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短文学

当他年老时

未知   2024-06-07   阅读: 56 次

他住在北京,是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不太远的血缘关系。

北京与西安相隔遥远,他却常来看望我们。那时他在火车上工作,整日穿着墨绿色的制服,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我叫他眯眯大伯,因为他总是笑,对我也是好得不得了。每次走,都会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塞几元钱给我,然后拍拍我的头,说一声:“乖,听话。”

那一年,我5岁。站在空阔的楼道中,看老爸送他走。他和老爸的布裤子,都补了屁股,在太阳的底下,屁股非常突出,我看着看着就笑起来。笑够了,便打开手里的纸币,是一张5块钱的纸钞。当时,5元钱能买到好多东西呢,我想着明天可以去小店铺买水果糖吃了,便眯眯笑起来,想着大伯真是不错,要是天天来看我就好了。如果天天都有糖吃,我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孩了。

我将5元钱的钞票盖在眼睛上,迎着晃晃的阳光,觉得自己俨然是个有钱人了。

他大概知道我喜欢他,只要有西安的车,必定来看我。我每回见他,便欢呼雀跃地投入他的怀抱。

他带我去院子里的小卖铺,坐在木竹椅上,让店家摇了一客冰淇淋给我,看我小猫一样吃得津津有味,他便流露出一种满足的神情。

我问他:“大伯,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说:“长辈对孩子好是应该的呀,还要讲道理吗?”

我不懂了,为什么他对我好天经地义?长大些,才知道,他不光是对我一个人好,他对所有人都是那么好。

他和我爸是亲兄弟。因为他是兄长,在家境清贫的条件下,他根本没有读书的条件。他15岁就一人闯荡北京,十分辛苦地从学徒做起。每个月的薪水都安排好了,只留一日三餐的钱,其余全部寄往家里,多一分钱都花不得。也许正是因为有了他的资助,我爸才顺利把书念了下来。我爸考上北大的时候,他已是车辆段技术拔尖的工人,快收徒弟了。接到通知书时,我爸犹豫,要不要继续读下去,因为觉得太拖累他了。

他却说:“只要有我在,你一定要读完书。以后,这个社会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我工作这些年来,因有没有多少文化,很受人歧视,我是没有办法。”

老爸于是很顺利地进了大学。大学几年,每个周末老爸都去他家住宿,他也尽可能地帮助老爸。为了老爸,他与我大妈没少怄气,经济问题总是很现实的。

老爸大学毕业之后,他也算松了口气。等我去望看他时,他已开始自学高等数学,屋内的电扇是自己做的。听说他还自己装了一辆大摩托,非常气派的一辆大摩托车。每天,他去上班,一踩油门,整个楼的人都醒了,下班回来,离老远的,就听见他的摩托车轰隆轰隆地开过来。他的摩托车放在楼下,从没有小偷打它的主意,因为太庞大了,五六个人都搬不动。

我在他家住了一周。环顾四周,这个家几乎都是他一手组装成的。打开电扇,轰轰轰轰的,藤椅是改过的,坐上去,椅子会左右摇摆。我想,如果他念了大学,现在不知是怎么优秀的一个人。

我问他:“大伯,为什么不去市场买一台电扇?用不了多少钱的。”

他笑笑:“孩子考上大学了,要供人们读书,再说了,这不是挺好的吗?反正我耳朵背,也听不见什么。”

他总是这样,平日省吃俭用,对小辈却很舍得花钱,有一次他给女儿一下子买了90块钱的巧克力,只是因为女儿爱吃。

他对孩子总是如此,宠爱得近乎纵容了。

从北京回来,我对老爸说:“大伯真可怜。一辈子都这样忙碌,他甚至舍不得吃一块雪糕。”

老爸说:“这样的日子,很快会过去吧。再熬几年,孩子就大了,那时,他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

大伯的儿女工作之后,他已六十多岁了,退休了,又被单位反聘回去。

一次听见老爸打电话问他:“怎么不歇歇,儿女都成家了,你们老两口花销足够了。”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总之老爸放下电话神色挺黯然的。

大伯被单位反聘回去之后,不跑铁路了。因此,几年都没有见到他。一直很想他,当然不再是孩提时代要糖吃的心理,只是很想见他。始终记得我年幼时,他对我的好。良好的家教,教我学会了善良,我一直记得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他是我的伯父,亲人。

我想,再见到他,他会不会拍拍我的头说:“丫头,长高了。”

再面对他,我该怎样让已年迈的他,如我幼时一样高兴起来呢?

就这样,有心里盼望着见他,不知盼了多久,在一个下雪的午后,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事先,他没有告诉我们他要来,家里也没有人去接他。他敲开我家门时,刚在火车站遭了一次抢劫。他出车站,便被人盯上了,几个小青年跟着他,一个从他身旁走过时,摸了他的包。他惊觉去追,另一个同伙跟上来,一脚将他绊倒。

那天,大伯穿着棉布短装围着一条狭窄的布围巾,头上顶着一顶雷锋帽。现在,已经没有人戴雷锋帽了,但是他竟然还戴着。当他站在我家,对我们讲他追小偷的经过时,我是心疼的。他一直在为包内的钱扼腕,我却为他的身子忱惜。看着他苍黄清瘦的脸,我忍不住掉下泪来,我想,怎么可以让这样一个老人还现去卖苦力呢?

听他说反聘回去后,为了多挣些钱干着粗重的体力活,有时,还会给别人装门窗。我难以想像上岁数的他,是如何爬上别人家的窗台,装着一块块玻璃拉窗。我想起了小时候,他临走时,送我的5元钱,那时是我不知,每一张钞票的背后都有大伯的血汗。

大妈说,属羊的人命不好。大伯这辈子注定了劳碌一生,贫困一生。

我听了很心酸,对他说:“大伯,不要做了,钱不够花我可以给你?”

他只是笑:“你大伯现在一个月可以挣800块钱呢,怎么不够花呢?”

“那为什么?”

他不说什么了,眼内是无言的苦涩。

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分到工厂,效益不好,工资拖欠。女儿月工资只有400元,还带着个半大的孩子。原以为,孩子大学毕业,会有一个不错的前程,可是,在北京,人那样多,多少人为了谋一个职位激烈竞争。别说大学毕业,就的读研究生也是一抓一大把。

后来,老爸让大伯的儿子过来,希望能帮他一把。

大伯回北京后,依然忙于挣钱,他的钱几乎全贴给儿女了。短短两年,他外出拉货,跌断了两根肋骨,右手骨折过一次,脚被轧伤。

老爸劝他:“孩子成家后,你的责任也就尽到了,剩下的靠他们自己努力了。”

他摇头:“看着儿女过着苦日子,我心不忍,好在,我还能干几年。”

他总是这样,也许天下父母都是这样。父母为什么要对孩子那么好,但是天下有几个孩子能体味到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爱,而且,是永不要求回报的爱。

我问老爸:“当你老时,希望我能为你做什么?”

老爸说:“如果我老了,我病了,只要能看见你倒杯水给我,就足够了。如果你没有空,也没有关系,还有养老院,我和你妈可以进去一起晒太阳。”

老爸的话,让我忍不住掉下眼泪。就像长辈不知该如何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做儿女的,永远不知道怎样能做到最好,能让他们心安。

再去北京,是去工作,临行抽空打电话给大伯,他总是骑自制的摩托车来看我,我坐飞机回西安,他带给我路上吃的东西竟然有十斤。在机场,我拎着他给我的沉重的行李,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说:“丫头好呀,出息了,坐飞机了。不知飞机场是什么样子,如果有十元钱的机票钱就好了,哪怕只是在北京的上空兜上一圈呢,我也算是坐过飞机了。”

半年后,他来西安看我们,我还了他这个心愿,给他买了回京的机票,我尽着一个晚辈的所能,为他一点一点地圆梦。

因为,他资助过我的父亲面包,因为他对我好,因为我是那么那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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