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兵团,黄牛这种动物不受待见,因为用处不大。我们连倒是有两头黄牛,一头个大,一头个小,所以人们叫它们大黄小黄。一般用来干点儿杂活,有时候,职工需要用车拉柴火,也可以借用它们,但多半时间它们都是闲着的。
大黄小黄都是公牛,北大荒叫牤子。大黄比较强壮,别看成天闲在家里,如果村里来了别的公牛,它一定会冲出去打架,一打,就是半个小时,打赢了,还要再追出去半个小时。回来累得一天都没法儿干活,但人家很得意。不过,一般不打架的时候,牛还是相当温顺的,驾车出去,是个人就能赶着走。不像马车,除非有专业的车老板,不然就摆弄不了。
但是,牛也有个牛脾气。累的时候,如果马不想走了,车老板用强,拿鞭子死抽,马还是会走的。牛就不行,它要是真的不想走了,怎么打都没有用,打急了,人家会拖着车狂奔,你追都追不及。非得来点儿胡萝卜政策,喂它一点儿好吃的,它才肯走。有一次,我驾车到河套拉柳条,就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最后是我把我的干粮给了它,它才把车给拉回来的。
有倔脾气的牛,有时候也容易把自己给吊死。所以,进圈之后,拴牛要有点儿讲究,否则,万一缰绳硌在了牛的脖子底下,还凑巧被牛感觉到了,就麻烦了。马碰到这样的事儿,会自觉地抬起头来。但牛不行,它一定要往下使劲儿,直到缰绳把自己勒死。
当然,做兽医的,给黄牛看病,也得小心。喂药没有问题,但是,打针就得注意。前后几个兽医,很少有人敢给牛打针的。打的时候,牛倒不像马那样又蹦又跳的,它一声不吭。等打完了,病也好了,哪天趁你不注意,冷不丁顶你一下子,不死,也得伤。牛,尤其是牤牛,特别记仇。它的智商,不足以理解你是在给它治病,它总觉得你是在害它,所以,一定要报复回来。老的兽医室,是个草坯房子,有一任兽医,是个北京知青,不留神给大黄打过一针。人倒是没有被顶到,但是房子几乎被它给拆了。
好在,我们的大黄小黄,也没什么病。饲养员待它们,也不怎么上心,对付着弄点儿草,有一搭无一搭地喂着。大黄还经常挣开缰绳跑出来,倒也不跑远,就在草垛周围转悠。
连里的牛棚马号,是个容易发生男女之事的地方。一方面是因为,家属工是一帮老娘儿们,本身就比较浪;另一方面是因为,赶车的老板,也是出了名的骚,所以就对上了。所以,每天出工的时候,打情骂俏,浪声浪语不断。男女之间的游戏,从早演到晚。如果来真的,那么马号和牛棚周围有的是草垛,也真的挺方便。
我们连就两头公牛,没有母牛。小黄比较弱,对找配偶这事儿,不怎么热心。但是,大黄身强力壮,总也见不到个异性,有时候未免暴躁。好几次了,有男女在草垛苟合的时候,经常会被大黄给挑出来。这头坏牛!人家钻进草垛了,它偷偷地把草垛给拆了,让一对光屁股的男女亮出来。当然,他们干这事的时候,都是夜里,即使被曝光了,也没有什么人看,看了,也不一定有人在意。就是在兴头上,突然有牛打搅,很是败兴。更麻烦的是,这对男女还得把草垛给复原了。
这事儿,是大黄有意的吗?不好说。
比起大黄来,小黄要温顺得多,它从来不干这种坏事,也不会挣脱缰绳。哪怕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都能支使它。就算给它打针,它也不会报复。小黄活得很卑微,卑微到了几乎让人忘记的地步。
然而,有一天,饲养员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说小黄快不行了,都好几天不吃草了。我跑去一看,可不是,小黄已经瘦成皮包骨了,站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看样子,应该有日子不吃草了,只是人们都没在意,所以一直拖着。我看了看,感觉小黄大概是得了网胃炎。这种病,一般都是吃草的时候,吃进了铁钉,然后铁钉随着草进到网胃,当网胃对食物压榨的时候,钉子穿破了胃壁。医书上说,这种病,除非开刀做手术,否则就是不治之症,得病的牛,只能等死。但是,几乎没有一家兽医院会给一头没有什么经济价值的黄牛做手术的,所以,只要得了网胃炎,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那时的政策,牛马都是大牲畜,如果要处死,得提前申报,等上级批下来,才能动手。小黄都成皮包骨了,可怜巴巴的。如果要杀了吃肉,等打报告上去,一来一去,还不知道多少天。而且,全连上下,没有一个人想杀牛的。所以,我就报告了连长指导员,说是放生算了。当即把小黄的缰绳给解了下来,放它走了。一直站不起来的小黄,在我给它解开缰绳的那一刻,居然自己站了起来,一挪一挪地走了出去。当时我想,也许明天它就倒在田野里了。
一晃,过了一个多月,小黄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然而,有一天我到周围一个公社的大队去办事,在路上居然看见了它。一个多月没见,小黄明显精神多了,走路步速很快,原来的一脸死相也都不见了,可以说是活蹦乱跳的。它不时地低下头吃吃嫩草,然后走两步。看见我之后,它居然走了过来。当我要接近它时,它却跑开了。
牛得了网胃炎,钉子扎在胃里,按道理是不会自动出来的。医书上说,得了这种病的牛,只能一步步走向死亡。可是,这小黄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它自己吃了什么神草,居然把病给治好了?这种可能性也不大,什么草药能把钉子给拔了呢?
没有答案,我想来想去,可能就只有一个解释:自由是个好东西,即使是家畜,有了自由,也会创造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