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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私语录

➣ 第一部分 我所认识的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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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文美

引言

宋以朗

一九五七年,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下称“电懋”)拍摄的《情场如战场》在香港上映,电影由张爱玲编剧,宋淇制片。邝文美为了宣传,便署名“章丽”在电懋旗下的《国际电影》撰文,题为《我所认识的张爱玲》,发表于杂志的七月号。张爱玲很喜欢它,甚至在得知母亲手术失败,不久人世时,也把这篇连同夏志清在《文学杂志》发表的《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寄去,希望她会为女儿的成就而老怀安慰,足见此文于张爱玲心中的重大意义。以下辑录的,是张爱玲书信中提到邝文美这文章的话: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8.4

你写的关于我的文章,即使是你的second-best[次佳之作]我也已经十分满意,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换了别人写的是什么样子。只怕你太费斟酌,多花了时间不值得。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9.5

你在电影杂志上写的那一篇,却使我看了通体舒泰,忍不住又要说你是任何大人物也请不到的of.cial spokesman[官方代言人]。当然里面并不是全部外交辞令,根本是真挚的好文章,“看如容易却艰辛。”我想必不知不觉间积了什么德,才有你这样的朋友。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10.24

她[1]进医院后曾经叫我到英国去一趟,我没法去,只能多写信,寄了点钱去,把你与《文学杂志》上的关于我的文章都寄了去,希望她看了或者得到一星星安慰。后来她有个朋友来信说她看了很快乐。

最近张爱玲所编的一出电影《情场如战场》在香港上映,一连三周,盛况空前,突破了年来国语片的最高卖座纪录,使人不得不承认:“名家的作品,到底不同凡响!”[2]这样一来,这位早已拥有大量读者的女作家,又引起了各方面浓厚的兴趣。“张爱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许多人好奇地问。

十五年来,我一直是她的忠实读者。她的作品我都细细读过,直到现在,还摆满案头,不时翻阅。但是老实说,在认识她以前,尽管我万分倾倒于她的才华,我也曾经同一般读者一样,从报纸和杂志上得到一个错误的印象,以为她是个性情怪僻的女子,所以不免存着“见面不如闻名”之心。直到几年前我们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中相识,一见如故,后来时常往来,终于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我才知道她是多么的风趣可爱,韵味无穷。照我猜想,外间传说她“孤芳自赏”,“行止隐秘”,“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可能是由于误解。例如,她患近视颇深,又不喜欢戴眼镜,有时在马路上与相识的人迎面而过,她没有看出是谁,别人却怪她故作矜持,不理睬人。再者,她有轻性敏感症,饮食要特别小心,所以不能随便出外赴宴。不明白这一点的人,往往以为她“架子很大”。再加上她常在夜间写作,日间睡觉,与一般人的生活习惯迥异,根本没法参加各种社交活动,这也是事实。我相信“话不投机半句多”这种感觉是任何人都有过的。在陌生人面前,她似乎沉默寡言,不擅辞令;可是遇到只有二三知己时,她就恍如变成另一个人,谈笑风生,妙语如珠,不时说出令人难忘的警句来。她认为“真正互相了解的朋友,就好像一面镜子,把对方天性中最优美的部份反映出来。”

宋邝文美

张爱玲的人生经验不能算丰富,可是她有惊人的观察力和悟性,并且懂得怎样直接或间接地在日常生活中抓取写作的材料,因此她的作品永远多姿多彩,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举一个实例:我记得她离港赴美的前夕,曾叫我陪她到皇后大道去买些零星什物。当她拣好一只闹钟叫店员包装时,我无意中说了一句:“倘使等一会我们坐电车回去的时候,这闹钟忽然响起来,吵得满车的人都朝我们看,岂不滑稽?”她笑起来,说这倒是极好的戏剧资料。几个月后,我读到她从美国寄来的《人财两得》电影剧本,看见剧中男主角的闹钟竟在不应该响的时候响起来,闹出许多笑话,再想起这些噱头是怎样产生的,不禁拍案叫绝。

宋邝文美与宋淇

在题材方面,她喜欢写男女间的小事情,因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她觉得人在恋爱中最能流露真性,“这就是为什么爱情故事永远受人欢迎——不论古今中外都如此。”[3]她的写作态度非常谨严,在动笔以前,总要再三思考,把每个角色都想得清清楚楚,连面貌体型都有了明确的轮廓纹,才着手描写。否则她说,“自觉心虚,写出来就不会有真实感。”[4]怪不得她笔下的人物,个个都活龙活现,有血有肉,呼之欲出。在行文运字上,她是极其用心的,写完后仍不惜一改再改,务必达到自己完全满意的地步。有时我看见她的原稿上涂改的地方比不涂改的地方还要多,一大行一大行蓝墨水,构成很有趣的图案。

像所有伟大的艺术家一样,她总在作新的尝试,从来不走旧路,也不摹仿别人。她的作品细腻而精炼,具有一种特殊的风格,有些人称之为“张爱玲笔触”。近年来摹仿她这种风格的人倒也不少。有一次我问她对此有何感想。她很幽默地回答:“就好像看见一只猴子穿了我自己精心设计的一袭衣服,看上去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叫人啼笑皆非。”

一般人总想,写小说的人,编出来的剧本多半是能读不能演的。以前我没有看过张爱玲编的戏,因为当日她的《不了情》和《太太万岁》在上海公映时,我还没有养成看国语片的习惯。所以前一阵我听到《情场如战场》即将上映的消息时,多少有点担心。但是这部片子优先献映那一夜,我亲眼看到她笔下的角色一个个以生动的姿态在银幕上出现,亲耳听到那些流利俏皮的对白所引起的良好反应(满院不绝的笑声,简直像美妙的音乐),我非常高兴她的心血没有白费。当初她希望演员们一个个“渡口生气”给她的剧本,使它活过来。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张爱玲赴美后的近况,是许多读者所关心的,我可以在这里简单地说几句。她到了美国之后,最初住在纽约,后来有一段时期住在纽哈姆夏州的一个“作家乐园”(macdowell colony),当地环境绝佳,湖山环抱,松林在望,风光如画。《情场如战场》和《人财两得》两剧就是在那边一所古雅的房子里完成的。几月前她写完第三本英文小说pink tears[《粉泪》]后,接着就替电影懋业公司编写第三出电影,暂名《拜倒石榴裙》[5]。目前又在筹划另一新剧。

她嗜书如命,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红楼梦迷”,甚至为了不能与曹雪芹生在同一时代——因此不能一睹他的丰采或一听他的高论——而出过“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感慨。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比张爱玲幸运,因为“在千千万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我能够不迟不早的遇见了她。虽然现在我们远隔重洋,再也不能促膝谈心,但是每过一阵我能够收到她的长信,读到她的新著,看到她编的电影……无论如何,这总是值得感谢的事。

*初载《国际电影》第二十一期,一九五七年七月。

张爱玲美国绿卡

注释

[1]编按:“她”指张爱玲母亲。

[2]编按:《情场如战场》是张爱玲第一部拍成电影的电懋剧本。这片子卖座,使张爱玲松一口气。在一九五七年七月十四日致邝文美信中,她说:“收到stephen的信与八百元支票。这样快就拿到钱,而且比我预料的更多,真是谢谢。《情场》能够卖座,自各方面着想,我都可以说‘干了一身汗’,因为我也觉得人家总拿我们这种人当纸上谈兵的书生。”

[3]编按:参考本书第三部分《张爱玲语录》109页注释2及相关的一则语录。

[4]编按:一九五五年十月廿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书:“昨天到神户,我本来不想上岸的,后来想说不定将来又会需要写日本作背景的小说或戏,我又那样拘泥,没亲眼看见的,写到就心虚,还是去看看。”

[5]编按:《拜倒石榴裙》应该就是一九五九年公映的《桃花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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