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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边城

对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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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老照相簿

“三搬当一烧”,我搬家的次数太多,

平时也就“丢三腊四”的,一累了精神涣散,

越是怕丢的东西越是要丢。

幸存的老照片就都收入全集内,

藉此保存。

张爱玲

【图一】左边是我姑姑,右边是堂侄女妞儿——她辈份小,她的祖父张人骏是我祖父的堂侄。我至多三四岁,因为我四岁那年夏天我姑姑就出国了,不会在这里。我的面色仿佛有点来意不善。

【图二】面团团的,我自己都不认识了。但是不是我又是谁呢?把亲戚间的小女孩都想遍了,全都不像。倒是这张藤几很眼熟,还有这件衣服—不过我记得的那件衣服是淡蓝色薄绸,印着一蓬蓬白雾。t字形白绸领,穿着有点傻头傻脑的,我并不怎么喜欢,只感到亲切。随又记起那天我非常高兴,看见我母亲替这张照片着色。一张小书桌迎亮搁在装着玻璃窗的狭窄的小洋台上,北国的阴天下午,仍旧相当幽暗。我站在旁边看着,杂乱的桌面上有黑铁水彩画颜料盒,细瘦的黑铁管毛笔,一杯水。她把我的嘴唇画成薄薄的红唇,衣服也改填最鲜艳的蓝绿色。那是她的蓝绿色时期。

我第一本书出版,自己设计的封面就是整个一色的孔雀蓝,没有图案,只印上黑字,不留半点空白,浓稠得使人窒息。以后才听见我姑姑说我母亲从前也喜欢这颜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浅的蓝绿色。我记得墙上一直挂着的她的一幅油画习作静物,也是以湖绿色为主。遗传就是这样神秘飘忽——我就是这些不相干的地方像她,她的长处一点都没有,气死人。

【图三】在天津家里,一个比较简朴的半旧花园洋房,没草坪。戴眼镜的是我父亲,我姑姑,余为我母亲与两个“大侄侄”,妞儿的弟兄们。

我母亲故后遗物中有我父亲的一张照片,被我丢失了。看来是直奉战争的时候寄到英国去的,在照相馆的硬纸夹上题了一首七绝,第一、第三句我只记得开首与大意:

才听津门(“金甲鸣”?是我瞎猜,“鸣”字大概也不押韵。)

又闻塞上鼓鼙声

书生(自愧只坐拥书城?)

两字平安报与卿

因为他娶了妾,又吸上鸦片,她终于藉口我姑姑出国留学需要女伴监护,同去英国,一去四年。他一直催她回来,答应戒毒,姨太太也走了。回来也还是离了婚。她总是叫我不要怪我父亲。

【图四】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

我母亲与姑姑去后,妞大侄侄与她众多的弟兄们常常轮流来看我和我弟弟,写信去告诉她们。

不光是过年过节,每隔些时老女仆也带我到他们家去。我弟弟小时候体弱多病,所以大都是我一个人去。路远,坐人力车很久才到。冷落偏僻的街上,整条街都是这一幢低矮的白泥壳平房,长长一带白墙上一扇黝黑的原木小门紧闭。进去千门万户,穿过一个个院落与院子里阴暗的房间,都住着投靠他们的亲族。虽然是传统的房屋的格式,简陋得全无中国建筑的特点。

房间里女眷站起来向我们微笑着待招呼不招呼,小户人家被外人穿堂入户的窘笑。大侄侄们一个都不见。带路的仆人终于把我们领到了一个光线较好的小房间。一个高大的老人永远坐在藤躺椅上,此外似乎没什么家具陈设。

我叫声“二大爷。”

“认多少字啦?”他总是问。再没第二句话。然后就是“背个诗我听。”“再背个。”

还是我母亲在家的时候教我的几首唐诗,有些字不认识,就只背诵字音。他每次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流泪。

他五十几岁的瘦小的媳妇小脚伶仃站在房门口伺候。他问了声“有什么吃哒?”她回说“有包子,有盒子。”他点点头,叫我“去玩去。”

她叫了个大侄侄来陪我,自去厨下做点心。一大家子人的伙食就是她一个人上灶,在旁边帮忙的女佣不会做菜。

“革命党打到南京,二大爷坐只箩筐在城墙上缒下去的,”我家里一个年轻的女佣悄悄笑着告诉我。她是南京人。

多年后我才恍惚听见说他是最后一个两江总督张人骏。一九六〇初,我在一个美国新闻记者写的端纳传(《中国的端纳》,donald of china)上看到总督坐箩筐缒出南京围城的记载,也还不十分确定是他,也许因为过去太熟悉了,不大能接受。书中写国民政府的端纳顾问初到中国,到广州去见他,那时候他是两广总督。端纳贡献意见大发议论,他一味笑着直点头,帽子上的花翎乱颤。那也是清末官场敷衍洋人的常态。

“他们家穷因为人多,”我曾经听我姑姑说过。

仿佛总比较是多少是个清官,不然何至于一寒至此。

我姑姑只愤恨他把妞大侄侄嫁给一个肺病已深的穷亲戚,生了许多孩子都有肺病,无力医治。妞儿在这里的两张照片上已经定了亲。

【图五】我弟弟这张照片背面印着英文明信片款式,显然是我母亲在英国的时候拿去制成明信片。这一张与她所有的着色的照片都是她自己着色的。

【图六】我们抱着英国寄来的玩具。他戴着给他买的草帽。

【图七】在天津的法国公园。

【图八】我们搬到上海去等我母亲、我姑姑回国。我舅舅家住在张家浜(音“邦”,俗字—近江海的水潭),未来的大光明戏院后面的卡尔登戏院后首的一个不规则的小型广场。叫张家浜,显然还是上海滩初开埠时节的一块沼泽地,后来填了土,散散落落造了几幢大洋房。年代久了,有的已经由住宅改为小医院。街口的一幢,楼下开了个宝德照相馆,也是曾经时髦过的老牌照相馆。我舅母叫三个表姐与表弟带我去合拍张照。

隆冬天气没顾客上门,冰冷的大房间,现在想起来倒像海派连台本戏的后台,墙上倚立着高大的灰尘满积的布景片子。

五个小萝卜头我在正中。还有个表妹最小,那天没去。她现在是电视明星张小燕的母亲。

【图九】我母亲与姑姑回国后和两个表伯母到杭州游西湖,也带了我跟我弟弟去。这是九溪十八涧。

【图十】我外婆是农家女,嫁给将门之子作妾——他父亲是湘军水师。她大概是他们原籍湖南长沙附近的人。他们俩都只活到二十几岁,孩子是嫡母带大的。

【图十一】民初妇女大都是半大脚,裹过又放了的。我母亲比我姑姑大不了几岁,家中同样守旧,我姑姑就已经是天足了,她却是从小缠足。(见图。背后站着的想必是婢女。)踏着这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她在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至少比我姑姑滑得好。(我姑姑说。)

她是个学校迷。我看茅盾的小说《虹》中三个成年的女性入学读书就想起她,不过在她纯是梦想与羡慕别人。后来在欧洲进美术学校,太自由散漫不算。一九四八年她在马来亚侨校教过半年书,都很过瘾。

她画油画,跟徐悲鸿蒋碧微常书鸿都熟识。

珍珠港事变后她从新加坡逃难到印度,曾经做尼赫鲁的两个姐姐的秘书。一九五一年在英国又一度下厂做女工制皮包。连我姑姑在大陆收到信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向我悄悄笑道:“这要是在国内,还说是爱国,破除阶级意识——”

她信上说想学会裁制皮革,自己做手袋销售。早在一九三六年她绕道埃及与东南亚回国,就在马来亚买了一洋铁箱碧绿的蛇皮,预备做皮包皮鞋。上海成了孤岛后她去新加坡,丢下没带走。我姑姑和我经常拿到屋顶洋台上去曝晒防霉烂,视为苦事,虽然那一张张狭长的蕉叶似的柔软的薄蛇皮实在可爱。她战后回国才又带走了。

我小时候她就自己学会做洋裁,也常见她车衣。但是她做皮包卖的计划似乎并未成功,来信没再提起。当时不像现在欧美各大都市都有青年男女沿街贩卖自制的首饰等等,也有打进高价商店与大百货公司的。后工业社会才能够欣赏独特的新巧的手工业。她不幸早了二三十年。

她总是说湖南人最勇敢。

【图十二】我母亲,一九二〇初叶在北京。

【图十三】在伦敦,一九二六。

【图十四、十五】一九三〇初在西湖赏梅。

【图十六、十七】三〇中叶在法国。

【图十八】三〇末叶在海船上。

【图十九】我母亲离婚后再度赴欧,我姑姑搬到较小的公寓。本来两人合租的公寓没住多久,迁出前在自己设计的家具地毯上拍照留念。

【图二十】在我姑姑的屋顶洋台上。她央告我“可不能再长高了。”

她在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

“我这张难看极了小煐很自然所以寄给你看看

这地方是气车间顶上小孩顽的地方

我们头顶上的窗就是我的sitting room的。”

显然是她寄给我母亲同一照片寄出的一张上题字的底稿。

我再稍大两岁她就告诉我她是答应我母亲照应我的。她需要声明,大概也是怕我跟她比跟我母亲更亲近,成了离间亲子感情。

【图二十一】我穿着我继母的旧衣服。她过门前听说我跟她身材相差不远,带了两箱子嫁前衣来给我穿。

她父亲孙宝琦以遗老在段祺瑞执政时出任总理,即在北洋政府也算是“官声不好”的,不知怎么后来仍旧家境拮据。总不见得又是因为“家里人多”?他膝下有八男十六女。妻女都染上了阿芙蓉癖。我继母是陆小曼的好友,两人都是吞云吐雾的芙蓉仙子。婚后床头挂着陆小曼画的油画瓶花。她跟“赵四风流朱五狂”的朱氏姊妹也交好,谢媒酒在家里请客,她们也在座。

她说她的旗袍“料子都很好的”,但是有些领口都磨破了。只有两件蓝布大褂是我自己的。在被称为贵族化的教会女校上学,确实相当难堪。学校里一度酝酿着要制定校服,有人赞成,认为泯除贫富界限。也有人反对,因为太整齐划一了丧失个性,而且清寒的学生又还要多出一笔校服费。议论纷纷,我始终不置一词,心里非常渴望有校服,也许像别处的女生的白衬衫、藏青十字交叉背带裙,洋服中的经典作,而又有少女气息。结果学校当局没通过,作罢了。

一九六〇初叶我到台湾,看见女学生清一色的草黄制服,觉得比美国的女童军的墨绿制服帅气,有女兵的英姿。后来在台湾报上看到群情愤激要求废除女生校服,不禁苦笑。

我这论调有点像台湾报端常见的“你们现在多么享福,我们从前吃番薯签”,使年青人听多了生厌。不过我那都是因为后母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以至于后来一度clothes-crazy(衣服狂)。

【图二十二】我祖母十八岁的时候与她母亲合影。她仿佛忍着笑,也许是笑钻在黑布下的洋人摄影师。

我弟弟永远比我消息灵通。我住读放月假回家,一见面他就报告一些亲戚的消息。有一次他仿佛抢到一则独家新闻似地,故作不经意地告诉我:“爷爷名字叫张佩纶。”

“是哪个佩?哪个纶?”

“佩服的佩。经纶的纶,绞丝边。”

我很诧异这名字有点女性化,我有两个同学名字就跟这差不多。

不知道别处风俗怎样,我们祭祖没有神主牌,供桌上首只摆一排盖碗,也许有八九个之多。想必总有曾祖父母。当时不知道祖父还有两个前妻与一个早死的长子,只模糊地以为还再追溯到高祖或更早。偶尔听见管祭祀的老仆嘟囔一声某老姨太的生日,靠边加上一只盖碗,也不便问。他显然有点讳言似地,当着小孩不应当提姨太太的话,即使是陈年八代的。每逢“摆供”,他就先一天取出香炉蜡台桌围与老太爷老太太的遗像,挂在墙上。祖母是照片,祖父是较大的油画像。我们从小看惯了,只晓得是爷爷奶奶,从来没想到爷爷也有名字。

又一天我放假回来,我弟弟给我看新出的历史小说《孽海花》,不以为奇似地撂下一句:“说是爷爷在里头。”

厚厚的一大本,我急忙翻看,渐渐看出点苗头来,专拣姓名音同字不同的,找来找去,有两个姓庄的。是嫖妓丢官后,“小红低唱我吹箫”,在湖上逍遥的一个?看来是另一个,庄芲樵,也是“文学侍从之臣”,不过兼有言官的职权,奏参大员,参一个倒一个,一时满朝侧目。李鸿章——忘了书中影射他的人物的名字——也被他参过,因而“褫去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

中法战争爆发,因为他主战,忌恨他的人就主张派他去,在台湾福建沿海督师大败,大雨中头上顶着一只铜脸盆逃走。

李鸿章爱才不念旧恶,他革职充军后屡次接济他,而且终于把他弄了回来,留在衙中作记室。有一天他在签押房里惊鸿一瞥看见东家如花似玉的女儿,此后又有机会看到她作的一首七律,一看题目《鸡笼》,先就怵目惊心:

“鸡笼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一战何容轻大计,四方从此失边关。……”

李鸿章笑着说了声“小女涂鸦”之类的话安抚他,却着人暗示他来求亲,尽管自己太太大吵大闹,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囚犯。

我看了非常兴奋,去问我父亲,他只一味辟谣,说根本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奶奶。那首诗也是捏造的。

我也听见过他跟访客讨论这部小说,平时也常跟亲友讲起“我们老太爷”,不过我旁听总是一句都听不懂。大概我对背景资料知道得太少。而他习惯地衔着雪茄烟环绕着房间来回踱着,偶尔爆出一两句短促的话,我实在听不清楚,客人躺在烟铺上自抽鸦片,又都只微笑听着,很少发问。

对子女他从来不说什么。我姑姑我母亲更是绝口不提上一代。他们在思想上都受五四的影响,就连我父亲的保守性也是有选择性的,以维护他个人最切身的权益为限。

我母亲还有时候讲她自己家从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们家。当初说媒的时候都是为了门第葬送了她一生。

“问这些干什么?”我姑姑说。“现在不兴这些了。我们是叫没办法,都受够了,”她声音一低,近于喃喃自语,随又换回平常的声口:“到了你们这一代,该往前看了。”

“我不过是因为看了那本小说觉得好奇,”我不好意思地分辩。

她讲了点奶奶的事给我听。她从小父母双亡,父亲死得更早。“爷爷一点都不记得了。”她断然地摇了摇头。

我称大妈妈的表伯母,我一直知道她是李鸿章的长孙媳,不过不清楚跟我们是怎么个亲戚。那时候我到她家去玩,总看见电话旁边的一张常打的电话号码表,第一格填写的人名是曾虚白,我只知道是个作家,是她娘家亲戚。原来就是《孽海花》作者曾孟朴的儿子!

她哥哥是诗人杨云史,他们跟李家是亲上加亲。曾家与李家总也是老亲了,又来往得这样密切。《孽海花》里这一段情节想必可靠,除了小说例有的渲染。

因为是我自己“寻根”,零零碎碎一鳞半爪挖掘出来的,所以格外珍惜。

【图二十三】我仅有的一张我祖父的照片已经泛黄褪色,大概不能制版。显然是我姑姑剪贴成为夫妇合影,各坐茶几一边,茶几一分为二,中隔一条空白。祖父这边是照相馆的布景,模糊的风景。祖母那边的背景是雕花排门,想是自己家里。她跟十八岁的时候发型服饰相同,不过脸面略胖些。

祭祖的时候悬挂的祖父的油画像比较英俊,那是西方肖像画家的惯技。但同是身材相当魁梧,画中人眼梢略微下垂,一只脚往前伸,像就要站起来,眉宇间也透出三分焦躁,也许不过是不耐久坐。照片上胖些,眼泡肿些,眼睛里有点轻藐的神气。也或者不过是看不起照相这洋玩艺。

《孽海花》上的“白胖脸儿”在画像上已经变成赭红色,可能是因为饮酒过多。虽有“恩师”提携(他在书信上一直称丈人为“恩师”),他一直不能复出,虽然不短在幕后效力,直到八国联军指名要李鸿章出来议和,李鸿章八十多岁心力交瘁死在京郊贤良寺。此后他更纵酒,也许也是觉得对不起恩师父女。五十几岁就死于肝疾。

我又去问我父亲关于祖父的事。

“爷爷有全集在这里,自己去看好了,”他悻悻然说。

是他新近出钱拿去印的,几部书页较小的暗蓝布套的线装书。薄薄的一本本诗文奏章信札,充满了我不知道的典故,看了半天看得头昏脑胀,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多年后我听见人说我祖父诗文都好,连八股都好,又忙补上一句:“八股也有好的。”我也都相信。他的诗属于艰深的江西诗派,我只看懂了两句:“秋色无南北,人心自浅深。”我想是写异乡人不吸收的空虚怅惘。有时候会印象淡薄得没有印象,也就是所谓“天涯若梦中行耳。”

“爷爷奶奶唱和的诗集都是爷爷作的,”我姑姑说,“奶奶就只有一首集句是她自己作的: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萦。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

那时候孀居已久。她四十七岁逝世。

“我记得扒在奶奶身上,喜欢摸她身上的小红痣,”我姑姑说。“奶奶皮肤非常白,许多小红痣,真好看。”她声音一低。“是小血管爆裂。”

【图二十四】我父亲我姑姑与他们的异母兄合影。

我姑姑替她母亲不平。“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

我太罗曼蒂克,这话简直听不进去。

我姑姑又道:“这老爹爹也真是—!两个女儿一个嫁给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做填房,一个嫁给比她小六岁的,一辈子嫌她老。”

我见过六姑奶奶,我祖母唯一的妹妹,大排行第六。所以我看祖父的全集就光记得信札中的这一句:“任令有子年十六,”因为是关于他小姨的婚事,大致是说恩师十分器重这任姓知县,有意结为儿女亲家。六姑奶奶比这十六岁的少年大六岁(按照数字学,六这数目一定与她的命运有关),应是二十二岁。我祖母也是二十三岁才定亲,照当时的标准都是迟婚,因为父亲宠爱,留在身边代看公文等等,去了一个还剩一个。李鸿章本人似乎没有什么私生活。太太不漂亮(见图二十二),那还是不由自己作主的,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据说也丑。二子二女也都是太太生的。

与她妹妹比起来,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满的了,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灭太平天国后,许多投置闲散的文武官员都在南京定居,包括我的未来外公家。大概劫后天京的房地产比较便宜。

我姑姑对于过去就只留恋那园子。她记得一听说桃花或是杏花开了,她母亲就扶着女佣的肩膀去看——家里没有婢女,因为反对贩卖人口。——后来国民政府的立法院就是那房子。

“爷爷奶奶写了本食谱,”我姑姑说。她只记得有一样菜是鸡蛋吸出蛋白,注入鸡汤再煮。我没细问,想必总是蛋壳上钻个小孔,插入麦管之类,由仆人用口吸出再封牢。鸡蛋清的凝聚力强,恐怕就钻两个孔也还是倒不出来。而且她确是说吸出来。《红楼梦》上叫芳官吹汤小心不要溅上唾沫星子。叫人吸鸡蛋清即使闭着气,似乎也有点恶心。

我祖父母还合著了一本武侠小说,自费付印,书名我记不清楚是否叫《紫绡记》。当时戚友圈内的《孽海花》热迫使我父亲找出这部书来给他们与我后母看。版面特小而字大,老蓝布套也有两套数十回。书中侠女元紫绡是个文武双全的大家闺秀,叙述中常称“小姐”而不名。故事沉闷得连我都看不下去。

我祖父出身河北的一个荒村七家岮,比三家村只多四家,但是后来张家也可以算是个大族了。世代耕读,他又是个穷京官,就靠我祖母那一份嫁妆。他死过两个太太一个儿子,就剩一个次子,已经大了,给他娶的亲也是合肥人,大概是希望她跟晚婆婆合得来。

我父亲与姑姑丧母后就跟着兄嫂过,拘管得十分严苛,而遗产被侵吞。直到我父亲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兄妹俩急于分家,草草分了家就从上海搬到天津,住得越远越好。

我八岁搬回上海,正赶上我伯父六十大庆,有四大名旦的盛大堂会,十分风光。

一九三〇中叶他们终于打析产官司。我从学校放月假回来,问我姑姑官司怎样了。她说打输了。我惊问怎么输了,因为她说过有充分的证据。

“他们送钱,”她简短地说。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也送。他们送得多。”

这张看似爷儿仨的照片,三人后来对簿公堂。再看司法界的今昔,令人想起法国人的一句名言,关于时移世变:“越是变,越是一样。”

当时我姑姑没告诉我败诉的另一原因是我父亲倒戈。她始终不愿多说,但是显然是我后母趋炎附势从中拉拢,舍不得断了阔大伯这门至亲——她一直在劝和,抬出大道理来说“我们家弟兄姊妹这么多,还都这么和气亲热,你们才几个人?”——而且不但有好处可得,她本来也就忌恨我姑姑与前妻交情深厚,出于女性的本能也会视为敌人。

不过我父亲大概也怨恨他妹妹过去一直帮着嫂嫂,姑嫂形影不离隔离他们夫妇。向来离婚或失恋往往会怪别人,尤其是家属,不过一般都是对方的亲属。

【图二十五】我祖母带着子女合照。

带我的老女佣是我祖母手里用进来的最得力的一个女仆。我父亲离婚后自己当家,逢到年节或是祖先生日忌辰,常躺在烟铺上叫她来问老太太从前如何行事。她站在房门口慢条斯理地回答,几乎每一句开始都是“老太太那张(‘辰光’皖北人急读为‘张’)……”

我叫她讲点我祖母的事给我听。她想了半天方道:“老太太那张总是想方(法)省草纸。”

也许现代人已经都没见过卫生纸流行以前的草纸,粗糙的草黄色大张厚纸上还看得见压扁的草叶梗,裁成约八寸见方,堆得高高的一叠备用。

我觉得大杀风景,但是也可以想像我祖母孀居后坐吃山空的恐惧。就没想到等不到坐吃山空。命运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她的防御又这样微弱可怜。

沉默片刻,老女仆又笑道:“老太太总是给三爷穿得花红柳绿的,满帮花的花鞋——那时候不兴这些了,穿不出去了。三爷走到二门上,偷偷地脱了鞋换上袖子里塞着的一双。我们在走马楼窗子里看见了,都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问。”那该是光复后搬到上海租界上的房子,当时流行走马楼,二层楼房中央挖出一个正方的小天井。

“三爷背不出书,打!罚跪。”

孤儿寡妇,望子成龙嘛!

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摺,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

他吃完饭马上站起来踱步,老女佣称为“走趟子”,家传的助消化的好习惯,李鸿章在军中也都照做不误的。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诵,回房也仍旧继续“走趟子”,像笼中兽,永远沿着铁槛兜圈子巡行,背书背得川流不息,不舍昼夜—抽大烟的人睡得晚。

我祖母给他穿颜色娇嫩的过时的衣履,也是怕他穿着入时,会跟着亲戚的子弟学坏了,宁可他见不得人,羞缩踧踖,一副女儿家的腼腆相。一方面倒又给我姑姑穿男装,称“毛少爷”,不叫“毛姐”。李家的小辈也叫我姑姑“表叔”,不叫表姑。

我姑姑说我祖母后来在亲戚间有孤僻的名声。因又悄声道:“哪,就像这阴阳颠倒,那也是怪僻。”我现在想起来,女扮男装似是一种朦胧的女权主义,希望女儿刚强,将来婚事能自己拿主意。

她在祭祀的遗像中面容比这张携儿带女的照片更阴郁严冷。

“二爸爸怕她。”我姑姑跟着我叫我伯父二爸爸。

“奶奶说要恨法国人,”她淡淡地说。

又一次又道:“奶奶说福建人最坏了。当时海军都是福建人,结了帮把罪名都推在爷爷身上。”

大概不免是这样想。后世谁都知道清朝的水师去打法国兵船根本是以卵击石。至今“中国海军”还是英文辞汇中的一个老笑话,极言其低劣无用的比喻。

西谚形容幻灭为“发现他的偶像有黏土脚”—发现神像其实是土偶。我倒一直想着偶像没有黏土脚就站不住。我祖父母这些地方只使我觉得可亲,可悯。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

【图二十六】在港大。

一九三六年我母亲又回国一次,顺便安排我下年中学毕业后投考伦敦大学,就在上海西青会考试两天。因为家里不肯供给我出国留学,得先瞒着,要在她那里住两天,不然无法接连两天一早出外赴考。

她从来没干涉我弟弟的教育,以为一个独子,总不会不给他受教育。不料只在家中延师教读。

“连衖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都那么贵。”我听见我父亲跟继母在烟铺上对卧着说。

我弟弟四书五经读到《书经》都背完了才进学校,中学没念完就出去找事了。

我考试前一天跟我父亲说:“姑姑叫我去住两天。”

那天刚巧我后母不在家。

明知我母亲与姑姑同住,我父亲旧情未断,只柔声应了声“唔,”躺着烧烟也没抬起眼来。

考完了回去,我继母藉口外宿没先问过她,挑唆我父亲打了一顿禁闭起来。我姑姑自从打官司被出卖,就没上门过,这次登门劝解,又被烟枪打伤眼睛,上医院缝了六针。

我终于逃出来投奔我母亲。去后我家里笑她“自扳砖头自压脚,”代背上了重担。

我考上了伦敦大学,欧战爆发不能去,改入香港大学。我母亲与姑姑托了工程师李开第作监护人,她们在英国就认识的老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姑父。

但是他不久就离开香港去重庆,改托他的一个朋友照应我,也是工程师,在港大教书,兼任三个男生宿舍之一的舍监。

他跟他太太就住在那宿舍里。我去见他们。他是福建人,国语不太纯熟。坐谈片刻,他打量了我一下,忽笑道:“有一种鸟,叫什么……?”

我略怔了怔,笑道:“鹭鸶。”

“对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

丑小鸭变成丑小鹭鸶,而且也不小了。

事实是我从来没脱出那“尴尬的年龄”(the awkward age),不会待人接物,不会说话。话虽不多,“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图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炎樱,一九四四年。

港大文科二年级有两个奖学金被我一个人独得,学费膳宿费全免,还有希望毕业后免费送到牛津大学读博士。刚减轻了我母亲的负担,半年后珍珠港事变中香港也沦陷了,学校停办。

我与同学炎樱结伴回上海,跟我姑姑住。炎樱姓摩希甸,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今斯里兰卡),信回教,在上海开摩希甸珠宝店。母亲是天津人,为了与青年印侨结婚跟家里决裂,多年不来往。炎樱的大姨妈住在南京,我到他们家去过,也就是个典型的守旧的北方人家。

炎樱进上海的英国学校,任prefect,校方指派的学生长,品学兼优外还要人缘好,能服众。

我们回到上海进圣约翰大学,她读到毕业,我半工半读体力不支,入不敷出又相差过远,随即辍学,卖文为生。

她有个小照相机,以下的七张照片都是她在我家里替我拍的,有一张经她着色。两人合影是在屋顶洋台上。

【图三十一、三十二】这两张照片里的上衣是我在战后香港买的广东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红上印着粉红花朵,嫩黄绿的叶子。同色花样印在深紫或碧绿地上。乡下也只有婴儿穿的,我带回上海做衣服,自以为保存劫后的民间艺术,仿佛穿着博物院的名画到处走,遍体森森然飘飘欲仙,完全不管别人的观感。做了不少衣服,连件冬大衣也没有,我舅舅见了,着人翻箱子找出一件大镶大滚宽博的皮袄,叫我拆掉面子,皮里子够做件皮大衣。“不过是短毛貂,不大暖和,”他说。

我怎么舍得割裂这件古董,拿了去如获至宝。(见图四十二)

【图三十三、三十四】一件花绸衣料权充裸肩的围巾。

【图三十五、三十六】炎樱想拍张性感的照片,迟疑地把肩上的衣服拉下点。上海人摄影师用不很通顺的英文笑问:“shame,eh?”

【图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我从来不戴帽子,也没有首饰。这里的草帽是炎樱的妹妹的,项链是炎樱的。同一只坠子在图四十一中也借给我戴。

【图四十一】一九四三年在园游会中遇见影星李香兰(原是日本人山口淑子),要合拍张照,我太高,并立会相映成趣,有人找了张椅子来让我坐下,只好委屈她侍立一旁。

《余韵》书中提起我祖母的一床夹被的被面做的衣服,就是这一件。是我姑姑拆下来保存的。虽说“陈丝如烂草”,那裁缝居然不皱眉,一声不出拿了去,照炎樱的设计做了来。米色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暗紫凤凰,很有画意,别处没看见过类似的图案。

【图四十二、四十三】一九四四年业余摄影家童世璋与他有同好的友人张君——名字一时记不起了——托人介绍来给我拍照,我就穿那件唯一的清装行头,大袄下穿着薄呢旗袍。拍了几张,要换个样子。单色呢旗袍不上照,就在旗袍外面加件浴衣,看得出颈项上有一圈旗袍领的阴影。(为求线条简洁,我把低矮的旗袍领改为连续的圈领。)

【图四十四】照片背面我自己的笔迹写着“1946,八月”,不然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炎樱在我家里给拍的。

我在港大的奖学金战后还在。进港大本来不是我的第一志愿,战后校中人事全非,英国惨胜,也在困境中。毕业后送到牛津进修也不过是当初的一句话。结果我放弃了没回去,使我母亲非常失望。

【图四十五】这张太模糊,我没多印,就这一张。我母亲战后回国看见我这些照片,倒拣中这一张带了去,大概这一张比较像她心目中的女儿。五〇末叶她在英国逝世,我又拿到遗物中的这张照片。

【图四十六】一九五〇或五一年,不记得是领什么证件,拍了这张派司照。

这时候有配给布,发给我一段湖色土布,一段雪青洋纱,我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装单衫,一条袴子。去排班登记户口,就穿着这套家常衫袴。

街边人行道上搁着一张衖堂小学课室里的黄漆小书桌。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伛偻着伏在桌上写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轮到我,他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便道:“认识字吗?”

我笑着咕哝了一声“认识,”心里惊喜交集。不像个知识分子!倒不是因为身在大陆,趋时惧祸,妄想冒充工农。也并不是反知识分子。我信仰知识,就只反对有些知识分子的望之俨然,不够举重若轻。其实我自己两者都没做到,不过是一种愿望。有时候拍照,在镜头无人性的注视下,倒偶尔流露一二。

【图四十七】我姑姑,一九四〇末叶。我一九五二年离开大陆的时候她也还是这样。在我记忆中也永远是这样。

【图四十八】出大陆的派司照。

离开上海的前夕,检查行李的青年干部是北方人,但是似乎是新投效的,来自华中一带开办的干部训练班。

我唯一的金饰是五六岁的时候戴的一副包金小藤镯,有浅色纹路的棕色粗藤上镶着蟠龙蝙蝠。他用小刀刮金属雕刻的光滑的背面,偏偏从前的包金特别厚,刮来刮去还是金,不是银。刮了半天,终于有一小块泛白色。他瞥见我脸上有点心痛的神气,便道:“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她说是包金就是包金。”

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等考语。自问确是脂粉不施,穿着件素净的花布旗袍,但是两三个月前到派出所去申请出境,也是这身打扮,警察一听说要去香港,立刻沉下脸来,仿佛案情严重,就待调查定罪了。

幸而调查得不很彻底,没知道我写作为生,不然也许没这么容易放行。一旦批准出境,马上和颜悦色起来,因为已经是外人了,地位仅次于国际友人。像年底送灶一样,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代为宣扬中共政府待人民的亲切体贴。

【图四十九】一九五四年我住在香港英皇道,宋淇的太太文美陪我到街角的一家照相馆拍照。一九八四年我在洛杉矶搬家理行李,看到这张照片上兰心照相馆的署名与日期,刚巧整三十年前,不禁自题“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图五十】一九五五年离开香港前。

我乘船到美国去,在檀香山入境检查的是个瘦小的日裔青年。后来我一看入境纸上的表格赫然填写着:

“身高六呎六吋半

体重一百另二磅”

不禁憎笑——有这样粗心大意的!五呎六吋半会写成为六呎六吋半。其实是个freudian slip(茀洛依德式的错误)。心理分析宗师茀洛依德认为世上没有笔误或是偶尔说错一个字的事,都是本来心里就是这样想,无意中透露的。我瘦,看着特别高。那是这海关职员怵目惊心的纪录。

【图五十一】一九六一年,在三藩市家里,能剧面具下。

【图五十二】一九六二年回香港派司照。摄影师是个英国老太太,曾经是滑稽歌舞剧(vaudeville)歌星,老了在三藩市开爿小照相馆。

【图五十三】这张照片背面打着印戳:

我看着十分陌生,毫无印象,只记得这张照片是一九六六年离开华府前拍的。

【图五十四】一九六八年摄于波士顿。

以上的照片收集在这里唯一的取舍标准是怕不怕丢失,当然杂乱无章。附记也零乱散漫,但是也许在乱纹中可以依稀看得出一个自画像来。

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

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

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其余不足观也已,但是我希望还有点值得一看的东西写出来,能与读者保持联系。

写这本书,在老照相簿里钻研太久,出来透口气,跟大家一起看同一头条新闻,有“天涯共此时”的即刻感。手持报纸倒像绑匪寄给肉票家人的照片,证明他当天还活着。其实这倒也不是拟于不伦,有诗为证。诗曰:

人老了大都

是时间的俘虏,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还好——

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一笑。

*初载一九九三年十一月至一九九四年一月《皇冠》第四百七十七期、第四百七十八期、第四百七十九期,收入《对照记》。《跋》为该书第二版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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