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矶声漩声

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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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涯,其石橫出,鬥水使怒,曰“磯”。為磯之處,其下有回流焉,曰“漩”。舟楫弗戒,匪觸於磯,即汩於漩。與其汩於漩也,甯觸於磯,猶可拯也;汩於漩,不可拔也!杜工部曰,《最能行》“搬(撇)漩捎濆無險阻”。吾烏得此最能者,與之操舟楫而遊者哉?其將問之水濱。

客有執《磯聲》而叩予者,曰:“子胡不通於時論?若是也甚矣,子之為袁崇煥辯也!”予曰:“通也,不通也,無論也,然而實語也,非虛語也。”客曰:“所謂不通也,以子之語虛也,非實也。”曰:“何居乎餘言之虛也?”客曰:“ 袁崇煥故儼然督師也,故居然自任以復遼者也。遼不能複,而顧使敵直入薊門,且京師也。而子謂非崇煥縱敵也,非其罪也。不通也,虛也!”

曰:“客未睹夫遼與薊者也?遼之有督,亦猶乎薊之有督也。崇煥遼督也,敵之來也,從三岔過河、從山海入關,崇煥其奚辭罪也?然而敵之來也,入大安、過龍井、破遵化也。薊之與遼相去千餘裏,敵走薊,而遼督是罪也?薊之督也、撫也、鎮與道也,何所從事也?且也崇煥之疏曰:‘薊門單弱,敵所竊窺。臣身在遼,遼無足慮,嚴飭薊督,峻防固禦,為今日急著。’此固言之於敵未入半年前也。一疏不得,繼以再疏,乃旨下部科著議。兩疏迄今猶可覆按也。言於半年前,而敵來於半年後。罪也?非罪也?使薊之所以守薊也,亦猶乎遼之所以守遼也,何至使敵入無人之國也?”

客曰:“子胡意之陂而詞之遊也?豈朝廷舉如許兵馬、費如許金錢,而授之崇煥,僅得其守遼東一塊土也?”

曰:“遼有兵馬,薊有兵馬也。遼兵遼馬費朝廷金錢,薊兵薊馬亦費朝廷金錢也。第使薊之訓兵者、練馬者,亦猶夫遼之訓兵練馬者也,則薊之所以守薊者,何至不能猶夫遼之所以守遼也,而使敵入無人之國乎?今夫家之禦盜者,有勇僕者也,毅然曰:‘但阻其旁趨而歧逸者也,彼衝突者,我獨當之也!’乃盜捨其當衝突者,而趨且逸於旁與歧者也。吾未見旁與歧者之能藉口於衝突自當者之不力也。然則崇煥固獨當衝突者也,安能代旁歧而任咎也?”

客曰:“子不知夫予言之恕也!深言者謂崇煥款敵者也,非禦敵者也。揣款之不可得,冀以城下一盟,結五年之局也。敵之來,崇煥來之也!”

曰:“噫嘻!為斯言者,客也?天下也?客為斯言,客愚也;天下為斯言,天下愚也!而崇煥之愚不至此也。城下之盟,列國事也,否則亦宋真宗事也。今中國何如國,而皇上何如主也?無論要以求盟必不得,即要之而盟得也,款成也,敵退也,崇煥將歸安也?果若是也,崇煥知為敵謀而不知為己謀也,愚不至此也。不但此也,崇還自任复遼者五年也,戊辰之秋,己巳之冬,僅期也。复遼而不以兵也馬也則已也,复遼而必以兵與馬也,遼之兵業何如兵,遼之馬業何如馬也?即敵之避遼而趨薊也,复避薊而趨京也。敵之畏遼之兵之馬也,昭然也。浸假而進乎五年也,其兵其馬當複何如也。复遼而不以兵馬則已也,复遼而亦以兵馬也,崇煥不必若是其亟亟也。然而款敵正不必為崇煥諱也。崇煥之言曰:‘敵以款愚我,我亦以款愚之也 。’蓋兵,機也,非形也。形可得而言,機不可得而言也,形常然而機忽然也。故有形已然也,而機未必其然也。用機者莫善於用間也,用間者莫善於用反間也。款者,形也;所以款者,機也。敵之欲款者,間也;我因敵款而款之者,反間也。故款可言也,所以款者不可言也。何也?款之為言緩也,所以緩彼而急我也。謂款之有害於兵也,愚也!”

客曰:“姑舍是。敵之欲走薊門者非一日,而不敢者,毛文龍牽制之也。文龍殺而牽制廢,而敵乃得逞焉於薊也。何曰非崇煥罪也?”

曰:“時之遇也,數合也,而謂毛文龍之故也,非也。敵固曾攻甯遠於丙寅也;敵固曾圍錦州於丁卯也,藉非崇煥死戰死守,敵不逮己巳而始縱橫於神京之下也。而文龍當日固居然島上帥也,未聞其提一旅、渡一騎以牽制之,使之不來也,烏在今日必其能牽制之而使不來也?客亦聞夫年來中國所議文龍乎否也?曰虛兵也;曰冒餉也;曰假俘假捷以騙功騙賞也;且曰尾大也;曰鞭長也;曰一跋扈將軍也。自武登撫相與爭而去,其欲得而甘心於文龍者,非一日也,非一人也。辱白簡、掛彈章可數百計也。是左右諸大夫皆曰可殺,國人皆曰可殺也。其不殺也,非不殺也,不能殺也,不敢殺也。是故崇煥一殺之而通國快然。皇上欣然,聖渝煌煌然也。其有一二不合者,私也,匪公也。及夫敵來適其時也,囂然而起,曰:‘臣言不幸至今日而中也。殺崇煥以報文龍也!’其私言者私,其公言者亦忘焉其非公也。於是乎為文龍訟冤者有之矣,复官者、請卹者紛紛也。猶幸皇上之聖而明也,一則曰:文龍有應得之罪也;再則曰:不得藉口於崇煥也。是文龍之殺,文龍之罪也,而非崇煥罪也。”

客曰:“是故惡夫佞者曰:‘非敢為佞也,予不得已也。’”曰:“信如子言,袁崇煥非特無罪也,且有功也。”

曰:“據崇煥今日不能無罪,按崇煥平日未嘗無功也。客亦知敵人發難以來,亦有攻而不下、戰而不克也否也?”

曰:“未也。”

“客亦知乎有寧遠丙寅之圍,而後中國知所以守,有錦州丁卯之功,而後中國知所也戰也否也?”

曰:“然也。”

曰:“然則謂崇煥無功於平日也,不可也,而猶未也。今日灤之复,遵之复,永之復也,誰兵也?遼兵也。誰馬也?遼馬也。遼兵遼馬其來久也,試即平日論,自崇煥未蒞遼以前,遼亦有是兵也、有是馬也否也?然則按崇煥於今日猶未嘗無功也。”

客曰:“諸路援兵,難於調集。幸其調而集也,崇煥散遣之,以致敵從而越薊入京也此則崇煥之罪也。”

曰:“謂敵越薊入京,崇煥罪也,誠然也。謂散遣援兵而崇煥罪也,非然也。何也?薊州三裏之城也,其民不知兵者也。有遼之馬步萬餘也,又有總兵曹鳴雷之馬步三千也。薊民雖逃,猶強半於其城也。集兵而處業,囂然也;复益之兵,則不必戰敵而先自亂也。且薊孤縣也,四外無援者也。退侯世祿於三河,去薊六十裏也,欲其駐三河以為薊聲援也。而不虞三河之不入世祿兵也。三河不入世祿兵,而世祿之兵於是乎頹然西潰也。頹然西潰,於是不獨違節製而失聲援,且喪紀律而肆剽掠也。畿之東西於是乎不及暇擇而概曰:‘援兵剽掠也!’更誤‘援’以‘袁’,而曰:‘剽掠者皆督師兵也!’皆曰:‘爭得督師而囓其肉、啖其骨也!’由是也。至若尤世威,昌鎮也,陵寢重地所賴以安之者也。調世威以援薊,其如陵寢何也?崇煥之所以遣而回鎮者,由是也。而且尤兵、侯兵也,具名也,佔數也,無實用也,不可以見敵也。驅不可以見敵之兵而速之敗,則雖有可以見敵者,亦將因而寒心也、奪氣也,留之不如其遣之也。若夫滿桂之遣也,桂善逃者也,非善戰者也。曩著錦、寧之役,其左券也,然桂兵則差勝於諸路也。令其踞都城而陣,懼京營之兵易搖撼也,所以壯根本、安人心也。此崇煥之苦心也、週慮也,而謂其罪也,非吾所能知也。”

客曰:“人皆謂,據崇煥於今日不能無罪也。其罪安居也?”

曰:“崇煥之罪,在崇煥駐薊而使敵得越薊而入京也。方督兵到薊也,有疏曰:‘臣兵幸而詣薊也,而今而後斷不使敵過薊西一步也。’‘臣之罪也,乃終不能不使敵過薊西一步也。’”

客曰:“然則崇煥之死宜也?”

曰:“宜也。”

曰:“崇煥宜死,而子復為呶呶不置,何也?”

曰:“崇煥而死於失機也,宜也;崇煥而死於叛逆也,非宜也。予之呶呶不置,為其叛死也,非逆死也。昔予有言曰:‘今隻請釋崇煥以收遼兵,事平之後,定其功罪未晚也。’語具《磯聲》中也。而且議功之典,國典也;使過之法,軍法也。崇煥十載邊臣,屢經戰守,獨提一旅,挺出嚴關。迄今山海之外,一裏之草萊,崇煥手闢之也;一城之壘,一堡之堞,崇煥手築之也。試問:自有遼事以來,誰不望敵數百里而逃,棄城於數千里而遁?敢與敵人畫地而守、對壘而戰,翻使此敵望而逃、棄而遁者,舍崇煥其誰屬也!崇煥之功未必不可議也。若夫崇煥之過,又未始不可使也。崇煥蓋愛克厥威者也;崇煥蓋輕於料敵者也。愛克威故不營兵於野,而幕兵於城也,敵乃得越薊而西也。然而敵能避崇煥之堅於薊也,而不能知崇煥乘其瑕於潞也。敵能反客為主,而不能反主為客也;而不能知崇煥反主為主,而反客為客也。蓋敵方乘崇煥之不能,得以潛越薊西,蟠踞於潞,中斷京師與崇煥,首尾不相應。崇煥兵雖強,勢不能縮地而顧京師。一面結營困潞,一面張勢撼京。敵謂潞困而京可不俟攻也,不知崇煥之舍薊而躡其後也,不知崇煥且舍潞而繞其外也,不知崇煥業據京而出其前也。是故高密店之遇偵也,詫以為袁督師之兵從天降也是故廣渠門之大戰也,謂十五年來未嘗有此勁敵也!於是乎魂銷也,於是乎膽落也,於是乎不復逼京師而惟出沒於海子、採囿之間以觀我動靜也。使寬從數日,崇煥不待步兵後到,吾知其可不勞我兵而力遁也。甯獨良鄉、固安可保無虞也,即永平灤州何至受其蹂躪若此慘也。而何天之不悔禍也?故曰:崇煥之過未始不可使也。而崇煥今日乃何如也?身淩遲也;家籍沒也;後嗣絕也;妻孥兄弟以及七旬之母、數齡之女,方遊魂於浙水之上也,复齎魂於黔山之間也!而今或死或生於八閩之外,而莫可問也!而謂崇煥果何如也?”

客不覺潸然淚之盈襟,懣然聲之填咽也,不復相詰,黯然而退。客退之,明日復起而進曰:“甚矣,子言之亂吾寐也!吾不復為袁公求也。然而袁公何修而得此於子也?”

曰:“袁公非能得予者。予三見袁公而弗予見也。袁公非得予者也。”

客曰:“曷為其死之也?”

曰:“柱厲叔之事莒敖公也,自以為不知己而去之,莒敖公有難,柱厲叔往死焉,曰:‘公固不知我也,今我死之,是果不知我也。’今日之事,古之人有行之者,柱厲叔是也。”

客曰:“以子之才與子之行,獨不能少俯焉,以就世用也?而顧為不知己者死也,為人則善也。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

曰:“是謀非客所能知也。無已則壬申之秋將赴西市,蘭輯諸稿而自為之序,詹詹數言,意為頗悉。客不憚煩,請縷絮之也。其言曰:

十載長安,三年蠶室。一影之外,餘爾數藤。今夕何夕,尚堪爾偃然據予敝簏中哉?古人曰:顧此七尺之軀,終成一棺之土。不朽之事,寄之題目。然則今日行將以七尺作數藤,題目也,大題小做,其咎問誰?在宋高帝之責吏部曰:‘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郎,那得作賊耶? ’武天后之謂駱賓王曰:‘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宰相過也! ’嗟夫!人至佐叛助逆,尚使人主為之唏噓惋惜,乃知世間但有昧目瞞心之尚書、宰相,斷無有不憐才愛士之帝王。賓王非叛,恐終不得知於武后;熙先非反,恐莫能申嘆於宋帝耳!雖謂一檄為賓王之應制詩,徐將軍為孔熙先之薦舉主,可也。然則數十年後,覽茲數藤,當必有愕然矍然者曰:‘安得起本直於地下而為之執鞭?

若夫今日生死則未可必,此則予稿也。客以為何如也?雖然士死於知己,千古為難;不知己者而可以死之也。攘攘世宙,莫非死所,而獨為袁公也,固自複寥寥也,何也?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癡漢也。惟其痴,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惟其痴,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飢寒,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體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猶憶其自言曰:‘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也可也! ’噫!聆斯言也,而不為之恫乎其心者,其人未必其有心也!即今聖明在上,宵旰撫髀,無非思得一真心實意之人,任此社稷封疆之事。予則謂:‘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裏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雖然死則死也,竊有願也。願餘棄市之後,復有一程本直者,出而收予屍首,並袁公遺骨合而葬之。題其上曰:‘一對痴心人,兩條潑膽漢! ’九原之下,目為瞑也! ”

客曰:“竊更有可疑於袁公也,固有所疑於子前言也。請得進而與子一剖而決之也。袁公負都城而營也,半月所也曾未聞其出一騎、加一矢於敵也。通國唾之也。而子謂其廣渠之大戰也,胡為乎其言之也?”

曰:“噫!袁公正復多此一戰也,此袁公所以為袁公也。蓋兵也者,惟其不敗也,非以求勝也。故戰也者,鬥力事也,非兵法之上言者。況乎不稔彼己,不辯衰銳,不問堅暇,惑於人言、迫於君命,而輕一戰以塞之也。此而勝焉,幸也。幸而勝,古人謂甚於敗也。若敵人懸兵深入我地,彼利在速戰也,我利在重持也。不必深於兵者皆能知之也。胡為乎以不戰疑袁公也?胡為乎以廣渠之戰疑予言也?然而廣渠之戰,客無予之問也。客其問諸廣渠門外、東便門外以及通惠河兩岸之居民,或能言之也;客其問諸韋公祠之僧眾曰天林者、曰梵林者,以及當日分守廣渠之太監郝曰隱儒者,亦或能言之也。客無予之問也。餘則曰:袁公正復多此一戰也,袁公之所以為袁公也,何也?惑於人言、迫於君命,而輕一戰以塞之也,幸而勝,古人謂甚於敗也。”

客曰:“由子所言,今而後知任事之人之難也。”

曰:“任事之人難也,執任事之人而殺之,尤難也。殺任事者,謂其僨事也,殺之亦必其後之者果足以勝其所殺之者而後可也。如不問其後之何若也,而但絕之以快一朝也,將殺者不可再生也,而人實其難得也。行見忍事者一人不如一人也,僨事者一日甚於一日也。誅之不可勝誅,不誅何以服誅者之心也?何以服天下萬世之心也?其初曰,不過殺一以懲百。孰知其究也,殺一以廢百者也,天下事不可複問也!且封疆之事,大事也;封疆之任,重任也。愛封疆者,自當愛及封疆之人也。是故嚴刑峻罰加於他焉者,猶可言也;嚴刑峻罰加於封疆之人焉,不可言也。今夫擔夫之肩重也,即或一蹶焉、一顛焉,將必扶持之、慰勞之,以寬其繩約則可也。蹶焉、顛焉,而必詬辱之、鞭撻之,不啻也勢必將一撲而不復起焉則已也。於此而求一人焉易之也,其勢未免救痛防災之不暇也。甚且曰:烏得坐而致此於千里也,庶免夫蹶焉、顛焉,以無致於詬辱之與鞭撻也。世烏得夫坐而致千里也者?其勢又將一僕人焉,而不復則已也。東漢王充曰:‘宋人有御馬,不進,拔劍剄而棄之溝中;又駕一馬,又不進,又剄而棄之。若是者三,以之威馬,至也,然非王良、造父之法也。’故曰任事之人難也,殺任事之人尤難也。況乎今日所以殺任事人也,又未必殺其所殺之事也,且未必殺其所殺之人也……”

客乃瞠目咂舌,罔俟予詞之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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