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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诗文集

张岱文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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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修明史檄〔一〕

盖闻:才胆识实有三长,左、史、汉皆成一手。传世以二十一史,数属有明;垂统以十一六朝,代多令主。宋景濂撰洪武实录,事皆改窜,罪在重修;姚广孝著永乐全书,语欲隐微,恨多曲笔。后焦芳以佥壬秉轴,丘濬以奸险操觚。正德编年,杨廷和以掩非饰过;明伦大典,张孚敬以矫枉持偏〔二〕。后至党附多人,以清流而共操月旦;因使力翻三案,以阉竖而自擅纂修。黑白既淆,虎观、石渠,尚难取信;玄黄方起,麟经夏五,不肯阙疑。博洽如王弇州,但夸门第;古炼如郑端简,纯用墓铭。续藏书原非真本,献征录未是全书;名山藏有拔十得五之誉,大政记有挂一漏万之讥。床头俱有捉刀,舌底不无按剑。九方皋相马而失,竟是虾蟆;魏伯起积秽以成,方为蝴蝶。

自幸吾先太史有志,思附谈、迁;遂使余小子何知,欲追彪、固。梅花屋书积如山,宛委峰笔退成冢。浮湘溯沅,无暇三过其门;探穴搜奇,不觉五易其稿。肯学三国志以千斛见饷,遂传其尊公;深鄙五代史以一妓相持,乃诬其先祖。洛、蜀、朔党,勿乱其胸中;人、鬼、仙才,杂见于笔下。意气所动,真能肉视虎狼;节义所关,何难冰顾汤镬。枋头之直书可恶,不顾子孙;兰台之著述自明,何烦弟妹。

但成、弘而上,杞、宋无征;庆历以来,文献不足。倘藏书尚在,王粲之倒屣堪追;若秘笈未传,蔡琰之笔札可给。助修五凤,不遗半瓦半椽;共造凌云,非是一手一足。昔卫庄敬尚有鼎铭〔三〕,岂郭林宗反无墓碣。共期倒箧,各出搜遗,倘得成编,实为厚幸。贾太傅以高言见教,尔惠何难;胡定之以万卷随行,吾事其济。但恐传言市虎,必有先讹;且尔詈及苍鹰,难为后嗣。故发端自至正末季,备考其甲拆勾萌;断简至天启七年,余俟其事久论定。

嗟嗟!郊锄麟折,鲁哀绝笔于春秋;湖鼎龙升,汉武阙编于史记。且迟日月,再续琬琰,敢告兰茝,勿吝珠玉。此檄。

【校】

〔一〕征修明史檄 文粃作“征昭代文献诸书助修明史小檄”。

〔二〕张孚敬 文粃作“张敬孚”,误。明史 张璁传:“璁以名嫌御讳,请更,乃赐名孚敬,字茂恭,御书四大字赐焉。”

〔三〕卫庄敬 文粃作“卫庄叔”,是。礼记 祭统:“卫 孔悝之鼎铭曰:六月丁亥,公假于大庙。公曰:叔舅,乃祖庄叔,左右成公。”

【评】

“才胆识”二句:只十四字,括尽千百年忠孝。

“宋景濂”十二句:历叙从前,言言铁笔,字字金声。

“后至党附”十句:进退贤奸,屈伸今古,才胆识相附而行,乃有此日星河岳之文。

“但成 弘而上”十二句: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真正妙手。

大作手,其一字一句更有鬼斧神工之妙,不得不让此老三舍。

斗鸡檄

在昔纪渻治戎,特选淮南精锐;迨后贾昌振旅,复募河北强梁。毛都护飞扬,当其前队;髯将军持重,任以中坚。顶拥莲花,不乱蔡州鹅鸭;声随茅月,岂俟朝寧苍蝇〔一〕。斗鹌鹑,斗画眉,孙武阵尽师鸷鸟;斗山蚁,斗促织,穆王军半属虫沙。

惟尔统军某者,系出会稽,曾以一啼杀吴郡;材如苟变,肯将二卵弃干城〔二〕。扫净中原,须效枕戈以待旦;赚开函谷,何烦吹角而启关。变碧扬旐,祃师实兼金马;联绳带焰,摄敌疑是火龙。谈向宋窗,下马能草露布;鸣当桑树,登高善测风云。张两翼以战垓心,敢辞踯躅;拔一毛而利天下,何惜飘零。蓄锐桃源,留作穴中之斗;争雄巨鹿,藉为壁上之观。磨喙垂头,有如季犁之战象;绘衣散彩,无异田单之火牛。翎堕而血溅桃花,冠碎而肉攒罂粟。煦妪喌食,旋踵只欲乘虚;腷膊交拳,偷觑辄思伺隙。势宜缓取,翰音岂可登天;利在急攻,鸡肋忍教弃地。

阮步兵见项 刘战处,窃叹时无俊杰,竖子乃得成名;蜀 武侯擒孟获诸酋,稽首公乃天威,南人不敢复反。凯旋饮至,当加禄米千钟;纪录叙功,应晋羽林一级。画形麟阁,不必忧走狗之烹;记续凌烟〔三〕,乃可比鹰扬之烈。声教远颁于雁塞,军威直振于鸡林。肯拜下风,许尔倒戈以纳款;思图再举,不妨裹甲而复来。羽檄星驰,髦头电发。

【校】

〔一〕朝寧 寧当作“宁”。按,尔雅 释宫:“门屏之间谓之宁。”注:“人君视朝所宁立处。”故“朝宁”二字每连用,“朝寧”则不词。

〔二〕干城 干原作“千”,系形近而误。按,孔丛子 居卫:“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以二卵弃干城之将,不可使闻于邻国也。”

〔三〕记续 文粃作“记绩”。

【评】

神闲气足,定屈群雄,使王勃辈为之,自若异鸡反走。

讨蠹鱼檄

盖闻鹤晓检书,萤能照读,蛇堪悟学〔一〕,鸽解传笺。凡此羽毛,下及虫豸,皆能垂名于艺苑,亦思效用于文坛。志固可嘉,事皆不朽。

惟此蠧鱼者,赋质轻微,存心残忍。寸喙之犀利类蟊,因名曰蠧;双尾之轻盈似燕,乃号为鱼。秽史得资粮,似魏收笔下之蝴蝶;奇书能致富,如范蠡缶内之鲲鲕。盘礴残编,谓好学不如求饱;钻研故纸,信煮字真可疗饥。无稿储胸,枉却王子安之磨墨作汁;有刀在口,窃比隋炀帝之剪纸成花。假道箓以欺人,诳诸脉望窥天〔二〕,而神仙立降;借江淹以惑众,妄言壁鱼幻化,而野茧缫丝。发尽书仓,乃效汲黯之矫节;收完图籍,何待刘季之开关。恣蚕食以忘休,肆鼠伤而无忌。比火焚更惨,何异烧坟 典于秦坑;较土掩尤凶,谁复发周书于汲冢。罪真难挽〔三〕,死有余辜。

尔乃出没惊惶,骇骇如脱樊之兔;行藏闪烁,忙忙如漏网之鱼。欲缚欲禽,难言唾手;倏来倏去,不及停睛。纵有书城,谁为墨守;虽加石匮,怎避输攻。是以东壁褫衣,白若何郎之傅粉;南巢卸甲,光如商纣之衣银。尔盖开罪斯文,磔死非酷;负辜先圣,碎首允宜。

呜呼!满口图书,胸无只字,以枵腹而冒名饱学;盈眸文墨,目不识丁,以曳白而扰乱文场。以此遇冻则僵,惟惧见形于雪案;闻香即遁,还思走死于芸窗。自当法严武之发奸,破妾喉而验字;亦须效洪乔之邮简,剖鱼腹而取书。毋使潜逃,致骫律法。

【校】

〔一〕蛇堪悟学文粃作“蛇堪悟草”。

〔二〕诳诸文粃作“诳语”。

〔三〕难挽文粃作“难逭”。

【评】

才士临文,生吞活剥,何异蟫鱼?

癸丑兰亭修禊檄

禹穴、兰亭,为会稽之胜地;乌衣、瑞草,乃晋代之高门。一时偶集名山,千古遂成佳会。自永和到此,已历一十六朝;纪癸丑至今,又周二十二度。适当今岁,正值兹辰,欲践古风,仍修禊事。

为此邮筒远播,无论齐、楚、燕、韩;冠冕沓来,不问东西南北。茂林修竹,呼之或出,若见右军;明月清风,速之使来,辄思玄度。解衣盘礴,可仿祓禊清溪;席地班荆,何异流觞曲水。挥毫作字,岂无换鹅之书;搔首问天,尚有惊人之句。盖水流花放,岩壑自有文章;燕话莺鸣,禽鸟实繁丝竹。人似西园雅集,皆可入米芾题名;时无天朗气清,当不弃昭明文选。无诗勿罚,谢胜辈曾有一十五人;痛饮何妨,金谷数不止二十四盏。但恐年华屡易,山水亦有升沉;时代迭更,笔墨徒存感慨。

嗟嗟!禊帖已殉昭陵,不图复有今日;斯文尚留艺苑,犹能感动后人。会不多期,敢以杂心拒康乐;人无限数,可因蹙失渊明。千里驾,务期有约必来;剡溪船,莫教兴尽而返。先驰青鸟,远致赫蹄;更遣飞奴,遥迎凫舃。谨启。

【评】

“盖水流花放”四句: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于寸心。

王右军得人以兰亭序方金谷序,甚有欣色,今陶庵檄实踞二序之上,携向兰亭,应见山花再放。

修大善塔碑〔一〕

慈锡高飞,卓梵世一锥之地;法轮峻峙,护东南半壁之天。鹤立九市之通衢,霞光均照;鳌踞四维之去水,风气攸关。东武遥连,海外飞来宝杼〔二〕;南浮并耸,座中涌起青莲。越郡似舟航,两道桅竿,前见石帆连棹;禹陵如几案,二条玉烛,远看炉岫生烟。背负卧龙,带水襟山,而头生文笔;肘回采蕺,鞭雷掣电,而爪得戒珠。

肇惟天监初成,正值梁武舍身之日;后经永乐再造,适当建文逊国之时。岁月迁延,已至千一百八十年于此;檀那荒废,更无千二百五十人与俱。住僧觉源、法生等,蚁行塔下,蜗处穴中。围薜荔而坐蓬蒿,居惟颓败;蹑芒而衣褛裂,貌类懒残。半升铛,那讨取十方布施;一粒米〔三〕,怎想起七级浮图?人闻皆笑尔痴,自忖亦疑为梦幻。身余有几,只遗此四肢百骸;计复无他,全仗尔三步一拜。韦驮尊者,叫破杜鹃;多宝如来,叩残啄木。犹思行云绕栱〔四〕,将献巧于层霄;妄想度鸟惊幡,欲建标于危臬。然非普请众力,精卫嘴岂得填河;苟不共发信心,鹞子头定难栖鸽。须达多布金满地,方营精舍于祗陀;佛图澄咒水生莲,尚假露台于阿育。

因此启请万休法座,乃祈圆满九级神龛。珀可摄刍,移山入芥;醐能证蜜,变海成酥。深幸玄度重来,共倡捐环之妙果;更喜鲁班再世,能了合顶之夙缘。不日成功,诸天助力。善男发愿,即为武肃贤裔;信女随缘,便是肇兴法嗣。散天花于宝树,种是娑罗;聚金粟于琼林,邻为仓库。江东庙合关壮缪,同作伽蓝;接引佛与乌龙神,共为檀越。八风不动,遥瞻凤飞莲合之祥;六合无妨,再睹拂日凌云之象。巍峨宝顶,直与日月争光;摇曳金铃,遂使风云借力。但愿辉煌雁塔,冲霄插汉,郡多文武科名;巩固鸿图,浴日补天,代有公侯将相。登临者顿超十洲三界,即此脚底阶梯;修持者当证七宝五宗,非有眼前层级。直须进步,莫更回头;永奠龟趺,用光螭额。

【校】

〔一〕修大善塔碑 文粃作“大善寺修塔功德圆满碑”。

〔二〕宝杼 文粃作“宝杵”。

〔三〕一粒米 文粃作“一粒粟”。

〔四〕犹思 文粃作“猛思”。

【评】

“然非普请众力”四句:如此对仗,必非人巧。

金声玉振,沙砾成丹,头陀寺等碑文何足言。

普同塔碑〔一〕

爰自周室肇兴,西伯泽留枯骨;夏室初造,大禹泣向死囚。故掩骼埋胔,载在孟春 月令;营丘封墓,特存大诰 周书。乃王者之风,百年则变;君子之泽,五世而湮。漏泽园中,累累者不封不树;北邙山下,隆隆者若釜若堂。帷盖能有几人,穿埋不过数武。

孰若普同一塔,列峙郊原,接引群生,诞登净域。不必刘伶荷锸,随地可埋;但使柳灿燃薪,普天共照。乾坤窝里,原是一家之人;生死关头,并无三忿之路。历风火水,三界总见其空;合胎湿卵,众生同归于化。皮囊虚幻,不知骷髅叹尔,尔叹骷髅;梦醒因循,还是蝴蝶化我,我化蝴蝶。民同胞,物吾与也,佛门意合古西铭;魄葬此,魂无不之,骨塔义同吴札冢。

兹惟虞子咨岳,悯恤残骸;特简和尚湛芝,收埋暴骨。逢人说鬼,非坡老之姑使妄言;望垄消魂,致曹公之车过腹痛。慨发是愿,一诺无异黄金;力践斯言,三复敢忘白璧。舍卫国乞食,应让遂先;恒河沙布施,请从隗始。浮图数级,只要居士替我合尖;业障千重,且待老僧为尔举火。从前烧却,止剩劫火一团灰;随后堆来,谁取长陵半抔土。勿填沟壑,肯容狐貉磨牙;免荫蓬蒿,忍使蚋蝇果腹。非是陷人坑堑,真为渡世慈航。白骨如山,无非菩萨前身,安问修行十世;青磷化碧,即是苌弘当体,何须郁结三年。一炬光明,照见衣冠剑佩,金玉文犀一件怎拿得去;半锥突兀,搬却恩爱冤仇,妻孥臧获半个也唤不来。免他一个土曼头,堪为棒喝;还尔千年铁门限,便是镫传。迁谷不迁陵,藉此砖石;改邑不改井,何用棺衾。既鲜道殣之嗟,永绝若敖之哭。国殇山鬼,敢为厉乎;君子仁人,斯其主矣。惠州界内,原有官葬碑铭;无定河边,自少春闺恶梦。遍求善信,同转法轮;各发慈悲,共成胜果。皈依佛地,东西南北,罔非四山五岳之人;倚傍蠡城,水火坎离,悉合九宫八卦之位。流传碑石,永镇雷门;殉葬昭陵,用存禊帖。

余乃合掌为作偈曰:“佛门造塔,乃葬佛子。今所焚瘗,类多道死。是犹精舍,溷以犬豕。”师曰:“不然。我无二视,上至金天〔二〕,下及虫豸,皆有道心,不灭不毁。同入冶中,炼道取髓。譬如点铁,刀圭在指。铁亦成金,更无渣滓。白骨如山,莫作秽矢。慧眼观之,佛种在此。”

【校】

〔一〕普同塔碑 文粃作“越州城募造普同塔收葬暴骨碑”。

〔二〕金天 文粃作“龙天”。

【评】

意旨出入,何第声出金石,使东坡居士见之,得无退舍。

古兰亭辨

会稽佳山水,甲于天下,而霞蔚云蒸,尤聚于山阴道上。故随足所至,皆胜地名山〔一〕。王右军卜居兹土,于千岩万壑中,独取兰亭一席地,其景物风华,定当妙绝千古。且余少时见兰亭墨刻,岩峦奇峭,亭榭巍峨,曲水流觞,浴鹅涤砚,开卷视之,不禁神往。

万历癸丑,余年十七,以是岁为右军修禊之年,拉伴往游。及至天章寺左,颓基荒砌,云是兰亭旧址。余伫立观望,竹石溪山,毫无足取,与图中景象相去天渊,大失所望,哽咽久之。故凡方外游人欲到兰亭者,必多方阻之,以为兰亭藏拙,因此裹足不到又六十年所矣。

今年又值癸丑,自永和至今,凡二十二癸丑,余两际之,不胜欣幸,因檄同志,于三月上巳会于兰亭,仿古修禊。

是日天气晴和,偕吾弟登子,轻身济胜,陟岭登岩。坐天章方丈,寻览古碑,始知旧日兰亭与天章古寺,元末火焚,基址尽失。今之所谓兰亭者,乃永乐二十七年,郡伯沈公择地建造。因其地有二池,乃构亭其上,甃石为沟,引田水灌入,摹仿曲水流觞,尤为儿戏。盖此地撇却崇山,推开修竹,制度椎朴,景色荒凉,不过田畴中一邮表畷耳。且地方隘,亭榭卑污,兰亭图上四十二人大会于此,舆马冠盖,驺从多人,黑子弹丸,于何驻足?其为影射,不问可知。寺僧言此原非故址,半里外尚有古兰亭焉。余与登子乱踏荆棘,急往视之。及至其地,偏颇僻仄,愈不足观。傍有石门,勒“古兰亭”三字。余细视之,乃是入兰亭之古道,盖路也,而非亭也。还至方丈,复检商吏部碑文,言万历三年,西蜀 刘见嵩、王松屏诸公,得地于崇山之麓,溯流曲折,稍存永和之旧,捐金若干,委寺僧修葺,有亭翼然,扁曰“兰亭遗迹”。后建厅事五间,以供燕会,曾不多时,寺复摧残,亭亦旋废,其基址亦无所考矣。余谓登子曰:“右军,文人也,韵人也。其所定亭址,必有可观,盍于荒草丛木中栉比寻之?”乃于天章寺之前〔二〕,得一平壤,右军所谓崇山峻岭者有之,所谓清流激湍者有之,所谓茂林修竹者有之,山如屏环,水皆曲抱。登子招手呼曰:“是矣!是矣!”乃席地铺毡,解衣盘礴,幽赏许久,日晡方归。

余谓兰亭古迹埋没千年,一如兰亭真本,辨才死守,什袭藏之,不许人见。后被萧翼赚出,走至半途,袖中偷看,遍地花开。此是寺中故典。余急欲于此地建一草亭,还其故址,一为兰亭吐气,一为右军解嘲。亦犹梁上兰亭,被余登子等闲赚出之也〔三〕。亭名墨花,窃附萧翼。

【校】

〔一〕名山 文粃作“名园”。

〔二〕之前 文粃作“门之前”。

〔三〕被余登子 文粃作“被余与登子”。

【评】

世人尽属月雪吠耳,无宗老雅韵苦心,则兰亭故址几与真本同殉夜台中矣,可胜惜哉!

春王正月辨

春秋书“春王正月”。左氏曰:“此周正也,周建子而改月,盖以十一月为正月也。”胡氏曰:“此孔子作经始笔,孔子欲行夏时,故夏时冠周月也。”王文成曰:“孔子从周,岂敢私改周正?盖周之建子,非独改月,时亦改也。”

信左氏之说,则当书冬王正月〔一〕,何者?周书并无改冬为春之令,及秦代周,又无改正前朝以冬易春之令,则书王正月,自不当书春。信胡氏之说,则当书春一月,何者?古帝王以孟春颁政,故称政月,后以秦始皇名政,故改政为正。若不以是月颁政,则止当称一月,不当称正月。如周书 武成,有“惟一月壬辰”,其例也。夫子果欲易夏时〔二〕,则书春正月,不当书王,王则周王耶,抑夏王耶?信文成之说,当书春王三月,何者?周建子,既改十一月为正月,则次年一月,亦当改称三月。则书春王,不应书正月。

说既不一,余尝考之诸史,只有周武王十三年改建子月为岁首,一如商建丑,秦建亥之例。然商 周二代,止书建某月岁首之外,并无他辞。惟秦记齐人邹衍,论著“始终”、“五德”之建〔三〕,始皇采用其说,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从所不胜为水德,始改年,朝贺皆用十月朔,衣服旌旗皆尚黑。由是观之,则建子、建丑、建亥,皆以是月为颁政朝贺之始,而孟春正月仍是建寅。五帝、三王,未之或变也。乃今之凿凿据为周之改月,而复改时者,则以朱晦庵“七八月之间旱”,“与岁十一月徒杠成,岁十二月舆梁成”之注,谓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周十一月,夏九月;周十二月,夏十月也。且据夏令“十月成梁”之语,谓确不可易。而余又据晦庵告朔章注,古者常以季冬颁来岁之朔于诸侯〔四〕,只此一语,可据为不改夏正之本。其曰“季冬”,则明是前岁之十二月矣;曰“来岁十二月之朔”,则明是正月为岁首,以十二月为岁终矣;其曰“古者天子”,则明是历代帝王皆以寅月为正月矣。商 周朝会,颁政授时,用十一月十二月,亦犹今之朝廷以十月朔颁历,即建亥之遗意,十一月冬至贺年,即建子之遗意也。且闻外国有以中元重九为年者,而时令节序,竟何曾改换乎?如确确谓周之春王正月为仲冬十一月,则孟仲季三时亦当改换。世岂有十一月为孟春,而立春反在季春之月,而孟夏之月始为春分;二月为孟夏,而立夏反在季夏之月,而孟秋之月始为夏至;五月为孟秋,而立秋反在季秋之月,而孟冬之月始为秋分;八月为孟冬,而立冬反在季冬之月,而孟春之月始为冬至。节气乖暌,时序紊乱,时不成其为时,历不成其为历,王亦不成其为王矣。以此推之,则论语云“暮春者”,当是夏之正月,此时而欲浴乎沂,风乎舞雩,万万不能,冬衣未能卸却,而乃言“春服既成”耶?

且考之周幽王九年戊辰,夏六月陨霜,家南轩断之曰:“当盛夏生长之时而陨霜,是阴盛阳衰之变也。褒姒之灭周,见于此矣。”既曰盛夏生长之时,则此六月是夏正建寅之六月,断非周正建子之六月矣。据此一节,非周室不改月亦不改时之明证乎?然而不特此也。夏小正者,夏后氏之书,孔子得之杞者也。夏建寅,故其书始于寅。周建子,虽改岁于十一月,而授民时,巡狩燕享,皆与夏时同。故其书始于立春〔五〕,此周之不改时月可证之夏书也。殷建丑,如伊训“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太甲中“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举元祀三祀,而只云十二月,此周之不改时月可证之商书也。邠风七月之诗,周公作以训成王。而“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蚕月条桑”,“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九月肃霜,十月涤场”。其于月令岁时,事事皆协。而前言“一之日觱发”,十一月也;“二之日栗烈”,十二月也;“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明以十二月为卒岁也。而人犹疑于十月之下,便云“嗟我妇子,曰为改岁”,政以十一月为岁首,乃以建子之月为改岁也。此周之不改时月可证之邠风也。又周官者,朱子常信其为周公运用天理烂熟之书。而其中仲春逆暑,仲秋逆寒,季春出火,季秋纳火,仲夏斩阴木,仲冬斩阳木,此周月也,又何以与夏同也?此周之不改时月可证之周礼也。

然有难之者曰:“礼记 杂记有曰:‘孟献子曰,正月日至,可以有事于上帝;七月日至,可以有事于祖’,‘七月而禘,孟献子为之也。’以改月论之,则正月日至,是为冬至,七月日至,是为夏至。冬至郊天,于礼合矣,夏至祭地,未闻禘祖。”今云“有事于祖”,又云“孟献子为之”,则七月禘祖,与夏父弗綦燔柴于爨,皆讥其非礼也,何足以证周之改时与月?且考之明堂位,亦礼记也,其曰“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太庙”,是六月谓之季夏,则七月日至非仲夏之日至,不待辨而自明矣。又有难者曰:“周既不改夏正,何以孔子论为邦,而首曰行夏之时?”夫夏时,孔子谓其授时出政,无过于建寅为妥,如后世衣冠有晋巾唐巾之类,时莫妙于夏时,犹言巾莫妙于晋巾也。如谓周不用夏时,而孔子思以设政,则服周之冕,岂周之后代皆不服周冕,而孔子亦思改正之耶?况周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一代之王,自有一代之乐,韶舞虽妙,岂可袭而用之?孔子说为邦作乐,必尽善尽美,与韶舞一样方妙耳。以此推之,则行夏之时,语意自明,不必矫强穿凿,乃以常人之心忖度圣人也。使周天王不用夏正,而孔子突然用之,则生今反古,自蹈逆乱,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我孔子为之乎?

盖胡氏以附会孔子欲行夏时起见,而王文成又以发明孔子决不用夏时起见,故未免旁引曲据,以自申其说,几将周家八百年之支干,春秋二百四十年之笔削,颠倒错乱,紊若乱丝,是皆贤者拘泥圣言之过,岂定论也哉?

【校】

〔一〕书 原脱,据文粃补。

〔二〕果 原脱,据文粃补。

〔三〕建 文粃作“运”。

〔四〕古者常以季冬颁来岁之朔于诸侯 文粃作“古者天子常以季冬颁来岁十二月之朔于诸侯”。

〔五〕立春 原无“立”,据文粃补。

【评】

春王正月,诸说纷纷,此千古一大公案,非得宗老博识定见,曷能为今古指南?故吾谓异日立朝为国家定经制,作礼乐,不得宗老其人而因之,徒发言盈廷,何益国是。

戏册穰侯制

禹贡之书,蚤称橘柚;楚骚之颂,独著穰橙。嗅之香,食之甘,荔枝比美;赤如日,甜如蜜,萍实争奇。江陵千户,既有素封;湘甸三衢,可无徽号。

咨尔具官臣金衣者,发迹洞庭,驰名荆郢。广、闽、浙,散处四方;朱、陆、谢,胪分三族。卢乃易姓,翻恨遇夏即黄;北不改操,宁许渡淮为枳。津能解渴,无劳曹孟德之望梅;性可补脾,实似顾长康之食蔗。囊中二叟,其乐不减商山;袖里双柑,厥孝还同陆绩。映日真如鹤顶,经霜即见鸡皮。朕才乏涂林,廷鲜益智。喜闻针砭,同汝听鹂;畏见蛴螬,用尔除蠧。每怀饥渴以求士,无藉酪奴;欲设醴酒以待宾,爰思长友。允称花露,不犯楂酸;既绝茶淫,岂为橘虐。丹阳守呼奴勿受,汝能崛强,羞与卫车骑同出曹封之门;东篱老同姓不亲,尔独迂疏,肯学郭崇 韬乃拜汾阳之墓。是用宠之喉舌,寄以腹心。安枣为朋,钻核幸非戎李;哀梨作伴,刊皮有似邵瓜。列诸草瓠,香浮新雉;况以木实,味胜来禽。蠡自尔知甜,硕果讵能不食?捣齑烧薤,鲈鱼怎配夫金橙;炼月烹天,橘井应邻于银杏。仙掌玉露,降自铜人;方朔蟠桃,来从金母。特遣上林苑从事甘茂,持节册命尔为穰侯。

呜呼!魏冉相秦,乃有穰侯之号;苏轼草制,遂封万户之侯。尔其风播清凉,病除消渴,分壤袭邓郢之美,提封擅蜀汉之尊。毋恃甘荠,尚思冰蘗。

【评】

出经入史,戛玉敲金。

戏册侯制

玉川伯 甘露,以平夏功,晋秩。制曰:

自古喉舌之司,盟同带砺;腹心之寄,重若干城。惟商汤有负鼎之臣,故说命得甘盘之佐。咨尔玉川伯 甘露者,系出东南,名驰西北。少年入贡,遂将瑞草抡魁;壮岁选锋,乃以紫云树帜。涤肝似雪,允称清白传家;吹气胜兰,雅羡芬芳遍族。居心以金石为性,尝钦其圭角磷磷;赋形以龙凤成名,每见其羽仪肃肃。碧涧明月,佐尔帷幄运筹;乳窟玉泉,胜彼青州从事。以此戎生草野,藉展旗枪;凡遇变起烽烟,特司刁斗。仙人掌,只手擎天;惊雷荚,一声震地。素瓷传静夜,密若衔枚;雀舌报先春,急如号箭。锐气罔失,鼎沸于扬子江心;塘报勿讹,瓶罄于石头城下。每逢徵调,于囊于橐,无烦玉女洞之破竹为符;若遇分茅,载璧载圭,有似唐叔虞之剪桐作册。建绩宁为草虎,立品肯受酪奴?所至能激浊扬清,谁诮王蒙之水厄;从来皆浴膏饮德,敢嘲陆羽之茶淫。濯魄冰壶,济世皆峨眉雪水;勒名玉柱,标格如蒙顶石花。启沃从心,遇三焦则可解;厥功在目,虽百损亦何妨。

尔既立勋,救民于水火;朕思图报,锡汝以土田。今特遣春官持节,晋尔为,原官如故。尔其食禄宜兴,以、虎丘为汝汤沐之邑;剖符顾渚,以松萝、阆苑为汝刍牧之场。特进官阶,复加轩冕。羡尔臭味,人皆望而知珍;咀汝甘芳,朕实喜而不寐。钦哉!

【评】

“濯魄冰壶”四句:甘芳者,文之味也;清烈者,文之气也。使读者如卢仝七碗,两腋生风。

奇藻嶙峋,如冰山雪,峰崿嵯峨,化来乃是一泓秋水。

乐府

荆轲匕

荆轲为燕太子刺秦王,奉地图以献。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轲左手把秦王袖,右手持匕首揕之。秦王惊起,环柱走,拔剑,剑恋室,不能即拔。轲逐秦王,仓卒不知所为。左右曰:“王负剑!”负剑,遂拔,断荆轲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铜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而骂,曰:“事所以不成,吾欲生劫之,必得契约,以报太子也。”左右既前,击斩之,遂被杀。

刺韩相,聂轵里;刺王僚,吴 专诸。不了事,荆佽飞;鬼夜哭,樊於期。秦舞阳,若死灰。提药囊,有夏医。擿铜柱,中副车。易水祖道尽白衣,壮士一去不复归。怒发冲冠空涕洟。呜呼!怒发冲冠空涕洟。

【评】

剑恋室:史无此字法。

渐离筑

高渐离,燕人,屠狗于燕市,与荆轲友善。荆轲既死,渐离变姓名,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彷徨不能去。每出言曰:“某善,某不善。”从者以告其主。主乃使前击筑,悲歌慷慨,座客皆惊。既而秦王召见之,有识者曰:“高渐离也。”秦王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扑秦王,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天雨粟,马生角。太子丹,日夜哭。轲断臂,离矐目。尔献图,余击筑。置锡铅,只一扑。眼中出火口生烟,肘后风雷来迅速。轲死为丹复为光,於期授首舞阳族。尔为死友报强秦,尔死不为人所促。

【评】

“眼中出火”二句:写得生生烈烈。

博浪椎

张良,韩人。秦灭韩,良年少,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良因东见沧海君〔一〕,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 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震怒,大索天下,卒莫能得。

黄石公,赤松子。报秦仇,立韩祀。先见沧海君,千金募壮士。博浪只一椎,大索出秦市。圯上书未传,神奇已若此。赖汝一击功,明年祖龙死。副即辒凉车,鲍鱼臭方始。行将作帝师,肯与荆聂齿。满腹储风雷,貌一好女子。是不是,问太史。

【校】

〔一〕沧海君 “沧”史记 留侯世家作“仓”。

【评】

“博浪只一椎”:此际轰轰烈烈,只一韩椎,作者笔端能挟风雷出之。

伍孚刃

越骑校尉汝南 伍孚,忿董卓凶毒,志乎刃之〔一〕,乃朝服怀佩刀以见卓,孚语毕辞去。卓起送至阁,以手抚其背。孚因出利刃刺之,不中。卓自奋得免,急呼左右执杀孚,而大诟曰:“汝欲反耶?”孚大言曰:“恨不得磔裂奸贼于都市,以谢天下!”言未毕而毙。

殿前校,如蠓蠛。腰下刃,白于雪。遇奸雄,思屠裂。事不成,反饮铁。曾闻安禄山,腹大如丘垤。赖有李猪儿,刺出一囊血。今有大脐奴,肝肠寸寸截。咸阳三月火,脐轮烧不灭。厉鬼日夜号,噬脐悔不迭。

【校】

〔一〕志乎刃之 “乎”后汉书 董卓列传作“手”。

【评】

“遇奸雄”二句:只是一快。

赤壁火

曹操伐吴,屯军赤壁,轴轳千里,带甲百万〔一〕。周瑜对敌,诸葛亮筑台于江口祭风,东南风大作。命黄盖诈降,驾小舟直入舟次。舟中装硝黄,仓卒火发,烟焰涨天,江水尽赤。吴兵乘势击之,尸积如山。曹瞒须鬓俱焚,仅以身免。剩十八骑,走华容道,遇关公义释,始得脱归。谓长江天堑,终身不敢再犯。

烧曹瞒,走赤壁。烧敬业,浴血立。果是奸雄,火烧不得。诸葛祭风,周瑜对敌。江口筑台,烟迷焰急。楚尾吴头,山焦水赤。夜走华容,割须弃革。摇尾乞怜,关公义释。出祁山,诛汉贼。终三分,不得一。但愿保残骸,疑冢至七十。

【校】

〔一〕带甲百万 文粃作“带甲十万”。

【评】

“烟焰涨天”二句:奇观。

“果是奸雄”二句:至言杰句。

司农笏

唐司农段秀实,谋诛朱泚,适泚召李忠臣、源休、姚令言及秀实等,议称帝事。秀实勃然起,夺源休象笏,前唾泚而大骂曰:“狂贼,吾恨不斩汝万段!岂从汝反耶?”因以笏击泚,中其额,溅血洒地,泚党杀之。

有舞象,触禄山。有弄猴,击朱泚。禽兽耳,亦为主。段秀实,勃然起。夺象笏,扑狂兕。破贼头,出脑子。血迸流,污当贮。笏下如轰雷,恨不万段汝。姚、李皆唐臣,附贼真无耻。禽兽且不如,夫颡亦有泚。

【评】

“有舞象”二句:文山当日引及此,便是正气歌。

施全剑

施全,宋殿前司军人。秦桧入朝,全持斩马刀,邀于望仙桥下,断轿子一柱,而不能伤,被执。桧叱之曰:“你莫心风否?”全曰:“我不心风,举天下要杀金人,汝独不肯杀金人〔一〕,我故来杀汝。”遂斩于市。观者甚众,中有一人朗言曰:“此不了事汉,不斩何为?”闻者皆笑。

五国城,青衣泣。风波亭,少保磔。殿前小校气填胸,斩马刀锋如霹雳。望仙桥,遇奸贼。透革车,山棚客。刺汝原不是心风,尔与金人何亲戚。官家倚尔作长城,口吃南朝心向北。不了汉,授首级。桧贼遇此魂胆失,惟向车前加护卒〔二〕。

【校】

〔一〕汝独不肯杀金人 文粃作“汝独不肯杀鞑子”。

〔二〕护卒 文粃作“护跸”。

【评】

“五国城”四句:只此十二字,断桧贼罪案,便不容于死。

唐琦石

唐琦,绍兴卫士。高宗南渡,事急,欲航海。金将琶八,追至绍兴。李邺为守,以城降,方与琶八并马行。琦从后持一大石,祝曰:“愿天一击杀两贼。”伏道旁,俟其骑过,击之不中,被执。琶八诘之,琦曰:“欲碎尔首,为赵氏鬼耳。”琶八曰:“使人人如此,赵氏岂至是哉?”令牵出斩之,琦曰:“若止斫我,不足为奇,吾愿以布裹灌油,焚烧竟日,示愧降贼之臣。”依其言,自顶烧至踵,为时已久,高宗遂得脱去。事闻,赠将军,立庙祀之,赐名旌忠。

穆骏飞,追将及。袖石何人,卫小卒。李邺 琶八并辔行,愿天一击杀两贼。被生禽,取膫膟,照天空,苌弘碧。骨肉烧残飞作灰,清烟散入五侯宅。汉高远去柏人城,凤起犹然视薮泽。天折谁能补不周?唐琦手是女娲石。

【评】

“愿天一击”句:要杀两贼,自然不能中矣。

“吾愿以布裹灌油”三句:智略。

“天折谁能补不周”二句:奇语,妙语。

景清刺

景清,初为北平参议,燕王与语,悦之。及即位,诣上自归。燕王曰:“吾故人也。”仍其官。清旦伏铅刀以朝。先一日,太史奏文曲星犯帝座甚急,其色赤。旦,清衣绯入,上疑之。有顷,默然而前。左右收之,得其铅刀。清知事不成,跃而诟,上大怒曰:“毋谓我王,即王敢尔耶?”清曰:“今日之号尚称王哉?”命抉其齿,立且诟,则含血前,淰御衣。上益怒,剥其肤,刷之以铁帚,以刍椟肤,械系长安门。上寝,梦清环殿追劫之。旦日,辇过长安门,清肤前者三,如欲犯驾状。上曰:“尚欲劫我耶?”赤其族,掘夷其先冢,籍其里,转相攀染,至数千百家,命之曰“瓜蔓抄”。

文曲星,犯帝座。绯衣人,入朝贺。佩铅刀,藏膝髁。太史奏,机谋破。不称王,向前坐。对御衣,含血唾。鸱夷皮,实刍。辇过长安门,犯驾尚数步。再加瓜蔓抄,梦逐常惊怖。文皇践祚数十年,未得一日安稳卧。

【评】

“清衣绯入”四句:描画如生。

“辇过长安门”三句:忠魂英灵,如是不爽。

“命之曰‘瓜蔓抄’”:惨毒!

天一研

江天一,休宁人,与金声友善。声起义,天一身任赞画。声败被禽,传送留都,天一请从,声曰:“此死路也,而兄往何耶?”天一曰:“兄往成仁,弟往取义。”遂与声同至留都,羁公馆。督师遣使慰劳再三,天一恐声意游移,与同起居,不离跬步。及见督师,天一掖声往,语稍不振,即大声代答。近督师座,天一出袖中石研掷之,中案前吏。督师大怒,左右刀交下,天一立死。

金中丞,受梏桎。有客哱啐来,与公同对质。恐公语嗫嚅,代公为诃叱。尔无姜维胆,我有常山舌。尔无朱亥椎,我有唐琦石。吁嗟乎!使尔委弃中丞岸然不顾也,真风马牛之不相及。

【评】

“恐公语嗫嚅”二句:天生此种人,以留正气,故宜力写。

总评:得张子古乐府,俾浩然之气流行天地间。

书牍

上王谑庵年祖〔一〕

向年搜青藤佚稿,年祖曾语某,选青藤文,如拾孔雀翎,只当拾其金翠,弃其羽毛。某以年少,务在求多,不能领略,今见佚稿所收,颇多率笔,意甚悔之。今二集具在,求年祖大加删削。某谓幕中代笔,如白鹿表之类,悉应删去,使后人追想高文,如王勃斗鸡檄,其妙处正在想象之间。此某愚见及此,不识有当于尊意否也。幸践夙言,以救前失。

【校】

〔一〕上 原脱,据文粃补。

【评】

宗老至此乃无文长之癖。

与祁世培

造园亭之难,难于结构,更难于命名。盖命名,俗则不佳,文又不妙。名园诸景,自辋川之外,无与并美。即萧伯玉 春浮之十四景,亦未见超异,而王季重先生之绝句,又只平平。故知胜地名咏,不能聚于一处也。西湖 湖心亭四字扁,隔句对联,填楣盈栋。张钟山欲借咸阳一炬,了此业障。果有解人,真不能消受此俗子一字也。寓山诸胜,其所得名者,至四十九处,无一字入俗,到此地步大难。而主人自具摩诘之才,弟非裴迪,乃令和之,鄙俚浅薄,近且不能学王谑庵,而安敢上比裴秀才哉?丑妇免不得见公姑〔一〕,焉呈面,公姑具眼,是妍是丑,其必有以区别之也。草次不尽。

【校】

〔一〕丑妇 文粃作“丑媳妇”。

【评】

“西湖 湖心亭”三句:忆少时过湖心亭,见一对云:“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甚好,不知何故后竟无之。

寓山不减辋川,世培固一王右丞矣。而读宗老寓山诗,似有胜裴秀才。

与毅孺八弟

见示明诗存,博搜精选,具见心力。但窥吾弟立意,存人为急,存诗次之,故存人者诗多不佳,存诗者人多不备。简阅此集,大约是“明人存”,非明诗存也。愚意只以诗品为主,诗不佳,虽有名者亦删;诗果佳,虽无名者不废。盖诗删则诗存,不能诗之人删,则能诗之人存。能诗之人存,则能诗之明人亦与俱存,仍不失吾弟存人与存明之本意也。且子房不见词章,玄龄仅辨符檄,不能诗无害于人,不能诗而存其人,则深有害于诗也。吾弟以予言为然否?

【评】

宗子故远,吾与题诗,吾与存诗存人。

与陈章侯

晓起,简笥中有章侯未完之画,百有十帧。一日完一帧,亦得百有十日,况其中笔墨精工,有数十日不能完一帧者,计其岁月,屈指难尽。弟见之,徒有浩叹而已。文与可画竹,见人多持缣素而请者,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缣素纯白,尚中袜材,兄所遗绢〔一〕,涂抹殆遍。一幅鹅溪,不堪为妇作裈。弟之双荷叶又不善收藏,以此无用之物,虽待添丁长付之,无益也。兄将何法,用以处我〔二〕?

【校】

〔一〕兄所遗绢 “绢”原脱,据文粃补。

〔二〕用以处我 文粃句下原有注,录如下:“苏长公与贾耘老书曰:‘子尽可令双荷叶收掌,须添丁长付之可也。’双荷叶,耘老妾;添丁长,耘老子。”

【评】

珍重推许之意,都在言外,书牍如此正难。

又与毅孺八弟

前见吾弟选明诗存,有一字不似钟、谭者,必弃置不取。今几社诸君子,盛称王、李,痛骂钟、谭。而吾弟选法,又与前一变,有一字似钟、谭者,必弃置不取。钟、谭之诗集仍此诗集,吾弟手眼仍此手眼,而乃转若飞蓬,捷如影响,何胸无定识,目无定见,口无定评,乃至斯极耶?

盖吾弟喜钟、谭时,有钟、谭之好处,尽有钟、谭之不好处,彼盖玉常带璞,原不该尽视为连城。吾弟恨钟、谭时,有钟、谭之不好处,仍有钟、谭之好处,彼盖瑕不掩瑜,更不可尽弃为瓦砾。吾弟勿以几社君子之言横据胸中〔一〕,虚心平气,细细论之,则其妍丑自见,奈何以他人好尚为好尚哉?况苏人极有乡情,阿其先辈,见世人趋奉钟、谭,冷淡王、李,故作妒妇之言,以混人耳目。吾辈自出手眼之人,奈何亦受其溷乱耶?且吾浙人,极无主见,苏人所尚〔二〕,极力摹仿。如一巾帻,忽高忽低;如一袍袖,忽大忽小。苏人巾高袖大,浙人效之,俗尚未遍,而苏人巾又变低,袖又变小矣。故苏人常笑吾浙人为赶不着,诚哉,其赶不着也!

不肖生平崛强,巾不高低,袖不大小,野服竹冠〔三〕,人且望而知为陶庵,何必攀附苏人,始称名士哉?故愿吾弟自出手眼,撇却钟、谭,推开王、李,毅孺、陶庵还其为毅孺、陶庵,则天下能事毕矣。学步邯郸,幸勿为苏人所笑。

【校】

〔一〕几社君子 文粃作“几社诸君”。

〔二〕苏人所尚 文粃上有“见”。

〔三〕野服竹冠 文粃作“野服角巾”。

【评】

“有一字不似”二句:此是癖。

“有一字似”二句:此是变症。

“彼盖玉常带璞”二句:此是定案。

“吾辈自出手眼”:此是主意。

“极力摹仿”:此是痿痹。

“不肖生平崛强”七句:此是国手。

吾辈学读书作文,当行乎百家之上。

答袁箨庵

传奇至今日,怪幻极矣!生甫登场,即思易姓;旦方出色,便要改妆。兼以非想非因,无头无绪,只求闹热,不论根由,但要出奇,不顾文理。近日作手,要如阮圆海之灵奇,李笠翁之冷隽,盖不可多得者矣。

吾兄近作合浦珠,亦犯此病。盖郑生关目,亦甚寻常,而狠求奇怪,故使文昌、武曲、雷公、电母,奔走趋跄,闹热之极,反见凄凉。兄看琵琶、西厢,有何怪异?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愈久愈新,愈淡愈远。东坡云:“凡人文字,务使和平知足,余溢为奇怪,盖出于不得已耳。”今人于开场一出,便欲异人,乃妆神扮鬼,作怪兴妖,一番闹热之后,及至正生冲场,引子稍长,便觉可厌矣。兄作西楼,只一情字,讲技、错梦、抢姬、泣试,皆是情理所有,何尝不闹热,何尝不出奇,何取于节外生枝,屋上起屋耶?总之兄作西楼,正是文章入妙处,过此则便思游戏三昧,信手拈来,自亦不觉其熟滑耳。

汤海若初作紫钗,尚多痕迹,及作还魂,灵奇高妙,已到极处。蚁梦、邯郸,比之前剧,更能脱化一番,学问较前更进,而词学较前反为削色。盖紫钗则不及,而二梦则太过,过犹不及,故总于还魂逊美也。今合浦珠是兄之二梦,而西楼记为兄之还魂,二梦虽佳,而还魂为终不可及也。承兄下问,故敢尽言,伏望高明,恕弟狂妄。

【评】

首二句:确论。

“兄作西楼”八句:搔着箨庵痒处。

与祁文载

庾子嵩读庄子,开卷一尺许,便放去,曰:“了不异人意。”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阿堵上。”此二人者,方可与注经,方可与解经。何者?注经者,于旧注外为解义,必须妙析奇致,大畅玄风;解经者,于字句中寻指归,必须烂熟白文,漫加咀嚼。

弟阅金刚经诸解,深恨灶外作灶,硬入人语,未免活剥生吞,又恨于楼上造楼,横据己见,未免折桥断路。故余之解金刚经,与余之解四书、五经,无有异也。余解四书、五经,未尝敢以注疏讲章先立成见,必正襟危坐,将白文朗诵数十余过,其意义忽然有省。古人云:“熟读百遍,其义自见。”盖古人正于熟读时深思其义味耳。佛家以香花灯烛虔诵经文,亦欲人思其意义。无奈今之徒众,止知以诵经了愿,匉訇之外,不更着想,所以终无进路耳。故人能熟读经文,深思义味,庄子所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政谓此也。诸解具在,皆弟于朗诵白文,忽然有得。第恐错入魔境,颛望明眼人为弟指迷。颙祷,颙祷。

【评】

愚意朗读也,不必数十余过,古人意原活活立步,一读便觉有遇,再三读无有不遇者。宗子故以此提示钝人耳。

与李砚翁

弟石匮一书,泚笔四十余载。心如止水秦铜,并不自立意见。故下笔描绘,妍媸自见,敢言刻画,亦就物肖形而已。蒙兄台过誉,谓当今史学,无逾陶庵。伯乐一顾,遂多索看之人。而中有大老,言此书虽确,恨不拥戴东林,恐不合时宜。弟闻斯言,心殊不服,特向知己辨之。

夫东林自顾泾阳讲学以来,以此名目,祸我国家者八九十年,以其党升沉,用占世数兴败。其党盛,则为终南之捷径;其党败,则为元祐之党碑。风波水火,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朋党之祸,与国家相为始终。盖东林首事者实多君子,窜入者不无小人,拥戴者皆为小人,招徕者亦有君子。此其间线索甚清,门户甚迥,作史者一味糊模,不为分别,则是魏收集秽,陈寿报仇,颠倒错乱,其书可烧也。东林之中,其庸庸碌碌者,不必置论。如贪婪强横之王图,奸险凶暴之李三才,闯贼首辅之项煜,上笺劝进之周钟,以至窜入东林,乃欲俱奉之以君子,则吾臂可断,决不敢徇情也。东林之尤可丑者,时敏之降闯贼曰:“吾东林 时敏也。”以冀大用。鲁王监国,蕞尔小朝廷,科道任孔,当辈犹曰:“非东林不可进用。”则是东林二字,直与蕞尔鲁国及汝偕亡者。手刃此辈,置之汤镬,出薪真不可不猛也。吕东莱曰:“见辱于市人,越宿而已忘;见辱于君子,万世而不泯。”君子所以口诛笔伐于荜门圭窦之间,而老奸巨滑心丧胆落,得恃此权也。今乃当东林败国亡家之后,流毒昭然,犹欲使作史者,曲笔拗笔,仍欲拥戴东林,此某所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

兄台胸无成见,不落方隅,故可痛快言之。若语他人,则似荆轲与盖聂论剑,怒目视之,所不免矣。

【评】

“夫东林自顾泾阳”五句:其始是正气的,不意滥觞始祸。

“则是东林”二句:吴国不亡,伯嚭不死。

明目张胆,痛快言之,鬼神亦避其锋,焉得不以作史推誉张子。

与何紫翔

昨听松江 何鸣台、王本吾二人弹琴,何鸣台不能化板为活,其蔽也实;王本吾不能练熟为生〔一〕,其蔽也油。二者皆是大病,而本吾为甚。何者?弹琴者,初学入手,患不能熟,及至一熟,患不能生。夫生,非涩勒离歧,遗忘断续之谓也。古人弹琴,唫揉绰注〔二〕,得手应心。其间勾留之巧,穿度之奇,呼应之灵,顿挫之妙,真有非指非弦、非勾非剔,一种生鲜之气,人不及知,己不及觉者。非十分纯熟,十分淘洗,十分脱化,必不能到此地步。盖此练熟还生之法,自弹琴拨阮、蹴踘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字、作文做诗,凡百诸项,皆藉此一口生气。得此生气者,自致清虚;失此生气者,终成渣秽。吾辈弹琴,亦惟取此一段生气已矣。

今苏下之人弹琴者,一字音绝,方出一声,停阁既久,脉络既断,生气全无。此是死法,吾辈不学之可也。吾兄素以钟期自任,其以弟言为然否?

【校】

〔一〕为 文粃作“还”。

〔二〕绰 原作“掉”,形近而误。按,初学操缦口诀:“绰注及吟揉,疾徐与轻重。”又剪灯余话:“吟揉绰注,一一皆精。”“唫”同“吟”。本书诗集卷三李玉成吹觱篥:“譬诸绰注在冰弦。”亦作“绰”。

【评】

“吾辈弹琴”二句:生气者百凡藉以活,殆体物而不可遗也。

宗子深于琴,为论故能杳然妙远,只读此一过,移我情矣。

与王白岳

弟读廉书,而知廉书之不廉也。先生曰:“善读廉书者,必能详我所略。”夫廉书之不廉,以其详也,而先生犹以略自少,则廉书之不廉,殆无底矣〔一〕。

弟爱廉书者,猛思急救廉书,则止有割爱一法。夫割爱之法,必旷观于未有廉书之前,更置身于既有廉书之外。大着眼孔,冷着面皮,硬着心肠,浓磨墨,饱蘸笔,凡正史鸿书,为人所烂熟者,则涂之;凡御览、广记,为人所生造者,则涂之;凡稗官小说,语近于谐谑者,则涂之;凡佛道纪录,事涉于怪诞者,则涂之;凡就成艳异,意属于淫冶者,则涂之。其所摘入者,丽水淘金,必求赤箭;玄圃积玉,无非夜光。其所旁及者,邯郸磁枕,忽然另辟乾坤;其所附存者,海外扶余,隐然复有世界;其所芟润者,刀圭所及,便能起死回生,丹汞所加,遂欲以金点铁;其所广搜博览者,上入九天,下入重渊,摘星辰于弱水,探骊龙于延津。想见其一般锐气,一片苦心,一番猛力。热则挥汗成浆,冷则呵冰出水,埋头折肱,穴研髡毫。三十年以来,真非一朝一夕之功,亦非一手一足之烈也。废楮为山,退笔成冢。其张罗于艺林,举网于学海,先生之书厨经库,自有明至此,非杨升庵、王弇州、唐荆川,不足与之语痛痒,较丰啬矣。今书犹未竣,而帙已等身,何况以之杀青,以之寿木哉?

弟惟极爱廉书,故欲急救廉书,如良工以栴檀减塑佛像,去一斧,妙一斧,加一凿,则精一凿。盖其繁枝错节,惟先生自知之,亦惟先生自削之。若欲假手他人,又工倕、匠石之所指而却走矣。珍重,先生!勿吝淘汰,勿靳簸扬,以冀成此异宝也。愚弟清馋,颛望果腹。

【校】

〔一〕无底 文粃作“无底止”。

【评】

“夫廉书之不廉”五句:卓卓高见,自当奉为指南。

非好为详也,以一时属草,不得不取之,徐为删削。如张子所言极是,正亦吾意中事耳。

与张噩仍

不肖以废弃陈人,株守泉石,并不与闻户外之事,而郡县不知何所见闻,乃以会稽志事相属。不肖辞让再三,不得俞允。正在踧踖,赖有宗兄肯毅然任事,不吝糗,纠集多人,抄写誊录,兼之对神立誓,决不受人一钱,决不啜人杯酒,匠心笔削,真使游 夏不能赞助一辞。

不肖在局,亦仅可坐啸画诺,饮酒食肉而已。故于凡例之外,不敢多赘一字,盖至慎也。卷首书名,自当以宗兄为首事纂修,不肖列名较阅,亦邀荣甚矣。不晓当事何意,又以贱名纂列兄前,而并不用兄原本,乃属董兄舜邻,倒颠错乱。

考之原书,挂一漏九,留三增七。有所作好,则踵事增华;有所作恶,则变本加厉。王德迈大为诧异,言之府公,劈板数十余块,严饬中尊,命其聘人再订。今虽得赓之俞兄,力除前弊,为之易辙改弦,然滓秽甚多,实难湔涤。譬之舂米,糠秕稊稗,搀和既多,则拣择为难,虽鉴别如碧眼波斯,亦不能簸扬尽净也。不肖力请当事,欲除贱名〔一〕,又不得请。在当日,兄之著述,弟乃窃之,则吾兄为向秀,弟为郭象。在今日,弟所窃取者,又被他人窃之,则他人为齐邱,弟为谭峭矣。中心愤懑,实不自安。古云,万斛之舵,操之非一手。则捷捽招抒,不能尽如己意,临事不得专操舟之权,而偾事乃与同覆舟之罪,此所谓难也。弟与兄同病,故特向兄道之,使后之读志者,如此一段苦楚。则狐窃虎皮,难瞒具眼,或能见谅吾辈,未可知也。

【校】

〔一〕除 文粃下有“去”。

【评】

“此所谓难也”:弟当日力辞此役,正虑到此,吾兄至历事乃知之耳。

尝见郡志,亦笑亦涕,宗老与诸人为伍,今读此书,始知受如许不耐烦事,而宗老之心白矣。

与周戬伯

吾兄朴茂长厚人也,言事讷讷,不易出诸口。而为弟较正石匮书,则善善恶恶,毫忽不爽,欲少曲一笔,断头不为,则兄又刚毅崛强人也。细观诸传,见吾兄笔削之妙,增一字如点龙睛,删一字如除棘刺〔一〕。张乖厓以萧楚材为一字之师,弟受兄千字万字之赐,则弟当百世师之,又不止一世之师矣。至于传中之依附东林,借名窃禄,吾兄耻之,弟亦耻之;趋承要典,媚珰邀荣,吾兄恨之,弟亦恨之。皮里阳秋,不谋自合,示我高言,真如饥十日而飨以太牢也。

弟向修明书,止至天启。以崇祯朝既无实录,又失起居;六曹章奏闯贼之乱,尽化灰烬;草野私书,又非信史。是以迟迟,以待论定。今幸逢谷霖苍文宗,欲作明史记事本末,广收十七年邸报,充栋汗牛。弟于其中簸扬淘汰,聊成本纪并传,崇祯朝名世诸臣,计有数十余卷,悉送文几,祈着丹铅,以终厥役。弟盖以先帝鼎升之时,遂为明亡之日,并不一字载及弘光,更无一言牵连昭代。兄可任意较雠,无庸疑虑也。专此奉恳,伏望垂俞。

【校】

〔一〕棘刺 文粃作“荆棘”。

【评】

“聊成本纪并传”:幸遇龙门,烈帝诸臣俱藉以不朽矣。

虚怀远识。

与包严介

前承垂顾,弟偶他出,不及倒屣迎兄,殊为懊恨。今承邮致兰亭属和诸诗,如金谷园 石崇斗富,火浣布衣及仆从,珊瑚树堆垛阶墀。弟如范丹〔一〕,望之却走矣。后见画诗、楼诗,又复奇妙,真得诗画合一之理。弟独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因摩诘一身,兼此二妙,故连合言之。若以有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妙。如李青莲静夜思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何可画?王摩诘山路诗,“蓝田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尚可入画;“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则如何入画?又香积寺诗,“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泉声危石,日色青松,皆可描摹,而“咽”字“冷”字,则决难画出。故诗以空灵才为妙诗,可以入画之诗,尚是眼中金银屑也。画如小李将军,楼台殿阁,界画写摩,细入毫发,自不若元人之画,点染依稀,烟云灭没,反得奇趣。由此观之,有诗之画,未免板实,而胸中丘壑,反不若匠心训手之为不可及矣。吾兄精于藻鉴,故以此言就正高明,惟祈晋而教之。

【校】

〔一〕弟如范丹 文粃作“弟贫如范丹”。

【评】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亦言其意也云尔,正空灵者遇之云耳,在作者原未尝曰,吾欲有画有诗也。宗老故是妙说,而愚意则又如此。

与胡季望

金陵 闵汶水死后,茶之一道绝矣。绍兴惟鲁云谷略晓其意,然无力装载阳和山泉,恒以天泉假充玉带,则茶香不能尽发。且以做茶日铸,全靠本山之人,是犹三家村子,使之治山珍海错,烹饪燔炙,一无是处。明眼观之,只发一粲。盖做茶之法,俟风日清美,茶须旋采,抽筋摘叶,急不待时。武火杀青,文火炒熟,穷日之力,多则半觔,少则四两,一锅一小锡罐盛之。煮水尝试,其香味一样,则合成一瓶。如一锅焦臭,则不可搀和,倘杂一片,则全瓮败坏矣。瑞草雪芽,其托胎具在于此。

吾兄精于茶理,故向兄言之。且吾兄家多建兰茉藜,香气熏蒸,纂入茶瓶,则素瓷静递,间发花香,此则吾兄独擅其美,又非弟辈所能几及者矣。异日缺月疏桐,竹炉汤沸,弟且携家制雪芽,与兄茗战,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也。临楮一笑。

【评】

“盖做茶之法”十一句:其得力全在徐疾清杂处,天时人事,各尽其妙,故知做茶,原不可草草。

即是张子茶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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