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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夜奔

翠屏山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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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秀也不追问,心里只在转一个念头:她是巧云贴身的人,就睡在她后房。海和尚黑夜里来,未天亮去,别人不知,迎儿那里岂是瞒得住的?从来做这种暧昧之事,必得有心腹相共。说不定迎儿也上了贼船,一起蹚了浑水。

转念到此,不由得便抬头去看。他也听人说过,闺中女儿,倘或有了私情,神色举止间便有些许不同,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间,水汪汪的格外明亮。此时看迎儿,目光聚而不散,颈项鬓边,短发毵毵,这都还像是处子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干净的。

他只顾细细地看,迎儿的一颗心却怦怦地跳得自己都听见了,一张脸红到耳根,自觉忸怩,只把头低着,不敢去看石秀——石秀不免诧异,多想一想方始明白,这要怪自己不好!从来不大假以辞色的,忽然亲近起来,又是这样看人,迎儿自然会错了意,只当自己是如何爱慕,所以有些羞态。

这一来石秀倒觉得有些歉然。桃花有情,流水无意,纵然如此,却不忍当时便做绝情的表示,但亦不宜再让她误会下去。须得想个法子,能教她死心而又不甚伤心。

这个法子一时难想,只有自己在神态语言上检点。这么想着,石秀便转过去,平静地说道:“迎儿,我要问你句正经话,你须实说!”

“是!”迎儿柔顺地答道,“三郎,你说。”

他是要问海和尚与巧云的事。此是第一等的机密,必得慎重将事,因而吩咐:“你先到门口望一望,可有人在外面?”

听得这一声,迎儿的脸上倏地又堆满了红晕,口中发干,吃力地答应一声,匆匆地、悄悄地到门口去张望。

石秀看在眼里,恍然大悟,同时深为失悔,自己的这番举动又大错而特错了!迎儿只当要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情话,哪知自己要说的话跟她全然不相干?不但不相干,而且十分无趣,倒像是有意在作弄她了。

为此,等迎儿走过来,回明门外无人时,石秀便歉意地先说:“迎儿,我要问的一句话,与你无干。”

“噢!”她的脸色慢慢变了,自是变得怅然若失。“那么,”她问,“是问什么?”

“问一个——”石秀很谨慎地说,“问一个熟人,海和尚。”

说到这个名字,迎儿的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三郎,你问他什么?我什么都不晓得。”

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是“什么都晓得”。马脚已露,石秀却生警惕,倒不是怕打草惊蛇,惊了海和尚,是怕巧云存疑惧,先挑拨出一场是非来,所以急忙遮掩。“我也不过随便问问。”他说,“重阳做水陆道场以后,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过就算了,不干你的事,也不干我的事,你只当我没有说这话,休去告诉人。”

这番掩饰,恰到好处,迎儿只当石秀还不知海和尚登堂入室的行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海和尚能干,少不得有人妒忌。”她说,“外头的风言风语,都是谣言。三郎,你是明白人,休去听那些人咬牙嚼舌!”

“是啊!”石秀随口答道,“我也懒得去问。不与我相干的事,谁去管他?”

说到这里,但听窗外咳嗽连连,是潘公的声音。迎儿不便再作逗留,收了托盘管自走了。

一个出去,一个进来。“三郎,”潘公问道,“可曾出汗?”

在老人家面前,不便道明装病,石秀赔笑说道:“好得多了!你老不必惦念。明日我还照常起床做生意。”

于是潘公便与石秀商量买卖,一进十二月,家家腌腊,每日至少需多宰一头肥猪,该当早早备足了货。石秀点头称是,答应等这场雪过去便即动身,到四乡去赶猪来圈养。

“三郎,转眼过年,今年年里自然不必说了。只等一过了年,你那终身之事,便须有个定夺。”潘公微带感慨地说,“我年纪大了,叶上露、风前烛,去日无多,只想热热闹闹过两年。你就让我看你办了这场喜事,也高兴几时!”

说到这话,真是拿石秀当嫡亲子侄看待,心中感动,不暇细思,且先哄着他。“是了!”他说,“我遵吩咐就是。”

潘公这下才高兴起来,说了些闲话,自去歇息。石秀这会儿却不能安枕,辗转思量,觉得海和尚跟巧云之事,只有看一看再说。

到了第二天照常开市。午初时分,市面已过,略得清静,才想起一早晨不曾见潘公的面,不由得望着正在消融的积雪,自语似的问:“奇怪,这天气,他老人家又到哪里去了。”

“石三叔,”有个极伶俐的小徒弟,名唤宁哥,接口相问,“你可是问的潘公?”

“是呀!你看见了吗?”

“潘公睡倒在床了。”

“怎的?”石秀一惊。

“说是积食受寒。”宁哥说道,“病势不轻。”

听得这一声,石秀再无别话,霍地站起身来,直奔潘公卧房,到得门口,却又遽然住脚——是巧云在里面。他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踏进门去。

迎儿眼尖,扯一扯巧云的衣服说:“三郎来了!”

这一来,彼此便须招呼。“嫂嫂!”石秀垂眼问道,“老人家怎的病了?”

“自道是昨日多吃了两块肉,又吹了风,积食受寒,一下子发作了。”巧云答道,“刚服了药睡熟。”

“是哪个医生的药?”

“不曾请医生。”巧云又说,“爹不许!只教照‘惠民医局’的方子,煎一块神曲来吃。”

“老人家上了年纪,有病不当耍处。”石秀说道,“嫂嫂,我看还是请医生来的好。”

“说得也是——”巧云没有再说下去。

石秀想不出她因何欲言又止,此时也没工夫去琢磨,只是追问一句:“嫂嫂若是以为该请医生,便宜趁早。”

“那就劳动叔叔了!”

“该当是我的事。”石秀说完,随即转身,上街去请医生。

请的是石秀一个相熟的医生,姓马,在汴京做过医官,精于内科,外号“马一帖”。一诊了潘公的脉,不言不语。到得客厅落座,石秀忍不住动问:“马先生,你看潘公这病可不碍?”

“怎说不碍?”马一帖看着巧云问道,“这位小娘子是?”

石秀怕他弄错身份,赶紧抢着答道:“是我嫂嫂!州衙门里杨节级的娘子。潘公膝下,只有这位掌珠。”

听得这一说,巧云便福了福,一面拜托:“千万要请先生多多费心!”

“我没有不尽心之理。不过说实话,潘公这病不好,只怕会成伤寒。”马一帖郑重叮嘱,“千万要细心服侍,饮食上头,更要当心。”

说着提笔开了方子,说是服了药,若能退烧便无大碍,不然须费手脚。服药之后,情形如何,着石秀到晚去说与他知晓。

“是了!”石秀应允,“到晚我必来向马先生请教。”

等医生一走,石秀匆匆忙忙去抓了药来,在廊下亲自看着迎儿煎好汤头,捧到里面,只见潘公面红如火,望见石秀,豆大两滴眼泪滚了出来。

“咦、咦!”石秀装得极不在乎,“你老人家好端端伤什么心?”

潘公摇摇头不响,等石秀把他扶了起来,服了药重又睡下。只听巧云在外面喊:“迎儿,你来!”

潘公望着迎儿的背影,眼泪又滚了出来。“唉!”他叹着气说,“三郎,你哪里知道我心里难过!平日不觉得,到这时,才显出心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婿又姓别人的姓!看我今日有病痛在身,却没有个知寒着热的亲骨肉在旁边。想想天下做父母的,真正叫人寒心。”

“你老人家休如此说!”石秀说道,“大哥一早上衙门,还不晓得你身上不爽;嫂嫂等家务完了,自然会来陪侍。此刻有我在这里,也是一样。”

“是啊!”潘公收泪点头,“多亏得你!总算我老眼不花,看出你的好来。三郎,若是我这一遭闭眼去了,你总须念着你我的情分,休得散了。你嫂嫂那里,看我的面上,多多担待。”

他们一老一少,在里面谈得情殷意切,窗外有个人却听得大不是滋味,这个人就是巧云,听见她爹爹的话,心中不服:石秀一个外人,却拿他当至亲骨肉看待,自己亲生女儿,倒说是“泼出去的水”,真正悖悔气数!

因为这样便不肯进房去了,一则是自觉没趣,再则是跟她爹赌气,扭回头就走。回到自己房里,气鼓鼓坐了下来,好半天不开口。

迎儿看在眼里,自然奇怪,少不得要问一声。巧云一肚子的委屈,倾泻而出,埋怨了潘公,又骂石秀假献殷勤,不怀好意,说不定存着图谋她家家产的打算,冷笑着说,早晚要把他撵了出去,才得安心。

这话说得过分了,迎儿向着石秀,有些不平,而且也怕巧云真个与石秀作对,彼此破了脸,惹出一场大祸!所以此刻不能不劝。

“大娘子!”她低声说道,“石三郎是知情理的人,你还是让他一步,彼此相安的好。”她的声音更加低了:“海师父的事,恐怕他也有数,曾问过我来。”

这一说,巧云顿时变色,听迎儿细说了石秀问她的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作声不得。

“这几日稍微做忌些。”迎儿又说,“真个弄出事来,大娘子不得了,我也不得活!”

巧云口虽不言,心里自然也害怕,所以一连七八日,都烧的是红梗子的香。

这七八日,潘公的病好了七八分,只是身子虚弱,睡在床上的时候多。这日好太阳,又没有风,潘公起身坐在廊下,叫迎儿去唤了石秀来有话说。

“三郎,”他说,“腊月近了,趁这几日天气晴和,你下乡赶猪去吧!”

“是了,我早有此意,只以你老病还不曾好透,不放心!”

“不要紧了!你尽管放心好了。”

“是了,我明日就走。”

于是潘公唤巧云兑了银子,交与石秀。次日一早,石秀拜别潘公,挽个包裹出门,走到街口四面望一望没有什么熟人,便撒开脚步,直奔报恩寺而去。

这是石秀盘算了一夜才打定的主意。到得报恩寺径投方丈,海和尚跟前的小沙弥拦住了去路,合掌打个问讯说:“施主是来接头佛事,还是随喜?请柜房中待茶。”

“我来看你家住持。”石秀问道,“可在里面?”

小沙弥看石秀的气概,不是个好相与的,不敢造次,先问一声:“施主尊姓?”

“我姓石!”石秀答道,“你只说州衙门里杨节级的结义兄弟,海师父自然知道。”

等报出来历,小沙弥也知道了,心里嘀咕,越发不肯放他进门。“不知住持可在方丈,”他支吾着说,“请石施主站一站,我去看了来回话。”

进得方丈一报,海和尚做贼心虚,急忙问道:“这姓石的可曾带着刀?”

“没有!”小沙弥说,“倒带着个包裹,像要出远门似的。”

海和尚心中一喜,他也在枕边听巧云说过讨厌石秀的话,莫非吵散了,石秀在她家存不住身?果然如此,便是天大的喜事,所以精神抖擞地说:“请进来,请进来!待我好好问一问他。”

小沙弥见他忽忧忽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看样子不碍,因而态度也改过了,轻松自如地把石秀领了进去。

“石施主,多日不见,近来可好?请坐,请坐!”海和尚殷殷勤勤地招呼,“总想与石施主亲近讨教,一直未得机缘。难得今日光临,太好了,太好了!”说着便又唤小沙弥点茶、摆果碟,将石秀当上宾看待。

“不必客气。我有几句话想与海师父说。”石秀将刚放下的包裹又提了起来,“我还有事要赶路,只得海师父金口一诺,立即就要告辞。”

“噢,噢!”海和尚向小沙弥使个眼色,示意回避,然后又说:“请施主吩咐,只要能效力之处,无不从命。”

石秀等小沙弥一避开,正一正脸色,先盯着海和尚看,这一下便显得不怒而威,隐隐杀气,将海和尚看得脊梁骨上发麻,强自镇静着,静等石秀发话。

“海师父,出家人四大皆空。”

“是!出家人四大皆空。”

“海师父,出家人六根清净。”

“是!六根清净。”

“俗语道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到这一句,海和尚便不能如方才那样,顺口答应,假装糊涂,当时尽敛笑容,合掌问道:“石施主,如何与我说这话?”

“你不明白?”

“不明白。”海和尚重复一句,“真的不明白!”

石秀心中恼怒,这花和尚好不开窍!看来非拿几分颜色出来,他才分得出青红皂白。这样转着念头,右手的拳头自然而然地握紧了,然而只多想一想,便又把拳头松开——为来为去为的是杨雄的面子,闹出事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打死了他,不过偿命,但官府问到因何行凶,少不得要透露巧云偷汉的丑事,那时节,杨雄怎还有脸走出去?

除了杨雄,还有潘公。念到这位老人家,石秀越发泄气,竟连指责海和尚的话也不肯说出口来。但愿他回心向善,不破脸面,依旧好做潘公子的义子。

于是石秀有了计较。“你不明白也罢!”他斜睨着他说,“只有一句话,烦你转告你寺里的那个头陀,大清早起,休来将木鱼敲得震天价响,吵了我的好梦!”

这话一点,海和尚也是玲珑心肠,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是他着实有些矫情镇物的功夫,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复原,赔笑说道:“原来为此!等我来问他。不过出家修行,晨钟暮鼓,化度凡愚,三郎亦须体谅。”

这贼秃!石秀在心里骂,倒装得像!真叫“不到黄河心不死”!看来不弄些苦头与他吃,他还不会悔改。

“我倒再问你一个人。”石秀冷笑说道,“听说你手下一个头陀,一个会武的和尚,是心腹。那叫什么悟先的,可能请来会会?”

“三郎!”海和尚急忙摇手,“你休听外头风言风语。都为我承乏主持这报恩寺,多蒙施主抬爱,香火搞得轰轰烈烈,便有些妒我的人造作谣言,颠倒黑白。出家人不打诳语,那悟先是罗汉相,面恶心慈,略会几手拳脚,是他少林寺的传统,从来不敢伤人。那些造谣的人,”他咽口唾沫又说,“出家人不造口孽,用不着我咒他们将来入阿鼻地狱,种什么因,收什么果,报应在后头。”

“造谣的人,入阿鼻地狱;犯色戒的人,不知又入哪个地狱?”石秀不耐烦再跟他拌口舌,起右手一按桌子站了起来,仿佛要走了。

这一按是故意的,等把手移开,只见桌面留下极清晰的一个手印。海和尚一看大惊,心里在想,在手上这把劲若是用在自己身上,怕不肉碎骨折?这厮出名的莽撞,倒要防备一二,休吃了他的眼前亏。

脚随心动,已经退后了两步,偏偏石秀饶不过他,出手自然也极快,不知怎么一伸一摸,海和尚顿时笑了出来。

这不是海和尚想起什么好高兴的事,笑得合不拢口,是因为石秀点了他的肘下穴,又麻又酸,不由得便是那副样子。谁知他口中在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痛,而且惊恐异常,只怕自己从此会半身偏枯。

“我再告诉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记着此刻的苦楚,自去寻悟先,他会解救。”

说完,石秀大踏步走了。小沙弥走进来,只见海和尚只是发笑,便问一声:“师父,你老人家什么事高兴?”

海和尚说不出话,急得额上见了汗。小沙弥大为诧异,定神一看,才发觉他的异样。幸好海和尚的左手还能动,蘸着茶汁,在桌上写了“悟先”二字。小沙弥会意,飞也似的去了。

不多片刻把悟先找了来。一路上已听小沙弥提起,说石秀来过,等他走后,海和尚只会发笑,不会说话,这时再一看情形,自然明白,将海和尚的肘弯一揉一托,即时听得他“哎哟”一声,能够开口了。

“住持!”悟先问道,“怎么回事?”

“你看!”

一看桌上的手印,悟先亦即变色。“这厮的手上,着实有几斤力气。”他说,“不过,也还能对付得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你莫忙!”海和尚对小沙弥说:“你到外面站一站,休放闲人进来。”

把小沙弥支使了开去,海和尚才细说刚才的经过,自然不尽不实地瞒着些,而且也不敢说破石秀指名要会悟先的话,因为怕激起他的火来,找石秀去算账,事情便闹大了。

“照住持说,就此忍气吞声,吃了他的亏装哑巴?”

“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海和尚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慢慢想条计,结果了他。眼前且让他一步。”

“怎么?”悟先生性多疑,便即问道,“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对手,拿他没奈何?”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海和尚急忙解释,“我是为你着想,万一闹出事来,你是个出家人,弄不过姓杨的——姓杨的是牢头禁子,倘或在监里下了什么毒手,岂不是白害你一条性命?我的意思是,你替我帮忙,为我出气,我须不是害你,等我慢慢替你筹划好了,你再动手。谅那石秀绝不是你的对手,一顿拳头打杀了他,你须能远走高飞,我才放心。”

悟先其实也是嘴硬骨头酥,心里盘算着,自己所长不过点穴一门,如今看石秀也是此道行家,就未见得能近得了他的身。点穴上面扯个直,在拳脚较量上,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桌面上的那个手印,便是老大一个证据。

他所顾虑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轻视,不能不说两句硬话;到搪塞不过去时,硬拼一场,也只有尽力而为。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宁人,正中下怀,只是表面上却依旧装作不胜愤恨似的,沉吟不答,还有不甘罢休之意。

“悟师兄!”海和尚极力安抚,“你是智勇双全、极有丘壑的人,绝不是那只有两斤笨力气的草包,如何不能忍一时之气?而况,石秀那厮挽着个包裹,想是到外县收账还是贩货去了,一时寻他不着,气也无用。你听我的劝,慢慢儿筹划出一个妥当的法子结果了他,还要教他不知因何丧命,死了也是在阎王面前有口难言的糊涂冤鬼,要这等才消得我心头之恨!”

“也罢!”悟先装得万般无奈地让步,“住持开示,我不能不从。总有一日与那厮算账,教他识我的厉害!”

“正是,正是!少不得还要仰仗。”

海和尚又说了些好话,将悟先敷衍走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越想越无趣,也越想越害怕。小沙弥知道他心事重重,不去打搅他。就这样思前想后,海和尚在“愁城”中坐困了一日。

到得傍晚,胡头陀悄悄走了来,先在窗外咳嗽一声。海和尚惊醒,随即问道:“什么事?”

这话就问得奇怪!日日须来一趟,报知潘家的信息,做惯了的“功课”,岂有不知之理?胡头陀这样在心中疑惑,倒忘了说他该说的话了。

海和尚只是一时为自己蒙住,经此顿挫,自然醒悟,便开口相问:“可是与昨日一样?”

“不一样!”胡头陀答道,“今天是绿的。”

“噢!”海和尚点点头,常规旧例地说一声,“辛苦你!”

等胡头陀一走,他又上了心事:畏惧石秀,颇想从此歇手。然而自己割舍得下割舍不下还在其次,巧云那边首先要有个安排。今日之事,彼此休戚相关,要与她说个明白,讨个主张。看来今夜还是要去。

去了又怕石秀。杨雄是被瞒在鼓里,不必顾忌,怕的是石秀布下陷阱,一去恰好自投罗网。先当此人是一勇之夫,今日看他说话行事,着实有些算计。再想想自己,斗力斗不过他,犹有可说;斗智斗不过他,却是死了都不能闭眼的事。

千百回盘算,总觉得万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实在委决不下。想到“我佛有灵”,就只好去虔心叩求,指点凡愚了。

于是他一个人走到大雄宝殿,默默祷祝:“弟子三生宿业,不得不了;如今遇着意外魔障,进退两难,望求菩萨指示。弟子虔诚忏悔,只是今夜不去,深恐牵出意外冤孽。菩萨若许弟子践约,赐个上上吉签。”

念念有词地祝告已毕,伸手向签筒里一抽,抽出一支签来看,先就倒抽一口冷气,是支下下签。然而还是不死心,倒要看看那支签上的文字怎么说。

签是第五签,悄悄撕了一张签条来看,上面四句话:“七十二战,守正用奇;忽闻楚歌,一败涂地!”海和尚晓得这是楚霸王的典故,大小七十二战,战无不胜;到得垓下被围,四面楚歌,士无斗志,以致盖世英雄乌江自刎。想想自己,从起心思图谋巧云为始,事事顺遂,亦如楚霸王般得意,而今石秀的警告,便是“楚歌”,若不听时,必致一败涂地。

不对!海和尚忽然别有意会,胡头陀的木鱼才是“楚歌”,不教他破晓时分来敲,石秀便依然是在梦里,就算他醒得早,不听见木鱼声,只道自己不在巧云床上,再也不得起床窥探;就算起床窥探,潘家内宅与店面隔绝,也探不出什么来。

这样一想,忧烦顿消,兴冲冲回到静室,命小沙弥将胡头陀唤了来有话交代。

“今日我不去。”他索性连胡头陀都先瞒过,“你明日不须去报晓。”

胡头陀自然诧异,心里在想,莫非喜新厌旧之故?倒要问他一问。

“明日下午呢?可要去看红绿?”

海和尚想了想答道:“到明日我再通知你。”

胡头陀答应着走了。海和尚却又有些踌躇,如今全靠自己了!若是睡得过头,走不出巧云卧房去,那便怎么处?

就为了自觉并无把握,不敢造次。挨到起更时分,想到巧云独守空闺在盼望,更觉坐立不安。一个人像驴子牵磨似的转了半天,站定了跺一跺脚说:“嗐!拼得一宵不睡,还怕什么?”

想停当了,随即溜了出去。夜深人静,悄悄到了潘家那条巷子,猫儿捕鼠一般,将眼睁得好大,只望着前面。等看清了没有人埋伏在那里,才一溜烟到了潘家的边门。

迎儿是早就候在那里的。门缝里望见影子,轻轻开了半扇容他闪入,随即便又轻手轻脚地合门上闩。

海和尚心跳不止,一手捏住迎儿的肩膀,使劲按一按,示意她停了下来,然后凑到她耳边问道:“石三郎可在家?”

凑得近了,海和尚心跳的声音倒比他的话还响。迎儿诧异,也附耳问道:“如何这等着慌?石三郎贩猪去了。”

“不曾悄悄溜了回来?”

“溜回来干什么?”

“好妹妹,你先不要问,只答我的话!”

“没有见他的影子。”迎儿轻声答道,“吃过夜饭,我还从他房门外经过,铁将军把门,哪里有什么人?”

这一说,海和尚宽心略放,今夜大概不碍了。于是蹑手蹑脚到了巧云房里,一进去便“噗”地一口气吹灭了豆大的一点灯火。

“怎么了?”巧云不满地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来又做出这等鬼样子!”

“轻声!”海和尚在黑头里,把石秀这天到报恩寺的经过讲完,轻声又说,“我本来不想来,又怕你白等一夜,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哼!”巧云冷笑,“你就让他吓倒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也休这等托大!闹将出来,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你摸摸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三五个月下来,不等一佛出世,二佛就要涅槃!”

听这一说,巧云越发不快。“我晓得了!”她说,“又不知是打上了哪个的主意,把我看成脚底下的泥,即刻刷刮了的好!”

“哪有这话?”海和尚着急地说,“我实在是怕!你摸我的心。”

“我不要摸!你哪里还有良心!良心丧尽了。”

“你总是不信我的话!我们同船合命,船到江心有了漏洞,总该想法子堵塞才是,光是吵嘴,不受商量,莫非真个等船沉了一起丧命?”

巧云不响了,想想他的话也有理;再回头细思石秀的警告,知道是碍着潘公和杨雄,怕伤了他们的心和面子。只要石秀有这投鼠忌器的顾虑,就算拿住了他的短处,诸事无碍。

“本来,胡头陀的木鱼也敲得蹊跷!”巧云说道,“一条死巷子,报了晓不走,难怪人家小心。”

“我也知道不妥。从今以后,再不叫胡头陀来报晓,省得惊动闲人。”

“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巧云有意将声音提高了些,“我这里再严密不过,望不见影子,听不见人声,谁知道我这里的事?”

这一说,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就怕睡得过头!”他说,“为求安妥,只有拼着一夜不睡。”

巧云心想,这也不妥,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来一次便是一夜不睡,第二日白昼,是个当家的大和尚,又有多少琐事劳他的神!一次两次已难以消受,日久天长如何支持得住?“我倒有个计较。”巧云说道,“多与迎儿些好处,叫她坐夜!”

“罢,罢!”海和尚说,“正在发身的女娃儿家,贪吃爱睡。睡得沉时,打个急雷都惊不醒她,没的倒误了大事!”

这真正是件大事,却没个区处!巧云疼他,咬一咬牙说:“你莫管!拼着我一夜不睡,到时候叫醒你就是。”

这般情深意厚,海和尚越发说不出从此断绝往来的话。巧云倒也真爱惜他的精神,一番缱绻,叫他闭着眼睡,自己端张椅子危坐,倦意上来,只睡了去时,身子往左右一侧,自然惊醒,再也不愁不能及时唤醒床上的人。

然而这夜却不烦她叫,海和尚心境不宁,睡得不沉;蒙眬中听得鼓打三更,一仰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但见一钩残月,炯炯双眸,巧云正全神贯注地望着。

“到底还早,”她劝他,“不妨再睡一会儿。”

海和尚本想答话说:早早离了这里,才得安心。但这话在巧云一听定不中听,所以这样回答:“累你坐守,我怎能安心睡觉?不如早早走了,好让你安睡。”

巧云当他是真的体贴,越有恋恋不舍之意,怎奈空留无益,只好悄悄送他出门。等回到卧房,在枕上翻来覆去,想到石秀,就像胸中横梗着什么东西,教人非去之不快。

就是这样早晚默默在盘算,却是再也想不出撵走石秀的法子。这天石秀贩猪回来,潘公心里高兴,置酒慰劳,不想多吃了几块肉,又伤了食。刚好的病,突起反复,请了马一帖来看,两只手指一按到潘公的脉息上,脸色顿时显得阴沉了。

“难!”到请到堂屋开方子时,他不住摇头,“这病一反复,成了伤寒,难着力了。”

果不其然,药石无灵,病势日重一日;拖过了年,越发不妙。潘公自己也知道大限将至,这天精神略略好些,将女儿、女婿和石秀都唤到床前,嘱咐后事。

“自病自得知,我是不中用了。”潘公语声虽微,神明湛然,很洒脱地说,“我一生不曾做过亏良心的事,所以到处有人缘。虽不是什么富贵有余,却从不曾挨过饿、受过冻,快活一世,也死得过了。只是,我不放心巧云!”

到底父女天性,巧云含着一泡眼泪,强自慰劝:“爹,春暖花开,你的病也快好了,休说这些断头话。”

“早说早了我一件心事。”潘公看着杨雄又说,“女婿,你看我们翁婿一场,凡事要担待巧云。”

“是!爹请放心。真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看她,自然与你在日一样。”

“这就是了!”潘公欣慰地点点头,转眼看到石秀,脸上顿时有凄惶之色。

“潘公,”石秀抢在前面说,“你老的心事,我尽皆知道。只请你安心养病,养好了还要你老来主持我的亲事。”

潘公摇摇头,眼角涌出两滴黄豆大的眼泪:“等不及了!就吃不着你的一杯喜酒,是我一件憾事。你莫教我在黄泉路上还巴巴地盼着,早早成亲!”

“爹!凡事有我,我自督促兄弟上紧办这件事,不教你老心愿落空。”

“这才是你做哥哥的说话。”潘公说到这里,脸色显得极其郑重,“今日有句话,我要当着你们三个儿说。我与三郎,情如父子,这爿肉行,又是三郎一手料理。等我身后,招牌要换一换,不叫‘潘记’,叫‘潘石记’,三郎有一半的股子——”

“潘公!”

“你听我说,”潘公连连摆手,“常言道得好: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巧云,你千万休生心嫌三郎,也莫小气,须知你与女婿,将来着实有得三郎力处!我这一把年纪,看人再不会错。”

巧云低着头不响,杨雄是“喏喏”依承,而石秀却是谦辞再三。到后来几乎惹得潘公不悦,才算勉强答应下来。

就这交代遗嘱的第三天,潘公一口气上不来,寿终正寝。全家上下哀哭尽礼。偏偏监狱里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盗,知州相公着落在杨雄身上,限期缉拿归案,所以丧事都是石秀经理。海和尚得知义父故世,急忙赶来念“倒头经”。石秀还得分神看住了,怕他们“旧情复炽”。

一则是热孝在身,意绪不佳;再则也存着戒心,怕石秀在暗地里窥伺,所以几次海和尚来替义父做佛事,巧云都躲着不照面。海和尚自然更机灵、更谨慎,料知就见了面,在石秀那双眼睛之下,与巧云说不成话,做不成眉眼,反倒不如“眼不见为净”,所以巧云不出正如所愿,满脸虔诚忧伤,专心一志念经。

这番做作果然瞒住了石秀,心中暗暗在想:海和尚真个改过了。难得的是,巧云也谨守闺门。但愿那段孽缘从此永断,保全了杨雄的脸面,就真正是潘公泉下有灵了。

过了五七发送——大宋朝通行火葬,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石秀亲手检齐骨殖,用个洁净瓷缸子装了,送到报恩寺中报恩塔上安置,拜了几拜,哭了一场。潘公的一场大事,算已了结。

“喂!”巧云唤她丈夫,一向只是这么一个字,“你休睡,我有话与你说。”

“今日倦了,有话明日再说。”

“总是这等!”巧云骂道,“有工夫便是三瓦两舍去寻那些狐狸精,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就挺尸。你不愿听我的也罢,明日我自己到前头与他说去。”

前面那几句骂,杨雄似听不听,毫不在意,最后那句话灌入耳中,印在心里,倒把瞌睡虫撵走了。

“什么事你要到前头去说?可是与三郎言语?”

“不是他是哪个?你不听,我只好与他说,谅他也不敢不听。”

这话的口气越发不好。“什么事?”杨雄心生警惕,“你休去惹是非!”

“什么惹是非?”巧云停了一下,拍着巴掌,重重地说,“听你这一句话,就是早散早好。”

“早散早好!你怎说这话?”

“为什么说不得?”巧云挺起胸来,“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再说,我也不亏待他!各人头上有一爿天,男子汉各有各的事业,何苦鼻子碰着眼睛,挤在一起。”

杨雄听得“不亏待他”这句话,气平了些,起身下床,自己倒了盏冷茶吃,意思是听她说明白了,再作道理。

“爹要开这肉行,我就嫌烦。虽说是猪,到底也是杀生,不作孽?”巧云又说,“我心里总在疑惑,爹若不是歇了手又开这爿肉行,平日多行些善事,照他老人家的身子,起码还有十年好活。”

杨雄是个不肯多用心思的人,道理说得深了,他一窍不通,要说得刚刚他懂,三分便变作十分。巧云这两句经过一再琢磨的话,恰恰够他的火候。口虽不言,却擎着茶盅只望着巧云,那副被打动了心的神情,莫说巧云,连迎儿都看得明明白白。

“其实我倒不大相信这些个。”那婆娘也是角色,偏又宕开一句,“我只是听不得天不亮那猪的叫,真正比狼嗥还难听!”

“我道你是听惯了的!”杨雄微皱着眉,“说真的,我也听不惯。时常好梦头里,鬼哭神嚎似的惊醒了。”

“我哪里听得惯!从前爹做这行买卖的时节,开店是开店,住家是住家,没个说家与屠场在一起的。”

“怪不得!”杨雄点点头,“家与屠场是分开得好。冬天还不怎么,夏天血污淋漓,惹多少苍蝇来叮?那气味也受不得!”

见丈夫说到这话,巧云便有了十二分把握,以退为进,改了主意。“喂!我说,”巧云仿佛得了个极妙的主意似的,神色间别有一股心安理得的喜悦,“不如我们搬出去,这爿肉行就交给三郎。这原是爹的意思,你道可好?”

杨雄想了想说:“好倒是好,只怕三郎不肯!他最讲义气,最怕落什么褒贬。纵然你我心甘情愿,他防着街坊要说闲话,必不肯如此。”

“想想也是!”巧云做出在道理上不能不认输的无可奈何之色,叹了口气,“原是‘潘记肉行’,要他改‘潘石记’都不肯,不道一时间改作‘石记’,街坊自然会有闲话。”

杨雄不作声,又去倒了盅茶吃。巧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不免懊悔,怕自己做作太过,弄巧成拙,因此想着,要设法扳转局面。

于是她的脸色又一变,变作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那种神态:“我也管不得了!爹爹在日,他忘不了这行生意,吵也罢、脏也罢,我做女儿的,没的看他那把年纪,还非违拗不依不成?如今两样了,你们弟兄感情再好,也不能说弄得我不能安生过日子。你自与三郎说去,不管肉行是开是歇,总远离了我就是。”说完,她竟像了却一桩疑难似的,管自走了开去,与迎儿商量明日弄些什么肴馔,任令杨雄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杨雄愣了半天,突然心中灵光闪现,顿时有了计较,不过有句话必得先与巧云说明白,事情才做得顺当。

“大姐!”他喊,“你过来,我有话说。”

听他语声嘹亮轻快,巧云就知道自己的话见效了,于是越发装得不在意,顺口答道:“你说就是,我在这里听着。”

“这件事要好好与你说,迎儿休在这里!”杨雄挥挥手,“到那里去站一站,回头再来。”

“也罢!”巧云使着眼色,“你就回头再来。”

等撵走了迎儿,杨雄未曾开口,先做出一副郑重的神色,好教巧云在意。看她目光收拢,专注在自己的脸上,他才问道:“想必你不曾忘记爹爹临终的话?”

潘公临终前的话甚多。“你指的哪一句?”她问。

“自然是与三郎有关的。”杨雄问道,“你倒说说看!”

何必一定要人家来说?倒像要问得人心服口服似的!巧云自然不快。然而转念想一想,懂了杨雄的意思,是怕自己小气,不肯承认潘公的遗嘱,拿肉行的一半股子分给石秀,若是这样的心思,他就错了,只要石秀离了这里,不要说是一半股子,就把整爿肉行双手奉送,她也舍得。

于是她爽爽快快地答了出来:“爹要拿肉行送一半与他,也是没法子的事。等收歇了下来,剩下多少钱,你与他二一添作五去分,我不管。”

“你说到这话,就好办了!”杨雄极欣慰地说,“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我马上与他去说。”说着,站起身来,便待去寻石秀。

“慢点!你就是燎毛火燥的脾气。”巧云拉住他问,“怎的叫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

“咦!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话?他劝三郎早早成亲,三郎也答应了他的。如今将这爿肉行寻个同行来盘了过去,该得多少现银,有三郎一半,正好拿来办喜事。这不是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

“这都随你们,我不管。”巧云说道,“我只放句话在这里,你将来自己心里有数:若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们做个妯娌来往;若是那个叫什么文的人,你‘高攀’不上!”

巧云是借这个因头要叫石秀搬了出去,最好断绝来往。杨雄如何猜得着她的心思,还只当她真的看不起胜文。心里想解劝几句,转念又觉得这时候不宜节外生枝,将来总有拉拢机会。因此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一径走到外头来寻石秀。

“兄弟!”杨雄说道,“许久不曾与你好好吃一顿酒,今日我有兴,你须陪我。”

“是!”石秀答道, “大哥有兴,自然奉陪。”

因为要把杯深谈,杨雄便不往金线家去,领着石秀来到王六酒家,找了间小阁子,拣几味精致肴馔,烫上酒来,连吃数杯,等兴致上来,方始开口。

“兄弟!”杨雄问道,“你可曾忘记了老人家的言语?”

潘公的遗嘱,石秀句句谨记,当即庄容答道:“我都谨记着。老人家待我的这番情意,一辈子不敢忘的。”

“那好!我且问你,成亲的事怎么说?”

这件事就难说了,不过此时也还不急。“五七刚过,”他说,“等我慢慢策划。”

“兄弟,我倒有个计较。也是你嫂嫂提起,休道他妇人之见,在我看却是两全其美——”

于是杨雄提到将肉行出盘,得银两下均分,石秀便可拿这笔钱去娶胜文的话。这段话是谈办法,讲完了再谈他的看法。

“兄弟,不是我说,我那老丈人要开肉行,虽有为你想个安顿之法的意思,其实是委屈了你。论你的人品、才具,哪一样不胜似我?每日在那账台上消磨辰光,岂不可惜。所以,这肉行不开也罢!”

石秀凝神静听,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琢磨,便知是巧云使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杨雄老实听了妻房的话,尽往好的里头去打算。既是异姓手足,不忍他受欺,须当揭穿真相。

话已到了口边,忽又顿住,因为多想得一想便觉得自己错了。巧云要撵自己出去,是再无可疑的事。只是为何如此,却有两种看法:一是为了便于跟海和尚来往;二是性情不投,不愿住在一起。如说前者,若是没有,则事成过去,说破了便不是与人为善之意,反倒引起无谓的是非;如说后者,则自己就该知趣,何必赖在人家檐下惹厌?

这样一转念,便觉得自己什么话都不该说,但有一层却不能不提醒杨雄:“大哥,维持这爿肉行,也是老人家的意思。”

“老人家的话,也有听不得的。”

这就再无话可说了。石秀想了想,自己定下了主意,便即答道:“我遵大哥与嫂嫂的吩咐就是。明日便寻主儿来承盘,先料理了这爿肉行再说。”

“好!你我分头行事。你料理肉行,我料理你的亲事,明日便托快活三出来做媒。”

这句话出乎石秀的意料之外。他的原意是出盘了肉行,飘身远走,预备投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去从军。如今听杨雄这个打算,等把亲事说定了,新郎官来个“临阵脱逃”,却不成了笑话?

为今之计,只有先拦着他再作道理。“大哥,事情要一桩一桩地办。”他说,“等我先把肉行料理了,看能落下多少银子。若是赚得多了,大哥与嫂嫂的美意,我就老实拜领。所以此事还须缓一缓。”

“这话就不对了!莫非赚得不多,就不办喜事?”杨雄隔座伸过一只手来,按着他的胳膊说,“兄弟,你须想一想,老人家在黄泉路上,眼巴巴盼望着你早早成家,一颗飘飘荡荡的心好有个着落!”

为来为去为的是潘公的情意,石秀急忙答道:“我不是说不办这件事。不过钱多是钱多的做法,钱少是钱少的做法。虽说大哥与嫂嫂不在乎,我总须求个心安。而况有了个家,开门七件事,处处是钱,过日子也须有个算计。漫无限制,撒手花了去,到接不上的时候,又待如何?”

杨雄的境遇一直还不坏,对居家过日子茫然不知甘苦。听了石秀的话,心里在想:莫看他生得大手大脚,性情开阔,到底坐过几天账台,说出来的话实在。因而深深点头,改了自己的主意。

“兄弟,你的话不错,我就依你,只是这爿肉行须早早料理。”

石秀这时才得专心一志来想这件事。一面喝酒,一面盘算,觉得有一句话先须向杨雄问明白。

“大哥,这爿肉行是连店面一起盘,还是只盘生财存货。如果连店面一起盘出去,人家开的价就高,因为潘记肉行的招牌也还响亮,主顾走熟了,生意不会少,承盘的主儿自然肯出高价。”

“这怕不行!”杨雄摇摇头,“你嫂嫂就是为了听不得杀猪的叫,血污淋漓也嫌腌臜。”

“是了!”石秀接下来问,“然则空下来的店面如何?”

这句话其实可以不问,空下来的店面如何,杨雄与巧云自会料理,何须他来操心?既然问到,自有一番深意。但杨雄做梦也猜不到他的意思,只当石秀有心要住。想起巧云不愿与胜文往来的话,顿觉万分为难,尽自大口喝酒、大箸吃菜,先不答他的话。

石秀见此光景,暗暗叹息,忍不住便说:“大哥,依我说,不如拣个忠厚良善的人租了出去,或是开店,或是住家,彼此也有个照应。”

照应是假,有人住在家前面,巧云凡事须有顾忌倒是真的。石秀的深意,杨雄虽看不到,不过那是句好话,却是听得出来的。

“兄弟说得是——”杨雄突然顿住。

杨雄是看得到,说不出。如说石秀的话不错,则何不就把前面的余屋做了石秀和胜文的洞房?彼此至交,休戚相关,照应得自是格外周到,然而因为巧云有话,杨雄就不能这么说,只好蓦地里咽住。

石秀是个硬汉,只要杨雄说出闭歇肉行的一句话来,他就算是搬出那里了,自然更没有回头商量,想住前面那两间屋子的道理。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杨雄偏不松一句口,未免心下有些气不忿。

转念一想,自己是错怪了杨雄。他只为不明内中的隐情,听了巧云的撺掇。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杨雄娶了这一房妻子,实实在在不幸!自己既承他厚待,视如骨肉,就当体谅,怎的倒反嗔怪他起来?

想到这里,自觉惭愧,便举杯说道:“大哥,请满饮一杯。”

“你我一起干!”杨雄灌下了一杯酒,吐出了一番话,“兄弟!我老丈人在日,拿你当嫡亲子侄;如今他老人家过去了,时移势转,不得已歇了这个买卖,我心里也难过。若是歇了这个买卖,兄弟,你我就此疏远,那就不再是老人家的意思了!”

听得这话,石秀不免惶恐:“大哥,我不敢!”

“这才是。”杨雄欣慰地说了这一句,停杯沉思,然后用乞求饶恕的眼光看着石秀说,“兄弟,你我相处不是一日,我的处境你也看得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潘公分上,诸事担待则个。”

有了这句交代,即或石秀对杨雄还有芥蒂,亦已消释无余。“大哥,你言重了!”他站起来又敬一杯,“石秀纵使有委屈,又何敢忘却潘公的恩德、大哥的情意。”

“这就是了。兄弟,你我是一辈子的交情,都看日后吧!”

于是两情融洽,彼此都吃到八分,方始罢手。到了第二天上午,等店里的生意落市,石秀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取两块碎银子放在身上,径自来到岳庙前,找到一家店名叫作“仙羽居”的茶店。

这家茶店的名字雅致,茶客却是粗俗的居多,一个个脑满肠肥,浑身油光闪亮,原来多是些石秀的同行。仙羽居是他们这一行的“茶会”,同行凡有交易或者什么利害相关的事要商量,都在这里聚会。石秀平日少来,这天是为了潘记肉行出盘特意来觅个主儿。

只要口风一露出去,当时便有人来接头,不过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到晚也不曾寻着什么户头。

果然如石秀所料到的,同行来探问盘口,都是看中了潘记肉行的那个店面,盘了过来就带来了一批现成的主顾,买卖便有了七分把握。听说只盘生财,无不失望:那些腌臜邋遢的肉案子、肉砧头,要它做甚?

这样连着奔走了三四天,一无结果。杨雄公事忙,倒还不曾有工夫来问他,巧云却忍不得了。这天巧云等丈夫回来,提起来这件事,催着他去问石秀。

石秀自是据实回答,杨雄想想不错,不过他对做买卖上头是外行,拿不出主张,便邀了石秀一起到后面跟巧云去商议。

彼此到底不曾破过脸,各有一股芥蒂也只存在心中,当着杨雄的面,那婆娘格外做忌,听石秀说完,即问道:“如今依叔叔说,该当如何?”

“也只有慢慢寻户头。”石秀答道,“自从大哥吩咐以后,我就不再进货,将那几头猪杀完了,若是再无人承盘,就只有把招牌摘下来,暂且歇业。”

“也只好如此。”杨雄点点头。

有句话,石秀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照我看,”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局面最好再维持一两个月,不然吃亏忒大。”

“何以呢?”

“现在有几百两银子账在外面,都是酒楼、饭馆,凭折子来取了肉去的,当时立折的时候,言明三节结账。一旦歇业,欠人的少不得,人欠的就难得收齐,最好拖到端午,等结了账再摘招牌。”

“这话说得是。”

巧云也道得不错,但石秀一走,她的话又不一样:“我就不相信收不来账!你在衙门里,他不是肯省事的人,哪个敢赖账?”她又加了一句:“事情全要看自己!”

杨雄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又觉得老婆的话说得大有道理,点点头答道:“我与三郎去说。”说着就站了起来。

“慢着!我且问你,他的亲事如何了?”

“他说:先料理了这爿店,看能收得多少银子,再作道理。”

“昨日无事,我算了算总账,当初是四百两银子的本钱,如今连账一共是七百两挂零,赚的三百两银子,都在账上。”

杨雄略想一想说:“爹爹说了的,这爿店有他一半,该当分三百五十两银子与他。”

三百五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巧云自然心疼,但为了让石秀早早搬出去,她也就只好咬牙忍疼了。

“就是这样。”巧云说道,“你与他去说,卖完存货就关门,用不着拖到端午。外面的账看是多少,归他收了用,不足三百五十两之数我找他。”

这倒也爽快。杨雄答应着与石秀去说,不过措辞自然要委婉含蓄得多:“兄弟,我想这笔账收起来也不难,我们弟兄在外面的人缘也还不错,没有哪个想赖我们的账;再说,想赖也还不敢。你说我的话,是与不是?”

石秀已经听出话风,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顺着他的话答道:“大哥说得是。”

“你的亲事要紧,不宜再拖。你看我这个主意使得使不得,等把这几头猪卖完了,就摘招牌,空出身子去收账,一面便去托快活三去做媒。”

果不其然,是想早早歇业;歇了业,就好叫自己走路。也罢,就顺了她的心意好了!

这样打定了主意,慨然答道:“我遵大哥的吩咐。存货大概十天就可以卖完,到时候关门歇业。生财若有人承受最好,不然就先堆着,再作道理。”

“对!就是这么办。”

“不过有一件事,伙计、徒弟,都看潘公在日的情意极其巴结,一朝关门,哪里就能有个现成吃饭的地方等在那里?大哥,你一向厚道,在这上头须有个意思。”

“说得是,遣散总须额外多送几文。兄弟,你做主好了。”

“是!”石秀想一想说,“我姑且先定个数,伙计每人五两,徒弟每人二两。大哥,你看可使得?”

“四五十两银子的事,没有什么使不得。噢,兄弟,”杨雄乘机提及,“你嫂嫂算过总账了,这爿店连应收未收的账共达七百两银子,该派你一半。三百五十两银子办喜事,怕还不够,我另外设法与你添补。”

石秀站起身来,唱个肥喏:“多谢大哥!”

这一声谢,是辞谢之谢。石秀已经打定主意,十天之后关门歇业,账就不去收了;硬要收取,以杨雄在官面上的势力,自有办法,无须再替他操心。自己交清了账目,专奔陕西,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若是守边有功,挣来一官半职,那时再来迎娶胜文也还不迟。这样一想,胸次顿觉海阔天空,了无挂碍,一个人到王六酒家吃酒。

尽兴离店,出门来只见红日未落,照得一街明亮的黄光。石秀有了些酒意,吃那斜晖直射,顿觉目眩头昏,踉踉跄跄跌出去几步,只听“砰”的一声,仿佛撞在墙上似的反弹了回来,一个立脚不住,仰面八叉地摔倒在青石板上,亏得仰起了头,后脑勺不曾磕破。饶是这等,背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前后两面,火辣辣的疼。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走路如何这等不小心,快请起来。”

昏头耷脑的石秀只见有个面貌狰狞的和尚伸手来扶,定定神一看,正是悟先。这一下石秀恍然大悟,以自己的身躯不曾撞倒人反被人撞倒,不用说,是受了悟先将计就计的暗算;看自己糊里糊涂撞了去时,他不卸劲来扶持,却挺身相碰,一个暗,一个明,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自然要吃他的亏了。

吃亏倒也罢了,只怪自己走路不长眼睛。谁知他暗箭伤人却还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份奸刁着实可气!

因此,石秀说什么也不受他的“好意”,忍着疼一挺身站了起来,气愤之下,伸手便往悟先胁上去点——这也是败中取胜的狠着。但是,手指已经快伸到了,却又硬缩了回来,只为这一指头有欠光明磊落。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一路走着,只觉得胸中梗塞得难受,心思不在脚上,便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处。等走得乏了,正想寻个地方歇脚时,只听有人大喊:“师父!”

是张中立。石秀一肚子的闷气,正好有个人谈谈,便急忙回转身来,还未说话,张中立倒又开口了。

“师父!怎的,吃了酒与人斗气来?”

“你怎知道?”

张中立笑了。“师父不是吃醉,便是气糊涂了!”他说,“你老脸上仿佛挂着幌子:一面是酒字,一面是气字。”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酒倒不曾吃醉,是气糊涂了。”他问,“你从何处来?”

“师父看。”

一看时,还有个快活三,刚从一家酒楼里走了出来,高声喊道:“三哥,刚念叨着你,不想就遇见了!好巧。来、来,再吃一盅!”于是重新添酒添菜,奉敬石秀。张中立一面斟酒,一面问:“是与何人斗气?”

“还有哪个?悟先那贼秃!”石秀将刚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经过,细细说了与他们听。

“师父真正是好人!叫我生了师父这根会点穴的指头,一定一指头戳死了他,诛恶人即是善果!”

“话不是这等说。”快活三不以为然,“人命关天,哪里就可以随便下毒手?”

“照你说,就受他这下子奸诈暗算?连我都气!”张中立揎一揎臂说,“师父,什么时候去寻那贼秃找场?”

“算了,算了!”快活三拦在前面说,“你休来多事。人家佛门中自会整肃清规。海和尚的住持快当不成了!只他一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

这句话,在石秀自然关切。“王三哥!”他凑着脸问,“怎说海和尚快当不成报恩寺的住持了?”

“到底正派的和尚多,不规矩的和尚少。听说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个淫荡人,不知在哪里租了房子,三日两头在那里宿。夜来巴结得过分了,白昼里精神不济,时常做法事就打瞌睡。”快活三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的?”张中立正听得有趣,不免着急,“快说,快说,有什么好笑?”

“据说有一日放瑜伽焰口,他老人家呵欠连连,到后来起了鼾声,那等鼓钹齐敲都敲不醒他,从法座上栽了下来,光头上磕起老大一个包。”

张中立和石秀一齐大笑。笑停了,张中立问:“这等的和尚,主家难道不发话?”

“如何不发话?他家大男小女一齐都骂要撵他,亏得老主人心慈,拦着家下人说:罢!罢!他自己心里也难过,再休难为他了。只记着往后不请教他就是。”快活三接着又说,“报恩寺里有身份的大和尚,看看不是事,只得推了个人,赶到燕京悯忠寺——太无老和尚在那里驻锡。去的人将海和尚的诸般恶行,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老和尚本待传集各山住持将海和尚问个心服口服,然后逐出山门,只以碍着人家闺阁,投鼠忌器,只好传话教海和尚自己知趣,让出住持,离开蓟州。”

“这太便宜了他!”张中立愤愤不平,“若不教训他一番,离了蓟州,又到别处去作孽!”

“管他呢!阿弥陀佛,让他早早走了吧。”

“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个。”张中立看着石秀说,“师父,我替你老人家出气。”

石秀是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便拦着他说:“不必,不必!莫去惹是非。”

师徒二人的想法不同。在石秀,多少天来总想着潘公的情分、杨雄的面子,不能不息事宁人。虽说海和尚目前断了往来,但巧云千方百计要撵自己出门,存着甚等样的心思,实在难说。他虽已拿定主意,来去磊落,然而心里却不能说是脱然无累,就因为巧云的情形可疑,为着杨雄想,不能教人放心。如今有此结果,太无老法师整肃清规,让海和尚远离了蓟州,一了百了,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如何肯节外生枝去多事?

张中立却有些嫌师父软弱,而且年轻好事,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场是非出来,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头。现在看石秀的样子,也不知他为何这等好讲话,心里便有个打算,惹悟先惹不起,拿住了海和尚的短处却不必怕他。如果悟先要强出头,不怕师父不出面承当。

一个不愿生事,一个偏要生事,师徒二人的想法,一东一西,再也碰不到头,只有一层倒是相同的:都觉得高兴得很!

因此,遇上贪杯的快活三,三个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各自打着灯笼,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觉。第二天石秀起身,犹自头昏脑涨,好在生意要关门,不照看也不要紧,所以起身又睡下,睡到日中才醒。吃过午饭,看看无事,便取了个褡裢袋挽在手里,袋里摆一把算盘、一本账簿,上街去收欠账。

一半是潘记肉行做生意诚实,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两银子的账。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卧房,一径走到后头喊道:“嫂嫂,嫂嫂!”

“是三郎!”巧云问道,“可有事?”

“今天去收了几十两银子的账,特地交了进来。”

巧云不肯收。“原说了的,外头收来的账,归三郎你用。”她摇着手说,“你休交与我。”

“嫂嫂先收了。”石秀想了想说,“权且算我寄在嫂嫂这里。”

“不要不要!”巧云依然双手乱摇,“你自己收着的好。”

石秀勃然变色,这等拒人于千里之外,倒真像绝了交似的,心里忍不住就想顶她一句:哪里真的就分家了?话到口边,却又想起潘公的嘱咐,自己对自己说:石秀,石秀!宁可他人不仁,不可你自己不义!

这样一转念间,便答应一声:“是了!”转身回房。

回到房里,放下了褡裢袋,心里在想:这银子她不肯收,莫非我就真的留下?自然不要,不要却又怎么处?

一个人思索着,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庙听人说“三国”,关云长挂印封金的故事,顿时有了计较。

“也罢!”他自语着,“我也学一辈古人。”

于是找了张桑皮纸,将那六七十两银子包裹封好,上面标明日期,往床底下一塞,算是了掉了这天的一件事。

“石三叔,石三叔!”一个小徒弟来喊,“有人寻你,说姓张,是你的徒弟。”

这自是张中立,石秀迎出去一看,果不其然。“你怎的专程寻了来?”他问,“可有什么事?”

“听说肉行不开了。”张中立问道,“师父,可有这话?”

“你怎么知道?”

“听东门‘醉瑶池’酒楼说的。说你老不等过节去收账,为的是要歇业了。”

“是的,不等过节就要歇业。来,来,”石秀拉着他说,“总是扰你的,今天我也待请你一请。”

“正要请师父吃酒。”张中立说,“还有下情上禀。”

张中立虽是浪荡子弟,对石秀却颇尊敬。如今分手在即,石秀想到平日相处的感情,不免亦有不舍之意。如果有什么事可助他之处,正好稍尽心意,所以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只要我做得来,决无推托。”

于是就到东门“醉瑶池”去吃酒,叫了四个女的侑酒,轮番相敬。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兴致兜起来时,张中立方始开口。

“师父,潘记肉行开得兴兴头头的,如何舍得关门?”

“又不是我的买卖。”石秀随口答道,“别人要关,我如何一定要开?”

“然则,杨节级又为何要关?”张中立问道,“莫非——”

话虽不曾说完,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你莫混猜!”他正色告诫,“我与杨节级情如同胞,哪里有什么猜嫌?”

“我随便问问,师父休多心!”张中立说道,“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请问师父,肉行关了门做甚生计?”

石秀怕泄露行藏,不肯说实话。“如今也还没有打算。”他说。

问到石秀在肉行关门以后做些什么,这教他不便回答。自己虽有了打算,却须先告诉杨雄;杨雄还不知其事,别人倒晓得了,岂不是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清?如果由旁人口里传入杨雄耳中,他问一句:“兄弟,你怎拿我当外人看待?”又拿什么话交代。

因此,石秀便淡淡地答道:“先闲住几日再说。”

“是啊!师父须先办喜事,都交付在我跟快活三身上。”张中立笑着说,“师父,平日你忙,不曾有让我尽心的机会,等歇了买卖闲下来,待我好好孝敬你几日。师父你老的绝招也露两手让我见识见识。”

最后这句话才是主旨所在,石秀明白。想想他平日“师父、师父”叫得极其亲热,自己却是担着个空名,愧受他一番尊敬。如今想求艺,想出许多话来兜圈子,用心甚苦,就看这分上,自己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点点头沉吟着:肉行歇了下来,也不能说走就走,未免显得绝情。算一算,前后总还有一个月的日子在蓟州。也罢,这一个月的日子就结交了这个“徒弟”!

“中立,”他正色说道,“我原不配做你什么师父,承你厚爱,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这两年边界不靖,八尺男儿一刀一枪在疆场上挣个前程出来,才算不辱没了父母。如果你有此心意,想学些武艺好讨个出身,我自然帮你。不然,我劝你还是不学的好,学了反而招祸。”

“师父教训得是。”张中立神态肃穆地说。

石秀也不知他是真心以为是,还是有意敷衍,一时无可深究,只好信以为真。“从明日起始,你我每日定个辰光,一起练功夫。”石秀说道,“那些花拳绣腿是虚好看,无甚用处。你如果真想从军,须学两样武艺。”

“是!”张中立起劲地问,“师父说,是哪两样?”

“一样是枪棒,一样是弓箭。”石秀答道,“这两样是疆场上用得着的东西,京里的禁军都学它。”

“好极,我就跟师父学这两样。我有个地方,倒还宽敞,明日我就立个箭垛子起来。每日哪时有空,请师父吩咐,我好来接。”

“总在午后。”石秀又说,“不过有句话,我须先说在前头,总在一个月后,我要到太原去访个要紧朋友,约有两三个月的耽搁,所以趁这一个月,我先指点你打根基的功夫,你须有耐心。”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理会得。只是——”张中立说,“一个月里就要办喜事,却不匆促了些?”

这倒提醒了石秀。“多的日子也等了,又何必争在这几日?”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托你与快活三从从容容替我办,等我太原回来再酬谢。”

“说什么酬谢!明日我与快活三商量,先说定了它。等师父到太原去的那时候,我替师父觅新房、办日用器具,一回来就好吃喜酒。”

“对,对!就是这等。”

到得第二天午后,张中立亲自到潘记肉行来接,小徒弟进去一报,石秀随即迎了出来。走到门口一望,只见他手里牵着两匹马,不用说,一匹是他自己骑了来,一匹专供石秀乘用。

“师父,你看这匹马如何?”

石秀久走南北,也贩卖过牲口,对识马自然不外行。看那两匹马,一匹是菊花青,虽非下驷之材,却不见得如何出色。另外一匹乌骓就不同了,身长脚细,双耳如两片竹叶,浑身油光闪亮的毛片,赛似一匹乌油油的缎子,衬着雪白一条鼻子,神骏非凡。

“好!”石秀脱口赞了这一声,退后两步再细细打量,但见那匹乌骓岳峙渊渟般昂然屹立,任凭有班顽童在它马蹄前后绕来绕去,只是不惊不睬,看来还是匹战马,不由得心中大喜,因又问道:“这匹马可有主儿?”

“自然有了!”

“唉!”石秀跌足嗟叹。

张中立却笑了。“师父,”他正一正脸色,“你老就是这匹马的主儿。拜师须献贽敬,师父休嫌菲薄。”

石秀大喜。“只是,”他又踌躇了,“如何受你这份重礼?”

张中立不响,只把缰绳抛了过来。石秀接在手里,往“判官头”上一搭,自己绕着马前后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抚摸,那匹马真的通人性,驯顺地随他去摆布。

“师父!请上马,我引路。”

相将上了马,一前一后出了西城。城外一号直通燕京的大道,石秀一抖缰绳,那匹马就像着了魔似的掀开四蹄,一支箭般射了出来,不消片刻,已经将张中立抛得望不见人影了。

石秀异常得意,慢慢收步,到了一家村落下马,牵着缰绳溜了两个来回,才见张中立气喘吁吁地赶到。

“中立,多谢,多谢!”石秀很高兴地说,“这匹马太好了。”

“师父!”张中立依旧喘着气,“可知道我孝敬这匹马的意思?我是巴望师父下个月走后,早早回来。”

想不到张中立这么一个人,能说出这等情意深挚的话来。石秀惊异之余亦多感动,心想,倒真要好好传授他一两样武艺,才不枉师徒相处这一场。

于是他问:“你那个场子在哪里?我去看看。”

“还得往回走。”

往回走到望得见城墙的地方,由一条岔路进去,有座废旧仓房,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里,都是张中立一伙的少年,见了石秀,无不恭敬执礼。石秀略略敷衍了一会儿,从兵器架子上拔取一支红缨银枪,试一试是轻了些,不过也还将就可用。

“从来使枪必奉杨家,号称‘杨家三十六路花枪’,如今我尽三十六日工夫,教会了你!”

于是逐日午后在这座仓房中教练杨家花枪。教到第七日上头,潘记肉行存货已尽,遣散伙计徒弟,贴出一张“本店歇业”的红笺纸,就不卸排门了。

这天恰是轮着杨雄不上番的日子,吃了早饭,特地走来看石秀,从窗外望进去,但见他仰首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帐顶,是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样子。

“兄弟!”

“啊,大哥!”石秀从床上一跃而起,“请坐!”

“日日做惯了营生,一朝歇手,反倒闷得慌,是不是?”

“正是。”石秀已经打定了主意,趁机说道,“那张中立看似无赖,其实志诚。如今跟我学杨家花枪,日日出城也不便,我想搬到他那里去住。大哥的意思如何?”

这最后一句是有意如此问,表示自己也是不得已才搬了出去。杨雄听了巧云的话,自然不会拦他,便点点头说:“这也由你。我常日不在家,不能陪你;有人跟着你一起练功,也是个消遣。”

这意思是极力赞成。石秀随即又说:“大哥允许,我明日就搬。”

“也不必如此匆促。这且不去说它了,我有件事要问问兄弟你的意思。”

“大哥请吩咐!”

“闲着也不是事。兄弟,你这副身手放着不用,着实可惜。如今衙门里‘快班’上缺人,我想面禀知州,保你补个名字。你道如何?”

这是荐石秀去当捕快。捕治盗贼,为民除害,原是好事,只是平民百姓提到捕快心里就有异样的感觉,还有句难听的话,叫作“捕快贼出身”,所以石秀不愿。但杨雄是一番好意,率直拒绝,怕招他不快,所以踌躇难答。

“兄弟!”杨雄倒体谅他,“若是你另有好打算,这件事作罢亦可。”

“不瞒大哥说,我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

“你要到陕西去?”杨雄愕然,“我倒不曾想到你愿意走这条路。”

“我想,这条路不坏。”

“原是不坏,不过如今还走不得。”

“这是——”石秀不解地问,“这是何故?”

“你去投军,起始自然是补个小兵的名字,一份饷有限得紧,只怕养不活胜文。”

提到这上头是石秀最大的难题,心中一时不愿成家的本意不便透露,便只好使一条缓兵之计了。

“大哥说得是,待我好好想一想,再作道理。”

“也好!”杨雄站起身来,“今日白昼无事,午后我们去找快活三,一起到金线那里去吃酒。”

石秀心里有数,这是要谈亲事了。如果将胜文喊了来,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涉,便无躲闪的余地,所以推托要教张中立练花枪,辞谢不去。

“那也不要紧,你练完枪,索性邀了张中立一起来。”

听这一说,石秀无奈,只好应承。于是吃过午饭,等石秀一走,杨雄换了衣服亦待出门,却被巧云喊住了。

“你到哪里去?”

“去看个朋友。”

“今日是你值宿,明日又是卯期。”巧云说道,“早些回来,吃了晚饭,好上衙门。”

“我不回来吃饭了。”杨雄答说,“与朋友街上吃了酒,一直到衙门。”

巧云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些日子,杨雄的番期与同事掉来掉去掉乱了,吃不准他这天是宿在衙门里还是回家住,所以借此探问,要探明了才好“烧香”。

到得黄昏,迎儿将三炷绿梗子的线香插向大门不久,胡头陀就来了——他如今也不是天天来。从石秀去过那一遭以后,海和尚吓破了胆,举动格外谨慎,先在衙门里打听好了杨雄的番期,是当番的那天,才遣胡头陀来看一看。有时心绪不宁,便不多事。为此还惹起巧云许多闲话,海和尚口中赔罪,心里却是铁定不可移的主意,一切谨慎为妙。

这天也是心绪不宁,但非教胡头陀来不可,因为有一番话必得说与巧云知道。得报是绿梗子的香,便先诸事不做,只闭目养神,挨到起更时分才换了衣服,悄悄来到潘家。

“石三郎呢?”海和尚一见了巧云就问,“可是睡了?”

巧云一听就有气。“哼!”她冷笑道,“哪里敢睡?回头还要来替你大和尚候安问好呢!”

海和尚一愣,随即在脸上堆足了笑容,“亲亲!莫生气,我不过问一声儿!”说着便伸手摸到巧云的胸前。

那婆娘使劲一巴掌打开了贼秃的手。“他是你家老祖宗,进门先要问他!”巧云余怒未息,“真正气数,二十天不见人影,一来了,也不问问人家这一阵子过得可顺心,却问那不相干的人。死和尚,你的良心在哪里?”

“你摸,在这里!”他拉着她的手在摸他胸前。看她的气消了些,才敢谈正经,“这二十天的事你可知晓?我几乎下不得台!”

“原是听说了。”巧云换了关切的声音,“就想等你来问一问,偏生就不来。”

“如今不是来了吗?”海和尚停了一下,愤愤地说,“也不知道哪个下拔舌地狱的,在太无老法师面前说了我许多坏话,硬生生把个报恩寺的住持让了出来。想想实在不甘!”

“不甘又如何?你没有嘴,不会理论?”巧云又冷笑,“平日能言善道,惯会哄人,原来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济事!”

“哪一回到了紧要关头不济事?”

看他贼忒嬉嬉的样子,巧云才辨出语中之意,脸一红骂道:“你少得意!哪个稀罕你?”

“说笑归说笑,正经归正经。”海和尚又说,“我今日有个好消息,特来报知。只为舍不得你,我另外安排下一个隐秘所在,你千万休说与他人知道。”

“在哪里?”巧云问道,“是怎么一个所在?”

于是海和尚与巧云并肩携手坐在床沿上,细谈他的那个隐秘所在——在蓟州西北二十五里的盘山。这座山周围百余里,气势雄伟,远望如一条夭矫的神龙在云端里盘旋,所以又名盘龙山。

盘龙山与文殊菩萨的道场五台山相似,故而又称东五台。从上到下,分为三盘,层峦叠嶂,风景绝胜;中盘南面有座翠屏峰,又叫翠屏山,山中有座福善寺,原是唐朝就有的古刹,只以地处偏僻、年久荒废,现在是海和尚熟识的一名僧人——法名照山的在那里当家。

照山初接手时,寺里还有十个和尚,不到半年工夫,走了一半;下余的那五个,半饥不饱,境况可怜。这天是照山到报恩寺来借粮,海和尚正愁着托足无地,听他诉苦的当儿,灵机一动,便与照山商议,愿意拿钱出来,替福善寺兴修大殿,重塑金身,另外再置一两顷田,作个久长之计。

福善寺香火冷落,又无寺产,照山眼看自己也待不长了,忽然得此意外机遇,如何不喜?当时应承,愿意让出住持的位子来,请海和尚去当家。

海和尚却另有打算,托词闭门静修,不肯出面,而且嘱咐照山不可说出去。只是虽不出面,却愿意撑照山的腰,好好替他出几个主意,将福善寺的香火弄得兴旺起来。

“到那时候,你便到翠屏山福善寺来烧香,我自有安排。”海和尚又说,“照山是老实人,识不透我的机关。你我人不知、鬼不觉在那里相聚,不必做贼似的暗来暗去,也不必四更将尽,正好睡时便须起身,倒不是好?”

“果然是好!”巧云听得意乱情迷,“转眼便是夏天,若得说动了他,带着迎儿上翠屏山去避暑,那才是称心惬意的日子。”

就在这时候,有个浪荡少年赶到金线那里去寻张中立。这少年叫施金虎,是张中立手下的虾兵蟹将,这天也跟着他一起从石秀学杨家花枪。到得黄昏,石秀约张中立到金线家吃酒,行前留了话,所以一寻便着。

闯到席前,只见石秀与张中立俱在,杨雄却到衙门上番去了。施金虎略略招呼,随即将张中立唤了出来,低声说道:“那贼秃,到底摸着了他的底!”

张中立大喜,急急问道:“在哪里?”

“嗐!”施金虎重重叹口气,“你猜!教你猜三天都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施金虎却不肯爽快,一面向里看着石秀,一面将张中立拉得远远的,站定了说:“我说将出来,便是一场祸事,眼看就要血溅报恩寺,说不定还是两条人命。”

这一说将张中立的酒意一扫而空,着急地骂道:“你这厮!快说,怎的吞吞吐吐,惹人发火!”

“莫高声,莫高声!”施金虎慌忙摇手,“说出来吓你一跳!海和尚真个吃了豹子胆,把杨节级的老婆搭上手了。”

“哪个杨节级?杨雄?”

“不是他是哪个?”

张中立大吃一惊。“你莫是看错地方了?”他不信地问。

“万不得错。等了半个月,到底等到了——”

半个月以前,张中立为了悟先对石秀的那一撞,便要寻海和尚的晦气,替石秀、也替他自己泄愤。当时因为石秀和快活三拦着,张中立装作无事,暗地里却使唤施金虎,夜夜到报恩寺附近去探海和尚的踪迹。

这天才得发现,海和尚换了儒生打扮,这便越发见得他不做好事了。施金虎悄悄盯着,一直盯到潘家,看得明明白白,才赶紧来报知消息。

“你若不信,这时候掩到潘家去,包管从她家帐子里捉出一对‘妖精’来!”

“我又不是她本夫,如何去捉她的奸。”张中立想一想说,“是了!必是趁杨节级上衙门当番的时候,那秃驴去垫空当。如今——”

“如今怎么处?”施金虎关切地问。

“事情太大了,你说得不错,闹出来便是两条人命,待我想一想。”张中立又说,“今日你大功一件,本当留你在这里吃酒,只怕言语不谨,泄露给我师父听了,他是有名刚烈的性子,不是耍处。你到别处消夜去吧!”

说着摸出几钱重一块碎银子,打发了施金虎,仍旧回到席面上,看着石秀发愣。

“你怎么了?”石秀问道,“那姓施的来说了什么?害你心神不定!”

石秀疑云大起,但也看了出来,张中立是碍着人多,不便说话。同时也觉得二更已过,三更将到,是该尽兴归去的时候,所以站起身来说:“酒也够了,散了吧!”

说到这里,胜文先情意殷切地抛过一个眼色来。金线眼尖,便即笑道:“也罢!若不是有人等着三郎,我决不放你走!”

“我呢?”说这些风情调笑的话,张中立便又是一副神情了,涎着脸说,“金线,还有我在这里!你就不放我走吧!”

“留你在这里做甚?”金线一掌打在他头上,“我又不少看门的狗!”

“你看你!”胜文刮着脸羞他,“自讨没趣。”

“你懂什么?打是情,骂是爱,若不是碍着杨节级,我今天是不走定了。”

“去你的!”金线又嗔,“你敢不走?拿大棍子打你出去!叫你尝尝‘打是情,骂是爱’的滋味!”

“罢,罢!”张中立乘机向石秀使个眼色,“师父,我怕金线的棍子,在门外。”

在门外做甚?自然是等石秀有话说,胜文和金线都明白,只是一个不便开口,一个却不妨说话。“用不着在门外等!”金线冷冷地说,“快回去吧!迟了当心你干娘罚你的跪。你师父用不着你照应,伺候你干娘去吧!”

这两句话说得过于尖刻,张中立脸上未免挂不住,幸好石秀插了进来,将早捏在手里的约莫四五两重一块碎银子,塞向金线手里。“今日我有事,”他转回来又拉住胜文的手,拍一拍手背说,“明日来看你!”

说完掩身就走。他的举止轻捷,金线想拉没有拉住,望着胜文的幽怨脸色,追出来大骂:“姓张的!你就是勾魂鬼,专做损德的事!”

“好了,好了!”一直不曾开口的快活三说,“亏你是见惯了生张熟魏的人,莫非还看不出来,他师徒两人有不便教外人知道的事要谈。”

这一下把金线和胜文都说得气平了,只是胜文却又添了忧虑。“那个浪子,专好惹是生非!不知撺掇三郎去闯什么祸!”她怂恿着快活三说,“你何不去看看?”

“这话说得是!等我去看。”快活三匆匆起身,赶了出去。

快活三赶到门外,但见月色如银,清清楚楚地看见张中立正指手画脚地向倚马而立的石秀讲得十分起劲。但等他赶过去,却连个话尾巴都不曾抓着,张中立已经讲完,石秀却只是发愣,相向无言,教快活三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不瞒你说,这件事我早知道了。”

“早知道了?”张中立大为诧异,“为何不动手?”

“唉!家丑不可外扬。”

“话是不错。”张中立略停一停又问,“就算不干师父的事,却也难忍。师父也不想个法子,暗中治那秃驴一治?”

“如何不曾想法子?我原以为他心存顾忌,已经断了。”

于是石秀将年前到外县贩猪之前,如何闯入报恩寺当面警告海和尚的经过,约略叙了一遍。这下快活三才听明白,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这贼秃,竟不要命了?”他失声而言,“做出这等色胆包天的事来!”

“可恨!我只道他已经悔过向善,如今才知道,胡头陀虽不再来吵人,他却暗地里还有往来,我竟让他骗过了!”

这时石秀转过脸来。映着月光,快活三才发觉他形容可怕:脸色铁青,双眼发红,仿佛喷得出火来。“三哥,”他急急拉住他的袖说,“你不可造次。律有明文,须本夫方能捉奸。”

石秀不作声,紧闭着嘴,一只手紧紧握着马鬃,好半天才重重地叹口气说:“唉!就是这个为难,我不晓得该不该告诉我大哥。”

快活三跟张中立的想法不同:一个持重,一个好事。只于好事的却不便明说,于是快活三提议:“且到我家坐一坐,从长计议。”

“这么晚了,何必去吵醒三嫂?不如出城到我那里去,我替师父已备了一间房,今晚就睡在那里也可以。”张中立又说,“快活三与我一起,将就一夜。”

“对,对!”快活三就怕石秀回去了,一个人在床上越想越替杨雄不甘,一个忍不住,拿把刀闯到后面,便是难以收拾的一场大祸,所以极力赞成张中立,“三哥,你徒弟说得不错。我们到他那里好好谈一谈,‘三个臭皮匠,合个诸葛亮’,尽这一夜工夫,想它一条万全之计。”

“也罢!”石秀点点头,问张中立,“此刻叫城叫得开吗?”

“守城的官儿是我熟人,一叫就开。”

于是张中立先上了马,快活三与石秀合乘一骑,叫开城门,到了张中立练武的地方。厨下还有些现成酒菜,搬了出来吃着谈。

“三哥!家丑不可外扬,这话一点不错,我看,”快活三向张中立使个眼色,“还是不说与杨节级知道的好。”

张中立懂他的眼色,但心里实在不以快活三为然。“常言道得好:越怕事,越多事。”他说,“如果当初有个断然决然的念头,如何像今天这种月色,杨节级自己在衙门里凄凄清清,却放着娇妻陪和尚睡觉?我想想也不平!”

“要你这个狗贼头不平做什么?”快活三沉着脸说,“胜文说你的话一点不错,专好惹祸。”

“好,好!”张中立把脸气得煞白,“算我多事,不曾说。你是量大气宽寿长,跟千年不死的王八一样!”

正事不曾谈出半点头绪,他两个倒先破脸了!石秀又烦又不安,便乱摇着手说:“莫吵,莫吵!有话慢慢说。”

“是!有话慢慢说。”快活三让步了,“当然也不能便宜那贼秃,总得想个法子,治他一下。”

这一说,张中立气平了些。“师父,”他说,“明天我陪着你老人家一起到报恩寺,寻那秃驴问他。好便好,不好就先叫他吃顿苦,再说,我就不相信,凭师父的本事,斗不过那悟先。”

提到悟先,快活三又有些担心。“三哥,”他说,“海和尚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不能再在那里挂单。我看,等他走了,再找海和尚算账也还不迟!”

“怕他何来?”张中立的气又上来了,“快活三,你是快活惯了的,一点点小事便愁得不得了,‘树叶子掉下来怕打开头’,还能在外头混?你少开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教我好烦。”

石秀怕他们又斗口翻脸,赶紧插进去说:“我有主意了。”

其实还没有主意,只是这样一说,好教他们俩不再各执一词。快活三不响,张中立也不响,却都拿眼望着他,要听他的主意。

“我倒问你们一句话,”石秀把话拖了开去,“照你们看,海和尚那厮,从报恩寺出来,会在哪里存身?”

“他哪里舍得走?”张中立做个赔罪的神态,“有句话我要放肆,师父恕我一遭。”

“不要紧,你说!”

“杨节级的那巧云娘子,实实在在是个能教人失魂落魄的尤物!换了我是海和尚,也割舍不下。”

“咄!”快活三先自呵责,“好没轻重的话。”

“我是实话实说。”张中立伸出手来,“你不信,我跟你打个赌。”

快活三是个聪明的老实人,心想,不如趁这打赌的机会,先把石秀的怒气压下来,然后便警告海和尚,早早离了是非之地,却不是又保全了杨雄的面子,也免了石秀的灾祸?

他自觉这个算计绝妙,于是很起劲地问道:“怎么赌法?”

“赌金线家或胜文家一桌酒。”

“不好,不好!”快活三大摇其头,“在这两家摆酒,少不得要请杨节级;就不请他,她们两个少不得也要问,岂不泄露机关?”

“那就在王六酒家。”

“是了!包你三天以内便输东道。”说着,快活三伸出小指来,便待与张中立勾约。

“却有一层,”张中立机警,先要把话说明白,“须是那秃驴永远离了蓟州,才算我输。这三日之中,也许不见人面,过些日子,想想心痒难熬,又悄悄儿溜了回来,那时怎么说?”

“自然是我输,吃一桌还两桌。”

“好!请师父做见证!”张中立也伸出小指,与快活三钩了钩。

“三哥!”快活三乘机要求,“你好歹忍一忍,也休与杨节级说起,等过了三天,我与他赌的一桌酒见了分晓再说。可以不可以?”

石秀想了想,万般无奈地答道:“也罢!就再等三天。”

“一言为定。三哥是信义之人,必定说话算话。你今日也休进城了,与中立说说话,解解闷气。”

“对!”张中立说,“师父索性从此就不必回潘家了。”

“明日再看。”

“我可要进城了。不回去,明日我那黄脸婆与我打饥荒!”说着,快活三便向张中立使个眼色,然后匆匆转身而去。

张中立会意,先不作声,等快活三走得远了,才像突然想起件要紧事要关照似的。“快活三,快活三,等等!”一面喊,一面撇下石秀,拔脚就撵。

快活三站定了脚等他。“中立!”他脸色郑重地说,“你若是还想跟你师父学本事,今夜可千万看住了他。海和尚可杀,却须有个杀法。三日以后,他如果还不走,我们作个计较,教他落得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道如何?”

“好极!”张中立不知他是缓兵之计,欣然答道,“我看他三天以后,必还在蓟州。王六酒家吃你的东道时,就商量动手?”

“就是这么说!”

快活三放心大胆地扬长而去。守城的也熟,叫开城门,匆匆入内,却不回家,往潘记肉行奔了去,绕远路由西门入大街,为的是先去寻个熟人。

这个熟人是个更夫。就在路口第一条巷子内,有个长方形的木笼,像是一口安了四条腿的大棺木。快活三走到那里,敲敲木笼叫道:“刘二,刘二!”

“哪个!”刘二在里头问。

“你快出来就知道了。”

“噢!是王三爷!”木笼有道推门,刘二一伸手推开,身子坐了起来,“四更快到了!怎的还在外头?”

快活三懒得跟他说不相干的话,摸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跟你讨桩差使!”

“王三爷,你不曾吃酒醉?”刘二笑道,“说笑话了,跟我讨差使,莫非替我去打更?”

“正是!来,拿梆子跟锣给我!”

刘二自己也是梦意犹在,一时辨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看着他发愣。快活三懒得多说,一把铜钱抛在木笼里,伸手将他打更的家伙从壁上摘了下来。

“过一会儿来还你,不准跟着我来!”

说完,他管自走了,一直走到潘家旁边那条死巷子,看清了没有人,便“锵、锵、锵”地打起更来。

打的是六更——大宋朝只为太祖皇帝听了华山陈希夷“只怕五更头”的一句话,不打五更打六更。梆儿锣声透入罗帐,海和尚一惊而起,吓得一身的汗。

“怎的?”巧云也惊醒了,“莫非做了噩梦?”

“了不得!你听,打六更了。”一面说,一面披衣而起,“赶快走吧!”

于是海和尚匆匆穿衣戴帽,由巧云亲自送了出门。到得侧门,先拉开一条缝,探头出来,看清楚了前后无人,一闪而出,直往巷口走去,抬头一望,西南天际一轮满月半隐在云中,心里疑惑,不像是曙色欲透的时分,却如何打六更?

就这时候,背光隐在人家屋角的快活三已从他身后撵了过去,到得将近,喊一声:“海师父!”

声音不大,但海和尚听来却如焦雷轰顶,欲待停步,转念不可,因而脚下反加紧了,将帽子压一压,直奔巷口。

快活三心想,存心来寻你的,如何容你装聋作哑?便又喊道:“海和尚!”

海和尚听得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大自不同:称号改了,声音也高了。若不知趣,便要出丑。于是急忙先停住脚,然后慢慢转身来看是何人在喊。

“海和尚,你认得我吗?”

海和尚细认一认,想起来了。“我道是哪位!”他尽力装作闲豫的神情,“原来是王三施主!您早?”

“我也要请教,如何你半夜在这里?”

“这——”海和尚看到他手中的梆子跟锣,蓦然意会,心里越发着慌。不过,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而况他又不是杨雄,麻烦虽有,也还不碍。

心思略宽,人也变得聪明了,此人半夜里用梆锣将自己骗了出来,为的什么?自然不是为杨雄,为杨雄便只须通风报信,让本夫自己来捉奸就是。于此可见,别有图谋。

这样一想通,便能沉着了。“王三施主,天快亮了,说亮话吧!”他问,“有何赐教?只要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你莫当我拿住了你的短处,要敲诈你个一千八百的!我快活三不是那种人。我且问你,你刚才从哪里出来?”

“明人何消细说?有话,只请王施主吩咐就是。”

“也罢!”快活三点点头说,“我说一件事,你若能依时,我便饶了你。”

海和尚拍一拍后脑勺答道:“这件事,只不是要我这颗光头,无不依从。”

“哪个要你的命?只是你如不听我的劝,少不得有人来跟你算账,只怕还不是要你的命。”快活三冷笑着说,“先要教你吃足了苦头,再作道理。”

这一说,把海和尚的脸都吓黄,哀声说道:“王三施主,你老行善积德。只请吩咐,莫说一件,十件、百件我都依。”

“你只要依我一件事,三日之内离了这里。”快活三用平静却固执的声音说,“蓟州这条路,从此你就断了。”

“我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王三施主,蒙你老点化,我如何不理会!实不相瞒,我也是早就要了却这段缘分。孽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说着,海和尚双掌合十,低头敬礼,显得极度虔诚。

快活三怕他口是心非,便又问:“你离了蓟州到哪里?”

“出家无家,随缘去住。只从此不踏蓟州城一步就是。”

“这话就不对了!云游也有个去处。”

见快活三微有不悦之色,海和尚不敢再逞油滑口舌,想一想答道:“我往北面去,游一游长城,去朝五台。施主后日一早,在北门看着我走就是。”

快活三正要讨他这句话,谅他也不敢自食其言,便说一声:“你走吧!”

海和尚如逢大赦,急急忙忙转身而去。快活三去送了打更的家伙,回到家天色将曙,敲开门拥着他老婆睡了好一觉,直到中午才起身。起身又去寻张中立,问起石秀,才知道他已答应搬来城外暂住,此刻进城收拾行李与杨雄作别去了。

“搬来了也好,撇却闲是闲非,好好相叙几日,再作道理。”

“你如何知道无是非?”张中立冷笑着说,“昨夜我与师父谈了一夜,这一双狗男女,都是改不掉那是狗便爱吃屎的性子,暗中必是还有往来。如今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与杨节级知晓。如果说了,自然也少不得要帮着杨节级处治那一双狗男女,好戏在后,你等着看好了。”

快活三肚里雪亮,这场是非已经平息。现在就怕张中立从中拨弄,于是说道:“闲话少叙,我今日有句话特来告诉你,我有几个朋友想会你,明日一早约在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相会,你可千万要来!”

“是甚等样的朋友?”

“你先休问。”快活三答道,“是个极有趣的人,你见面便知。”

到得第二天一早,快活三与张中立先后到了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点了两盏厚朴汤,买了一盘蜂蜜糕,吃着早点闲谈。张中立告诉快活三,石秀已经搬到他那里。离开潘家时,石秀将应得银两一包包封好了,留在原处。杨雄发觉了赶来送还,石秀却坚辞不受。那一双结义兄弟,为此还红了脸。

“你师父也忒煞狷介了。不过,”快活三说,“来去分明,也着实可敬。”

“是啊!我敬他也就为此。”张中立忽发感叹,“杨节级倒是忠厚人,谁想得到他——”

“胡说!”快活三赶紧阻拦,望望左右前后,无人注意,才低声警告,“莫道人的闲是闲非,尤其不可论人闺阁。你师父的顾大体,你也须学学他。”

张中立讪讪地不作声,心中却颇为不快,觉得快活三跟石秀谨慎得没道理。交朋友就是多一个身外之我,如果这种事也瞒着,眼看杨雄做活王八也能忍受得下去,还要朋友做什么?

心里气闷,便在店里坐不住了。张中立起身到店前闲眺,由北望到南,不由得眼睛一亮,毫不思索地回身喊道:“快活三,你来看!”

快活三赶出去一看,只见海和尚迤逦由南而来,还有个胡头陀,挑着一副经担,相伴同行。将到跟前,他将张中立一拉,双双迎了上去。

“海师父!”快活三问道,“可是哪里去做佛事?”

这不是明知故问?海和尚不明他的用意,只顾自己表明言而有信。“王三施主,”他打个问讯说,“后会有期。”

“怎的?可是要出蓟州云游?”

“是!”海和尚说,“这趟走得远了。先朝五台,后到汴梁,在大相国寺住些日子,还想到江南走一遭。说不定由浙东渡仙霞岭到福建走一走。十年八年不得回蓟州。”

“是了!一路福星。”

于是海和尚作别出城。快活三望着张中立笑,意思是说:“你的东道输了。”

“倒是想不到的事。王六酒家那一顿先吃我的。”张中立没好气地说,“少不得有日子翻本加倍利。”

“你是妄想了!”快活三说,“海和尚再不得回蓟州。”

“你如何知道?”

“不听他说嘛,十年八年不回蓟州,你耐心等着吧!”

话中有讥笑之意,张中立越发不舒服,也不相信海和尚真个云游四海去了。心里转念,且破工夫等着看,等到了海和尚吃快活三两桌席时,口头上要好好翻他的本。

“走吧!”快活三笑道,“也不要你整桌的席,约你师父一起,叨扰你一顿就是。”

“咦!”张中立诧异,“不是还要等你的朋友吗?”

这下,快活三如梦方醒,自悔大意,露了马脚,便索性将前日夜里乔扮更夫赚海和尚的一手经过,悄悄地和盘托出。

“哼!”张中立冷笑,心里在说:快活三,你少得意!明明是海和尚使的障眼法,骗得过你,骗不过我,我且不说破,海和尚少不得还要溜进城来,等捉着了再与你打话!

念头转定,便编个谎说:“难得到北门来,正好顺便看个朋友。你先去,邀我师父在王六酒家等,不见不散!”

快活三应诺着走了。张中立便抄小路,直到县前茶店,一见施金虎在那里吃茶,十分高兴,直闯进去,拉着他就走:“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等慌慌张张做什么?”施金虎大为困惑,“我也须惠了茶钱再说。”

张中立不答,一手摸出十来文“大观通宝”的制钱,往桌上一丢,一手拉着施金虎到门外,低声叮嘱:“你快寻匹马,骑了出北门,沿大路走,看海和尚可在那里!有个头陀挑副经担与他在一起。你寻着了,莫露形迹,看这秃驴在哪里落脚,访着实了回来告诉我。”

“是了!我就走。”

等施金虎将要离去,张中立又想起,还有句话必当关照:“你只管盯了下去,如果晚了,今日不须回城。总之,必当访确实了!”

“那就难了!我知道他到哪里?莫非他到天边,我也跟到天边?”

“这话也是!”张中立想一想答道,“这样,你今日盯一日,明日再盯一日,后天看他动了身,你再回来。”说完,摸了一小块银子递过去,估量足够施金虎两天食宿花费了。

谁知一日不到,施金虎便有了回音。“海和尚在翠屏山福善寺挂单。”他说。

“噢!”张中立有些疑惑,“翠屏山有好一程路,他竟到了?”

“我不曾到福善寺——”

不曾到福善寺,如何知道海和尚在那里挂单?施金虎另有说法:他跟踪海和尚与胡头陀,眼见他们由大道进入山路,羊肠窄径,不比宽阔大路有闪转腾挪的余地,等听得马蹄声响,海和尚与胡头陀便闪在一旁,施金虎亦只得策马而过,主客易位,不知如何才能盯住海和尚!

施金虎正在寻思,想觅一处冲要的高处,能并顾去程来路,方可看清海和尚的行踪时,发现一个和尚在路口似乎有所等待。这和尚法名心惠,原是熟人,下马相叙,却真巧了:心惠栖身在福善寺,其时是奉了照山之命,特地来迎接海和尚,好为他引路的。

“真正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想,”施金虎得意地说,“行踪既明,不必露相,当时便由别路绕了回来。心惠做梦都想不到,一番闲谈正是我要打听的消息。”

张中立心中琢磨,海和尚不论是在福善寺挂单,还是暂住再作计较,只要心惠在,便不难打听下落。施金虎此行,可说圆满,因而连连夸奖,不过这只是刚刚起头,以后还有施金虎的差使。

“金虎!你从明日起,诸事莫做,只在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吃茶闲坐,留心进城的人,若有海和尚在内,便悄悄跟着他,看他在哪里落脚,随即便来报信。此事办妥,记你大功一件。”

施金虎答应着,日日到北门去守候。守到第五天上,不曾发现海和尚,却看到了心惠。施金虎想拦住他吃碗茶,探听探听海和尚的消息,却又怕打草惊蛇,诸多不妥,就这踌躇之际,心惠已走得远了。

心惠是来贴榜文的。榜文中说的是福善寺要兴修大殿,重塑金身,愿十方善男信女解囊乐助,共襄善举。这道榜文,他人只看作寻常的化缘,却有两个人明白内幕,一个是巧云,一个是张中立——他的脑筋极灵活,已经猜到了,是海和尚“借地安营”。因此越发觉得有把握,海和尚阴魂不散,迟早必与巧云重续孽缘。

在巧云,这道榜文原是个暗号,有一套预先商定了的做法,正待施展。不道天假其便,杨雄忽然奉了知州相公的堂谕:有件盗案牵涉邻县一名富户,说是富家须动公事到那里查缉,着杨雄去勾当这一案。

这天点卯以后,知州相公当堂面谕其事,特别叮嘱:是件大案,有关前程,务必即速收拾行李,当天起身。而且路费以外,另外犒赏了十两银子。为此,杨雄不敢怠慢,一回到家便与巧云说起,关照火速收拾行装。

那婆娘又惊又喜,随即问道:“哪日回来?”

“这却说不定。公事顺手,不过五六日便回;不顺手时就难说了。”

就这一句话敷衍的工夫,巧云已有了算计,双眉微蹙,做出那惹人怜的西子捧心之态。“这——”她说,“真正不巧!”

“怎么不巧?”杨雄诧异着。

“就在你四更天出门,我又睡下,做了个梦,你道我梦见了谁?”

“这怎么猜得着?”杨雄心里在说:只要不是你前夫入梦,管你梦见是谁!

“是梦见爹爹!”巧云煞有介事地说,“愁容满面,仿佛有解不开的心事似的。我便问:爹因何这等?他告诉我说,一年去逛翠屏山,看见有座福善寺,香火冷落,煞是可叹。当时曾许下愿心,要重装金身。只为这愿心不曾完得,至今不能超生。如今别人倒抢了个先,福善寺已经要动工兴修大殿了——”

“是啊。”杨雄连连点头,“我也曾见来,福善寺已贴出榜文了。”

“原来真有其事!”巧云做出那初闻乍见的神情,“这就是了。”

“我懂了,想是爹要你代完愿心,去重装金身?”

“是啊!爹说,当时原觉得重装金身,花费不少,这愿心一时完不起。如今哪怕助一钱金子的金箔,也算是完了愿。”

“这容易得紧,既有这般的机会,你就去一趟。”杨雄不解地问,“原是好事,爹正该高兴,怎的倒愁容满面?”

“奇就奇在这里!真正是爹显灵了。”巧云答说,“在梦头里,我也这般问他。他说:你代我完愿,须亲自去宿山烧头香。只是女婿不能陪你去,也是枉然。我道:爹这话也奇了!就算他衙门里公事忙,有那不当番的日子陪我走一遭,哪里就使不得?他摇摇头答我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以后你自会明白。从梦中醒来,一直想不透是何道理!此刻才明白了,你这般立刻要出门公干,岂不就是爹犯愁的由来?”

一番鬼话,说得活龙活现。杨雄不但深感歉然,而且因为孝顺丈人的缘故,直替在阴世不得超生的潘公着急,搓着手只是叹气。想了又想,想出一个计较。

“我是无论如何不能陪你去了,有个人正好替得我。”

“哪个?”

“石三郎!”

这就是百密一疏了!巧云那套鬼话,编得一丝不漏,偏就是这一层没有想到。一愣之下,顿生急智。“哼!”她冷笑答道,“几乎是吵了架走的!你还想去求他,我可没这张脸再见他。罢,罢,反正你不多日就回来,等交了差,知州相公自然赏你两天假,正好陪我走一遭。”

“对,对!这个算计好。”杨雄赞道,“到底还是你想得周全。”

于是杨雄携了行装出门,特地先去看石秀——异姓手足,交情毕竟不同,杨雄说了公差的话,又叮嘱石秀照看他家。

“兄弟,你没事常去走一走,只要门户安静,见不见你嫂子不要紧。”

就杨雄不说,石秀也是这样打算:不必跟巧云照面,只在暗中照应。因而连连点头。“大哥只管去。”石秀灵机一动,随又说,“大哥,你请等一等!”

石秀亲自走到槽头,将那匹乌骓马牵了出来,借与杨雄乘骑。杨雄正须速去速回,得此骏骑喜不可言,谢了又谢,方始扬扬得意地跨马而去。

石秀既受委托,丝毫不懈,每日骑着张中立的那匹马,早晚一趟,悄悄到潘家前后看一看。看到第七日早晨,忽见侧门挂着一把锁,顿时疑云大起。转念又想,或许一时有事,主婢二人上街去了,且稍停来看。

自晨至午,来回转了五六趟,“铁将军把门”,依然如故。这一下,石秀沉不住气了,策骑出城,直奔寓所。

“师父!”张中立一见,埋怨着说,“你老怎的这时候才回来?那一招‘乌龙摆尾’练来练去练不像,巴望你来指点。”

“今日不能练功夫,我有件事与你说。”

等说了经过,张中立紧闭嘴唇不语,然后自语似的说:“一定,一定到那里去了!”

“你!”石秀大为诧异,“是到哪里去了?如何你倒晓得?”

“这都是与快活三赌东道赌出来的路子。”张中立踌躇满志之余,反倒谨慎了,“事情是八九不离十了,不过到底眼见为凭。师父,杨节级的娘子大概到翠屏山福善寺去了。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石秀大为惊奇。“中立,”他带着赞佩的语气说,“你倒知道得多!”

“不是说了嘛,是与快活三赌东道赌出来的路子。”张中立的笑容中,有着报复的快意,“这一下,非叫快活三乖乖儿请两桌酒不可!”

张中立一面笑着,一面压低了声音,从那晚施金虎来报信谈起。头上那段赌东道的经过,石秀是知道的;讲到快活三如何假扮更夫赚海和尚,海和尚如何答应三日以内必离蓟州;如何去白老婆婆茶店,眼看海和尚与胡头陀一肩行李是云游四海的模样;如何唤施金虎盯到盘山,遇见心惠;以及如何见心惠入城,便有化缘募建大殿,重修金身的榜文贴出来。原原本本,听得石秀目瞪口呆,半晌作声不得。

“不瞒师父说,福善寺的榜文,通蓟州就我一个人看得透底细。如今我叫金虎日日在白老婆婆茶店,原想等海和尚偷进来那时再禀师父。不想那婆娘熬不得,移樽就教去了。”

“你猜得不错。”石秀长叹一声,“唉!委曲求全,将家丑遮了又遮,到底感化不得那两个人。倘或一去不回,等我那义兄弟回来,我怎么交代?”

“是啊!杨节级托了师父照看,看得主婢双双一起做了海和尚的大小老婆,这怎么说?”

“怎么?”石秀又觉不解,“迎儿也被那贼秃搭上手了?”

“那是一定的。做这事,不拘是姑嫂、姐妹、主婢,一个下了染缸,另一个就非拖下水不可。”张中立紧接着说,“事不宜迟,海和尚真个拐走了那一双主婢,事情就难办了。师父不便出面,等我替你走一趟。”

正说到这里,施金虎走了来,照例回报,此日无事。张中立问他,可曾看见巧云、迎儿出城?施金虎无从置答,因为他根本不识她们主婢,而且只关注着进城的,出城的不曾在意。

“不管它了!”张中立说,“你与我一起出北城。”

于是施金虎又去赁了一匹快马,跟着张中立出了北城,加上一鞭,直往翠屏山而去。

石秀一个人在张中立那里听信息,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心情矛盾得很,但盼他们这一去,证实巧云不在翠屏山;然而不在那里,又到了何处?岂不更令人焦急!

就这样一个人在练武场子上来回不停地走,走累了略坐一坐,倒像石凳上长了刺,怎么样也坐不住。好不容易盼到日落,听得场外有马嘶的声音,赶紧迎出去一看,愣住了!

原以为是张中立,不道竟是杨雄!他手里牵着那匹乌骓马的缰绳,正待往柳荫下系。

“大哥!”石秀喊道,“莫拴住,随它去!”

“噢,”杨雄回头看了一下,拿缰绳往马鞍子的判官头上一搭,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望着它缓步走去的影子,不胜爱慕地说:“兄弟!你这匹马真可人意!”

就这一折冲之间,石秀心神略定,先不提巧云的事,只问:“大哥是刚到?”

“有一会儿了。”杨雄陡然双眉紧锁。天色已晚,就上街也该回家去了!这是什么道理,特来问一问,“兄弟,我托你的事,你不曾忘记?”

“如何忘记?”石秀不择言地答道,“早晚一趟,只依大哥的话,在前后左右看一看,日日无事——”

话不曾说完,杨雄听得出来,“日日无事”下面有句话:“偏偏今日有事。”是何事故,何能不问?

石秀也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妥,既然说了,便得说完,所以不等杨雄开口,接着他自己的话又道:“我也在奇怪,今日一早出的门,我到中午去看,还是不曾回家。”

“什么?”杨雄急急问道,“一早就出了门?”

“是的。”

“那就怪了!”杨雄想一想,摇一摇头。“她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串门谈个一整日。会到哪里去了?兄弟,”杨雄神色严重地问,“你也不去寻一寻?”

这话便有责怪之念,石秀紧闭着嘴不响;一响,整个暧昧就不能不揭开了。

“你又说‘早晚一趟’,此刻晚晌,怎的倒在这里?”

这话是捉着了石秀的漏洞,更不能不回答了。“大哥,”他说,“我已经请人去寻访了,今天怕还不得有消息。”

杨雄一步不放松地逼着问,石秀却有瞻顾,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把个杨雄惹得暴躁跳脚,最后双手执着石秀的臂膀连连摇撼,像是要翻脸了。

“大哥,我与你实说了吧!”石秀终于打定了主意,但措辞仍极谨慎,“我一直不肯告诉你,为来为去的是你的面子。这层苦衷,大哥你须体谅!”

杨雄只求了解真相,便敷衍着说:“好,好!我体谅,我体谅。你先说与我听,可是巧云在外做下不端之事?”

“是!”石秀痛苦地点点头。

杨雄的眼睛都红了,厉声问道:“是哪个?”

“海和尚!”

“他!”杨雄眼睁得滚圆,紧盯着石秀看了半天,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来,“兄弟,你可亲眼得见?”

“他们在屋里行事,我如何看得见?不过,事情千真万确,只大哥在衙门里当番的日子,那贼秃就来了!”接下来,石秀将如何一日大雪天不亮发觉有人报晓,由此起了疑心,一步一步追踪的经过,细细说了给杨雄听。

杨雄一面听,一面胸脯起伏,激动不已,那张脸煞白如纸。听完了,站起身来,双手交替着将骨节捏得如锅里爆豆一般咯咯地响,口虽不言,却猜得到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兄弟,我要怪你,怎早不告诉我?若是今日我不追根究底,你莫非还要瞒着?”

“我不晓得。”石秀摇摇头。

“这都不去说他了。”杨雄将腰带勒一勒紧,“兄弟,你那匹马,我还须用一用。”

“大哥!”石秀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自然是翠屏山,寻着这双狗男女,一刀一个,然后提着头去见知州相公自首!”杨雄深深吸了口气,狞笑着说,“我成全他们,教他们到阴司里去做夫妻。”

话未听完,石秀已将颗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大哥,你休得造次!”他说,“捉奸捉双,捉不住时,打草惊蛇,既不能报仇,又不能了事,让人说一句:杨某人是草包,无用得紧!何苦?”

“那——”杨雄一愣,而且有些生气,“那便怎么处?莫非教我忍着?”

“我旁观的人,忍了好几个月了,无非想筹个善策,大哥难道就一天都不能忍?”

这话责备得杨雄不能不回过头来想一想,觉得他的理驳不倒,苦心更不可辜负,便强自按捺着那一口气,坐下来手抚着胸:“好,你说好了。”

“依我说,先等张中立他们回来,问明究竟,然后去寻快活三一起商量。不论如何了断,总亦须有个布置。”石秀又说,“若是照大哥的办法,提了刀去,见一个杀一个,这等顾前不顾后的做法,又何待今日?起码海和尚的一条命,早就丧在我的手下了。”

“我不懂什么叫顾前不顾后,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善策。既然你这等说,也不必等他们回来,就此刻进城去寻快活三。”

“也好!我陪大哥进城。”

“话须说在前面。”杨雄神色凛然地说,“你尽管跟快活三去商议,法子想不想在你们,听不听却在我!”

石秀明白,杨雄是唯恐自己跟快活三设法拖延,劝他息事宁人,将口气憋在那里难受,因而连连点头:“大哥,请放心,自然是要想一条爽爽脆脆、干干净净、面面俱到、一了百了的好计策。”

“那也罢了!走吧。”

于是两人共骑,一直进了城,在王六酒家落座,着店里派个小徒弟去寻快活三——他家住得不远。巧得很,居然在家,一请便到。

“王六!”杨雄吩咐,“多拿几瓶酒,有熟食尽管切了来,一趟弄齐。不招呼不要来,我们有要紧事商议。”

“是了!”王六答应着,飞快地搬来一桌子酒肴,然后将门帘放了下来,又关照伙计徒弟:“杨节级有紧急公事商议,不听呼唤莫去窥探。”

在小阁子里,快活三看这情形,已略知端倪,因而不等杨雄和石秀开口,便先问道:“可是杨节级有难断的家务?”

杨雄只指一指石秀:“你问他!”

“你输东道与张中立了。那贼秃如今在翠屏山福善寺。”石秀停了一下说,“我大哥今日回家,铁将军把门。事情犯了!”

“噢,”快活三沉着地喝了口酒,“你是说她也到翠屏山去了?何以见得?”

“原说过要到福善寺还愿。”杨雄将他动身那天,巧云所说的话讲了一遍。

“事情看起来是绝无可疑的了。”快活三等听完了石秀和杨雄的话,慢条斯理地说,“只不过投鼠忌器,节级还须忍耐!”

“这叫什么话?”杨雄勃然变色,满腹气恼,无可发泄,倏地站起身来,“还是不与你们说的好,越说越气。多道是忍!忍!莫非我自己不认识这个字,还待你们来教导?”

杨雄说着,大踏步抢到门口,掀开帘子就要往外走。只是石秀的身法快,一蹿上前,扯住了杨雄的衣襟,以半埋怨、半恳请的语气说道:“大哥,有话好商量。”

“还商量什么?”杨雄扭回头来冷笑,“多谢你们盛情,处处替我着想,生怕我打人命官司——”

“禁声!”快活三厉声低喊,眼睛瞪得好大。

快活三一向是笑口常开的人,突然有些发怒的神色,不独杨雄,连石秀都觉得令人凛然生畏。“大哥,”他说,“且先坐下来。王三哥见的事多,多有计较,你好歹等他说完!”

这样一硬一软地一番强留,杨雄的气也消了些,便又坐了下来,却还是绷着脸,那样子就像谁一开口,他便待迎头痛驳似的。

“我倒有个绝好的计较,就怕杨节级做不到;若做得到时,既解了恨,又顾了脸面,还要教那贼秃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难言,有冤难诉,便到阎王爷台前也辩不清。”

这后半段话,打入杨雄心坎,先就觉得痛快。但他知道快活三对朋友最肯委曲调停,怕的是他故意说这么几句快心的话,先让他消一消气,然后转弯抹角归结到“息事宁人”那句话上来,所以不肯搭理。

而石秀却是又惊又喜,能有这样的办法,真正求之不得。“只是怕办不到,哪有这等的妙计?”他问。

“自然有。”快活三说,“只怕杨节级不肯听我的话!”

他要逼出杨雄的一句承诺。杨雄怕上当,偏不肯作何表示。石秀看出他们两个人的心思,怕弄成僵局,便向快活三拍胸担保:“王三哥,你尽管说出来,包在我身上,我大哥一定照计行事。”

“既如此,我便说。我这条计,亚赛陈平,强似萧何,我再说一遍,照我这条计行事,既解了恨,又顾了脸面,还要叫那贼秃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难言,有冤难诉……”

“好了,好了!”心痒难熬的杨雄到底忍不住了,“先莫吹大气!果然亚赛陈平,我自然服你。”

“真的!”石秀也说,“王三哥,你莫惹人心火了!请快说吧。”

“天机不可泄露,须防隔墙有耳。两位过来!”

于是杨雄、石秀一齐把头凑了过去,听快活三低声密嘱,听到一半,杨雄有了笑容;及至快活三说完,他起身唱个肥喏:“真正赛陈平,快活三,我今天才服了你!”

“真看不出!王三哥想得出这等的绝计。”石秀又问,“迎儿如何?”

“自然饶不得她!”杨雄毫不迟疑地说道,“要做便要做得干净。”

“无辜之人,实在于心不忍。”石秀知道跟杨雄说不通,转脸向快活三求计,“王三哥,若能开脱了迎儿,此计就十全十美了。”

“容易!”快活三说,“三哥,你附耳过来。”

只低声说了两句,石秀便即会意:“是!是!就这么,就这么!”

“你到哪里去了?”杨雄气鼓鼓地问,“这六七日,累得我精疲力竭,就指望着到家热汤热水舒舒服服吃一餐,好好睡一觉,谁知道铁将军把门,到晚都不见你回来,你到哪里去了?”

“怨不得我!”巧云很谨慎地回答,“只当你还有几日回来——我到福善寺还愿去了。”

“不是说了的,等我交了差,知州相公赏了假来陪了你去。莫非你就等不得了?”

“原是等你的。”巧云将预先编好的一套鬼话搬了出来,“从你走后第三日,又梦见爹,那神气越发愁苦了,说阴间判官发怒,以前不还心愿犹有可说;如今有了机会,却还不上紧还愿,可见心口不一!爹在梦中一再叮嘱,切须早了他的心事。我惊醒了来,一夜不曾睡着,想起你说五六日便回来的话,只得焦心等着。等到第六日不见回来,当你公事麻烦,还有几日勾当。爹在阴间受苦,你想想我心里是何滋味?为此,昨日一早,赶到福善寺,助了十两银子,为爹还了愿。半夜里起身,抢着烧了头香,却又念着你,急急赶了回来,至今水米不曾沾牙。你累,难道我倒不累?”

杨雄做出爽然若失的神情: “这等说时,倒是我错怪你了。”

若在平时,那婆娘便不会有好嘴脸给丈夫看,此时做贼心虚,情形就不同了。

杨雄是受了教的,心事在脸上丝毫不露。晚来小别胜新婚,自然有一番燕好。但巧云不甚起劲,杨雄也是意兴阑珊,睡在床上想起海和尚,顿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到得云收雨散,越觉夫妇道苦,翻来覆去睡不着。

巧云却以昨夜参了一宵的欢喜禅,天亮从翠屏山赶了回来,如今又经这番折腾,累得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但见帐外明晃晃一盏油灯,杨雄扶头而坐,桌上放着一瓶酒,仿佛已喝了好些时候似的。

光亮刺目,觉得不甚舒服,巧云便有些着恼。“真气数!”她咕哝着,“睡得好好的,半夜里爬起来吃酒!”

“哪里睡得着!”杨雄实在忍不住了,提前发作,“枕头上有气味。”

巧云吓一跳,倏地坐了起来,沉着声音:“胡言乱语,什么气味?”

“光头上的脑油臭。”

单刀直入,一句话直刺到巧云心底。原是经不得人道的事,又是猝不及防,越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乱蹦乱跳,竟掌握不住,好不容易抓住了,才蓦然意会,这样发愣不开口,岂不正应了“贼胆心虚”那句俗语?怎么可以!

这样一转念间,便跳下床来吼道:“什么‘光头上的脑油臭’?你放的什么狗臭屁?倒说清楚来!”

“还要我说?”杨雄冷笑,“那贼秃,使个头陀清早起来敲木鱼!我在衙门当番听不见,须有人听得见!我问你,那是为什么?”

“哪个知道他为什么?”巧云兀自嘴硬,只是声音上的狠劲,就不如她的前一句话了。

“你当我睡在鼓里?那秃驴自道借地安营,只教照山出面修福善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须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与你实说了吧,我早就晓得了。一则天罗地网不曾安排妥帖,再则也为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怨不得我了,出乖露丑也说不得了!”

一听这话,巧云那张利口,竟似锯了嘴的葫芦;两条腿便似棉花店的弹弓,抖个不住。杨雄见此光景,无须再费口舌,将预先取来的一把现成的牛耳尖刀拔出来朝桌上一摔,刀尖入木,文风不动矗在那里。

“你放心,我还不杀你,须先宰了海和尚那秃驴,好教他先在黄泉路上替你觅个住处。”

到此地步,再有利口亦归于无用。巧云见机,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不发一言,哀哀痛哭。

这在快活三算计之中,杨雄便绕室彷徨,唉声叹气,做出那“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万般无奈的神情。巧云见此光景,便越发哭得伤心了。

“哭有何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且问你句话,到底有这事没有?你说!”

“教我说什么?”巧云是有苦难言、异常委屈的神情,一面娇啼不止,一面断断续续为自己辩白。

她说她是打水陆的那时节着了海和尚的道儿,一杯药酒中失了身,及至醒来,痛悔万状,念着老爹,不敢寻死。海和尚却以名节要挟。她怕丑事败露,伤了杨雄的面子,只好受他的挟制。说罢放声大哭。

这一哭将迎儿哭醒了,走来窥探究竟,让杨雄撵了回去。然后他长叹一声,坐下来怔怔地想了半天,开口问道:“你是要死要活?”

“只为当时不死,才落到今日,我死不甘心!”

死不甘心,就是不肯死。杨雄心想,若非快活三教导,不但口舌上斗不过她,自己怕连转圜都不会。就这样,也还不敢造次,想一想说道:“你不甘心,难道我就甘心了?这口气也须咽得下去。你如果有悔悟之心,我看在你爹的分上,自然饶你。就怕你恋着那贼秃——”

一句话不曾完,巧云一头撞向墙上,是受了绝大委屈、难用言语分辩、气苦恨极不想再活的样子。这条苦肉计,快活三也曾顾虑到,所以杨雄亦有防备,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我也知道你恨那贼秃。你依得我的办法,明了你的心迹,也让我出了气,你我依然夫妻——”

于是杨雄说了他的办法。巧云觉得狠不下心来那么做,但这个难题做不到,足见得自己说的都是假话。转念一想,且先脱卸眼前的灾难再作道理,因而虽不开口,连连点头。

“说实话,这还是为了面子,我自己最最委屈的办法。你可放明白些,若是做不到,或者露风声想教那秃驴开溜,我两个一起杀!再与你说句实话,福善寺周围,我日夜安着人,海和尚狗贼插翅难飞。”

这两句话,说得巧云心惊肉跳,自己识趣,不必再打歪主意,狠一狠心照计行事,保住了性命,不愁没有报复的日子。

于是,过了两天,杨雄又说要公差外县了——这一次是连巧云都知道的,为的是好替她安排个上翠屏山的机会。

主婢二人,一辆“一轮明月”的羊角车,吱吱呀呀推到了福善寺,时已近午,拜了佛,烧了香。海和尚已经得到消息,着胡头陀权充知客僧,将巧云引入寺后新修的一座禅房,然后走到月洞门口望风,阻挡福善寺的和尚,连照山都不得入内。

“怎的今朝又来了?”海和尚又惊又喜地问。

巧云先不答话,唤着迎儿吩咐:“你到廊上去看看。”

支使开了迎儿,两个人在隐蔽的角落坐下。这时海和尚才发现她眉宇之间心事重重,顿时一惊,急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麻烦?”

这一问提醒了巧云,知道海和尚胆小,不宜吓着了他,便放缓了脸色答道:“麻烦的是,以后我不能常来了!”

“怎么呢?”

“如今是个好机会,只是自己要会用。他有件公事,十分啰唆,三天两头要出差。”巧云说道,“苦的是一来一往,至少两日工夫,那日回去,不想他先一日到了家,亏得我早有算计,支吾了过去。今天他又出差去了,防着他明天一早要回来,我稍坐一坐,就得赶回去。”

听这一说,海和尚越发着慌。“如何这等心急。”他拉住她的手,重重摇了几下,“无论如何,明日再走!”

“你只顾你自己,就不替我想想,路远,天气又热起来了,且不说我辛苦,便迎儿口中不言,心里也在抱怨。罢,罢!”巧云一夺手站了起来,“我们的缘分尽了!”

“好妹妹!”海和尚着急地说,“你如何说得出这等绝情的话?”

“不是我绝情,实在是为难,好好一件事,只为你不肯迁就,生生地弄坏了。”巧云又说,“你迁就我容易,我迁就你难!莫非你进城来一趟,就不可以?”

这话在上次就问过了。海和尚不便道破真情,自己吃快活三赚出门来,在他面前等于已写了“服辩”,一进城泄露了行踪,便有性命之忧。此时无奈,只得将当时经过一一细诉。

巧云入耳心惊,越发明白,杨雄的出差说不定就是有意做成教人来上当的圈套,也见得杨雄所说布下天罗地网的话只字不虚。

这样转着念头,更不敢不听杨雄的嘱咐,所以摇摇头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个窝窝囊囊无用的人,石秀、快活三什么的,也知道癞狗扶不上墙,都不肯来管他的闲事;就管闲事,也须顾着他的面皮。你只悄悄地来,悄悄地去,蓟州这么大座城,哪个看得到你?”

“话是不错。不过——想想实在——唉!教我——”

他还吸着气,咧着嘴,不知如何措辞时,巧云却不耐烦了,霍地站起身来,尖尖的一只食指,戳到海和尚光头上,咬牙切齿地说:“你比他还要窝囊!罢,罢,早散早好!”说着扭腰就走。

“好妹妹,好妹妹!”海和尚拉着她软语央求,“你莫生气,好商量,好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来也罢,不来也罢,反正我心都寒透了!”

“我去,我去!”海和尚不假思索地问道, “你说哪一天?”

“还有哪一天?”

海和尚拿她的话从头细想一遍,明白她说的就是这一天——巧云是怕杨雄今日出差,明日回家,又是与上次那样铁将军把门,所以不肯留宿在福善寺。如果自己与以前一般,起更赴约,四更辞去,杨雄不得这么早回家,便不碍了。

“我听你的话就是。”海和尚答道, “今日我起更以前必到。若能相会时,你烧一炷香在那里。”

这一说,巧云才回嗔作喜,说了句:“只看你自己良心。”然后便带着迎儿,急急忙忙地走了。

望着她那袅袅娜娜的背影,海和尚只觉得一颗心痒得没个搔爬处,坐下来定定神细想——想的是如何乔装改扮,如何避过福善寺的耳目悄悄溜下山去。打算停当,才将胡头陀唤了出来,取了二两银子,嘱他去觅一身道袍、一方膏药、一块白布、一支竹竿,然后寻裁缝将那方白布做成一方布招,限一个时辰办妥。

“师父!”胡头陀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你休多问。”

“这——只怕一个时辰办不妥。”

“怎的?”

“买办东西现成,央求裁缝赶工,就要看人家的高兴了。”

“多加工钱就是!不过缝一缝边,做两个搭襟,只要肯做,片刻立就。”说着,又加了一两银子。

胡头陀算了算,就这趟采办,起码可落一半的后手,于是连连答应:“只要师父不惜花费,有钱使得鬼推磨,容易,容易。”

果然是“有钱可使鬼推磨”,不到一个时辰,各物备办齐全。海和尚是早磨了一池浓墨等在那里,先取白布铺平,濡着斗笔,写下一行大字:“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观气色。”

胡头陀帮着套上竹竿,做成一个布招,然后又帮着海和尚乔装改扮,由释而道,扮成一位道长。海和尚仔细检点,毫无破绽,随即喜滋滋地出了福善寺,下山进城,去践巧云的密约。

刚出寺门,就遇见照山。海和尚急忙举起布招想挡住脸——弄些玄虚的本意,就是为了长布招易于遮掩。但此时猝不及防,已自不及,而且越是这等仓皇的举动越惹人注目。照山愣得一愣,方始看清是海和尚。

“海师兄,海师兄!”他诧异地问,“如何做这等打扮?”

这一问,教人无言可答。海和尚急切间不假细思,胡言乱语地答道:“游戏人间!”

这倒像是吕洞宾下凡的口吻,一个持戒的释子,如何打这等的诳语?照山极为不满,想起平日有人说起海和尚的行径,以及太无老法师清理门户的处置,自觉责无旁贷,难安缄默,便一把拉住他说:“海师兄,我有几句话奉劝!”

“等我回来再说。”

“没有去,哪里来的来?你去不得!”照山正色说道,“海师兄,佛门清净之地,蓟州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寺、多少和尚,个个刻苦修行,到处受人尊敬;只有你,竟说什么‘游戏人间’,岂不罪过?”

“那怕什么?大宋朝的和尚,与别的朝代不同。大相国寺有惠明和尚的‘烧猪院’,天台山国清寺有‘虾子和尚’,这都是得道高僧,不为世俗戒律所拘。师兄,你所见何浅?”

“海师兄,”照山做狮子吼,“惠明和尚,‘虾子和尚’,莫非也犯了淫戒?”

海和尚勃然变色:“这叫什么话?我懒怠与你言语。”

说完夺路而走,照山拉不住、追不上,内心极其悔恨,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因为耐不得清苦,惹这个为太无老和尚逐出山门的佛家败类进门。“请鬼容易退鬼难”,不知如何才能与他割绝!

海和尚哪里想得到蓟州已无他容身之地,一颗心只在红罗帐里,撒开大步直奔蓟州北门。

“一清子”在潘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云游了半天,等挨到天色尽黑,找了家小酒店,在僻静的角落背灯而坐,吃酒吃饭,消磨到起更时分算账起身,径去践约。

到得潘家侧门一看,果然如约插着三炷点燃了的线香,而且不待他动手来推,门就开了一半,掩映着迎儿那张圆圆的脸。

“一清子”特别留心,明知别无行人,依然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挤身而入。

“快进去吧!”迎儿低声说道,“等你半天了。”

“你倒眼尖!我只当改了装束,你认不得我。”

“烧了灰也认得你。”

“一清子”放下布招,在迎儿脸上笑嘻嘻摸了一把,然后匆匆往里走了去。

不过一个更次,巧云房内陡闻异声,就像往日杀猪,猪嘴被握紧了挨刀,挣扎着发出沉闷的低哼一般。接着房门砰然打开,“一清子”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手捂着嘴,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他既惊且痛,然而神志甚清,知道事非突变,杨雄必定另有安排,此是生死呼吸的险地,必得速速离去。

在房里,巧云也是满嘴鲜血,血色殷红,越衬得她脸白如纸。她张嘴往桌上一吐,接着不住干呕。原是惹人恶心——这是天下多少妇女绝无仅有的经验——生生地将个男人的舌头咬断了。

突然间屋瓦作响,只见窗外挂下一条绳索,索上溜下一个人来,巧云吓得开不得口。到了里面,才认出是石秀的徒弟张中立,不容她开口相问,银光闪亮,一把戒刀递了过来,正扎在左乳要害之处。

一见血光,张中立不由得发抖,连拔刀的劲道都没有了,只喊:“师父,师父!”

他师父在迎儿那里。敲开门来,迎儿看石秀手里握着刀,吓得几乎将个烛台摔掉,亏得石秀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低声喝道:“不要怕,不要喊!我不杀你。”

“三郎,你——怎的这时候回家来?”

听得“回家来”三个字,益见得她倒是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待。石秀的心越发软了。“迎儿,”他问,“你可有投奔的地方?”

“投奔?投奔到哪里?”

“不管哪里,这里住不得了,今晚上要出大事,明日你听见了什么新闻,只作不知,只作从不认识这家人家,只管自己安分守己过日子。”

“三郎!”迎儿的牙齿捉对儿打战,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咳!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你快打定主意,速速逃走!”

“逃走?”迎儿越发惊恐,“我、我没有地方逃。”

石秀叹口气,定神想一想,想到了一个主意。“真叫人着急!也罢,你收拾收拾紧要东西,在这里等着!”他又加了一句,“千万莫出房门。”

说完赶到巧云卧房里,只见杨雄正在料理尸首:本来只穿一件亵衣,此时被披了件夹袄在身上,那把戒刀仍旧插在胸前,只是她口中多了一样东西,就是被她咬断了的“一清子”的一块舌尖。

“怎么样?”杨雄问道,“那丫头呢?”

“无处可逃。”石秀摇摇头。

“兄弟!你已露了相了,不是她死就是你死!”

“我知道。”石秀看着张中立,“你带迎儿一起走吧!天涯海角,走得远些。你我缘分未尽,只要有了你的消息,万水千山,我一定赶了去与你相聚。”

“这个主意使得。”杨雄连连点头,向张中立唱了个肥喏,“小兄弟,多蒙你拔刀相助。说不定案子有发作的一天,连累了你于心不安。你带了迎儿走吧!我问过这个贱人,迎儿虽上了贼船,身子倒是干净的。”

“就是这样了!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做主。走!”

石秀将张中立一把拉了走,走到迎儿房里,只见她倒是理好了一个小包裹,坐在灯下发愣,一见石秀以外还有个张中立,越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迎儿,”石秀问道,“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

“见过就好。你跟着他走,嫁鸡随鸡,尽你做贤妻的道理——”

“三郎!”迎儿大声打断,“你待怎说?”

“你好糊涂!”石秀把刀亮了出来,“莫非你不想活了。”

“我怕,我怕!”迎儿连连倒退,双手乱摇,“我依三郎的话就是。”

“这才对!”石秀收起刀说,“你们马上就走,路上当心。临走以前先须做件事,取一双鞋放在后面井栏边,再抛件衣服下去。”

迎儿不明究竟,张中立却明白,是故布投井自尽的疑阵,于是不由分说,取了她的一双旧鞋、一件布袄,拉着她就走。

“慢,慢!”石秀忽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忙忙奔到杨雄那里,取了一包银子,塞到张中立手里,说一句,“累了你!后会有期!”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迎儿的绣鞋布袄,还顺手推了一把,立意作速逃走。

在井边布好了疑阵,还要在墙边做一番手脚:那根带着钩子的长索移到了墙外,往上一抛,让钩子在墙头上钩住。凑巧的还有“一清子”那个“云游天下善观气色”的幌子,正好移了来抛在墙边。

“血迹抹干净了?”石秀问。

“抹干净了。”

“可还有忘怀的事?”

“没有了。”杨雄答道, “只待明天报案了。”

“那么,大哥赶快走吧!”石秀又说,“明日我在县前茶店听消息。”

“好!你千万在那里。”

说完,相将遮遮掩掩地从人家檐下溜过,出了巷子,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杨雄到金线那里投宿,石秀找了座破庙,闲坐了半夜。

第二天,不待杨雄回来,便为人发觉潘家出了命案,当时通知地保。地保赶到县衙门里,一面报案,一面来寻杨雄。

“不得了,不得了!”地保奔到刑房,气急败坏地问道,“杨节级在哪里?”

刑房里的角色,谁把个地保放在眼里,先不答他的话,却懒洋洋地问道:“你问他做甚?”

“杨节级府上出了命案了!”

这真是语惊四座,满屋的人无不瞩目,有个人一把拉住地保问道:“死的是哪个?”

“自然是杨节级的娘子。”

“一个两个?”

那地保是老实人,平日也不大打听街坊的事,也不曾听说过海和尚的风言风语,所以听得这一问,便即答道:“杀是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投了井了。”

“怎知道投了井?”

“有双绣鞋在井边。”

“奇怪啊!”那人看着同事说, “和尚穿绣鞋!”

“什么和尚穿绣鞋?”地保说道,“投井的怕是他家的迎儿。”

那人爽然若失,自己想想都好笑了。

那个人还待讲海和尚与巧云的流言,另有个人重重地咳嗽一声,先提警告,然后高声说道:“杨节级来了,杨节级来了!”

于是那地保抢步迎了出去,拦头便说:“大事不好!杨节级,你家出了命案,令正夫人被人一刀扎死在床上!”

杨雄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听地保说完,先是一愣,然后掉头就跑,做出那种迫不及待要去看个明白的样子。“好了!闲话少说,”刑房当值的钱书办吩咐地保,“你这就算报了案了,赶快回去预备公堂,侍候知州相公相验。”

“晓得了!”

等地保一走,钱书办便到后堂禀报。州县官最怕无头命案,一听案情,不由得更皱起了眉。“相验在其次,缉凶要紧。”他问,“杨雄呢?”

“他赶回去了。”

“快快通知捕快查缉。”知州站起身来,“传轿!马上去验尸。”

于是传齐轿车马快仵作,因为是验女尸,又传了一名稳婆,撇着大脚丫子,跟着轿子后头一起到潘家。

潘家已由地保在后面原先作杀猪场的菜园里设下公案。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那条死巷子。知州鸣锣喝道而来,轿子竟进不去——他倒是位宽宏大量的好官,便下了轿,由一把红罗伞罩护着,慢慢走了去。

走到门口,苦主杨雄跪接,不知他哪里借来一副急泪,愁眉苦脸地喊道:“知州相公申冤!”

“起来,起来!我自然要替你缉凶,为你妻子雪恨,且先相验了再说。”

为的是女尸,只由苦主陪着仵作与稳婆在巧云卧房内相验。验完了,仵作高声禀报:“验得女尸一口,左胸乳上一刀致命。伤口宽一寸二分,深三寸三分,别无伤痕。口中有血,并有舌尖一段,呈堂!”

“什么?”知州着仵作用白碟子托着一块血污淋漓如猪肝般的脏东西送上公案,又嫌恶,又惊异,大声问道,“怎的女尸口中有一段舌尖?”

“启禀知州相公,”钱书办在一旁说道,“案情甚明,是一个看相的,用铁钩扎住墙头爬到里面,意图强暴。杨潘氏咬舌拒奸,看相的情急成怒,一刀杀死了杨潘氏。”

“何以见得是个看相的?”

“现有幌子在此。”钱书办从捕快头脑李四手里接过布招与带钩的绳子,一起呈堂。

“叫‘一清子’,你们知道有这个看相的没有?”

“没有听说过,不知是哪里云游来的?”

“噢!”知州又问,“可曾成奸?”

“回知州相公的话,”稳婆答道,“未曾成奸。”

“好,好!”知州相公看着杨雄说,“你妻子拒奸不从,拼死以保清白,如此贞烈,着实可敬。本知州职司教化,自当风劝,一定缉捕真凶,以安贞魂。那时候还要专章奏报朝廷,建坊旌表。”

“是!”杨雄做出感激涕零的神态,磕个头说,“若得知州相公做主,为小的妻子报仇,不埋没她一番贞烈,知州相公的恩德,真正存殁俱感!”

“我且问你,你家除你妻子以外,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使女,名唤迎儿。”

“这迎儿在哪里,传来问话。”

“回知州相公的话,阎王爷传了去了。”钱书办说,“井边有双绣鞋,井中飘着一件女衣,那迎儿是投了井了!”

“尸首呢?”

“正在打捞。”

知州相公不由得又皱了眉:“照此说来是两条人命?”

“是!”钱书办答道,“虽是两条人命,凶手只有一个,只要寻着‘一清子’,真相自白。”

“说得不错!作速缉拿‘一清子’。”

“是!”钱书办又说,“想那‘一清子’此刻一定躲了起来,因为他的舌头被咬断了,见不得人,说不得话,自然藏而不露,这样缉凶就难了,除非悬下花红赏格。”

“说得也不错,悬赏花红五十两。若是窝藏真凶,知情不报,律有同坐明文,不是死罪也得流配边荒。你回衙门,作速照我的话拟好告示,多多刷印,四乡城镇遍处实贴,好早早破案。”

“是!”

“我想这‘一清子’舌头断了,少不得去看医生。着李四多多派人,到伤科医生那里逐一查问,可曾见有这样一个人。”

就在这时候,皂隶来报淘井打捞,并无尸首。这便成了疑案。有人说这口井怕是个“海眼”,迎儿的尸体漂入汪洋大海了;也有人说,是凶手故作疑兵之计,其实是把迎儿拐跑了。由此推测,多半是迎儿合谋,作了内应。

知州不相信“海眼”之说,便将杨雄传来问道:“你妻子的那个使女,今年多大?”

“约莫十六。”

“平日为人如何?”知州说道,“十六岁也解得人事了,可有招蜂引蝶的轻狂样儿?”

杨雄心想,非要撇清了迎儿,才可保得张中立的安全,因而答道:“回禀相公,拙荆的那个使女,性情方正,为人稳重,无事从不出大门一步。”

“这就怪了!莫非真个漂入汪洋大海了?”知州搔搔后脑头皮,想了一会儿说,“反正都着落在那‘一清子’身上,火速缉捕。”

堂下齐声答应,分头办事,一面去访全城伤科医生,一面刷印悬赏榜文在十字街头、城厢外、人烟稠密的交通要冲,满浆实贴,顿时轰动了蓟州,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着这件新闻。

事情也巧,榜文刚刚贴出,照山进城,“一清子”三字映入眼帘,大吃一惊;按捺着一颗跳荡不定的心,细细看完,才知道海和尚做下这等没天理的事。但惊惧之余,也不免纳闷,听说潘巧云与他打得火热,暗来暗往已非一日,如何下得了这等的狠心,生生咬下他一段舌头来。

嗐!照山自责:真相未明,怎好吃准了海和尚是凶手。此事不难水落石出,只看海和尚的舌头便知!

主意打定,城里的事也丢下不办了,翻身回山,一直来寻海和尚。踏进院子,只见胡头陀慌慌张张从屋里奔出来,拦住他问:“方丈,你老何事?”

“寻你师父说话。”

“我师父病了,刚刚睡着,方丈有话,回头我说与他就是。”

“既然如此,我看看他的病。”

说着便往里走,胡头陀拦不住,只得由他。海和尚是一早从城门逃出来的,此时只好照胡头陀的话,故意装睡。然而面如金纸,口角隐隐有血痕渗出,看看床前几上有几包药粉,封皮上隐隐有“伤科”二字。照此看来,事情是再无可疑的了!

照山是奉公守法、规规矩矩的和尚,心里在说:海和尚、海和尚!前世冤孽,你下山的时候,教我撞着,变成“知情”,不可“不报”。唉!当时听我一句善言相劝,何致自惹杀身之祸?

当时便密嘱寺中和尚暗中看住了凶手,自己向附近磨坊借了匹毛骡赶到城里,一直到县衙门来报案。

那时候正是皂隶访着一名外号“孙一帖”的伤科医生,说是前一天三更刚过,有人敲门求医,是个道士打扮,因为舌头断了,说话含糊不清,不知姓甚名谁,亦不知因何舌断。孙一帖替他止血配药,弄了一个更次才得了事,临走时那道士酬谢了五两一锭银子。不敢隐瞒,特将银子呈堂。

这便坐实了凶手确是“一清子”。如今又听照山报案,知州又惊又喜。“照山,你倒是深明大义!”他喊,“来啊,库里发五十两银子花红!”

“上覆知州相公,”照山打着问讯说,“贫僧不敢领赏,朝廷的法度,人人该守,不足言功。但望知州相公体察实情,佛门败类,只有海和尚一个。”

“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海和尚所行不端,是他自己的事,与你等一干素重清规的和尚全无交涉。”知州又说,“为防凶手潜逃,此刻便须逮捕,烦你引路。”

“老朱!”胡头陀嗔那在寺前卖厚朴汤的,“做生意只顾做生意,为何眼睛老望着行人?你看汤水泼了我一身!”

“得罪,得罪!”老朱赔笑,自嘲,“我也是财迷心窍,若是祖上有德,发现了那个什么‘一清子’,立刻便有一笔小财好发。”

胡头陀心中一惊。“什么‘一清子’?”他问,“何以一见生财?”

“咦!这么满蓟州沸沸扬扬的新闻,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说与我听听!”

“那‘一清子’是杀人的凶手,杀了管牢的杨节级的娘子。到处贴着榜文,悬赏捉拿——”

话还不曾完,只听“仓啷”一声,胡头陀手中的汤碗,掉落在地,摔成数片。他倒也有急智。“你的碗好滑!”他问, “值几文钱?我赔你。”

“老主顾,哪个要你赔!你再买一碗吃就是。”

胡头陀一面吃厚朴汤,一面打主意:海和尚捉将官里去,自己也脱不得干系,不如救他一救。

转念一想:倘或告知海和尚,他一定央求结伴同逃,拒之不可;带他一起走,却是个绝大的累赘。受命报晓本无大罪,这一来反倒是明知故犯,不妥,不妥!

于是胡头陀打定了私自潜逃的主意,悄悄掩回海和尚的住处。正好他睡着在那里,胡头陀别样不偷,只偷了他的一座赤金打造的佛像,揣在怀中,溜之大吉。

须臾,照山带领公人到达,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海和尚苦于开不得口,只将一双眼睛闭了,任凭带到堂上。

“你如何逼奸不遂,杀了杨潘氏?”知州拍着惊堂木喝道,“说!”

海和尚大惊失色,一双眼睁得老大,“啊,啊”地吼叫。

“你的舌头呢?”

真正应了快活三的话,海和尚有口难言,有冤难诉:嘴里少了的一段舌头,却在巧云口中发现,又有那个“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观气色”的幌子,加上照山和伤科医生那两个证人,就是能说话也分辩不清了。

“还有,”知州问道,“你将潘家的使女拐到哪里去了?”

海和尚大摇其头,口中含糊不清地不知说些什么,只看样子是不肯承认。

“启禀知州相公,海和尚没有舌头,不能说话,给他纸笔,叫他招供吧!”

“说得有理!”知州点头,“叫他自写供状。”

于是暗中受了杨雄嘱托的钱书办,提出警告:“海和尚,铁证如山,你一条命总是保不住了,不如老实招供,省得受刑,皮肉吃苦。那迎儿想来也不肯从你,被你杀害了。你须细细思量,害一条命是死罪,害两条命依然是死罪,何不放漂亮些?”

海和尚双泪交流,仆倒在地,提笔写道:“情屈命不屈!要我如何招供,便如何招供就是。阿弥陀佛!”

朝廷的文书到了,“故杀论死”,定了斩罪。行刑的那天,杨雄托病,命他新收的一个刽子手徒弟开刀,手段不精,海和尚受的就不止“一刀之罪”了。

斩讫收尸,归照山料理。逐出山门的花和尚,不得用佛门坐化的仪礼,一具臭皮囊送到火葬场焚化。照山念了半首苏学士的偈子,送海和尚入阿鼻地狱:

汝一念起,业火炽然;

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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