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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昌黎文集校注

韩昌黎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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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宰相书

李肇国史补云:“进士得第谓之前进士。”公贞元元年登第,后又试博学宏词于礼部,又黜于中书,此贞元十一年,所以上宰相书求仕,凡三上,不报。是年五月东归。〔补注〕黄震曰:答冯宿书言:“在京城不一至贵人之门,人之所趍,仆之所傲。”与卫中行书:“所入比前百倍,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由是观之,公之三上宰相书,岂阶权势求富贵哉?宰相人材所进,磊落明白以告之,公之本心如青天白日;后世旁蹊曲径,而阴求阳辞,妄意廉退之名,真墦间乞祭之徒耳。李光地曰:此篇援古陈义,宽然有余。何焯曰:须具绝大心胸读之,此中真有海涵地负之势。沈钦韩曰:容斋随笔 云:咸通中,卢子期著初举子一卷云:“吏部给春关牒,便称前乡贡进士。”按国史补云:“近年及第未过关试,皆称新及第进士。”包世臣曰:虽少作,而精心撰结,气盛言宜,子政无以远过。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一〕:

〔一〕“书”下,或有“于”字,时宰相赵憬、贾耽、卢迈也。〔补注〕沈钦韩曰六典:宣政殿前西廊曰月华门,门西中书省,西南北街。南直昭庆门,出光范门。按光范门在宣政殿西南,通中书省。

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一〕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二〕。其卒章曰:“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说者曰,“载”,载也〔三〕;“沉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沉皆载之云尔〔四〕。“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五〕。君子之于人也,既长育之,又当爵命宠贵之,而于其才无所遗焉〔六〕。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曰:“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七〕?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八〕,钱谷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论道经邦之暇,舍此宜无大者焉。

〔一〕“矣”,或作“也”。

〔二〕“赐之”:“赐”,或作“锡”;“之”,或作“以”。

〔三〕“载”,载也,或作“载者,载也”;或作“载者,舟也”;或作“载,舟也”。

〔四〕〔补注〕沈钦韩曰:按“载”之训,“则”也。郑于此云:“沉物亦载,浮物亦载。”此用郑义。

〔五〕“心”上,或无“之”字。

〔六〕邵氏闻见录云:退之于文,不全用诗书之言,如田弘正先庙碑曰:“鲁僖公能遵其祖伯禽之烈,周天子实命其史臣克作为之诗,使声于庙。”其用诗之法如此。上宰相书解释菁菁者莪二百余字,盖少作也云云。

〔七〕然则下或无“孰能”至“相乎”十七字,欧本云:存此则与后相应,然亦无“孰”、“长”、“人”三字,则非是。

〔八〕“职”,或作所。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一〕,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 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 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二〕。居穷守约〔三〕,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四〕,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妖淫谀佞诪张之说〔五〕,无所出于其中: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六〕。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七〕,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之谓〔八〕,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九〕!

〔一〕退之以大历三年戊申生,至贞元十一年乙亥,二十八年也。

〔二〕“与”,或作“兴”。

〔三〕或无“守”字。

〔四〕“怼”,音队。

〔五〕“诪”,音辀。

〔六〕“宫”,或作“宅”。方云“一亩之宫”,本儒行语,公苗蕃志“无宫以归”,今本亦误。今按:二字无大利害,公用儒行语亦或有之,然谓其专用“宫”字而不得更用“宅”字,则固矣。

〔七〕“恤恤乎”,左昭十二年之文。“恤恤”,忧貌。

〔八〕“子之”下,或有“所”字。

〔九〕〔补注〕方苞曰:散体文用韵,周 秦间诸子时有之。惟退之笔力朴健,不觉其佻,后人不能学,亦不必学。

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二〕,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三〕,其亦行矣!

〔一〕“之”字,或在“君子”下,或“子”下别有“之”字。

〔二〕“十”下,或有“一”字。

〔三〕“志”上,或有“其”字。今疑“志”字衍。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一〕,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之矣〔二〕,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身也〔三〕,盖将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诚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于利而荣于名也〔四〕,盖将推己之所余以济其不足者耳〔五〕。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六〕。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焉,不必让其自举也〔七〕;可进而进焉,不必廉于自进也〔八〕。

〔一〕二“不”字,或并作“弗”。

〔二〕“君”上,或无“而”字。〔补注〕吴汝纶曰:此“抑又闻”字,与他人文所用乃不同。

〔三〕或无“贵”字。

〔四〕“没”,或作“役”。国语:“重耳不没于利。”注:“没,贪也。”

〔五〕〔补注〕何焯曰:将往告一面义理说得光明俊伟,惟公可以无惭此言。吴汝纶曰:韩公此义,持之终其身不变,屡见于文词,乃其闳识奇志所激发,非苟贪仕进者比。占小儒,务以廉退为名高,乌足与论此道哉!

〔六〕“一其致”,或作“其致一”。

〔七〕“让”下,或有“于”字。〔补注〕何焯曰:“让”,责让也。

〔八〕“于”下,或有“其”字。

抑又闻上之化下〔一〕,得其道,则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二〕,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也〔三〕。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四〕,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于四海〔五〕。而其至者盖阙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六〕。彼之处隐就闲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今所以恶衣食,穷体肤,麋鹿之与处,猨狖之与居〔七〕,固自以其身不能与时从顺俯仰〔八〕,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九〕。而方闻国家之仕进者〔一〇〕,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一一〕;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画,不繇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一二〕: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一三〕,其影响昧昧,惟恐闻于人也。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荐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书于四方〔一四〕,枯槁沉溺魁闳宽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峨峨焉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一五〕。此所谓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者也。

〔一〕或无“之”字。

〔二〕“则”,或作“其”。疑当并有“则”、“其”字。

〔三〕“也”,或作“矣”。

〔四〕〔补注〕张裕钊曰:自此至段末,一气驱遣,自不可及。

〔五〕“求”下,或有“儒雅”字,“雅”亦或作“士”。

〔六〕“家”下,或有“之”字。

〔七〕“狖”,音柚。

〔八〕“从”,方作“俗”。今按:与冯宿书云“委曲从顺,向风承意”,则诸本作“从顺”者,固韩公常用之语也。方本语意拙涩,非是。

〔九〕〔补注〕吴汝纶曰:横恣奇肆。

〔一〇〕“闻”下,或有“今”字。

〔一一〕〔补注〕沈钦韩曰:六典“吏部考功员外郎试杂文两道,时务五条”;然开元以后,进士试移于礼部,吏部所试者,书判耳。

〔一二〕“进”下,或有“者”字。

〔一三〕“惟恐”,或作“之恐”或无此二字。

〔一四〕“进”,或作“上”。“而宰”、“而爵”,或并无“而”字,而复出“天子”二字。或无“于”字。

〔一五〕〔补注〕沈钦韩曰:文王世子注:“于”读为迂,迂犹广也,大也。

伏惟览诗 书 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一〕。

〔一〕“归”上,或有“依”字。〔补注〕方苞曰:总收始于刘子政,惟退之尚能运掉如意,后人更仿效、便成习套。

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一〕。干黩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一〕或无“敢”字。或无“冀”字。“冀辱”,或作“伏垂”。

后十九日复上书

张子韶曰:退之平生木强人,而为饥寒所迫,累数千言求官于宰相,亦可怪也。至第二书,乃复自比为盗贼管库,且云“大其声而疾呼矣”,略不知耻。何哉?岂作文者其文当如是,其心未必然邪?〔补注〕何焯曰:文势如奔湍激箭,所谓情隘辞戚也。与前书气貌迥异,故是神奇。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一〕;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一〕或无“逃”字。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一〕。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二〕,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三〕,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四〕?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一〕“仁”,或作“人”,而“之”下有“救”字;或作“人”,而下无“之”字。今按:此若作“人之救”,则正与下句“全”字为对,而下文再叠其语,亦以二字相对,但觉其语差凡,故今且从方本。

〔二〕“愚”上,或有“其”字;而“愚”下,有“也”字。“也”,又或作“甚”,或有“其”字,而无“也”、“甚”二字。

〔三〕“矣”,或作“欤”。

〔四〕“不”下,或有“之”字。

或谓愈〔一〕: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二〕;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三〕。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四〕,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五〕,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

〔一〕“愈”下,或有“曰”字。

〔二〕“材”,或作“才”。“能不”,或作“不能”,而无“足”字。“相”上,或无“贤”字。

〔三〕或无“之”字,又无“也”字,或并无“之耳非也”四字。“之”、“为”、“耳”三字,或作“为之耳”。皆非是。

〔四〕〔补注〕沈钦韩曰:李泌荐阳城是也。

〔五〕或无“使及”二字,非是。“间”,或作“闻”,或作“问”。〔补注〕沈钦韩曰:会要天宝十四载,诸州置防御使;通鉴云:当贼冲者置之。唐志:唐开军府,以捍要冲,因隙地置营田。姜师度传:神龙初,为河北支度营田使。按自玄宗以后,营田之职多并于当道节度及当州刺史,单居此职者鲜矣。

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一〕,或举于管库〔二〕;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情隘辞戚,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三〕。愈再拜。

〔一〕礼记 杂记曰:管仲遇盗取二人焉,上以为公臣。曰:“其所与游辟也,可人也。”

〔二〕礼记 檀弓曰: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

〔三〕“怜”下,或有“察”字。

后廿九日复上书

〔补注〕吴汝纶曰:此篇倔强益甚。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捉其发〔一〕。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二〕;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三〕;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四〕?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五〕。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捉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六〕。

〔一〕“其急”,或无“其”字。“捉”,或作“握”。事见史记。“辅相”下,或有“也”字。

〔二〕“奸”下,或有“人”字,无“欺”字,非是。

〔三〕“之在”,或无“之”字。

〔四〕〔补注〕何焯曰:自此一路顿跌而下,如怒涛出峡。

〔五〕“托周公”,疑此“周公”字当是“国”字;“意”下,或有“以”字。

〔六〕〔补注〕何焯曰:至此气愈足,势愈重,无此一勒,文势便有剽而不留之患。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一〕,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二〕?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三〕,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捉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四〕,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五〕!

〔一〕〔补注〕陈景云曰:霍光传:上曰:“将军之广明,都郎属耳。”师古注:“属耳,近耳也。”赵憬、贾耽、卢迈俱于贞元九年五月入相,距公上书时,已涉三载;而云然者,盖较周公辅相七年,犹为近耳。

〔二〕或无“佞欺”字。

〔三〕“至比”,或作“如比”。

〔四〕“余日”,或作“日余”。

〔五〕或无此六字。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一〕。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二〕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三〕。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四〕。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五〕,亦惟少垂察焉。渎冒威尊,惶恐无已〔六〕。愈再拜。

〔一〕“之鲁”、“之齐”之下,或并有“于”字。“则去之宋”,或无“则”字。〔补注〕曾国藩曰:鲁同姓,礼义之邦,故次周后;齐大国,次之;宋、郑小国,次之;秦、楚戎蛮,又次之:非率尔泛指也。

〔二〕“道”下,一有“也”字。

〔三〕〔补注〕何焯曰:第二书“恐惧不敢逃遁”与前“昏愚不知逃遁”,皆指山林言之。

〔四〕“数”,音朔。

〔五〕“不得”上,或有“恐”字。

〔六〕“威尊”,或作“尊威”。“无已”,或作“无文”,非是。

答侯继书

继与公同贞元八年进士第。公时以宏词三试于吏部,不售,故云“又为考官所辱”,此贞元十一年上宰相书之前也。〔补注〕茅坤曰:澹宕自奇。

裴子自城来,得足下一书;明日,又于崔大处〔一〕,得足下陕州所留书:玩而复之,不能自休。寻知足下不得留,仆又为考官所辱〔二〕,欲致一书开足下〔三〕,并自舒其所怀,含意连辞,将发复已〔四〕,卒不能成就其说。及得足下二书,凡仆之所欲进于左右者,足下皆以自得之〔五〕,仆虽欲重累其辞,谅无居足下之意外者,故绝意不为〔六〕。行自念方当远去,潜深伏隩,与时世不相闻〔七〕,虽足下之思我,无所窥寻其声光:故不得不有书为别,非复有所感发也。

〔一〕“崔大”,名群,字敦诗。

〔二〕“官”,一作“功”。

〔三〕“开”,或作“闻”。

〔四〕〔补注〕曾国藩曰:“含意”,辞不能申其意也;“连辞”,欲陈此说,复牵彼义,裁度不能遽当也:凡文家经营为文之时,有此二难。

〔五〕或无“以”字。今按:“以”、“已”通,晋 宋人书帖多用“以”字。

〔六〕“虽欲”,或作“虽复”,或无“之意”二字。

〔七〕“行”,或作“亦”。“当”,或作“将”。“隩”,或作“奥”。或无“世”字。今按:“行”,疑当作“复”。

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然其所志惟在其意义所归。至于礼乐之名数,阴阳土地星辰方药之书〔一〕,未尝一得其门户;虽今之仕进者不要此道,然古之人未有不通此而能为大贤君子者〔二〕。仆虽庸愚,每读书,辄用自愧。今幸不为时所用,无朝夕役役之劳,将试学焉。力不足而后止,犹将愈于汲汲于时俗之所争〔三〕,既不得而怨天尤人者:此吾今之志也〔四〕。惧足下以吾退归,因谓我不复能自强不息〔五〕,故因书奉晓;冀足下知吾之退未始不为进,而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也〔六〕。

〔一〕或无“方药”二字。

〔二〕“子”下,或有“事”字。“者”下,或有“也”字。〔补注〕曾国藩曰:所陈数事,皆专家之学,卤莽者多弃置不讲。观公此书,然后知儒者须通晓各门,乃可语道,孔氏所谓“博学于文”,亦此义也。

〔三〕“争”,一作“事”。

〔四〕此句或无“今”字。〔补注〕曾国藩曰:凡人于右数事,皆未试而称力不足者,所谓画也。

〔五〕或无“我”字。

〔六〕或无两“之”字。

既货马,即求船东下,二事皆不过后月十日;有相问者,为我谢焉〔一〕。

〔一〕“月十日”,或只作“旬”字。或无“我”字。此下或有“愈再拜”字。

答崔立之书

立之字斯立,贞元四年进士。唐进士礼部既登第后,吏部试之,中其程度,然后命之官。公贞元八年第进士,至是三试吏部不售,斯立以书勉之,而公以书答之也。〔补注〕曾国藩曰:韩公命世之英,自位不在文中所称五子下,其试于吏部礼部,盖深用为耻。立之乃以献玉再进相勖,所谓“鹪鹩已翔乎寥廓,而罗犹倚夫薮泽”也。文前半述已隐忍就试之由,中段鸣其悲愤,后幅写其怀抱,视世绝卑,自负绝大,极用意之作。张裕钊曰:此文及与孟尚书 柳中丞诸书,皆是直抒胸臆,信笔写出,自然郁勃雄劲,真气动人。作家所以不磨灭者,实在于此。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一〕,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二〕。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三〕,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四〕。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五〕!不能默默,聊复自明〔六〕。

〔一〕〔补注〕曾国藩曰:此言人人悯笑,无分君子小人也。

〔二〕或无“也”字。

〔三〕“扳”,音“攀”。“援”,于元切。

〔四〕“之于”上,或无“之”字。“得”下,或有“之”字。

〔五〕或无“之”字。

〔六〕“自明”,或作“明白”。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一〕。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二〕,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三〕,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四〕,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五〕;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六〕,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 孟轲 司马迁 相如 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七〕;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八〕,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九〕,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一〇〕!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一一〕,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以为必俟工人之剖〔一二〕,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一三〕,且无使勍者再克〔一四〕;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一五〕。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一六〕。

〔一〕〔补注〕何焯曰:“为人”,致君泽民也。

〔二〕“赋诗”,或作“诗赋”。

〔三〕“司”下,或无“者”字。

〔四〕“退”下,或有“因”字。“类于”,或作“类乎”。

〔五〕“忸”,音衄;“怩”,女夷切。

〔六〕“所成”,或无此二字,或无“所”字。

〔七〕或无“相如”二字。〔补注〕曾国藩曰:怀惭之极,至于自甘终不进取而后已。

〔八〕或无“进”、“者”二字。

〔九〕“五”,或作“数”。“生”,或作“出”。

〔一〇〕〔补注〕曾国藩曰:博学宏辞,美称也。惟公足以当之,而顾不能中选;甚羞与今世之中选者比伦,而又不能不隐忍与之同试;甚愿与屈、孟五子同志,而又不能效其不与斗筲者决得失;心所耻而行不能从,己所耻而人不能谅,层层感愤,迸露纸上。张裕钊曰:“自负”句已透下一段意,所谓文字脉络。又曰数层顿挫,跌出段末一句,笔力绝劲,与孟简书中段同。

〔一一〕“具”,或作“完”。“穷孤”,或作“孤穷”。

〔一二〕“工人”,或作“良工”。

〔一三〕卞和献玉刖足事,见韩非子。“刖足”下,或有“而”字。

〔一四〕或作“刖”,下同。“勍”,渠京切。

〔一五〕“后进”,或作“后振”;“尤非”,或作“非尤”,非是。

〔一六〕或无“足下”字;或无复出“为”字;或并无二“为”字:非是。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一〕,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二〕,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三〕;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四〕,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五〕。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勍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六〕?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七〕。愈再拜。

〔一〕“境”,或作“地”,或无“境”字。

〔二〕或无“其”字。

〔三〕见西汉:武帝时,匈奴求和亲,博士狄山语。

〔四〕“终”上,或有“所”字。

〔五〕〔补注〕曾国藩曰:极自负语,公盖奴视一世人。张裕钊曰:此段纯以雄直之气行之,而曲折及控勒处要自遒劲。

〔六〕“刑”,或作“形”。

〔七〕“信”,或作“伸”。“吾”下,或无“之”字。

答李翊书

“翊”,或作“翱”,非也。贞元十八年,陆 傪佐主司权德舆于礼部,公以李翊荐于傪,用是其年登第。此书其十七年所作欤?吕居仁云:退之此书最见其为文养气妙处。〔补注〕姚鼐曰:此文学庄子。张裕钊曰:学庄子而得其沉着精刻者,惟退之此书而已。又曰:此书自道所得,字字从精心撰出,故自绝伦。

六月二十六日〔一〕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二〕!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三〕?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四〕?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一〕或无此六字。

〔二〕“而恭”,或作“之恭”,非是。

〔三〕“外”,或作“余”,非是。

〔四〕“者”下,或有“也”字。“焉”,或作“乌”。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一〕;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二〕?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三〕,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四〕。

〔一〕或无“者”字。

〔二〕“取于人”,或无“于”字,下一语同。

〔三〕“者”下,或有“邪”字,非是。

〔四〕〔补注〕刘熙载曰:“仁义之人,其言蔼如。”老泉以孟 韩为温醇,意盖隐合。曾国藩曰:以上徐徐引入而教之务实之学。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一〕。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二〕,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三〕,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四〕,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五〕,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六〕。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七〕。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八〕。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 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九〕,终吾身而已矣〔一〇〕。

〔一〕“余年”,或作“年余”。

〔二〕“两”,或作“秦”。

〔三〕“人”下,或有“也”字。

〔四〕〔补注〕张裕钊曰:逐处刻意摹绘。又曰:所谓高足阔步,迈往不屑之概,于此等处可见。

〔五〕〔补注〕曾国藩曰:以上始事之艰难。

〔六〕“汩”,音聿。〔补注〕姚范曰:“汩”,唐韵读骨,近之。

〔七〕二“则”字下,或并有“心”字。

〔八〕“後”,或作“后”。〔补注〕张裕钊曰:笔阵奇恣,而巧构形似,精妙入微,与庄子 养生主篇绝相似。曾国藩曰:以上始事之充沛。

〔九〕“绝”,或作“府”;“无绝其源”,亦作“无虚其府”。

〔一〇〕〔补注〕方苞曰:退之知立言之道在行之乎仁义之途,所以能约六经之旨而成文。张裕钊曰:常语入公手便自精妙,有无穷之味。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一〕。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二〕。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三〕,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四〕?

〔一〕〔补注〕方苞曰:自“抑又有难者”至此,言“无望其速成”;以下言“无诱于势利”。曾国藩曰:以上终事在养气。

〔二〕或无“邪”字,而有“则时用焉”四字;或并有“邪”字。

〔三〕“施”,或作“垂”。

〔四〕或作“乎”。〔补注〕张裕钊曰:篇末缀此一段,乃见文字神气有余。公文多如此。

有志乎古者希矣〔一〕!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二〕。

〔一〕“古”下,或有“人”字。

〔二〕樊汝霖云:自三代以还,陵夷至于江左,斯文扫地。唐兴,贞观 开元之盛,终莫能起;至贞元末而公出,于是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唱。其观于人也,笑之则心以为喜者,大声不入于里耳,而不笑不足以为道:此公所以喜。若人人皆见而悦之而誉之,斯亦浅矣:此所以为忧。李汉所谓“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坚,终而翕然随以定”者,其此之谓欤!王荆公乃云,“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好诋之过也。汩汩然来矣,浩乎其沛然者:皇甫持正谕业所云“韩吏部之文如长江秋注,千里一道”;老苏上欧阳书亦云“韩子之文如长江 大河,浑浩流转”者是也。

重答翊书

“答”下或有“李”字。〔补注〕曾国藩曰:韩公文如主人坐堂上而与堂下奴子言是非,然不善学之,恐长客气。

愈白:李生:生之自道其志可也,其所疑于我者非也。人之来者,虽其心异于生;其于我也,皆有意焉。君子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一〕,宁有不可告而告之,孰有可进而不进也?言辞之不酬,礼貌之不答,虽孔子不得行于互乡,宜乎余之不为也〔二〕。苟来者,吾斯进之而已矣,乌待其礼逾而情过乎?

〔一〕“入”,杭本作“人”,非是。

〔二〕方从三本无“于”字,非是。“余”,或作“愈”。

虽然,生之志求知于我邪,求益于我邪?其思广圣人之道邪,其欲善其身而使人不可及邪〔一〕?其何汲汲于知而求待之殊也!贤不肖固有分矣,生其急乎其所自立,而无患乎人不己知;未尝闻有响大而声微者也,况愈之于生恳恳邪?

〔一〕“其思”上,或有“求”字。“及邪”,或作“及也”。

属有腹疾无聊,不果自书〔一〕。愈白。

〔一〕“属”下,或无“有”字。“不”下,或无“果”字。

代张籍与李浙东书

或作“浙东观察李中丞”,或注“巽”字。元和五年八月,以巽兼御史中丞,充浙东观察使。张籍时为太常寺太祝,病眼京师,公于是为之代书。〔补注〕沈钦韩曰:按巽传,宪宗时为吏部尚书,位望已高,不得复为浙东观察也。又巽于元和四年卒,注云“五年充使”,误。考李翱 贞元十四年登第,授校书郎,三迁,元和初,转国子博士。书中有翱为从事,则其人乃李逊也。逊,元和初出为衢州刺史,以政绩迁浙东观察。

月日,前某官某谨东向再拜寓书浙东观察使中丞李公阁下〔一〕:

〔一〕“寓”,或作“献”。或无“使”字。

籍闻议论者皆云:方今居古方伯连帅之职,坐一方得专制于其境内者〔一〕,惟阁下心事荦荦〔二〕,与俗辈不同。籍固以藏之胸中矣!

〔一〕“云”上,或无“皆”字。“云”下,或无“方”字,又无“得”字。

〔二〕“荦”,吕角切。

近者阁下从事李协律 翱到京师,籍于李君友也〔一〕,不见六七年,闻其至,驰往省之,问无恙外,不暇出一言,且先贺其得贤主人。李君曰:“子岂尽知之乎?吾将尽言之。”〔二〕数日籍益闻所不闻〔三〕。籍私独喜;常以为自今已后〔四〕,不复有如古人者,于今忽有之。退自悲不幸两目不见物,无用于天下〔五〕,胸中虽有知识,家无钱财,寸步不能自致;今去李中丞五千里,何由致其身于其人之侧,开口一吐出胸中之奇乎?因饮泣不能语〔六〕。

〔一〕“友”上,或有“朋”字。

〔二〕“言”下,或无“之”字。

〔三〕“不闻”,或作“未尝”。

〔四〕“已”,或作“以”。

〔五〕“退”下,或有“而”字。

〔六〕或无“能”字。

既数日,复自奋曰:无所能人乃宜以盲废;有所能人虽盲,当废于俗辈,不当废于行古人之道者〔一〕。浙水东七州,户不下数十万〔二〕,不盲者何限;李中丞取人固当问其贤不贤,不当计盲与不盲也〔三〕。当今盲于心者皆是,若籍自谓独盲于目尔,其心则能别是非〔四〕。若赐之坐而问之,其口固能言也。幸未死,实欲一吐出心中平生所知见〔五〕:阁下能信而致之于门邪〔六〕?籍又善于古诗〔七〕,使其心不以忧衣食乱,阁下无事时一致之座侧,使跪进其所有,阁下凭几而听之,未必不如听吹竹弹丝敲金击石也〔八〕。夫盲者业专,于艺必□,故乐工皆盲〔九〕;籍傥可与此辈比并乎〔一〇〕!

〔一〕“所能”,或并无“所”字。

〔二〕“十”,或作“百”。

〔三〕“计”下,或有“其”字。

〔四〕“别”上,或有“计”字。“是非”,或作“非是”。

〔五〕或无“心中”字。或无“见”字。

〔六〕“致”,或作“置”。

〔七〕“于”,或作“为”。

〔八〕方云:校本一云“敲”当作“敌”。唐人多使“敌”字,如卢仝诗“敌金玉”;“击”,或作“拊”,或无之。今按:方说“敌”字甚怪,所引卢仝诗,当亦是误本耳。

〔九〕诸本“专”字在“必”字下,今从文苑。但文苑“必”作“也”而下缺一字,疑是“精”字。更详之。

〔一〇〕或无“籍”字。或无“比乎”二字。

使籍诚不以蓄妻子忧饥寒乱心,有钱财以济医药,其盲未甚,庶几其复见天地日月〔一〕,因得不废,则自今至死之年,皆阁下之赐〔二〕。阁下济之以已绝之年,赐之以既盲之视,其恩轻重大小,籍宜如何报也!阁下裁之度之〔三〕。籍惭再拜。

〔一〕“几”下,或无“其”字。

〔二〕“赐”下,或有“也”字。

〔三〕“裁”下,或无“之”字。

答李秀才书

“李”下,或有“师锡”字,或注“图南”字。李观卒于贞元十年,此书云故友元宾,则当在十年后作。〔补注〕姚范曰:风神得之左氏传。刘大櫆曰:情韵简淡而荡逸。曾国藩曰:义深而文淡永。

愈白:故友李观 元宾十年之前示愈别吴中故人诗六章,其首章则吾子也,盛有所称引。元宾行峻洁清,其中狭隘不能苞容〔一〕,于寻常人不肯苟有论说;因究其所以,于是知吾子非庸众人〔二〕。时吾子在吴中,其后愈出在外,无因缘相见。元宾既殁,其文益可贵重;思元宾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者则如元宾焉〔三〕。

〔一〕“苞”,或作“包”。

〔二〕或有复出“庸”字,或作“庸庸之众”。

〔三〕杭本无“既殁”以下八字,非是。“与”,方作“以”。今按:方以“以”、“与”可通用,故从杭本作“以”,然孰若从诸本之为正邪。〔补注〕吕居仁曰:“元宾既殁”数语,盖出孟子“百里奚自鬵”章,最见抑扬反复处。曾子固答李绍书亦如此,皆宜详读。

今者辱惠书及文章,观其姓名,元宾之声容怳若相接;读其文辞〔一〕,见元宾之知人,交道之不污。甚矣,子之心有似于吾元宾也〔二〕!

〔一〕“文辞”,阁、杭本作“命辞”。云:元宾所命意于辞也。今按:此“文辞”指李生所作耳,非谓元宾之辞也;正使实谓元宾之辞,作“命辞”亦无理。

〔二〕“矣”,或作“乎”。“于”,或作“乎”。

子之言以愈所为不违孔子,不以琢雕为工,将相从于此;愈敢自爱其道而以辞让为事乎?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读吾子之辞而得其所用心,将复有深于是者与吾子乐之,况其外之文乎〔一〕?愈顿首。

〔一〕“与”,或作“欤”,属上句,非是。

答陈生书

“生”下,或有“商”字,或注“师锡”字。陈生以书求速化之术于公,公以待己以信、事亲以诚,而告之以言寡尤、行寡悔之说,无异君子之言。自众人视之,虽若迂阔,而其理实如此。

愈白:陈生足下:今之负名誉享显荣者,在上位几人。足下求速化之术,不于其人,乃以访愈,是所谓借听于聋,求道于盲,虽其请之勤勤,教之云云,未有见其得者也〔一〕。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观足下之书及十四篇之诗,亦云有志于是矣;而其所问则名,所慕则科,故愈疑于其对焉。虽然,厚意不可虚辱,聊为足下诵其所闻。

〔一〕或无“有”字。今按:“有”字或当在此句“其”字下。

盖君子病乎在己而顺乎在天,待己以信而事亲以诚。所谓病乎在己者,仁义存乎内;彼圣贤者能推而广之,而我蠢焉为众人〔一〕。所谓顺乎在天者,贵贱穷通之来,平吾心而随顺之,不以累于其初。所谓待己以信者,己果能之,人曰不能,勿信也;己果不能,人曰能之,勿信也,孰信哉?信乎己而已矣〔二〕。所谓事亲以诚者,尽其心不夸于外,先乎其质后乎其文者也〔三〕。尽其心不夸于外者,不以己之得于外者为父母荣也,名与位之谓也。先乎其质者,行也;后乎其文者,饮食旨甘以其外物供养之道也〔四〕。诚者,不欺之名也。待于外而后为养,薄于质而厚于文,斯其不类于欺欤?果若是,子之汲汲于科名,以不得进为亲之羞者,惑也!

〔一〕“蠢焉”,或作“蠢然”。

〔二〕方从阁、杭本无“果不”至“信也”十字。文录并上“己”字亦无。今按:此阁、杭本之谬,全无文理;而方信之,误矣。〔补注〕曾国藩曰:陈生必求俯仰趍时之术,故告之以此,所谓对症下药也;不然专信己则足以长傲。介甫云:“己然而然,君子也”,语弊亦似此。

〔三〕“后”上,或有“而”字。

〔四〕“行”上,或有“文”字。“旨甘”,或作“甘旨”。“道”下,或有“者”字,非是。

速化之术如是而已。古之学者惟义之问,诚将学于太学,愈犹守是说而俟见焉〔一〕。愈曰。

〔一〕“犹”,或作“独”。“见”下,或有“知”字。“见”,胡甸切。公时为博士也。

与李翱书

“与”或作“答”。〔补注〕何焯曰:顿挫往复,兼有李之文态。姚范曰:宋 陈善扪虱新语 云:“覆却顿挫,文理灿然。”刘熙载曰:纡余澹折,便与习之同一意态。欧文若导源于此。

使至,辱足下书〔一〕,欢愧来并,不容于心。嗟乎,子之言意皆是也!仆虽巧说,何能逃其责邪?然皆子之爱我多,重我厚,不酌时人待我之情,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于时人也。

〔一〕或无“足下”字。

仆之家本穷空,重遇攻劫〔一〕,衣服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家累仅三十口,携此将安所归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将安以为我谋哉〔二〕?此一事耳,足下谓我入京城有所益乎〔三〕?仆之有子〔四〕,犹有不知者,时人能知我哉?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间,开口论议,其安能有以合乎〔五〕?仆在京城八九年〔六〕,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七〕。今年加长矣〔八〕,复驱之使就其故地,是亦难矣!

〔一〕贞元十五年,宣武军乱。

〔二〕此句或无“将安”二字。

〔三〕“谓”上,或有“诚”字。“城”,或作“诚”。

〔四〕“之”下,或有“所”字。

〔五〕“驱”,或作“执”。今按:作“驱”即属下句,作“执”即属上句。详下文,亦有“复驱之使就其故地”之文,而“持”、“守”、“执”三字语太繁复,故当以“驱”为正。

〔六〕谓应进士时。

〔七〕〔补注〕曾国藩曰:能达难白之情。

〔八〕“长”下,或有“已”字,非是。

所贵乎京师者,不以明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下,布衣韦带之士谈道义者多乎〔一〕?以仆遑遑于其中,能上闻而下达乎?其知我者固少〔二〕,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从,终安所为乎?嗟乎!子之责我诚是也,爱我诚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三〕?自尧 舜已来,士有不遇者乎,无也?子独安能使我洁清不洿而处其所可乐哉〔四〕?非不愿为子之所云者〔五〕,力不足,势不便故也。仆于此岂以为大相知乎〔六〕?累累随行,役役逐队,饥而食,饱而嬉者也〔七〕。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诚有爱于仆也。然所爱于我者少,不知我者犹多,吾岂乐于此乎哉?将亦有所病而求息于此也〔八〕。

〔一〕“不以”上,或有“得”字。

〔二〕或无“我”字。

〔三〕或无“今”字。

〔四〕或无“安”字。

〔五〕“为”,或作“如”。

〔六〕此谓张建封幕府,谓在南阳公幕中也。

〔七〕“饱而嬉”,或作“渴而饮”。杭本“嬉”作“悲”,云:“悲者,悲其不得所从故也。”皆非是。

〔八〕“所爱”,或作“其爱”。“少”上,或有“尤”字,非是。“知”下,或有“于”字。“犹”,或作“尤”,非是。“吾下”,或无“岂”字。

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然恐子有时不暇责我而悲我,不暇悲我而自责且自悲也: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难耳。孔子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一〕,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彼人者,有圣者为之依归〔二〕,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三〕,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无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其不亦难乎?子之闻我言亦悲矣。嗟乎,子亦慎其所之哉!

〔一〕“孔子”上,或有“昔者”字。“瓢饮”下,一有“在陋巷”字。

〔二〕“圣”上,或无“有”字。“依”上,或无“之”字。

〔三〕“食”,去声。

离违久,乍还侍左右,当日欢喜,故专使驰此候足下意,并以自解〔一〕。愈再拜。

〔一〕“此候”,杭本作“候此”。今按:此与与孟东野书“春已时尽”相似,说已见于彼矣。

上张仆射书

建封字本立,兖州人。贞元四年为徐州刺史,徐、泗、濠节度使。十二年加检校右仆射,公以十五年二月脱汴州之乱,依建封于徐。秋,建封辟为节度推官,至是供职,书意以晨入夜归为不可。其不谄屈于富贵之人可知矣。

九月一日愈再拜: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余事来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一〕。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上无以承事于公,忘其将所以报德者〔二〕;下无以自立,丧失其所以为心〔三〕:夫如是,则安得而不言?

〔一〕“愈”下,或无“之”字。

〔二〕“忘”,或作“望”,非是。

〔三〕“丧”,或作“哀”,或校作“衷”,皆非是。

凡执事之择于愈者,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一〕。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任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二〕。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三〕,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四〕。今之王公大人惟执事可以闻此言,惟愈于执事也可以此言进〔五〕。

〔一〕或无“将”字与“而”字。“所取”下,亦无“者”字。

〔二〕“矣”,或作“也”。

〔三〕诸本皆如此。阁本二“教”字并作“命”,方从杭、蜀、苑,“教”作“受命”,“所受教”作“所以受命”,云:考孟子上语当作“受命”。今按:依 孟子 则上语不当有“受”字,下语不当有“以”字,而二“命”字本皆作“教”,童而习者,皆能知之。不知方氏何据,而云考孟子上语当作“受命”也。

〔四〕文苑,“而爱”作“而能爱”;“而忘”作“而不爱”:二语并无“者”字。

〔五〕“此言进”,或作“言此言”,或作“言此事”。〔补注〕方苞曰:前半乃“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后半则“加待之使足以为名”,而暗用四语为枢纽,管子、韩子多用此法。

愈蒙幸于执事,其所从旧矣。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一〕:率以为常,亦不废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是也〔二〕,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三〕,执事之待士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于故旧如此;又将曰:韩愈之识其所依归也如此〔四〕,韩愈之不谄屈于富贵之人如此,韩愈之贤能使其主待之以礼如此〔五〕,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六〕。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趋,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七〕;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此,皆曰: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八〕。

〔一〕“终”,或作“中”。

〔二〕“闻”下,或无“执事之”三字。

〔三〕“好”,或作“待”。杭、蜀、文苑只此句有“也”字,余并无,今从之。

〔四〕阁本惟此句有“也”字,余并无,今从之。

〔五〕“能”上,或无“贤”字。

〔六〕“则”上,或有“苟如此”三字。

〔七〕或无“所”字。

〔八〕或无复出“知己”二字。〔补注〕沈钦韩曰:“知己知己”并读,犹桓温称王敦曰“可儿可儿”。

伏惟哀其所不足〔一〕,矜其愚,不录其罪;察其辞,而垂仁采纳焉。愈恐惧再拜。

〔一〕“哀”下,方有“察”字。按:下方合有“察”字,此不当有。

答胡生书

或作“胡直均”,“均”或作“钧”。李肇国史补云:“文公引致后辈,为求科第,多有投书请益者,人谓‘韩门弟子’云。”直均之求谒于公,望其称荐于公卿为科第计,公答之以不知者,乃用是为谤。信当时韩门弟子之众也。直均其后竟登贞元十九年第,亦公称道所致耶?

愈顿首,胡生秀才足下:雨不止,薪刍价益高,生远客,怀道守义,非其人不交,得无病乎?斯须不展,思想无已〔一〕。愈不善自谋,口多而食寡,然犹月有所入,以愈之不足,知生之穷也。至于是而不悔,非信道笃者其谁能之!所示千百言,略不及此,而以不屡相见为忧,谢相知为急,谋道不谋食,乐以忘忧者,生之谓矣。顾无以当之,如何〔二〕?

〔一〕“斯须”,或作“顷渴”,或作“倾渴”,皆非是。

〔二〕“当”,或作“答”。

夫别是非,分贤与不肖,公卿贵位者之任也;愈不敢有意于是。如生之徒于我厚者,知其贤,时或道之,于生未有益也〔一〕;不知者,乃用是为谤。不敢自爱〔二〕,惧生之无益而有伤也,如之何?若曰:彼有所合,吾不利其求,则庶可矣〔三〕;生又离乡邑,去亲爱,甘辛苦而不厌者,本非为是也〔四〕,如之何?愈之于生既不变矣,戒生无以示愈者语于人〔五〕,用息不知者之谤,生慎从之!

〔一〕“未有”下,或有“所”字。

〔二〕〔补注〕曾国藩曰:言不惜称道揄扬之。爱者,惜也。

〔三〕或无“其”字。今按:答陈商书云:“文虽工,不利于求。”则此“其”字亦当作“于”。〔补注〕曾国藩曰:彼辈自有可合之人,吾不因其可以干泽而思与之苟合。若能如此,则可以行而不恤众谤,而生又不能。

〔四〕〔补注〕曾国藩曰:生离乡远出,本欲求仕,非徒求韩公之知也。“是”者,指上文相知称道云也。

〔五〕“语”,或作“谓”。

讲礼 释友二篇,比旧尤佳〔一〕,志深而喻切,因事以陈辞,古之作者正如是尔。愈顿首。

〔一〕或作“嘉”,又作“加”。

与于襄阳书

“与”,或作“上”,字允元,贞元十四年九月以工部尚书为山南东道节度使。“”,音迪。

七月三日〔一〕,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一〕书称“守国子四门博士”,当在贞元十八年秋也。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一〕;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二〕。

〔一〕“士之”上,或有“夫”字。“达”,或作“进”。

〔二〕“矣”下,或有“而”字。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一〕,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二〕,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三〕?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四〕,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材,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五〕

〔一〕“抱”,阁、杭、蜀本作“苞”。文选“包”,多作“苞”,陈寔碑所谓“苞灵曜之纯”是也。蜀“世”下仍有“出”字,文苑有“出人”字。今按:韩公未必因用选语,且从诸本作“抱”。

〔二〕“立”下,或无“而”字。

〔三〕或无“而”字。

〔四〕“将”,或作“其”。

〔五〕郭隗答燕昭王语,事见史记、战国策。“言”下,或有“曰”字,非是。“隗”,五贿切。

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一〕。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二〕,虽遇其人,未暇礼焉〔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四〕,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五〕,则信乎命之穷也!

〔一〕“享”,或作“宴”。

〔二〕“功”下,或无“而”字。

〔三〕“焉”,或作“哉”,非是。

〔四〕“以”,一作“与”,“以”、“与”义通。“龊”,测角切。〔补注〕沈钦韩曰:集韵:“龊,迫也。或作。”

〔五〕“磊”,鲁猥切。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与崔群书

群字敦诗,清河人,贞元八年中进士第,时为宣州判官,而公为国子四门博士。〔补注〕刘大櫆曰:公与崔最相知,故有此家常本色之言。中间感贤士之不遇,尤为郁勃淋漓。

自足下离东都〔一〕,凡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二〕,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三〕,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邪〔四〕?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五〕,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闲无事,然后外患不入〔六〕,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邪?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七〕。

〔一〕公时在徐州幕。

〔二〕贞元十二年八月以崔衍为宣歙观察使,群与李博俱在幕府,公送杨仪之序亦云:当今藩翰之宾客,惟宣州多贤。与之游者二人焉:陇西 李博、清河 崔群。

〔三〕或无“百千辈”三字。今按诸本及详文势皆当有此三字,但不知指何人而言耳。

〔四〕“灵台”字见庄子。〔补注〕沈钦韩曰:司马彪云:心为神灵之台。

〔五〕〔补注〕曾国藩曰:不与江北比并也。

〔六〕或无“无事”二字;“患”或作“达”;或无“不入”二字:皆非是。

〔七〕“也”上,或无“者”字。〔补注〕方苞曰:以上叙与崔情谊。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一〕;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二〕: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三〕。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四〕,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邪〔五〕?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六〕。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七〕。

〔一〕或无“所与”二字。

〔二〕“悔之”下,或有“亦”字。“不可”,或作“可乎”。

〔三〕“诸”,或作“此”,或无“诸”字。

〔四〕“服”,或作“伏”;“言”,或作“百”;又无“尤”字:皆非是。

〔五〕“自明”,或作“明白”,非是。

〔六〕“为”上,或无“以”字。

〔七〕〔补注〕方苞曰:以上承前相亲重,而自明所以知之。

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一〕。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伏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二〕仆应之曰:“凤皇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三〕: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也〔四〕,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五〕。

〔一〕上“好恶”字,或作“法”,非是,然本字亦未安。

〔二〕“伏”,或作“服”。或无“耳”字。

〔三〕“食”上,或有“于”字。

〔四〕“”,音蔗。

〔五〕“于吾”,或作“吾于”,非是。或无“所”字。〔补注〕方苞曰:以上众人有疑;而己独知之深。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一〕,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二〕,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邪?未可知也〔三〕,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四〕。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邪!崔君,崔君,无怠,无怠〔五〕!

〔一〕“旋”,或作“旅”,非是。

〔二〕或无“意”字,非是。

〔三〕〔补注〕曾国藩曰:悲感交集,荆公与段缝书为子固代鸣不平,文气脱胎于此。

〔四〕〔补注〕曾国藩曰:愤极出奇想。

〔五〕或作“崔君无怠,崔君无怠”。〔补注〕方苞曰:以上因篇首贤者宜在上位生慨,而正言以勉之。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 颍之上,当亦终得之〔一〕。近者尤衰惫〔二〕: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三〕,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四〕;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五〕?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六〕!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一〕“伊”、“颍”,二水名。“颍之”,或作“颍水”。

〔二〕“惫”,蒲拜切。

〔三〕左氏僖公五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注云:“车谓车牙。”“车”,尺奢切。

〔四〕“亦白”,或作“已白”。“其一”,或无“一”字。“须”,或作“鬓”。

〔五〕〔补注〕曾国藩曰:后路绝深痛。

〔六〕或无“小”字。或无“女”字。“满”下,或有“眼”字。“能不”,或作“不能”,非是。

与陈给事书

京字庆复,大历元年中进士第。贞元十九年将禘,京奏禘祭必尊太祖,正昭穆,帝嘉之,自考功员外迁给事中。公于十九年冬贬阳山,此书当在京迁给事后作。〔补注〕沈钦韩曰:京,新唐书入儒学传。按:册府元龟:元和九年,帝谓宰臣言德宗兆乱之由,李吉甫对曰:“时讨李希烈,物力已耗。赵赞司国计,纤琐削急,曾无远虑,以为国用不足,宜赋取于下。与谏官陈京等更陈计策:赞请税京师居人室宅,据其间架差等计入;京又请籍列肆商贾资产,以分数借之。宰相同为欺罔,遂行其计。诏出,中外沸腾,人怀怨悱,以致朱泚之乱。”帝嗟叹数四。称陈京、赵赞为贼臣。又曰:柳集有秘书监陈公行状,又先友记云:“为给事中,上方以为相,会惑疾自刃,废锢卒。”按通鉴:贞元元年,上用卢杞为饶州刺史,给事中袁高执之不下,陈京等亦曰:“杞之执政,百官常如兵在其颈;今复用之,则奸党皆唾掌而起。”上大怒,谏者引却,京顾曰:“赵需等勿退,此国大事,当以死争之。”上怒稍解。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一〕,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二〕。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三〕;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四〕!

〔一〕〔补注〕曾国藩曰:造句奇。

〔二〕“候”下,或无“于”字。

〔三〕或无“益”字。或无“日”字。

〔四〕“专”上,杭本有“辱”字;“忌者”,或作“忌始生”;“之迹”上,或有“也”字:皆非是。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一〕,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二〕,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三〕,退而惧也不敢复进。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四〕。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已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五〕;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六〕,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七〕,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八〕。愈恐惧再拜。

〔一〕“若”上,或有“其”字;“也”下,或有“矣”字,下句亦然:皆非是。或又疑“加”当作“嘉”,乃与下文“闵”字为对。

〔二〕“属”,或作“厉”;或从文苑云:“属”犹“附属”、“连属”之“属”,决非“厉”字也。

〔三〕“若”上,或并有“其”字。“愚”,或作“言”。“其情”,或作“于情”。

〔四〕“示”,或作“不尽”。

〔五〕“所为”下,或有“文”字。“下”下,或有“赋”字,非是。

〔六〕邵氏闻见录云:唐人有生纸、有熟纸,所谓妍妙辉光者,其法不一。生纸非有丧故不用。退之云:送孟郊序用生纸。急于自解,不暇择耳。今人少有知者。

〔七〕“揩”下,或无“字”字。

〔八〕“意”,或作“言”。

答冯宿书

宿字拱之,婺州 东阳人,公同年进士。分教东都时作。〔补注〕沈钦韩曰:玉堂闲话 :“冯宿,文宗朝扬历中外,甚有美誉,垂入相者数矣;又能曲事北司权贵,咸得其欢心。”

垂示仆所阙,非情之至,仆安得闻此言〔一〕?朋友道缺绝久〔二〕,无有相箴规磨切之道,仆何幸乃得吾子!仆常闵时俗人有耳不自闻其过,懔懔然惟恐己之不自闻也〔三〕;而今而后,有望于吾子矣!

〔一〕或无“得”字。

〔二〕诸本“久”下有“矣”字,方从阁、杭本云:汉武纪 “夷狄无义,所从来久”,语自此也。今按:“矣”字有无无利害,姑从方本,但未有以见其必用汉纪中语而决无此字耳。〔补注〕姚范曰:“绝久”,如言“绝痛”之“绝”。

〔三〕“懔”,音凛。

然足下与仆交久,仆之所守,足下之所熟知。在京城时,嚣嚣之徒〔一〕相訾百倍〔二〕,足下时与仆居〔三〕,朝夕同出入起居,亦见仆有不善乎?然仆退而思之,虽无以获罪于人,亦有以获罪于人者〔四〕。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人之所趋,仆之所傲;与己合者则从之游,不合者虽造吾庐未尝与之坐〔五〕:此岂徒足致谤而已,不戮于人则幸也!追思之可为战栗寒心。故至此已来〔六〕,克己自下,虽不肖人至,未尝敢以貌慢之;况时所尚者邪?以此自谓庶几无时患,不知犹复云云也。闻流言不信其行〔七〕,呜呼,不复有斯人也!君子不为小人之恟恟而易其行〔八〕,仆何能尔?委曲从顺,向风承意〔九〕,汲汲恐不得合,犹且不免云云,命也;可如何〔一〇〕!然子路闻其过则喜,禹闻昌言则下车拜〔一一〕:古人有言曰:“告我以吾过者,吾之师也。”〔一二〕愿足下不惮烦,苟有所闻,必以相告;吾亦有以报子,不敢虚也,不敢忘也〔一三〕!

〔一〕“嚣”,音枵。

〔二〕“訾”,音紫。

〔三〕“仆居”,或作“并居”,或无“仆”字,或无“居”字。

〔四〕“思”下,或无“之”字。下“获”字,或作“服”。今按:二句皆云“获罪于人”,恐有误字,作“服”亦无理,疑上句“人”字或是“天”字,更详之。

〔五〕“造”,或作“居”。

〔六〕“已”或作“以”。

〔七〕礼记 儒行: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其行。“行”,下孟切。

〔八〕或无“而”字。“恟”,许勇切。〔补注〕沈钦韩曰:荀子 天论篇语。

〔九〕“向”,或作“望”。

〔一〇〕“且”下,或有“惧”字。或无“可”字。

〔一一〕此本孟子之说。“车”下,或有“而”字。

〔一二〕“过”上,或无“吾”字。

〔一三〕下或有“愈再拜”字,与卫中行书同,或作“顿首”。

与卫中行书

中行字大受御史中丞晏之子,贞元九年进士。公始从董晋 汴州、张建封 徐州,二公甫卒而军皆乱,大受喜公脱祸,以书遗公,公后寓东都,作此书与之,故言其穷居之状云。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一〕,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二〕!

〔一〕“一”下,或无“二”字。

〔二〕或无此六字。

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一〕;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 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

〔一〕“谋”上,或无“能”字;“谋”下,或有“与”字而属下句。

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一〕: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二〕。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三〕,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

〔一〕“为幸”,或作“为不幸”,非是。

〔二〕“吉”下,或有“而”字。

〔三〕石大任曰:韩愈谓“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以予观之,贵与贱存乎天可也,祸与福存乎天则不可也:盖祸与福在己而已。孟子曰:“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是祸与福皆存乎己欤?

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一〕!

〔一〕“而居”,或作“于居”,非是。

上张仆射第二书

公此书谏张建封击球事,第二书者,或指前论晨入夜归为第一书也。观堂 刘夷叔云:“退之谏张仆射击球书才数百言,使人意动神悚,子厚劝李睦州服气书费千余言,乃反缓而不切:人才相去,不可及哉!”

愈再拜:以击球事谏执事者多矣〔一〕,谏者不休,执事不止,此非为其乐不可舍、其谏不足听故哉〔二〕?谏不足听者,辞不足感心也〔三〕;乐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四〕。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堕之忧〔五〕,有激射之虞,小者伤面目,大者残形躯。执事闻之若不闻者,其意必曰:进若习熟,则无危堕之忧;避能便捷,则免激射之虞;小何伤于面目,大何累于形躯者哉!愈今所言皆不在此,其指要非以他事外物牵引相比也,特以击球之间之事明之耳〔六〕:

〔一〕“谏”,或作“陈”。

〔二〕阁、杭、蜀本如此,而或从诸本“哉”作“也”,今以下两句推之,作“哉”近是,盖“此非”至“故哉”十五字当作一句读之,乃得其意。或者又云“哉”字恐是“邪”字,声讹为也。今作“邪”字读之,文理尤顺。

〔三〕“心”上,或有“人”字。

〔四〕“身”上,一有“人”字。

〔五〕“堕”,或作“坠”,下同。

〔六〕“事”上,或无“之”字。

马之与人,情性殊异;至于筋骸之相束,血气之相持,安佚则适,劳顿则疲者同也。乘之有道,步骤折中,少必无疾,老必后衰。及以之驰球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一〕,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然则球之害于人也决矣〔二〕!凡五藏之系络甚微,坐立必悬垂于胸臆之间〔三〕,而以之颠顿驰骋,呜呼,其危哉!

〔一〕“筋”,或作“筋骨”。

〔二〕诸本皆如此,杭本“决”下无“矣”字。今按:上句有“矣”字,此句亦须有“矣”字,语势方杀。杭本只是偶然脱漏,不谓后人信之过甚,而使韩公为是歇后不了之语也。今当以诸本为正。

〔三〕“臆”,或作“腹”。

春秋传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一〕”虽岂弟君子,神明所扶持,然广虑之,深思之,亦养寿命之一端也〔二〕。愈恐惧再拜。

〔一〕左氏昭二十八年叔向之辞。

〔二〕“虽”,或作“惟”。或无“一”字。

与冯宿论文书

或无“论文”字,公此书于汴州作。

辱示初筮赋〔一〕,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二〕?仆为文久,每自则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三〕: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四〕,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五〕: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六〕。

〔一〕“筮”,或作“仕”。

〔二〕“何”下,或有“有”字,或有“有”字而无“得”字。〔补注〕张裕钊曰:一折便入深处,便可想其襟抱。

〔三〕“则人”,或作“即人”。“必”下,或无“以”字。

〔四〕“亦”上,或有“即”字。

〔五〕“俗下”下,或无“文字”二字,而有“者”字。“则人”,或无“则”字。

〔六〕“直”,或作“真”。或无“今”字。“然以”,或作“然而”。〔补注〕方苞曰:古文无用于今世,束上;以俟知,启下。

昔扬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一〕:“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二〕;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三〕。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四〕,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不疑耳〔五〕。足下岂不谓然乎?

〔一〕或无“之言”二字。

〔二〕或无“为”字。

〔三〕“未为”,或作“不为”。〔补注〕张裕钊曰:于感慨波折处见睥睨一切之概。

〔四〕“师”上,或无“其”字。

〔五〕“耳”,或作“矣”。〔补注〕曾国藩曰:自负语绝沉着。

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一〕,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二〕;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之争名于时也〔三〕!

〔一〕“长”上,或无“年”字。

〔二〕“几”下,或有“至”字。

〔三〕此下或有“未知果能不叛去乎”八字,又或疑此句上有“然”字,意无所承,恐所增多八字当在“然”字之上,未知是否。〔补注〕方苞曰:无此二语,则于通篇无合络处。张裕钊云:寄托遥远,含蕴深妙。

久不谈,聊感足下能自进于此,故复发愤一道〔一〕。愈再拜。

〔一〕“久”下,或有“而”字,非是。

与祠部陆员外书

“外”下或有“荐士”字,贞元十八年,中书舍人权德舆典贡举,陆傪佐之。公时为四门博士,荐侯喜等十人于傪。尉迟汾、侯云长、沈杞、李翊皆以其年登科,侯喜以十九年,刘述古以二十一年,李绅以元和元年,张后余、张苰以二年,皆相继登科,独韦群玉不见于记;非公荐进之力欤?宜当是时皆争为韩门弟子也。〔补注〕方苞曰:退之信笔直书者,而波澜意度尚高出北宋人。

执事好贤乐善,孜孜以荐进良士、明白是非为己任,方今天下一人而已。愈之获幸于左右,其足迹接于门墙之间〔一〕,升乎堂而望乎室者,亦将一年于今矣。念虑所及,辄欲不自疑外,竭其愚而道其志,况在执事之所孜孜为己任者,得不少助而张之乎?诚不自识其言之可采与否;其事则小人之事君子尽心之道也。天下之事不可遽数〔二〕,又执事之志或有待而为,未敢一二言也;今但言其最近而切者尔:

〔一〕或无“迹”字。

〔二〕“天下之事”,或作“天下之士”,谓有待而为,则“事”字为当。

执事之与司贡士者相知诚深矣〔一〕;彼之所望于执事,执事之所以待乎彼者,可谓至而无间疑矣〔二〕。彼之职在乎得人,执事之志在乎进贤,如得其人而授之,所谓两得其求,顺乎其必从也。执事之知人其亦博矣,夫子之言曰“举尔所知”,然则愈之知者亦可言已〔三〕。

〔一〕“诚”,或作“识”。〔补注〕沈钦韩曰:权德舆歙州刺史陆傪墓志云:“与吾友善,相视莫逆行二十年。”

〔二〕或无“矣”字。

〔三〕“已”,或作“矣”,或作“也”。

文章之尤者,有侯喜者〔一〕、侯云长者〔二〕:喜之家,在开元中衣冠朝而者兄弟五六人,及喜之父仕不达,弃官而归。喜率兄弟操耒耜而耕于野〔三〕,地薄而赋多,不足以养其亲,则以其耕之暇〔四〕,读书而为文,以干于有位者而取足焉。喜之文章,学西京而为也〔五〕,举进士十五六年矣。云长之文,执事所自知;其为人淳重方实,可任以事,其文与喜相上下。有刘述古者〔六〕,其文长于为诗,文丽而思深,当今举于礼部者,其诗无与为比,而又工于应主司之试;其为人温良诚信,无邪佞诈妄之心〔七〕,强志而婉容,和平而有立;其趋事静以敏,著美名而负屈称者,其日已久矣〔八〕。有韦群玉者〔九〕,京兆之从子,其文有可取者,其进而未止者也,其为人贤而有材〔一〇〕,志刚而气和,乐于荐贤为善;其在家无子弟之过,居京兆之侧,遇事辄争,不从其令而从其义,求子弟之贤而能业其家者,群玉是也〔一一〕。凡此四子皆可以当执事首荐而极论者。主司疑焉,则以辨之;问焉,则以告之;未知焉,则殷勤而语之〔一二〕:期乎有成而后止可也。有沈杞者〔一三〕、张苰者〔一四〕、尉迟汾者〔一五〕、李绅者〔一六〕、张后余者〔一七〕、李翊者〔一八〕,或文或行皆出群之才也〔一九〕:凡此数子,与之足以收人望、得才实,主司疑焉则与解之〔二〇〕,问焉则以对之,广求焉则以告之可也。

〔一〕贞元十九年,喜中进士第,终国子主簿。

〔二〕贞元十八年,云长中进士第。

〔三〕或无“于野”字。

〔四〕“其耕之暇”,或作“非耕之时”,或作“其暇之时”。

〔五〕“京”,或作“汉”,或作“汉西京”。

〔六〕贞元二十一年,述古中进士第。

〔七〕“邪佞诈妄”,或作“邪妄诈伪”,或作“邪妄诈佞”。

〔八〕或无“矣”字,或作“为日久矣”。

〔九〕贞元十七年,吏部侍郎韦夏卿为京兆尹,公所荐十人九第,独群玉不见于登科记,岂有司远嫌而黜之耶?摭言云韦纾,即群玉也。

〔一〇〕方作“行”。今按:“贤”即是有行,方语为赘。

〔一一〕“能”上,或无“而”字。〔补注〕曾国藩曰:称人之长,造句俱极跌宕。

〔一二〕“语”,或作“论”。或无“有”字。

〔一三〕贞元十八年,杞中进士第。

〔一四〕元和二年,弘中进士第。“苰”,或作“弘”,与登科记同。

〔一五〕贞元十八年,汾中进士第。〔补注〕沈钦韩曰:金石萃编有尉迟汾嵩高灵胜诗石刻题“朝散大夫守卫尉少卿尉迟汾”。

〔一六〕绅 元和元年进士第,会昌中为相。

〔一七〕元和二年,后余中进士第。

〔一八〕贞元十八年,翊中进士第。

〔一九〕〔补注〕方苞曰:合叙而简其词,与前四人异。

〔二〇〕“与解”,或作“以解”。

往者陆相公司贡士〔一〕,考文章甚详,愈时亦幸在得中〔二〕,而未知陆之得人也。其后一二年,所与及第者皆赫然有声,原其所以,亦由梁补阙 肃 王郎中 础佐之〔三〕。梁举八人无有失者〔四〕,其余则王皆与谋焉。陆相之考文章甚详也,待梁与王如此不疑也,梁与王举人如此之当也〔五〕,至今以为美谈。自后主司不能信人,人亦无足信者,故蔑蔑无闻〔六〕。今执事之与司贡士者有相信之资、谋行之道〔七〕,惜乎其不可失也!

〔一〕贞元八年,陆贽知举,贾稜等二十二人登第;公与焉。

〔二〕或无“亦”字,或无“幸”字。

〔三〕肃字敬之;础 大历七年中第。

〔四〕欧阳詹传云:“詹与韩愈、李观、李绛、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联第,皆天下选,时称‘龙虎榜’。”梁举八人,疑此是也。〔补注〕按:唐摭言:贞元中李元宾、韩愈、李绛、崔群同年进士。先是四君子定交久矣,共游梁补阙之门。居三载,肃未之面,而四贤造肃多矣,靡不偕行,肃异之。一日延接观等,俱以文学为肃所称,复奖以交游之道。然肃素有人伦之鉴,观愈等既去,复止绛、群曰:“公等文行相契,他日皆振大名,然二君子位极人臣,勉旃!”

〔五〕“人”下,或无“如此”字。

〔六〕“蔑蔑”,或作“蔑然”。

〔七〕“谋”上,或有“与”字。

方今在朝廷者,多以游娱乐为事〔一〕;独执事眇然高举,有深思长虑,为国家树根本之道:宜乎小子之以此言闻于左右也。愈恐惧再拜。

〔一〕〔补注〕陈景云曰:此谓王仲舒、裴茝诸人也。王、裴皆朝贤,有清望,止以频聚饮,遂为谗人所中,斥官。此书在诸贤未谴以前,盖所见卓矣。

与凤翔邢尚书书

或作“京西节度使邢尚书”。“邢”,谓邢君牙也。

愈再拜:布衣之士身居穷约,不借势于王公大人则无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业显著,不借誉于布衣之士则无以广其名:是故布衣之士虽甚贱而不谄,王公大人虽甚贵而不骄,其事势相须,其先后相资也。今阁下为王爪牙,为国藩垣,威行如秋,仁行如春,戎狄弃甲而远遁,朝廷高枕而不虞:是岂负大丈夫平生之志愿哉?岂负明天子非常之顾遇哉〔一〕?赫赫乎,洸洸乎〔二〕,功业逐日以新,名声随风而流,宜乎欢呼海隅高谈之士,奔走天下慕义之人,使或愿驰一传〔三〕,或愿操一戈〔四〕,纳君于唐 虞,收地于河 湟〔五〕;然而未至乎是者,盖亦有说云〔六〕:岂非待士之道未甚厚,遇士之礼未甚优?请粗言其事,阁下试详而听之:

〔一〕下“岂”上,或有“是”字。

〔二〕或无“洸洸乎”三字。“洸”,音光。

〔三〕“传”,驿递也。周礼 大仆“传达于四方”,音啭。

〔四〕“操”上,或无“或愿”二字。

〔五〕“湟”,或作“隍”。

〔六〕“盖亦”,或作“亦盖”。“说”上,有“其”字,非是。

夫士之来也,必有求于阁下;夫以贫贱而求于富贵,正其宜也。阁下之财不可以遍施于天下,在择其人之贤愚而厚薄等级之可也。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一〕。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二〕。欲求得士之道,尽于此而已;欲求士之贤愚,在于精鉴博采之而已〔三〕。精鉴于己,固已得其十七八矣〔四〕;又博采于人,百无一二遗者焉:若果能是道〔五〕,愈见天下之竹帛不足书阁下之功德〔六〕,天下之金石不足颂阁下之形容矣!

〔一〕或无“日”字。

〔二〕“亦”,或作“又”。杭本无“贤者”至“与之”九字,非是。“日”,或作“亦”。

〔三〕“得”,或作“待”。“已”下,或并有“矣”字。

〔四〕或无“固”字。

〔五〕“能”,或作“行”。

〔六〕“德”下,或有“矣”字。

愈也布衣之士也〔一〕。生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于春官,以文名于四方。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也,常以天下之安危在边〔二〕,故六月于迈,来观其师,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者〔三〕,诚悦阁下之义,愿少立于阶墀之际〔四〕,望见君子之威仪也。居十日而不敢进者,诚以左右无先为容〔五〕,惧阁下以众人视之,则杀身不足以灭耻,徒悔恨于无穷:故先此书序其所以来之意,阁下其无以为狂而以礼进退之,幸甚,幸甚!愈再拜〔六〕。

〔一〕“布”上,或有“固”字。“士”下,或无“也”字。

〔二〕“常”,或作“尝”。

〔三〕“此”上,或无“至”字。“不”上,或无“而”字。“能”下,或有“速”字。“去”,或作“进”。“不能去”,或作“不敢遽进”。〔补注〕沈钦韩曰:此文颇似苏 张诡靡之说。

〔四〕“际”,或作“下”。

〔五〕“进”下,或有“谒”字;“诚”字,或在“容”字下;“容”下,或有“也”字;或无“以左”至“为容”七字:皆非是。

〔六〕“先”下,或有“陈”字;“书”下,或有“陈”字:皆非是。“来之”下,或复有“之”字。“其无以”,或无“其”字,或无“以”字。洪庆善年谱云:公以贞元八年壬申二十五岁中第,十一年乙亥二十八岁上宰相书,求官不得而归,出潼关作二鸟赋,又据程致道说,既出潼关,因游凤翔,上邢君牙书。今按:程说大误,盖赋序言五月过潼关,而此书言六月至凤翔。潼关在长安之东,凤翔在长安之西,相距六百余里,岂有五月方东出潼关,而六月遽能复西至凤翔之理?此书决非此年所作,必是八年以后十年以前尝至凤翔,而有此书、岐山下等诗也。

为人求荐书〔一〕

〔补注〕何焯曰:面目似 国策 ,命意则左氏之善为说辞者也。公文真难为状。

某闻木在山,马在肆,遇之而不顾者〔一〕虽日累千万人,未为不材与下乘也;及至匠石过之而不睨〔二〕,伯乐遇之而不顾〔三〕,然后知其非栋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娅之后,是生于匠石之园,长于伯乐之厩者也;于是而不得知,假有见知者千万人,亦何足云〔四〕。今幸赖天子每岁诏公卿大夫贡士,若某等比咸得以荐闻〔五〕,是以冒进其说以累于执事,亦不自量已。

〔一〕“遇”,或作“过”。

〔二〕“匠石”字见庄子。

〔三〕伯乐顾马事见战国策。

〔四〕或无“有”字。“云”下,或有“耳”字,或有“尔”字。

〔五〕“若”下,或有“干”字而无“比”字。或无“等”字。

然执事其知某如何哉?昔人有鬻马不售于市者,知伯乐之善相也,从而求之;伯乐一顾,价增三倍:某与其事颇相类,是故终始言之耳。某再拜〔一〕。

〔一〕诸本皆如此,独阁、杭本以“其知某如何哉”为“其如某何哉”,而无“昔人”以下四十三字。今按:此书本为人求荐,而杭本曰“执事其如某何哉”,则似决以其人力不能荐己矣,故诸本或作“执事其知某何如哉”,语意似协,而亦未有恳切必求之意;又无结末收拾之语,故又继以鬻马之说,文意方似粗足,然亦重复无奇,文意首尾不甚通畅。恐尚有脱误处,更详之。〔补注〕方苞曰:前设两喻,而后以一结,是周、秦人法。

应科目时与人书

或作“与韦舍人”,即贞元九年宏词试也。〔补注〕何焯曰:难于致词,则托物以喻,此诗人比兴之道也。刘大櫆曰:转捩曲折,自生奇致。曾国藩曰:其意态恢诡瑰玮,盖本诸滑稽传。干泽之文如是,乃为轩昂。张裕钊云:此文退之本色。

月日愈再拜〔一〕:天池之滨,大江之〔二〕,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三〕!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四〕;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獭之笑者〔五〕,盖十八九矣〔六〕。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

〔一〕一云“应博学宏词前进士韩愈谨再拜上书舍人阁下”。

〔二〕“”,扶文切。

〔三〕“匹”,或作“比”。

〔四〕“天”下或有“地”字。

〔五〕礼记“獭祭鱼”;选“獭睒瞲乎奁空”。“”,音宾。

〔六〕或无“十”字。“矣”,或作“年”。方从谢本云:唐举子礼部及第,例须守选,选未满,或就制举,或书判拔萃,方获出仕。此书谓“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是专指宏词试也。言“世之嗤笑者十而八九”,乃上宰相书所谓“得其所者争笑之”是也。本多作“八九年”,其义非也。

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俛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一〕?

〔一〕“而转”,或作“而输”。“转之清波”,或作“转致之波涛”。

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一〕: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一〕“鸣”,或作“呼”。“鸣”下,或有“且”字。或作“而鸣且号”。

答刘正夫书

“正”,或作“嵒”。此书谓“贤尊给事者”,刘伯刍也。伯刍三子,宽夫、端夫、岩夫,无名正夫者;故蜀本刊作“嵒”,岂正夫即嵒夫邪?今且从旧。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

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一〕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二〕: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

〔一〕或无“凡”字。

〔二〕“接后辈”下,或有“之”字。

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一〕,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一〕诸本无“尔如是”字。“已”下,有“矣”字。谢校“矣”作“尔”,或作“耳”。李习之云:天下之语文章,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而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书曰“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苑彼柔桑,其下侯旬”,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此非难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 太史公 刘向 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一〕,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二〕。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三〕?今后进之为文〔四〕,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 太史公 刘向 扬雄之徒出〔五〕,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六〕。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七〕。

〔一〕或作“浮沉”。

〔二〕李习之云:义虽深,理虽当,辞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不文,传之不远。”

〔三〕〔补注〕张裕钊曰:承上意反复言之,潆洄尽致,文固贵健劲,然须寓机趣于其中,乃觉奇妙隽永;不然,则使人读之无余味,不足贵也。以此意求之退之之文,无不皆然。

〔四〕或无“进”字。

〔五〕“若”上,或无“要”字。

〔六〕“不”下,或无“自”字。

〔七〕“顾常”,或作“必当”,或作“顾当”。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得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一〕?愈白。

〔一〕或作“如何”。

答殷侍御书

殷侑也。或注“衔”字,非是。公尝荐侑堪任御史大夫、太常博士,后又有序送其自太常博士迁尚书虞部员外郎兼侍御史,副李孝诚使回鹘,则知殷侍御为侑无疑。序作于元和十二年。此书曰“八月益凉”,则明年八月欤?〔补注〕李光地曰:韩公于殷侍御,子厚于陆文通,欧阳于胡翼之,皆极致尊崇;今人欲学三公为文,而不尽心于经,斯失其本矣。

某月日,愈顿首:辱赐书,周览累日,竦然增敬,蹙然汗出以惭。愈于进士中,粗为知读经书者;一来应举,事随日生,虽欲加功,竟无其暇。游从之类,相熟相同,不教不学,闷然不见己缺,日失月亡,以至于老〔一〕:所谓无以自别于常人者。每逢学士真儒,叹息踧踖〔二〕,愧生于中,颜变于外,不复自比于人。

〔一〕“月”,或作“日”。

〔二〕“踧踖”上,子六反;下,资昔反。

前者蒙示新注公羊春秋〔一〕,又闻口授指略,私心喜幸,恨遭逢之晚,愿尽传其学。职事羁缠,未得继请,怠惰因循,不能自强,此宜在摈而不教者。今反谓少知根本,其辞章近古,可令叙所注书;惠出非望,承命反侧,善诱不倦,斯为多方,敢不喻所指?八月益凉,时得休假〔二〕,傥矜其拘缀不得走请,务道之传而赐辱临,执经座下,获卒所闻,是为大幸〔三〕!

〔一〕“前者”,或作“前人”,非是。

〔二〕“假”,或作“暇”。

〔三〕〔补注〕吴汝纶曰:词礼下而意特兀傲。

况近世公羊学几绝,何氏注外,不见他书〔一〕。圣经贤传,屏而不省,要妙之义,无自而寻;非先生好之乐之,味于众人之所不味,务张而明之,其孰能勤勤绻绻若此之至〔二〕!固鄙心之所最急者。如遂蒙开释,章分句断,其心晓然,直使序所注,挂名经端,自托不腐,其又奚辞〔三〕?将惟先生所以命。愈再拜。

〔一〕后汉何休作春秋公羊解诂。

〔二〕“绻绻”,或作“拳拳”。

〔三〕“辞”,或作“词”。

答陈商书

公为国子先生时,商未第,以文求益而答之也。商后元和九年进士第,唐志 有商集十七卷。〔补注〕陈景云曰:商字述圣,官终秘书监,尝预修武宗实录,则大中间事。刘大櫆曰:古雅。张裕钊曰:似国策,得其机趣,而无剑拔弩张之态。修辞亦文事之最要,如此等文,固是意奇,其辞尤足以副之也。又曰:昌黎书诸短篇,遒古而波折,自然简峻,而规模自宏:最有法度,转换变化处更多。学韩者宜从此等入。

愈白:辱惠书,语高而旨深,三四读尚不能通晓,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浅弊无过人知识〔一〕,且喻以所守〔二〕,幸甚!愈敢不吐情实?然自识其不足补吾子所须也。

〔一〕“知”,或作“智”。

〔二〕“且”,或作“具”。

齐王好竽〔一〕,有求仕于齐者操瑟而往〔二〕,立王之门三年不得入,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轩辕氏之律吕。”〔三〕客骂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虽工,如王不好何?”〔四〕是所谓工于瑟而不工于求齐也〔五〕。今举进士于此世,求禄利行道于此世〔六〕,而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无与操瑟立齐门者比欤?文虽工不利于求〔七〕,求不得则怒且怨,不知君子必尔为不也!故区区之心,每有来访者,皆有意于不肖者也。略不辞让,遂尽言之〔八〕,惟吾子谅察。愈白。

〔一〕〔补注〕张裕钊曰:此等接法,潜玩有得,乃能脱离拘束,绝尘而奔。

〔二〕或无“者”字。

〔三〕诸本皆如此,方独从阁、杭本以“律吕”二字为“宫”字云:国语:“琴瑟尚宫,钟尚羽;重者从细,轻者从大。”今按:方氏所引国语是也。然凡作乐者,八音并奏,而其一音之中,大者为宫,细者为羽,莫不皆有五声之序;又以六律六吕节之,然后声之大细,得其次第而不差。书所谓“声依永,律和声,而八音克谐”是也。其曰“琴瑟尚宫”者,非谓琴瑟只有宫声也;但以丝声太细,恐其掩于众乐而不可听,故大其器,使其声重大而与众乐相称耳。其中固自有五声,而声必中律吕也。方意似以琴瑟专为宫声而不用它律吕者,故特取此误本耳。今从诸本。

〔四〕“瑟”字句绝,诸本如此。方独以“鼓”为“瑟”而为句绝,其下“瑟”字乃属下句,曾本上亦作瑟,而下作“之”:皆非是。

〔五〕“求齐”,或作“竽”;或无“也”字:皆非是。

〔六〕“求”上,或有“也”字。“道于”下,或无“此”字。

〔七〕“虽”,或作“诚”,或“虽”上有“诚”字。

〔八〕“言”下,或无“之”字。

与孟尚书书

“孟”下一有“简”字。孟简字幾道,德州 平昌人;最嗜佛,尝与刘伯刍归登 萧俛译次梵言者。公元和十四年以言佛骨贬潮州,与潮僧大颠游,人遂云奉佛氏。其冬,移袁州,明年,简移书言及,公作此书答之。〔补注〕李光地曰:佛骨表其所言于廷者耳,此是欲流传学者之书,故拔本塞源,争辩千古道术之归,反复恺切,无复余恨。自江都 河汾之书未足以比儗者,何况余子!方苞曰:理足气盛,浩然若江河之达。何焯曰:理明气畅,此文真是如潮。张裕钊云:浑浩变化,千转百折,而势愈劲;其雄肆之气,奇杰之辞,并臻上境。北宋诸家,无能为役。

愈白:行官自南回〔一〕,过吉州〔二〕,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一〕〔补注〕沈钦韩曰:通鉴胡三省注云:“行官,主将命往来京师及邻道郡县。”杜集行官张望补稻畦归诗云“主守问家臣”,则行官亦干仆之称。

〔二〕元和十五年贬太子宾客分司孟简 吉州司马。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一〕。潮州时〔二〕,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三〕,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四〕。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五〕。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六〕: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七〕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八〕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九〕,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一〇〕;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一一〕!

〔一〕或无“吉州”二字,下云“被吾兄二十四日手示,披读数番”。阁、杭本无“行官”至“来示”三十八字,但云“蒙惠书”。今按:阁、杭乃节本;诸本乃其本文,今从之。“信”、“此传之”,阁、杭、蜀本无此四字。

〔二〕元和十四年正月,公谪潮州。

〔三〕“无”下,或有“所”字,无“与”、“者”字。

〔四〕司马温公书心经后曰:世称韩文公不喜佛,尝排之,予观其与孟尚书论大颠云“能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乃知公于书无所不观。盖尝遍观佛书,取其精粹而排其糟粕耳;不然何以知不为事物侵乱为学佛者所先耶?

〔五〕“要自”至“难得”十一字,诸本皆如此,阁、杭、蜀本删“胸中无滞碍”五字;“自”,又或作“且”。今按:此书称许大颠之语,多为后人妄意隐避,删节太过,故多脱落,失其正意。如上两条犹无大利害,若此语中删去五字,则“要自以为难得”一句不复成文理矣。盖韩公之学见于原道者,虽有以识夫大用之流行,而于本然之全体,则疑其有所未睹,且于日用之间,亦未见其有以存养省察而体之于身也。是以虽其所以自任者不为不重,而其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乎文字言语之工。至其好乐之私,则又未能卓然有以自拔于流俗。所与游者,不过一时之文士;其于僧道,则亦仅得毛于畅、观、灵、惠之流耳。是其身心内外所立所资不越乎此,亦何所据以为息邪距诐之本,而充其所以自任之心乎?是以一旦放逐,憔悴亡聊之中,无复平日饮博过从之乐,方且郁郁不能自遣,而卒然见夫瘴海之滨,异端之学,乃有能以义理良胜不为事物侵乱之人,与之语虽不尽解,亦岂不足以荡涤情累而暂空其滞碍之怀乎?然则凡此称誉之言,自不必讳。而于公所谓“不求其福”,“不畏其祸”,“不学其道”者,初亦不相妨也。虽然,使公于此能因彼稊稗之有秋,而悟我黍稷之未熟,一旦翻然反求诸身,以尽圣贤之蕴,则所谓以理自胜,不为外物侵乱者;将无复羡于彼,而吾之所以自任者益恢乎其有余地矣。岂不伟哉!

〔六〕“庆”下,或无“自”字。

〔七〕见诗 旱麓篇。

〔八〕见左氏昭公二十年。

〔九〕“祟”,或作“福”。

〔一〇〕“布森”,或作“森布”。今按:公进平淮西碑状亦有“森列”字可考。

〔一一〕或作“非大惑欤”。〔补注〕曾国藩曰:以上辨己不信佛。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一〕。孟子云〔二〕: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 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三〕,则三纲沦而九法〔四〕,礼乐崩而夷狄横〔五〕,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拒杨 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六〕:“古者杨 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 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七〕,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八〕: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 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九〕?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一〇〕。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一一〕,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一二〕: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一三〕。

〔一〕〔补注〕刘大櫆曰:以下屈盘瘦硬,千回百折,有真气行乎其间,具江河沛然之势。

〔二〕“子”下,或有“有”字。

〔三〕或复出“圣贤之道不明”六字。

〔四〕“”,都故切。

〔五〕“横”,户孟切。

〔六〕“云”或作“曰”。

〔七〕“至”,或作“竢”,非是。“其经”,或作“经书”,或下有“书”字。

〔八〕“尚皆”,或无“尚”字,或作“皆尚”。

〔九〕〔补注〕张裕钊云:突接逆接,硬语盘空。

〔一〇〕“崇”,方作“贵”,上又有“知”字。今按:“宗”上已有“知”字,“王”上又有“贵”字,不应复出,方本非是。

〔一一〕“向”,或作“苟”。

〔一二〕后汉 南蛮传:衣裳班阑,语言侏离。“侏”,音朱。

〔一三〕苏轼曰: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予距杨、墨。盖以是配禹也。自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孟子之言行,而杨、墨之道废。孟子既没,申、商、韩、非之学遂行,秦以是丧。至于胜、广、刘、项之祸,天下萧然,洪水之患,盖不至此也。使杨、墨得志于天下,其祸岂减于申、韩哉!由此言之,虽以孟子配禹,可也。〔补注〕张裕钊曰:前面无数转折顿挫,方入此句,自觉格外出力,曾国藩曰:以上孟子辟杨、墨。

汉氏已来〔一〕,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唱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二〕!释老之害过于杨 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三〕,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四〕!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五〕,虽灭死万万无恨〔六〕!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七〕!

〔一〕或无“氏”字。

〔二〕“甚”,或作“耳”。

〔三〕木雁 郑少微曰:孟、韩之功其同二,而立言行己其异五;孟子于杨、墨,方其始也禽兽视之,而愈则曰“火其书,庐其居,人其人”;一旦逃而归也,孟子受之而已矣,而愈则序文畅,诗澄观:此其同者二也。孟子曰“尧、舜不遍爱,急亲贤”也,愈则曰“一视而同仁”;孟子言必称尧、舜,愈则曰“王易王,霸易霸”也;孟子曰“性本善”也,而愈品为三;孟子曰“墨乱孔”也,而愈合为一;孟子藐大人,轻万钟,召之则不往也,愈则佞,干宰相:此其异者五也。其曰韩之贤不及孟子,可谓能自知矣。〔补注〕张裕钊曰:突转逆势。

〔四〕〔补注〕张裕钊曰:纵笔绝奇,有呵斥鬼神之概。

〔五〕“而”,或作“且”。

〔六〕〔补注〕张裕钊曰:转折处笔能拔山。

〔七〕〔补注〕曾国藩曰:言己辟佛,上承孟子之绪。

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一〕?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二〕。

〔一〕〔补注〕沈钦韩曰:皇甫湜送孙生序云:“浮图入中国六百年,天下胥而化,孙生独发愤著书,攻而指斥,庶几万一悟主救民者。”张文昌,诗人,无所论说,而皇甫盖守其说不变也。

〔二〕邓瑀曰:韩愈始论佛骨,似有辟邪说距诐行之意。斥守潮阳,与大颠往来海滨,及得孟简书,文过饰非,至今往往传其真与大颠对,释氏之徒撰大颠之辞以非之;诚自取也。交可不择哉!

答吕山人书

〔补注〕茅坤曰:奇气。曾国藩曰:绝傲兀自负。张裕钊云:此文生杀出入,禽纵抑扬,奇变不可方物,笔力似孟子,机趣似国策。吴汝纶曰:似谏猎书。

愈白: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一〕。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二〕,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为书,各自名家〔三〕,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四〕: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五〕,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六〕。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

〔一〕史记:魏公子 无忌,昭王少子,安釐王异母弟也。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魏有隐士侯嬴为大梁 夷门监者,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侯生摄弊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信”音申。

〔二〕“仆”下,或无“者”字。

〔三〕或无“书各自名”四字,非是。

〔四〕“贯”,或作“实”。

〔五〕“乎”,或作“邪”。

〔六〕“趋”下,或有“其”字。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意〔一〕;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争救之耳;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不得以信陵比。

〔一〕方从阁本“意”下有“在”字,云:“意在”谓意之所向也。左氏:“晋君少安,不在诸侯;赵穿有宠而弱,不在军事。”汉书:“王莽意不在哀。”义祖此也。今按:但如诸本,语意已足,不假“在”字为奇也。政使能奇,亦复几何?而已不胜其赘矣。此近世所谓古文者之弊,而谓韩公为之哉?恐阁本初亦失误,而方乃曲为之说以误后人,故不可以不辨。或者又疑“在”亦草书“者”字之误,更详之。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一〕,率然叩吾门;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二〕。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盖寡,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议虽未中节,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三〕。方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四〕。愈顿首。

〔一〕“破”上,或无“衣”字。“系”上,或有“脚”字。

〔二〕“者”下,或有“也”字。

〔三〕“阿曲”,或无“曲”字,或作“效俗”,或“阿”上仍有“效”字,或作“效阿俗”。

〔四〕〔补注〕陈景云曰:左传:“吾子其少安。”注:“安,徐也。”张裕钊曰:一结尤奇诡不测,意致隽永,昧之无极。

答渝州李使君书

或注“方古”二字,方古,贞元十二年进士,书所言“河南事迹”,或以公尝为河南令,疑其指此;然观书意,当是李使君以河南事迹嘱公有言于朝也。

乖隔年多,不获数附书〔一〕,慕仰风味,未尝敢忘。使至,连辱两书〔二〕,告以恩情迫切,不自聊赖。重序河南事迹本末,文字绸密,典实可寻,而推究之明,万万无一可疑者〔三〕。钦想所为〔四〕,益深勤企,岂以愈为粗有知识,可语以心而告之急哉?是比数愈于人而收之〔五〕,何幸之大也!

〔一〕“书”下,或有“状”字。

〔二〕“连辱”,或作“辱连纸”。

〔三〕“河南”谓房式也。式为河南尹,其卒也,谥曰“倾”。式始刺蜀州,刘辟作难,署牒首曰“辟”,副曰“式”,参谋曰“符载”,意使君欲辨河南之事迹者,此耳。〔补注〕吴汝纶曰:此自李君身事,非谓房式。沈钦韩曰:会要作“顷”,此承新书之误。彼云:精心动惧曰顷,敏以敬慎曰顷。非倾危之谓也。

〔四〕“钦”上,或有“重”字。

〔五〕“于”下,或有“古”字。

愈虽无节概,知感激〔一〕。若使在形势,亲狎于要路,有言可信之望,虽百悔吝,不敢默默〔二〕。今既无由缘进言,言之恐益累高明,是以负所期待,窃窃转语于人,不见成效,此愈之罪也。然不敢去心。期之无已〔三〕,以报见待;惟且迟之,勿遽捐罢,幸甚〔四〕!庄子云:“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圣也。”传曰:“君子俟命。”然无所补益,进其厌饫者,只增愧耳〔五〕。良务宽大。愈再拜。

〔一〕“知”上,疑脱一字。

〔二〕“信”,或作“伸”;或云:“信”,音伸。“之”下,或无“望”字。“敢”下,或无复出“默”字。今按:众本皆未安,疑本用易“有言不信”之语,若作“言有可信”而读如字,则其义通矣。更详之。

〔三〕“去心”,或作“忘去其心”。或无“期之无已”四字。

〔四〕“捐”,或作“止”。今按:“捐罢”字疑衍。又按:此书题一作“状”,故其词亦用俗体,不甚作文。

〔五〕〔补注〕曾国藩曰:既以安身俟命之说进,又言李亦烂熟于“安俟”之说,如常御之饮食,餍饫久矣,无益于事,故增愧。

答元侍御书

公拜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元稹以书言甄济父子事,丐公笔之于史,公以此答之。此书盖元和九年在史馆时作。

九月五日,愈顿首,微之足下:前岁辱书,论甄逢父济〔一〕识安禄山必反,即诈为喑弃去〔二〕。禄山反,有名号,又逼致之,济死执不起,卒不污禄山父子事。又论逢知读书,刻身立行,勤己取足,不干州县,斥其余以救人之急〔三〕。足下繇是与之交,欲令逢父子名迹存诸史氏〔四〕。

〔一〕“甄”,音真。

〔二〕“弃”,或作“亡”。

〔三〕〔补注〕曾国藩曰:“斥”,远也。挥而远之,谓散去也。

〔四〕“氏”,或作“事”,非是。

足下以抗直喜立事〔一〕,斥,不得立朝,失所不自悔〔二〕,喜事益坚。微之乎,子真安而乐之者!谨详足下所论载,校之史法,若济者固当得附书〔三〕;今逢又能行身,幸于方州大臣以标白其先人事〔四〕,载之天下耳目,彻之天子,追爵其父第四品,赫然惊人:逢与其父俱当得书矣。

〔一〕“抗”,或作“伉”。

〔二〕元和五年稹以监察御史分司东都,执政以其年少,务作威福,贬江陵府士曹。

〔三〕“附”字疑衍。盖济自合立传,不应言“附书”也。〔补注〕姚范曰:济从事来瑱幕中,瑱跋扈不受代,济未有言也,公意未必以为宜专传。

〔四〕“白”或作“目”。

济 逢父子自吾人发。春秋美君子乐道人之善,夫苟能乐道人之善,则天下皆去恶为善,善人得其所,其功实大,足下与济父子俱宜牵联得书。足下勉逢令终始其躬,而足下年尚强,嗣德有继,将大书特书,屡书不一书而已也。愈既承命,又执笔以俟。愈再拜。

与郑相公书

时郑余庆以节镇兴元,孟东野墓志云:“兴元尹以币如孟氏赙,且来商家事。”即此书致谢之意。志云“元和九年八月丁亥孟氏卒”,书必是时也。

再奉示问,皆缘孟家事〔一〕,辞旨恻恻,忧虑深远,窃有以见大人君子笃于仁爱,终始不倦。伏读感欷〔二〕,不知所喻。

〔一〕元和九年三月,以郑余庆为兴元尹,余庆辟孟郊参谋,郊挈其妻行;至閺乡暴卒。

〔二〕“欷”,音希。

旧与孟往还数人,昨已共致百千已来,寻已至东都,计供葬事外尚有余资。今裴押衙所送二百七十千,足以益业,为遗孀永久之赖〔一〕。孟氏兄弟〔二〕在江东未至。先与相识,亦甚循善;所虑才干不足任事。郑氏兄弟〔三〕惟最小者在东都,固如所示,不可依仗。孟之深友太子舍人樊宗师〔四〕,比持服在东都,今已外除,经营孟家事,不啻如己〔五〕;前后人所与及裴押衙所送钱物,并委樊舍人主之,营致生业,必能不失利宜。候孟氏兄弟到,分付成事,庶可静守,无大阙败。伏惟不至远忧,续具一一谘报,不宣〔六〕。愈再拜。

〔一〕东野无子,妻郑氏。

〔二〕郊二弟:酆、郢。

〔三〕东野之妻兄弟。

〔四〕“孟”下,或有“氏”字。

〔五〕〔补注〕方苞曰:服未除,不得代营朋友家事,故标白之。

〔六〕“谘”,或作“咨”。

与袁相公书

滋字德深,蔡州 朗山人,时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带平章事,故云“相公”也。公前书荐樊于郑,此又荐于袁,后又以状荐于朝,皆见集中。〔补注〕沈钦韩曰:宪宗时,文臣领方镇带平章事者,惟武元衡、李吉甫、裴度耳。滋于元和初拜相也。

伏闻宾位尚有阙员,幸蒙不以常辈知遇,恒不自知愚且贱,思有论荐。

窃见朝议郎前太子舍人樊宗师〔一〕孝友聪明,家故饶财,身居长嫡,悉推与诸弟〔二〕;诸弟皆优赡有余,而宗师妻子常寒露饥馁,宗师怡然处之,无有难色。穷究经史,章通句解,至于阴阳、军法、声律,悉皆研极原本。又善为文章,词句刻深,独追古作者为徒,不顾世俗轻重,通微晓事,可与晤语〔三〕。又习于吏职,识时知变,非如儒生文士止有偏长。退勇守专,未为宰物者所识;年近五十,遑遑勉勉,思有所试。阁下傥引而致之,密加识察,有少不如所言,愈为欺罔大君子,便宜得弃绝之罪于门下。诚不忍奇宝横弃道侧,而阁下箧椟尚有少阙不满之处〔四〕,犹足更容,辄冒言之,退增汗慑。谨状。

〔一〕本传不载宗师为太子舍人,墓志亦不载,或略之耳。

〔二〕宗师弟:宗懿 宗宪。

〔三〕“与”,或作“以”。

〔四〕“箧”,或作“匮”。“少阙”,一作“阙少”,或无“阙”字。

与鄂州柳中丞书

公绰本传:元和八年,自湖南观察使移为鄂州刺史、鄂岳观察史。吴元济叛,诏公绰以鄂岳兵五千隶安州刺史李听率赴行营。公绰曰:“朝廷以吾儒生不知兵邪?”愿自征行,许之。引兵渡江,如古名将,每战辄胜。其为鄂岳观察使在元和七年云。〔补注〕刘大櫆云:奔泻苍古,似西汉。

淮右残孽〔一〕,尚守巢窟〔二〕,环寇之师,殆且十万,瞋目语难〔三〕。自以为武人不肯循法度,颉颃作气势〔四〕,窃爵位自尊大者,肩相磨地相属也〔五〕;不闻有一人援桴鼓誓众而前者,但日令走马来求赏给,助寇为声势而已〔六〕!

〔一〕“孽”,一作贼。

〔二〕或作“窟巢”,又作“巢穴”。

〔三〕此用庄子语,杭、蜀本作“难语”,非。

〔四〕“颉”,音撷。“颃”,胡江切。

〔五〕〔补注〕张裕钊曰:造意警刻,穷极事情。

〔六〕“日”,或作“月”。〔补注〕张裕钊曰:用笔劲折。

阁下书生也。诗 书 礼 乐是习,仁义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军而进之〔一〕,陈师鞠旅〔二〕,亲与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将二州之牧以壮士气,斩所乘马以祭踶死之士〔三〕,虽古名将,何以加兹!此由天资忠孝,郁于中而大作于外,动皆中于机会,以取胜于当世。而为戎臣师;岂常习于威暴之事,而乐其斗战之危也哉?

〔一〕“三”,一作“六”。

〔二〕诗:“钲人伐鼓,陈师鞠旅。”注云:“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鞠,告也。”

〔三〕“踶”,徒计切,蹋也,又音提。〔补注〕沈钦韩曰:旧书 本传:长庆三年,拜山东南道节度使,马害圉人,命斩之。宾客进言曰:“可惜良马!”曰:“岂有良马害人乎?”亟命杀之。据此书则观察鄂岳时也。足订旧史之误。

愈诚怯弱不适于用,听于下风,窃自增气,夸于中朝稠人广众会集之中〔一〕,所以羞武夫之颜,令议者知将国兵而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二〕。

〔一〕或无“会集”二字。

〔二〕“而在”,或无“而”字。〔补注〕张裕钊曰:笔势重辣处,如刀剑之斫。

临敌重慎,诫轻出入,良食自爱,以副见慕之徒之心〔一〕,而果为国立大功也。幸甚,幸甚!不宣。愈再拜。

〔一〕“食”,或作“用”,非是。或无“之徒”二字,又无下“之”字。

又一首

〔补注〕姚范云:二书如河决而东注。何焯曰:字字著实,观昌黎议礼制、谭兵农刑律等文,稽古而不迂,适时而不诡,经术纯明,非诸子修辞者所及。曾国藩曰:论事之文不逊贾 晁。

愈愚不能量事势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顿三州之地〔一〕,蚊蚋蚁虫之聚,感凶竖煦濡饮食之惠〔二〕,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为帅,出死力以抗逆明诏,战天下之兵〔三〕;乘机逐利,四出侵暴,屠烧县邑,贼杀不辜,环其地数千里莫不被其毒,洛 汝 襄 荆 许 颍 淮 江为之骚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劳于图议〔四〕,握兵之将、熊罴虎之士〔五〕畏懦蹙蹜〔六〕,莫肯杖戈为士卒前行者;独阁下奋然率先,扬兵界上〔七〕,将二州之守,亲出入行间,与士卒均辛苦,生其气势。见将军之锋颖凛然,有向敌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业,取先天下武夫,关其口而夺之气〔八〕:愚初闻时方食,不觉弃匕箸起立。岂以为阁下真能引孤军单进,与死寇角逐〔九〕,争一旦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贵〔一〇〕;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适机宜,而风采可畏爱故也〔一一〕。是以前状辄述鄙诚,眷惠手翰还答,益增欣悚〔一二〕。

〔一〕彰义节度使,管申 光 蔡三州。

〔二〕“凶竖”,吴元济也。

〔三〕〔补注〕张裕钊曰:逐字逐句着意锤炼。

〔四〕“图”,或作“国”,非是。

〔五〕“”,兽名。说文:“,獌似狸者。椿俱切。”

〔六〕“蹙蹜”,足迫也。上,子六切。下,所六切。

〔七〕“奋”上,或有“能”字。

〔八〕“关”,一作“闭”。〔补注〕张裕钊曰:造语精妙,读之其音琅然。

〔九〕“真”,或作“直”,非是。或无“单”字。

〔一〇〕〔补注〕张裕钊曰:看其顿折处。

〔一一〕〔补注〕曾国藩曰:砉然入人之肺腑,故足以作忠孝之气。

〔一二〕“惠”下,或有“赐”字。“益”,一作“伏”。

夫一众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时雨,三代用师,不出是道。阁下果能充其言,继之以无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虽国家故所失地,旬岁可坐而得〔一〕;况此小寇,安足置齿牙间?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二〕!夫远征军士:行者有羁旅离别之思,居者有怨旷骚动之忧,本军有馈饷烦费之难,地主多姑息形迹之患;急之则怨,缓之则不用命;浮寄孤悬,形势销弱,又与贼不相谙委,临敌恐骇,难以有功。若召募士人〔三〕,必得豪勇,与贼相熟,知其气力所极,无望风之惊,爱护乡里,勇于自战:征兵满万,不如召募数千〔四〕。阁下以为何如?傥可上闻行之否〔五〕?

〔一〕“岁”,或作“月”,又作“序”。

〔二〕诸本“幸甚”下复出“幸甚”二字。〔补注〕方苞曰:此书疏体,故以下有别言一事,与上文不相关涉者。

〔三〕“召”,或作“占”。

〔四〕公此议详见论淮西事宜状。

〔五〕一作“可否”。

计已与裴中丞相见,行营事宜,不惜时赐示及〔一〕,幸甚!不宣。愈再拜。

〔一〕裴中丞即度也。时宪宗遣度视淮西诸军,还奏,多合上旨。

答魏博田仆射书

田弘正始名兴,先是田季安为魏博节度使,元和七年,季安卒,其子怀谏自立,委政于家奴蒋士则,众怒,胁拜弘正,使主军。弘正于是图其地、籍其人以献于朝。宪宗嘉之,诏检校工部尚书、充魏博节度使,且赐今名。八年十一月,公以比部郎中、史馆修撰为作先庙碑。九年,弘正拜检校尚书右仆射,其年公以考功郎中知制诰,故曰“蒙恩改职事”也。

季冬极寒,伏惟仆射尊体动止万福。即日愈蒙免,蒙恩改职事,不任感惧〔一〕。使至,奉十一月十二日示问,欣慰殊深,赞善十一郎行〔二〕,已附状〔三〕,伏计寻上达。

〔一〕诸本无“蒙免”二字,今从阁本。今按:“蒙免”者,蒙田之庇而得遣免也,连上文为句。“蒙恩”者,蒙上之恩而改职事也,连下文为句。

〔二〕弘正子布、肇、犫、早、牟、章。

〔三〕“已”下,一有“曾”字。

愈虽未获拜识,尝承仆射眷私,猥辱荐闻,待之上介,事虽不允,受赐实多。顷者,又蒙不以文字鄙薄,令撰庙碑,见遇殊常,荷德尤切。安有书问稍简,遂敢自疏?比所与杨书记书,盖缘久阙附状,求因间粗述下情〔一〕。忽奉累纸示问、辞意重叠,捧读再三,但增惭悚。

〔一〕或无“求”字。“间”,或作“闲”。今按:此谓求杨书记因田之间,为述己意也。

仆射公忠贤德为内外所宗,位望益尊,谦巽滋甚。谬承知遇,欣荷实深,伏望照察。限以官守,拜奉末由,无任驰恋。谨因使回奉状,不宣。谨状。

与华州李尚书书

吕本注“绛”字,以史考之,绛以元和十年二月出刺华州,又公与绛同年,故曰“久故”。蜀本注“实”字,非是。

比来不审尊体动止何似〔一〕?乍离阙庭,伏计倍增恋慕。

〔一〕“比”,或作“夜”,又作“日”。

愈于久故游从之中,伏蒙恩奖知待〔一〕,最深最厚,无有比者〔二〕;懦弱昏塞,不能奋励出奇,少答所遇。拜辞之后,窃念旬朔不即获侍言笑,东望殒涕,有儿女子之感〔三〕。独宿直舍〔四〕,无可告语,展转歔欷,不能自禁。

〔一〕或无“伏”字。

〔二〕“比”,或作“伦”。

〔三〕或无“子”字,史记“非儿女子所知,为儿女子所诈”。当有“子”字。

〔四〕公时以考功郎中知制诰。

华州虽实百郡之首,重于藩维,然阁下居之,则为失所。愚以为苟虑有所及,宜密以上闻,不宜以疏外自待〔一〕;接过客俗子,绝口不挂时事,务为崇深,以拒止嫉妒之口;亲近药物方书,动作步趋,以致和宣滞:为国自爱,副鄙陋拳拳之心,幸甚幸甚!谨奉状,不宣。愈再拜。

〔一〕“不”下,或无“宜”字。

京尹不台参答友人书

或作“与友人论京尹不台参书”。长庆三年六月,以公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敕放台参,后不得为例。按魏氏春秋 云:“故事,御史中丞与洛阳令相遇,则分路而行”,以王土多逐捕,不欲稽留。然非唐制也。顺宗实录云:“故事,尹与御史相遇,尹下道避。”尹尚避御史,岂有不台参之理?当时敕放台参,后不为例,则知故事须台参也。又曰:“时宰相恶御史中丞李绅,欲逐之,特诏公不台参以激绅,绅果劾奏公,公以诏自解,文刺纷然。宰相以台府不协,遂罢公为兵部侍郎,而出绅为江西观察使。绅朝辞泣诉,穆宗遂留绅为兵部侍郎,公复为吏部。”按贞元十八年公为四门博士时,荐士十人于陆傪,李绅在焉。绅昧其平昔之荐而劾公,公既不言,而世亦未有辨之者。又谓公蹙绅以附逢吉,独王黄州答丁晋公书以谓曲在绅,盖公论也。〔补注〕沈钦韩曰:皇甫湜神道碑云:“御史中丞械囚送府,令取尹杖决之,先生脱囚械纵去,御史悉奏,宰相乘之,两改其官。”姚范曰:此等皆不为文,当另编以附于集后。

所示情眷之至,不胜悚荷。台参实奏云:容 桂观察使带中丞尚不台参〔一〕;京尹郡国之首,所管神州赤县,官带大夫,岂得却不如,事须台参?圣恩以为然〔二〕,便令宣与李绅不用〔三〕。台参亦是何典故?赤令尚与中丞分道而行,何况京尹〔四〕?人见近事,习耳目所熟〔五〕,稍殊异即怪之;其于道理有何所伤?圣君使行,即是故事。自古岂有定制也?

〔一〕或无“使”字。

〔二〕〔补注〕卢轩曰:“然”,可其奏也。

〔三〕〔补注〕按:奏云:“京尹岂得不如观察使,而故事尚须台参乎?”“不用”句绝,言不用此故事也。

〔四〕方云:吕丞相本改定亦是以下十九字,缀于“事须台参”之下,仍于“却不如”下添“中丞”二字。庆善云:今本颠倒不可读,当从唐本,不知洪所谓唐本者何本也。阁、杭、蜀本只同今文,姑以阙疑可也。一曰“不用台参”已下,当再出“台参”二字,义亦自通。今按:二说皆未安,后说虽差胜,然文意似亦未足,当阙之以俟知者。

〔五〕“人”上,或有“夫”字。

停推巡缘府中褊迫是实,若别差人,即是妄说。岂有此事?小人言不可信,类如此,亦在大贤斟酌而断之。流言止于智者〔一〕,正谓此耳。

〔一〕〔补注〕沈钦韩曰:荀子 大略篇:“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客多,自修报状不得〔一〕,伏惟照察〔二〕。

〔一〕或作“不及自修报”,或作“不及修报状”。

〔二〕“照”,方作“昭”。今按:唐人书帖用“照察”字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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