。”既而侦客云何?见诸君箕踞而嬉,听其曲,时亦称善;夜将半,酒酣,辄众中大骂曰:

“若当儿媪子,乃欲以词家自赎乎?”引满浮白,拊掌狂笑,达旦不休。

此段记载,十分生动,公子狂态,刻画入神。其事亦见于陈贞慧之子陈维崧所撰《冒辟疆寿序》。又侯方域《壮悔堂集》卷五,为李香君所作的《李姬传》,亦曾提到这重公案:

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魏忠贤论城旦,寓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之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

“王将军”乃是假托,就当时史实考查,其人应为杨文驰,也就是为李香君画“桃花扇”的杨龙友。就常情而论,阮大铖刻意交欢,欲求和解,则本乎与人为善之旨,陈贞慧等正不妨予以自赎的机会,观其后效。使“当儿媪子”亦知忠义,岂非快事?乃不仅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务为折辱,口舌徒逞,局量似乎过狭?

此则不然!因为阮髯无悔祸之心,已有确证。冒辟疆同人集《往昔行跋》:

乙亥冬,嘉善魏忠节公次子子一;余姚黄忠端公太冲,以拔贡入南雍,同上下江诸孤,以荫送监者,俱应南京乡试。当日忤当诸公,虽死于逆阉,同朝各有阴仇嫁祸者。魏忠节死忠,长子子敬死孝;崇祯改元,子一弱冠,刺血上书者再,痛述公先死于怀宁。怀宁始以城旦,入钦定逆案。时流氛逼上江,安、池诸绅皆流寓南京;怀宁在南京,气焰反炽,子一茕茕就试,传怀宁欲甘心焉。

魏忠节即魏大中,黄忠端即黄尊素,太冲者鼎鼎大名的黄宗羲也。魏、黄皆死于天启四年汪文言之狱。阮大铖与魏大中之结怨,起于吏科部给事中出缺。以年资推论,递补名次,阮在第二,魏在第三。阮大铖得魏忠贤之助,排去第一候补者,坐待升官时,吏部尚书赵南星恶其为人,插手干预,援用例行调任的规定,将阮逐出吏科,于是魏大中意外地得以坐升吏科长官。阮大铖既恨赵,更恨魏。魏大中虽为东林健者,但气度稍狭,以地域为门户,山东、江西两省的京官中,颇多怨家。因而阮大铖得以唆使同恶,指参左光斗、魏大中与汪文言朋比为奸——左为魏忠贤所切齿;汪的官职是“内阁中书”,为东林的智囊,自亦为魏忠贤所欲去而甘心者。阮大铖所以将左、汪拖在里面,目地就是投魏忠贤之所好,只要左、汪成狱,不怕魏大中不“陪斩”。

汪文言之狱,由于镇抚司刘侨接受了黄尊素的劝告,大事化小,除汪文言廷杖褫职以外,其他一无株连。不久,杨涟击魏忠贤,弹劾大罪二十四,但以首辅叶向高迟疑瞻顾,不敢放手支持,以致魏忠贤的处境得以“转危为安”,而叶向高反不安于位,辞官回闽。

叶向高为东林所倚,为人持正,且多智术,可以笼络融合,借为约束。向高既去,韩代之为首辅,手段远不如叶。于是阉党大为得势,东林前辈赵庵星、高攀龙先后被逐。接着又逐杨涟、左光斗及陈贞慧的父亲陈于庭。

又不久,汪文言之狱复起。阉党中有名的刽子手、镇抚司许显纯,交下一纸名单,要汪文言诬供。汪不肯,许显纯便亲自捉笔,写了一份汪文言的“供词”,将东林中人,都牵引在内。而以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太仆少卿周朝瑞、御史袁化中、陕西副使顾大章六人,为受辽东经略熊廷弼的贿,被逮下狱,诸毒备尝,惨死狱中。其时为天启五年七月廿六日深夜,狱卒迟数日报“病毙”,以致魏大中的遗骸腐烂不可辨识。六人中惟一未死于镇抚司者,为顾大章,移刑部狱。杨涟等人在狱中如何遭受荼毒,即由顾大章所传述而成信史。

当魏大中由浙江嘉善原籍被逮时,长子字子敬,名学伊,“号恸欲随行”,大中不许,于是学伊:

微服间行,刺探行居。即抵都,逻卒四布,变姓名匿旅舍,昼伏夜出,称贷以完父赃,赃未竟而大中毙,学伊恸几绝。扶榇归,晨夕号泣,遂病;家人以浆进,辄麾去曰:“诏狱中,谁半夜进一浆者?”竟号泣死。(《明史卷二二四-魏大中传》)

此即冒辟疆所谓“魏忠节死忠,长子子敬死孝”。子一为魏大中次子,名学廉,刺血上书,“痛述公兄死于怀宁(阮大铖)”,理所当然。倾人之父,而又不许其子申诉,“以茕茕就试”之孤儿,竟欲得而甘,阮大铖实如近时司法文书习见的用语:“恶性重大!”其为陈贞慧等所深恶痛绝,固亦理所当然。

按:崇祯二年“定逆案”,凡阉党分为七等,阮大铖工于心计,当奔走魏阉之门时,心知其不足久恃,辄私赂门者,取还名刺;因而交往的证据不着,得列为第五等,“论徒三年沦赎为民”。所谓“城旦”,乃“旦起治城”,即服劳役,为四岁刑,此则概括指其会受徒刑。终崇祯之世,阮大铖废斥不用。但其居心行事,无疑地为国家的祸根隐患,因而乃有崇祯十一年戊寅,为复社名士群起而攻的一重公案。

于是而有“留都防乱公揭”之宣布。陈贞慧曾为文志其始末、缘起如此:

崇祯戊寅,吴次尾有“留都防乱”一揭,公讨阮大铖。大铖以党崔、魏案论城旦,罪暴于天下。其时气魄尚能奔走四方士,南中当事多与游,实上下其手,阴持其恫喝焉。次尾愤其附逆也,而呜驺坐舆,偃蹇如故;士大夫缒绻,争寄腹心,良心道丧。一日言于顾子方,子方曰:“杲也不惜斧锁,为南都除此大怒。”两人先后过余,言所以。余曰:“铖罪无籍。士大夫与交通者,虽未尽不肖,特未有逆案二字提醒之,使一点破,如赘瘫粪溷,争思决之为快,未必于人心无补。”次尾灯下随削一稿,子方毅然首倡;卧子亟叹此举为仁者之勇。

于此可知,“留都防乱公揭”内容的设计,出于陈贞慧。吴次尾名应箕,安徽贵池人,虽是一名秀才,而“罗九经,二十一史于胸中,洞悉古今兴亡顺逆之路。名虽不登朝籍,而人材之邪正,国事之得失,了如指掌”(朱竹《静志居诗话》)。南明覆后,吴应箕起义兵抗清,被难。顾子方名杲,东林创始者顾宪成的孙子。卧子指陈子龙,青浦人。前一年方中进士,其时丁忧居乡,往来南都,见此举而赞叹为“仁者之勇”,可以想见此一公揭的分量。

据全谢山在《梨洲先生(黄宗羲)神道碑》中记述,列名“留都防乱公揭”者,“共议以东林子弟,无锡顾端文公为首;天启被难诸家推公(按:指黄宗羲)居首;其余以次列名。大铖恨之刺骨,戊寅秋七月事也。荐绅则金坛周仪部镳实主之。”所谓“以次列名”指复社及陈子龙所创办的几社名士,总计一百四十余人;而必推顾杲为首者,实寓深意。

原来阮大铖最初亦是东林中人,《东林点将录》拟之为“没遮拦”,其后乃堕落为阉党。顾杲有《杨柳枝》一词:“滚滚飞花下夕阳,从前春事一时伤。东堂纵欲重收拾,恼煞沾泥更不香。”即为阮而咏,而以东林创始者后人居首,即表示东林门墙中,不容有此败类,含有“破门”之意。

至于周镳支持此举,尤有可称。周镳字仲驭,崇祯六年进士,官至礼部郎中,所以称之为“仪部”。他的伯父周应秋官至吏部尚书,是阉党有数人物。魏忠贤门下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之号,周应秋就是“狗头”——“十狗”之首。周镳深耻有此一长亲,通籍后结林东林,颇励名节,是故力主逐阮,乃理所必然。据陈贞慧记:“阮心揣此事仲驭主之。然始谋也,绝不有仲驭者!而铖以书来,书且哀。仲驭不启视,就使者焚之,铖衔之刺骨。”在阮大铖看,以阉党子弟排阉党,乃反噬,乃不孝,刺骨之恨,自无怪其然。数年后,周镳终因此而死。

“留都防乱公揭”全文约一千五百言,大要可区分为四段:

一、逆案乃皇帝所亲定,凡身在案中者,纵能免于伏诛,亦当闭门思过;而竟有在此四方多事之时,幸灾乐祸,结党营私如逆党阮大铖者,岂不可骇?

二、历数阮大铖在怀宁、在南京种种招摇撞骗、贪诈勒索的劣迹,由此而积赃私数十万之多。

三、方今流寇作乱,而以阮大铖的阴险叵测、猖狂无忌,若不早行驱除,则酿祸萧墙,将危及陪都。

四、既读圣人之书,自知讨贼之义,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如果阮大铖有力障天,能逃刑戳,复能杀士,领衔者愿一身当,存此一段公论,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

起承转合四大段,层次分明,语气锋利。逆案事过十年,而阮大铖又能以奸狡自匿其逆迹,因而罪名不彰。此时以陈贞慧一言,痛揭疮疤,阮大铖之狼狈可想。陈贞慧自记:

揭发而南中始鳃鳃知有逆案二字,争嗫嚅出患语曰:“逆某!逆某!”士大夫之素鲜廉耻者,亦裹足与绝。铖气沮,心愈恨……至己卯,窜身荆溪相君幕友,酒阑歌遏,襟绝缨绝,辄絮语:“贞慧何人,何状?必欲杀某!何怨?”语絮且泣。

荆溪在宜兴,“荆溪相君”指周延儒,其时罢相回籍闲居已数年。周延儒初与东林相善,中道相疏。但他会试所取的门生张溥,即复社领袖“西张”中的“西张”,以此因缘,东林不与周延儒为难,而阮大铖亦得借以庇护。直到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复起,阮方潜归南京,住在城外,不敢进城。陈贞慧得意地记道:“向之裘马驰突,庐儿思子,耀通衢,至此奄奄气尽矣!”

曾几何时,而有甲申三月十九之变,马士英以拥立福王之功,得掌大权,奏请起复阮大铖为兵部右侍郎。东林君子,全力反对,马士英悍然不顾。所以如此者,马阮之间别有一番深厚的渊源在。

马士英与阮大铖是会试同年。崇祯三年,马士英在宣府巡抚任内,以贪污罪为镇守太监王坤所揭发,革职充军。其后流寓南京,与阮大铖臭味相投,深相结纳。自“留都防乱公揭”一出,阮大铖见不得人,所与往还者,只有马士英一个人,交情自然更深厚了。

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得门生张溥之助,复起入相。张溥之助周,非有厚爱于师门,是因为当时朝中,东林正人君子被排斥无存,认为周延儒还不失为可与为善之人,因而为他活动复起。周延儒入京以前,张溥曾跟他公开谈判,提出若干项政治主张,大致皆为力去弊政。周延儒慨然相许,当锐意行之。

阮大铖原与“荆溪相君”有深交,见他复出,认为是自己翻身的大好良机,便重贿周延儒,恳求援手。《明史》卷三百八:

周延儒内召。大铖辇金钱要之维扬,求湔濯。延儒曰:“吾此行谬为东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铖沉吟久之曰:“瑶草何如?”瑶草,士英别字也。延儒许之。

十五年六月,凤阳总督高斗光以失五城逮治。礼部侍郎王锡衮荐士英才;延儒从中主之,遂起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凤庐等处军务。

如果不是阮大铖的力量,马士英不会当总督,握兵柄,即令有拥立福王之心,并无支配大局的实力。是故饮水思源,对阮非报答并援引为助不可!

阮大铖一朝得志,自然要翻逆案,修旧怨。周镳的从兄周钟,据说曾为李自成草拟“即位诏书”,名在“顺案”之中——李自成的“年号”叫“大顺”。阮大铖特与“逆案”相对,将逮治附逆明臣一案,定名为“顺案”。牵连及于周镳,捕治在狱。此时阉党弹冠相庆,横行无忌。阮大铖与此辈日夜谋议,要兴大狱尽杀东林与复社中人。陈贞慧、吴应箕首当其冲,甲申九月十四,陈贞慧在南京为锦衣卫镇抚司所逮捕。

据陈贞慧长子陈维崧《先府君行略》记:

宏光帝立于南中,府君蒲伏阙下,为先少保请谥居南中。而怀宁方贵用事,夙又恨府君刺骨;盖先是已捕周鹿溪先生,系之请室矣!先生亦以防乱揭故,为怀宁所切齿者也。府君日夜粥从请室中,或为府君危之,府君卒自若。

九月十四日日下,有白靴校尉数人者至邸中,缚府君至镇抚,出一纸,纸尾有贵池吴先生名;先生先一日亡去。而刘侨者故思宗皇帝时旧锦衣也;夜漏三下,以一小赫蹄与镇抚冯可宗,大约谓,东林后人无故杀之以起大狱,纪纲、门达之事可鉴也。冯获旨意动而司马练公国,亦为府君星夜驰贵阳;而相国王公铎亦致书镇抚,狱遂解。

案:南明史料中,记陈贞慧被捕事绝鲜,即有亦极简略;所以此记为很可宝贵的第一手史料。但其中有一小误。所谓“练公国”,漏一“事”字。练国事名不见经传,而维崧当事人,见闻真切,必不致误,当为文集校刻所漏。

《明季南略》,甲申八月十一,练国事补兵部尚书。九月初九与阮大铖“见朝”。衡之“星夜驰贵阳”语,可以想见练国事者,马士英部下一得力将领。当六月间,马士英奏荐阮大铖后,福王数度召见,但补用之旨,一直未用,系因朝士连章交劾,有所顾忌之故。而马士英以大学士兼摄兵部,亟须得人为助,因而先补练国事。不久,有人奏言,阮大铖知兵事,因于八月底补为“添注兵部侍郎,巡阅江防”。“添注”者,额外入负之谓。“巡阅江防”,向来是御史的差使,俗称“操江御史”,职权甚重。此时以防清兵南下,特用兵部侍郎兼领,表示重视江防。而其实为阮大铖复起,找一冠冕的理由。阮大铖接事后,在江边誓师,着素蟒,饰碧玉,以明其为哀师。其实百官舆服中,并无所谓素蟒,因而被人议为“梨园妆束”。《三国演义》:刘先主起兵为关云长报仇,陈兵江边,连营八百里,皆“白盔白甲白旗号”。阮胡子素蟒的“灵感”,或者出于此。素蟒亦可能出于家蓄戏班的衣箱中。

记中所谓“鹿溪先生”即周镳。阮大铖为兴大狱,曾有一番布置,只看《弘光实录》,便可想见。八月初一,命锦衣卫镇抚司冯可宗,遣役缉事。八月廿一,周镳即被捕;九月初九,阮大铖“见朝”,越五日,陈贞慧亦被捕。

锦衣卫得以“遣役缉事”,乃不经由法院的司法程序,越过所谓“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而由皇帝直接下令锦衣卫逮捕嫌犯。久而久之,事权下移,锦衣卫的“档头”、“番子”,即所谓“白靴校尉”者,狐假虎威,残民以逞,惨酷黑暗之状,不可胜数,《明史-刑法志》言之甚详,为明朝最大的弊政之一。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复起,实践对张溥的承诺,奏罢厂卫缉事,辇毂之下,欢声雷动。厂卫则以从此失去刮骨敲髓的凭借,恨周刺骨。锦衣卫都指挥骆养性本周所保荐,亦竟与东厂太监勾结而反噬,刺探延儒阴事,悉以上闻,周延儒因此罢相殒身。至是,冯可宗复又受命“遣役缉事”,即为对付东林、复社的先声。而以周镳的被捕,为锦衣卫凶焰复炽的起始。

至于阮大铖九月初九“见朝”,越五日而陈贞慧不免,乃为阮大铖兵权在握,始敢放手荼毒。其狱之解,据陈维崧记,得力于练国事、刘侨及王铎,而蒋永陵《陈迦陵外传》所记有所不同:

南渡时,定生罹党祸,朝宗捐数千金力为营脱。侯无德色,陈不屑顾谢,相与为古道交如此。

按:练国事与刘侨,不悉其与陈家有何深交,而肯为之如此出力。尤其是刘侨,从贼而又脱归,方当大办“顺案”时,自身难保,何以如此热心,半夜为之致书冯可宗,以永乐、天顺年间纪纲、门达的往事为戒。维崧所记,语焉不详而于情理不惬,则侯方域捐金营救之说,应该可信。贿练国事者,以其为马士英部将,贿刘侨者,以其曾为冯可宗长官,而此狱固非马士英、冯可宗不得解。至于王铎,其时位居次辅,如果与陈有旧而愿相救,大可代向马士英乞情,不必“致书镇抚”,自落以私于公之嫌。南明覆没,王铎与钱牧斋领衔迎降!又《桃花扇》第二十五句“选优”,记“薰风殿”楹联为王铎所书:“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庙堂之上,作此楹帖,福王与王铎君臣之人品可知!即令此为孔东塘的杜撰,意存讽刺,则何以不刺他人,独及于王?是则王铎的口碑,亦可想像而得。当时纳贿为之致书镇抚关说,自在情理之中。然而此亦非陈维崧有所讳,或者侯方域既无德色,陈贞慧不屑顾谢,自亦不言,维崧不及知而已。

陈贞慧之狱,结明朝阉党荼毒东林、复社之局。入清党争如故,又为另一重公案。平心而论,阉党固然卑鄙阴险,而东林、复社诸君子断断于门户之见,意气之争,亦未免过分。魏大中的长子,殉父的魏学伊,有一首《猛虎行》,别具见地,颇有意味:

北山有猛虎,不牝亦不牡,哀哀无辜人,吞噬十而九。猛虎且勿道,虱乃伏其尻,壮士困颠踬,虱喙纷相挠。为语行路人,且复忍此虱;扑虱误惊虎,灭影苦无术。虎头置短枕,虎皮罩尘俟;猛虎有死日,虱乎何有哉?

不牝不牡,明指阉人。阉党则虎尻之虱,扑虱惊虎,自招其祸,不如待其自毙。这是魏学伊的看法,是明哲还是姑息,实在难说。

明祚既覆,忠臣义士的结局,不外三种:殉国、起义、归隐,而以归隐最多。隐于僧、隐于医、隐于市井、隐于深山,陈贞慧筑土室于宜兴城南三十里的罨画溪,足迹不履城市。吴梅村有《赠阳羡陈定生》一诗,可以想见其隐居的光景:

溪山罨画好归耕,樱笋琴书足性情。茶有一经真处士,橘无于绢旧清卿。知交东冶传钩党,子弟南皮负盛名。却话宋中登望远,天涯风雨得侯生。

“宋中”典出杜诗,指河南商邱故宋国之地,借以指侯方域。“子弟盛名”,更非虚语,陈贞慧的长子陈维崧,就是与朱竹齐名的陈其年,号迦陵。汪中教授著《清词金荃》,论其词学如此:

骈文与词赋声名于当代,与秀水朱彝尊名相当,合刻“朱陈村词”;其年自刻“湖海楼词”。自有词人以来,作品之富,未有过于其笔者。虽不及竹之开浙派,而影响词坛亦巨。其弟宗石序其词集云:“值兄少时,值家门鼎盛,意气横逸,谢郎捉鼻,尘尾时挥,不无声华裙屐之好,故其词多作旖旎语。中更颠沛,饥驱四方,或驴背清霜,孤篷夜雨;或河梁送别,千里怀人;或酒旗歌板,须髯奋张;或月谢风廊,肝肠掩抑。一切诙谐狂欢,细泣幽吟,无不寓之于词。”其后号称学苏、辛者,固莫不以迦陵为宗。其末流虽不免粗犷叫嚣之失,要其沉雄豪迈,固一时之杰也。朱疆村题其年词集云:“迦陵韵,哀乐过人多。跋扈颇参青兕意;清扬恰称紫云歌,不管秀师诃。”

所谓“紫云歌”,词意双关。《太真外传》:“玄宗尝梦,仙子十余辈,御卿云而下,各执乐器悬奏之,曲度清越,真仙府音之。有一仙人曰:‘此神仙紫云回,今传授陛下为正始之音。’”疆村以为“清扬恰称紫云歌”,是赞其词有“仙府之音”。又,“朱陈村词”曾传入禁中,所以用玄宗梦中受曲的典故,更为贴切。殊不知紫云亦有本事,钮锈《剩》记:

陈其年未遇时,游广陵,冒巢民延致梅花别墅。有童紫云者,儇丽善歌,执役书堂,陈赠以佳句,并图其像,装为卷帙,题曰《云郎小照》。

适墅梅盛开,陈偕紫云徘徊于暗香疏影间。巢民偶登内阁,遥望见之,忽佯怒,呼二健仆缚紫云去,将加以杖。陈营救无策,意极彷徨,计惟得冒母片言,方解此厄。

时已暮,乃趋赴老宅前,长跪门外。启门者曰:“陈某有急,求太夫人发一玉音。非蒙许诺,某不起也。”因备言紫云事。

顷之,青衣媪出曰:“先生休矣!巢民遵奉母命,已不罪云郎,然必得先生咏梅绝句百首,成于今夕,仍送云郎侍左右也。”陈大喜,摄衣而回!篝灯濡墨,苦吟达曙,百咏既就,亟书送巢民;巢民读之击节,笑遣云郎。

按:紫云姓徐,非寻常歌童。其师名陈九,其年为赋《满江红》相赠,起首数句为:“铁笛钿筝,还记得白头陈九,曾消受妓堂丝竹,球场花酒。籍福无双丞相客,善才第一琵琶手。”拟陈九为汉初田、窦家的门客籍福,则其人当为柳敬亭的流亚,而必久客“田皇亲”家。陈九的来历不凡,其徒可知。当陈其年做客冒氏水绘园时,主人爱才,兼重故人,相待极厚,特以紫云相侍,计六年之久。《剩》又记:

其后紫云配妇,合卺有期矣;陈惘然如失,赋《贺新郎》赠之云:“小酌荼酿,喜今朝钗光钿影,灯前荡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擅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六年孤馆相依傍,最难忘红枕畔,泪花轻飓。了尔一身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样。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此词当时竞传人口,为从来《贺新郎》中独一无二之作。上半阕写新妇偷相夫婿,雌雄不辨,只好量鞋以为印证,体会极细,不类其年湖海豪气的词风。

下半阕的警句,自是“了尔一身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样”。此词之微妙,在非以平等地位写同性恋,而在略有“遣嫁”训勉之念,字里行间又隐隐拈酸怨怒。写尽娈童,亦写尽同性恋之失恋。疆村谓之为“哀乐过人多”,真为精确之论。

云郎“遣嫁”,陈其年旋即北上。此行是受举荐,应“博学鸿词”之试。其时三藩之乱,渐次平定,康熙为示偃武修文,亦以收拾人心,于康熙十七年正月廿六日下诏开“博学鸿词”,命在京三品以上,外省督抚布按等官员,各举贤才,亲试录用。在考试中,此一科目称为“制科”。自唐朝以后,成为罕逢的盛典。朱竹、陈其年都被保荐,由地方官护送进京,于第二年三月初一应试于大内弘仁阁下。先赐宴,后给卷。试赋一诗,题为《璇玑玉衡赋》、“省耕二十韵”。应试者五十九人,取五十,一等二十名,二等三十名。朱、陈俱取在二等,授职翰林院检讨,此即是清朝科举中有名的“己未词科”。

当陈其年于康熙十七年春天到京后,有个方外旧交——广东长寿寺的主持大汕,替他画一幅填词图。其年仪容魁伟,修髯为戟,真如吴梅村赠诗所谓“长头大鼻陈惊座”。旁有女郎持箫随侍,图作按谱寻声之状。一时名家题咏,盛推词宗,而知其生平,莫如竹,为赋《摸鱼儿》一首,款作“摸鱼儿,题请其年长兄正,弟彝尊”:

擅词场,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风烟一壑家阳羡,最好竹山乡里。携砚几,坐罨画溪阴,袅袅珠藤翠。人生快意,但紫竹尹烹泉,银筝侑酒,此外总闲事。空中语,空中想出姝丽,图来菱角双髻,乐章琴趣三千调,作者古今能几?团扇底,也直得,樽前记曲呼娘子。旗亭药市,听江北江南,歌尘到处,柳下井华水。

词中宛转讽劝,珍惜词名,不如归隐。朱竹本以布衣负重名,姓字达于楚中。但此时同赴征车时,亦不免有功名二字横亘胸中。邓之诚《清诗记事初编》谓竹,“论者惜其轻于一出,终伤锻羽;然观所作吊李陵文!早已决心自献矣!”果然,则讽劝陈其年于试后归隐,岂非违心之论。

其时同试者有杭州吴农祥,题《沁园春》三首,其第三首,即记紫云。

吴农祥的词,末有小跋:“陈髯旧有小史,惊艳一时,又作沁园春以恼之。”此“小史”,自是紫云。词并不佳,但有本事在内,不妨一读:

柳底吹笙,尘尾乌丝,争侍宾筵,见题诗欲倦,徐留帐下。宿酲微解,恒立床前,掷果丰姿,馀桃憨态,任打金铺拥被眠。即君誓,定今生与汝,不罢相怜。

只今追忆蹁跹好,初日容仪比少年。记笑颜抬眼,花难解语。歌喉按指,珠亦羞圆。金乌初开,璧人何在?翡翠帘寒易惘然,秋怀苦,似长河不息,膏火同煎。

“填词图”中,后辈题识,多道“云郎”,蒋苕生为题北曲一套,其中有句:“中间吴市学吹箫,拥着个小云郎,天涯流落不多时,燕子归巢。”吴市吹箫之语,为其年同时人所不便提,于此可知,当时人用“歌板旗亭”、“歌尘到处”等字样,以及拟之为柳屯田,皆有微意。原来其年其时,家已中落,晚年不免以新词干谒豪贵,冀得馈赠,如后来乾嘉时游士食客之惯技,是亦可悲之至。

图中又有孙枝蔚《过秦楼》一词,最堪玩味。孙枝蔚字敬人,陕西三原人。少遭李闯之乱,与同里少年奋起击贼,几度不死。入清后在扬州经商,又几度富而复贫,贫而复富。中年方折节读书,与王渔洋以诗定交,竟成莫逆。此时被荐入都,自道既老且病,不愿应试,礼部不许。试后落第,康熙为示笼络,特旨应试不取而年迈者,给予内阁中书衔,回籍。孙枝蔚不愿受官,自道过老,四十岁时,须眉便已全白。官又不许,将受一空衔而归。此人是奇士,亦是高士。诗文不事摹拟,真气流行,而微嫌粗率。赠陈一词,开口便知是辛稼轩的路数:

使尔填词,何人草檄?此最不平之事。须长似戟,手快如风,故作麻姑狡狯,也觉流宕无聊。且对蛾眉,消人愁思,况方回近日断肠,是儿能记。

这是上半阕,老气横秋,俨然前辈口吻。其实,孙枝蔚比陈其年还小六岁,这时不过四十八而已。

赠陈之词,所以作老气横秋之状,乃因孙枝蔚自居为其年直谅之友,有所褒贬规箴,则语气不得不然。“使尔填词,何人草檄?此最不平之事”三句,极道其年捷才,草檄须快手,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方为合格。填词则引商刻角,逐字推敲,尽不妨下水磨功夫。以至捷之才作不必急之文字。而至急之文反不得至捷之才执笔,是为两失,所以说:“此最不平之事。”

“须长似戟,手快如风,故作麻姑狡狯,也觉流宕无聊”四句,直道其词,虽快不好。“麻姑狡狯”典出《神仙传》:“麻姑索少许米,掷之堕地,皆成真珠。方平曰:‘吾老矣!不喜复作此狡猾变化。’”这就是说,其年自恃快手,有意贪多。看似真珠,其实“少许米”而已。“流宕”与流荡同,意谓其年频年游食,当筵填词,人惊捷才。其实丽句清词,言之无物,自己也觉得无聊。“须长似戟”并非为“手快如风”觅一形容仪态的对句,乃指其年已逾五十,应以王方平为鉴,已老不必再作此狡狯变化。以下“且对”四句,承无聊而来,写图中女郎,兼写其年傺的心情。“是儿能记”下自注:“宋贤诗:‘能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其年词风,近乎苏辛,此为公论。而孙枝蔚独拟之为贺鬼头,可谓别具双眼。

下片专叙陈其年应征来赴博学鸿词之试。其时孙枝蔚虽亦同在被征之列,却似乎有把握可称病不与试,所以是局外人的口吻:

看从此宫禁闻名,新成乐府,便付神仙行缀。红云捧处,紫袖垂时,召赋蓬莱祥瑞;天上闻歌归来,旧日秦娥,巧相嘲戏:道先生遇似青莲;妄与屯田无异?(自注:柳耆卿进《醉蓬莱》词,仁宗读至“太液波翻”二字,愤然掷之地。)

词只十一句,却从应试一直写到被黜还乡。其时尚未召试,故知此十一句皆为想像中的情况。不预贺其年春风得意,扶摇直上;而预料其将如柳永之见恶于宋仁宗。自来赠人之作,无此写法,可知必有深意在内,试为释之。

过片三句,谓其年应词科,必获高第。“行缀”即“缀行”,此二字不可忽!《唐抚言》:“唐太宗私幸端门,见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意谓康熙特举词科,意在牢笼士林。而规箴的主旨,即在提醒陈其年,勿受牢笼。而用柳永的故事作暗喻,以为警惕。

柳永与宋仁宗的故事,据宋人笔记所载如此:

“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景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能改斋漫录》)

“永为屯田员外郎,会太史奏:老人星现。时秋霁,宴禁中,仁宗命左右词臣为乐章;内侍属柳应制。柳方冀进用,作此词进(指《醉蓬莱》词)。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惮。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投之于地。自此不复擢用。”(黄花庵)

按:真宗崩时,仁宗方在冲龄,何得有“御制挽词”?果有其事,柳永不当存稿,至少亦应删改。今《乐章集》所收《醉蓬莱》一词,系题:“废老人呈现”,依然是“渐”字领起,依然是“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及“太液波翻”的字样。孙枝蔚不应不明此典不实,而仍引用,预料陈其年将来会“召赋蓬莱祥端”,会被黜,会被“旧日秦娥”相嘲。“先生遇似青莲,妄与屯田无异!”岂非过于武断无礼?

其实,这是孙枝蔚心所谓危的激切忠告。他要为陈其年提醒者有二:第一,康熙与顺治不同,并不好“浮艳虚华之文”。在宋仁宗时,“填词柳三变”,早达宸听。而陈其年当时,虽词名满天下,康熙并不知其人。此由“看从此宫禁闻名”一语可知。“从此”者,指应试之后,其前固不曾名传宫禁。既然如此,其年如希冀以词臣进用,诚为大谬。

而最主要的是,满清入关,忌讳甚多。不识忌讳,则“妄与屯田无异!”孙枝蔚特作小注:“柳耆卿进醉蓬莱词”云云,自有深意。假使柳永生于康熙,而“太液波翻”被认为四海不宁之喻,则震怒之下,祸且不免,绝非“愤然掷之地”而已。

孙枝蔚作此忠告,自是有见而发,不同危言耸听。稽诸清初文录,诚为信而有征。施愚山本取在上上卷中,因诗句中有“清彝”字样,读卷四大臣,除李慰以外,皆主摒斥。因为“清彝”典“清夷”同音。忌讳之深、之可笑如此!

至于康熙并不喜词臣,则朱竹的故事,最可说明一切。当时鸿博取中者,“俱令纂修明史”,史馆中尤负盛名者为“三布衣”。

“三布衣”除朱彝尊以外,另二人为无锡严绳孙、吴江潘耒。严绳孙被征时,年已五十七,不愿出山而不可。应试之日,托辞目疾,“省耕诗二十韵”只赋八韵,希望以不完卷而被黜。结果因为“史局不可无此人”而仍被授为检讨。《明史遣逸传》即出此公手笔。

潘耒字稼堂,吴江人。顾炎武的入室弟子。生有奇慧,于书无所不谈,音韵之道,能传师学。对明史的纂修,颇有贡献。

三布衣中的朱、潘二人,在京中很出风头。但到康熙二十三年,同叹嗟跌。潘耒以“浮躁轻率”为翰院掌院学士牛钮所劾,奉旨降调,于是辞官而归。朱彝尊则以私带书手到史馆,抄录各方所进之书,亦为牛钮所劾,降级逐出内廷。

潘朱被黜,均因得罪权贵之故。潘耒应诏陈言,以为“建言古无专责,人人得上书言事”,主张大开言路,正触权臣李额图、明珠之忌,所谓“浮躁轻率”,如此而已。

朱彝尊的被逐,是“文字之祸”。先引孟心史先生《己未词科录外录》:

“竹以《咏史》二绝,为人所嫉,此自是当时事实,然未明言嫉者何人?今按诗中所指,乃高士奇耳。士奇与励杜讷,先以善书直南斋。鸿博试后,明年,高、励俱以同博学鸿儒试,士奇由中书超授翰林侍讲,杜讷由州同超授编修。杜讷不以著作名,得此殊遇,盖非竹所指及。竹诗自谓以文字享盛名者耳。其诗言:‘汉室将将出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输降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此谓鸿博之外,复有同鸿博。学问不足道,而知遇特隆也。

“又云:‘片石韩陵有定称,南来庾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此尤可知其为士奇发矣。以士奇之人品……空疏寡学,实不是四大雅之林。”

据周弃子先生见告,孟引朱诗有误,“汉室将将出群雄”应作“屈群雄”,“片石韩陵”应作“海内文章”。第一首咏汉初大封功臣事,品后定十八侯位次,萧何为首,降及丁复、虫逢之流,竟不知功勋何在。“绛”者绛侯周勃,“灌”者,颍阴侯灌婴,皆为从高祖定天下的大功臣。“后来不分”,无名小卒亦在“十八元功”之列,此所以谓之“屈群雄”,亦是朱彝尊为其“同年”叫屈。

这首讥刺鸿博冒滥的诗,凡未应十八年三月初一之试,而赐鸿博出身者,多在被骂之列。至于第二首则专骂高士奇,拟之为祖孝征,后先继步,奇切无比,难怪高士奇恨之刺骨。

按:孝征为祖之字,北齐范阳人,后主时官至尚书左仆射,豪纵淫逸。本传说他“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纳,丰于财产”,此与高士奇的情况,大致相同。尤为巧合的是,祖孝征有《修文殿御览》一书,而高士奇恰好亦有《天禄识余》一书,皆为士林笑谈。

《修文殿御览》是一部类书,共三百六十卷,据说是《太平御览》的祖本。《己未词科录外录》引《文献通考》云:

“通考经籍考‘御览’下云:‘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其所编集独至今传世。当盗《编略》论众,今书毋乃盗以为己功耶?’遍略,梁徐僧权所为也。”

《天禄识余》是一部读书笔记。高士奇自以为获读禁中秘笈,心得殊多,其资了无足观。孟心史先生指出:“稍阅岁时,遂为艺林笑柄,发之者杭堇浦,述之者《四库提要》,而士奇著书之声价定矣!”

按:纪晓岚所作《四库提要》,述《天禄识余》;“是书杂采宋、明人说部,缀缉成篇,辗转裨贩,了无新解,舛误之处尤多。”以下全录杭堇浦所作此书的跋语,“纠缪多处,如不观《地理通释》,妄分两函谷关为秦、汉”;如“银八两为‘流’本《汉书食货志》,乃引《集韵》以为创获”;如“‘青云’二字有四解,乃遽以隐逸当之”,以为“采撷若此,可以征其造诣”。提要则作评断:“取此书复勘之,竟不能谓世骏(杭堇浦)轻诋。”

高士奇的其他著作,如《左传纪事本末》,“因袭前人成书,稍稍变其面目,为尽人所能为”,“春秋地名考略,乃倩秀水徐胜代作”等等,经孟先生所指出者,亦即为当时士林的公评。其行径与“小人之尤”的祖孝征何异?不过他人知不言,朱彝尊以精警之语,标而出之,使士奇之学,不待盖棺,便可论定,其为致憾于朱,必欲去之而后快,是可以想像得之的。

朱、潘之被黜,以及同一年亦为朱、潘一榜的无锡秦松龄,因顺天乡试磨勘而革职,都是高士奇捣的鬼。但如康熙好文爱才,重视词臣,必不因小故作重谴,亦必不使朱、潘、秦等,受辱于牛钮、高士奇之流。则陈其年果真持着柳屯田的那种想法,希冀以词臣进用,实为大谬。康熙朝自亦有词臣而得重用者,但于其学问才气无关,如李光地、徐乾学、高士奇等辈。无非布耳目、驱鹰犬,是一种政治技巧上的高度运用。

当朱、潘被黜时,陈其年已下世两年。自鸿博试后,他在史馆两年有余,看花、饮酒、填词,依然度其名士生涯。其年早岁颇得龚芝麓的照应,所以与龚一辈的高年大臣如李慰、冯溥等,亦都另眼相看。李、冯又为鸿博的读卷官,于陈新结师生之谊,情分更觉不同。史馆的俸给无几,陈其年常得这两位老师的接济,可想而知。至如高士奇者,有心结纳,而其年意思落落,并无往还。《湖海楼》词中有《贺新郎》一首,题作“赠高内翰澹人”可证:

“家傍红墙里,羡薇郎桃花绶带,翩何清绮?白玉阑干黄金钥,别殿秋晴似水;频宣召采毫才子。尘世那知天上景?但微闻奏赋天颜喜,眉子砚,澄心纸。鄙人琐琐吴蒙耳!怅生平潜踪屠钓,埋名井里,一头绿蓑三弄笛,伎俩如斯而已。只合向江南闲睡。深感云霄凭问讯:算人生几度逢知己,燕市上,浩歌起。”

高士奇其时方为内阁中书,故称“内翰”。按:《清朝翰詹源流编年》,康熙十六年冬十月“敕选翰林官供奉内廷”条,录上谕:“书写之事,止令高士奇在内供奉,加内阁中书衔,食正六品俸,内务府拨房居住。”此即起句“家傍红墙里”的由来。上片盛道高士奇得恃天颜,为罕有之荣。“微闻奏赋天颜喜”本为恭维之语,紧接“眉子砚,澄心纸”两样文房名物,虽可解释为蒙颁文绮之赐,但亦明明道出,高士奇不过一供奉的书手而已。

下片自陈无所长,只合与渔樵共老。“深感云霄凭问讯”,可以想见高士奇深致殷勤,而句中绝无曾见面,或受愧遗之意。以下“算人生几度逢知己”是客气话。结句“燕市上,浩歌起”,与过片数句相呼应。“浩歌”指白居易《浩歌行》,借古人成句,自道:“未死有酒且酣歌,颜回短命伯夷饿;我今所得亦已多。功名富贵须待命,命若不来知奈何!”乃以旷达语作辞谢。高士奇一向善于招摇,以“门路独真”,大概曾托人向陈其年致意,谓可以荐其才学,径达天听,富贵可期。而陈其年耻于如此进身,而又不便直言拒绝,因此作词,自陈志趣,兼以酬答“知遇”之意。

于此可知,以后高士奇由一书手变为“词臣”,一旦得意,思舆士林之列。而如陈其年不死,恐终不免为朱潘之续。

陈其年半生漂泊,佳节不归,作《望江南》词,追忆端阳做客,即有金陵、南徐、扬州、吴门、西湖、嘉兴、如皋、前门(京师)、南阳等地。而客游或携姬人,或携娈童,似乎绝少偕妻出游,其实伉俪感情甚深。陈夫人殁于康熙十九年。第二年自立秋起,其年陆续有八首“矣”字韵的《贺新郎》,皆为悼亡之作。穷愁潦倒,忆妇思乡,因而恹恹成病。第七首题作:“腊月初六日是余生日,即亡妇忌辰也。词以志痛,仍用前韵”。

嫁与黔娄矣!忆糟糠稳他不住,两眸清水。为我悬弧梵夹,下列瑶签第几?直絮得鹦哥流涕。今日莲幢余转拜,原相怜,再世休如此!花簌簌,堕成雨。安排果系干支耳?记当年代占鸡卜,偏央邻里;更唤街南盲妇到,弹动香蛇子,推测尽五行生死。磨蝎早知真见祟,便长贫忍客京华里?朝飞雉,寒难起。

上片言每逢生日,妻子必为之诵经祈福。“梵夹”者佛经。“今日莲幢余转拜,愿相怜,再世休如此!”沉痛语中,正见深情。下片起句,以命运果真在八字注定自问,转入当年妻子为之卜卦算命的回忆,而失悔于果真富贵无分,又何必徒客京华?不如栖守故里,虽贫犹得骨肉团聚?于此可知,其年之应鸿博,实以“饥来驱我”,无可奈何。而词臣清苦,大失所望之情,亦宛然如见。

至除夜又作一词:“辛酉除夕恭遇两宫徽号覃恩,臣妻亦沾一命。感怀纪事,仍用前韵”:

一岁将阑矣!怅年华挽他不住;滔滔似水。五十余番婪尾酒,愁类今番有几?蜡烛也替人流涕。愁绝客冬逢是节,盼征轺尚冀人来此;浑不道,竟成雨。

栖迟只为君恩耳,宁不念茶香荀滑,铜官故里?今日五花沾一命,波及臣之妻子;敢尚诉臣饥欲死?倘比黄花人尚在,制翟衣寄到深闺里,虽病也,定然起!

这样的词,最见其年的才气,也最见其年的深情。一百十六字中,包含许多情事,他人需刻意经营者,其年随笔而道,毫不费力,而靡不尽意,真为杰构。

上片除夕,追念平生,自伤老境,而归结于去年此日,犹盼征轺。当是有接春之事,而妻子已殁于十二月初六。江南路遥,噩耗犹未到京。下片喃喃自道,似向亡妻诉委屈,实乃自诉委屈,而归结于五花诰封之颁,妻不及见。“翟衣”不知出于何典,望文生义,当指霞帔。此词与前词合看,可以明显地看出,陈夫人对其年之出仕,期望至为殷切。则应征鸿博,或者出于妻子敦促,并非本心,亦未可知。

其年壮岁凡自叙之词,类皆豪迈,如“被酒与客语,调寄水调歌头”:

老子半生事,慷慨喜交游。过江王谢子弟,填巷哄华驺。曾记兽肥草浅,正值风毛雨血,大猎北冈头;日暮不归去,霜色冷吴钩。今老大,嗟落拓,转沉浮。畴昔博徒酒侣,一半葬荒丘。闭置车中新妇,羞缩严家饿隶,说着亦堪愁。我为若起舞,若定解此不!

虽嗟落拓,犹自酒酣起舞,豪情不减。自悼亡后,出语萧索,刻意言愁,令人不忍卒读。此为生之意志衰退的迹象,所谓不祥之兆,非尽无稽。其绝笔一词,作为康熙二十一年四月十三,调名“愁春未醒”,题为《墙外丁香花盛开感赋》:

攀来尚隔,望处偏清。算开到此花,阑珊春已在长亭!滴粉搓酥,小红墙角倍分明。年年此际,笼归马上,递偏春城。

昨岁看花,有人秃袖,擘阮捱筝;怅新来梁间燕去,往事星星。只有邻花,依依不作路旁情。夜深难睡,缤纷花影,筛满空庭。

按:此词是在京中所作,“春城”可证。玩味词意,乃在思念去年此时所昵的歌童。“秃袖”者“秃衿小袖”的略语,“阮”者阮成,与月琴一类的乐器;“怅新来梁间燕去”,则知寄巢未几,翩然复去;下文“只有邻花,依依不作路旁情”,正反衬此歌童的绝裾无情。怨而不怒,此老毕竟温柔多情。

此词之后,有其年四弟宗石的识语:

“此先兄壬戌年四月十三日作也。先兄即于五月初七日捐馆,读‘算开到此花,阑珊春已在长亭’十二字,竟成词谶……此阕已后,‘广凌散’不复弹矣!”是为绝笔之证。其年之死,《清史稿》本传说他“卒于史馆”。而《清诗纪事》说他“以头痈卒于河南”。邓石如不妄言,所记必有所本。以意测度,大概是四月十三以后,头痈疾作,南归养病,卒于途中。

陈其年殁后第八年,亦即康熙二十八年己巳,《湖海楼词集》问世。在此以前,其年的词集已刊行者,有与朱竹合刻的《朱陈村词》,自刻的《乌丝词》、《迦陵词》,而惟有《湖海楼》为词的全集。

《湖海楼词集》为其年胞弟宗石所刻。其年昆季五人,居长。宗石行四,是侯方域的女婿,入赘商丘。康熙二十几年,在河北当县官,节俸为其长兄刊诗集、文集。而词集则卷帙浩繁,力有未逮,迟至二十八年始得付梓。

宗石在序文中说,其年“中年始学为诗余,晚岁尤好之不厌,或一日得数十首,或一韵至十余阕。统计小令、中调、长调,共得四百一十六调,共词一千六百二十九阕……自唐宋元明以来,从事倚声者,未有如吾伯兄之富且工也。”实际犹不止此数,连逸稿在内,总在一千八百首左右。

《湖海楼词集》共三十卷,计小令五卷共三百九十首;中调六卷共二百九十五首;长调九百四十四首,合为一千六百二十九首。这部词集,除了卷帙之富,古今第一以外,还有一项非常珍贵而权威的特色,即一至二十一卷,每卷皆由四位至好或好其词者公选,一时名家,网罗殆尽。约略而数,有宋琬、曹尔堪、曹溶、汤赋、王士禄、纳兰成德、吴任臣、彭孙、曹贞吉、严绳孙、朱彝尊、朱实颖、杜、毛奇龄、姜宸英、方象瑛、宋荦、毛骥、王士祯、徐乾学、尤侗、吴绮、米汉雯、王鸿绪、徐嘉炎、梁佩兰、王、陆芬、邓汉仪、梅庚等等,泰半为文苑传中的人物。然而,此可资为谈助,并不足以使《湖海楼词集》增重生色。其年之词,自足千古!

其年有弟四人。最小的乳名阿龙,生于壬辰(顺治十年),其时陈贞慧四十九岁。阿龙是庶出。其仲、叔、季三人,并皆能词。阿龙自小失怙恃,随四哥宗石住商丘,其年有《三姝媚》一首,题作“送子万弟携五弟之睢阳。并令二弟、三弟、四弟同和。他日一展齐纨,便成聚首也。”此词为“别”字韵,录仲、叔、季和作,以见一门风雅:

故园兄弟,正秋冬之际,殊难为别。几阵西风吹雁落,日暮云连天阔。此去平台,梦回水榭,相忆情空切。离筵宴罢,举头霜月初缺。最怜早岁亲亡,零丁孤苦,堪与何人说?潦倒一编予渐老,怅望同枝天末;客舍如家,家乡如客,泪也都成血。嘱渠自爱,榜师无奈催发。

此词为维嵋所作。维嵋字半雪,行二,“豁达多奇计”,而境遇坎坷,四十后即下世。

溪临罨画,奈聚首几时,又成离别。迢递他乡千里路,纵有音书辽阔。白雁黄花,才过重九,对景增凄切。参差云树,望中谁是伊阙?最是弟北兄南,匆匆判决,辛苦如何说?笑指阿龙年最小,此是吾家谢末。诲育成人,莫耽嬉戏,不负驹名血。乾坤苍莽,慎旃车揭风发!

此词为维岳所作。维岳字纬云,行三。除其年外,纬云的诗词,都胜过兄弟。

蓼莪罢咏,叹哥南弟北,顿成离别。一夜西风驱断雁,月冷后湖空阔。千里睢阳,三更梁苑,梦里思乡切。悲来欲语,口中无限卸阙。幸喜故国重来,对床风雨,细把离情说;毁卵破巢多少恨,赢得孤身天末。倏忽春深,无端秋尽,看尽枫成血;扁舟江上,可怜明又将发。

此词为宗石所作,宗石即子万,行四。他是侯方域的女婿。《壮悔堂文集》中有一篇《赠陈郎序》,作于宗石十岁时,序言,缔姻于乙酉,“陈郎方二岁”,则出生于甲申,正思宗殉国之年;又言:“郎名宗石,字万,取万石君之义。”《史记-一百三万石君传》:“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万石君以恭敬事汉高,子孙繁昌,家门鼎盛,以孝谨著闻于郡国。但万石君出身微贱,亦“无文学”。陈贞慧以贵介公子,为子命名,即以孝谨期许,则古人孝谨者甚多,何以独独责望其以万石君为宗?自有深意在内。大概陈贞慧此时已决心终老于岩壑之间,而又不愿子孙长久贫贱,暗示不妨另投新主,以孝谨起家保富贵,虽弃本姓无碍。宗石后为侯氏赘婿,此为士大夫家所卑视之事,而宗石毅然行之,且携幼弟住于岳家,或亦因父教之故。但身历其境,必有无数委屈,此所以宗石所和一词,尤为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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