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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边城

忆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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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得奖感言

得到《时报》的文学特别成就奖,在我真是意外的荣幸。这篇得奖感言却难下笔。三言两语道谢似乎不够恳切。不知怎么心下茫然,一句话都想不出来。但是当然我知道为什么,是为了从前《西风》的事。

一九三九年冬——还是下年春天?——我刚到香港进大学,《西风》杂志悬赏征文,题目是《我的……》,限五百字。首奖大概是五百元,记不清楚了。全面抗战刚开始,法币贬值还有限,三元兑换一元港币。

我写了篇短文《我的天才梦》,寄到已经是孤岛的上海。没稿纸,用普通信笺,只好点数字数。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数得头昏脑胀。务必要删成四百九十多个字,少了也不甘心。

法国修道院办的女生宿舍,每天在餐桌上分发邮件。我收到杂志社通知说我得了首奖,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宿舍里同学只有个天津来的蔡师昭熟悉中文报刊。我拿给她看,就满桌传观。本地的女孩都是圣斯提反书院毕业的,与马来西亚侨生同是只读英文,中文不过识字,不大注意这些。本地人都是阔小姐,内中周妙儿更是父亲与何东爵士齐名,只差被英廷封爵的“太平绅士”(这名词想必来自香港的太平山),买下一个离岛盖了别墅,她请全宿舍的同学去玩一天。这私有的青衣岛不在渡轮航线内,要自租小轮船,来回每人摊派十几块钱的船钱。我就最怕在学费膳宿与买书费外再有额外的开销,头痛万分,向修女请求让我不去,不得不解释是因为父母离异,被迫出走,母亲送我进大学已经非常吃力等等。修女也不能作主,回去请示,闹得修道院长都知道了。连跟我同船来的锡兰朋友炎樱都觉得丢人,怪我这点钱哪里也省下来了,何至于。我就是不会撑场面。

蔡师昭看在眼里,知道我虽然需要钱,得奖对于我的意义远大过这笔奖金,也替我庆幸。她非常稳重成熟,看上去总有二十几岁了。家里替她取名师昭,要她效法著《女训》的班昭,显然守旧。她是过来人,不用多说也能明白我的遭遇。

不久我又收到全部得奖名单。首奖题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记得了。我排在末尾,仿佛名义是“特别奖”,也就等于西方所谓“有荣誉地提及(honorable mention)”。我记不清楚是否有二十五元可拿,反正比五百字的稿酬多。

《我的妻》在下一期的《西风》发表,写夫妇俩认识的经过与婚后贫病的挫折,背景在上海,长达三千余字。《西风》始终没提为什么不计字数,破格录取。我当时的印象是有人有个朋友用得着这笔奖金,既然应征就不好意思不帮他这个忙,虽然早过了截稿期限,都已经通知我得奖了。

“我们中国人!”我对自己苦笑。

幸而还没写信告诉我母亲。

“不是头奖。”我讪讪地笑着把这份通知单给蔡师昭看。其实不但不是头奖,二奖三奖也都不是。我说话就是这样乏。

她看了也只咕哝了一声表示“怎么回事?”,没说什么,脸上毫无表情。她的一种收敛克制倒跟港大的英国作风正合适。她替我难堪,我倒更难堪了。

下学期她回天津去进辅仁大学,我们也没通讯。

《西风》从来没有片纸只字向我解释。我不过是个大学一年生。征文结集出版就用我的题目《天才梦》。

五十多年后,有关人物大概只有我还在,由得我一个人自说自话,片面之词即使可信,也嫌小器,这些年了还记恨?当然事过境迁早已淡忘了,不过十几岁的人感情最剧烈,得奖这件事成了一只神经死了的蛀牙,所以现在得奖也一点感觉都没有。隔了半世纪还剥夺我应有的喜悦,难免怨愤。现在此地的文艺奖这样公开评审,我说了出来也让与赛者有个比较。

*初载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日《中国时报·人间》,未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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