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朝死后

日语中有个词叫“判官赑屃” [2] ，表示对九郎判官义经的同情。日本人纯情，喜欢义经，非常赞赏他的勇猛、慈爱和彬彬有礼。义经的结局是悲剧的，这就让人们对他更加喜爱。弁庆、忠信等义经身边的家臣，没有一个人抛弃义经。静御前在赖朝面前毫不畏惧，唱起思恋义经的歌。义经被杀后，首级送到了镰仓，人们看到后纷纷落泪。这些都记载在幕府的记录中，体现了日本人的纯情和侠气。

比起义经，哥哥赖朝就得不到这样的同情了，也没有人气。赖朝不坦率，也不单纯，不会流下慈爱的眼泪，妒忌心还特别强，把立下大功的义经折磨到底。他对待义仲也是，把他儿子义高作为人质，把自己女儿嫁给义高，后来又把他杀死。赖朝的女儿还因此变得歇斯底里，让赖朝烦恼不已。越看这赖朝，越发现他让人生厌。但是，从全日本国的角度来看的话，赖朝是平定当时的内乱不可或缺的人物。要不是他，没有人能维持得了秩序，保证天下的治安。他对待平家、义仲、义经、范赖是过于残忍了。但是，保元以来，武将们一直横行霸道，为了不让他们为所欲为，赖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对于朝廷，赖朝虽然也有越界的地方，但朝廷长期以来萎靡不振，这样下去是没有办法的。赖朝见此，就一方面决定了参加议奏的公卿的人选，另一方面在全国范围安置了守护和地头。毋庸置疑的是，幕府掌握了政治上的实权这点是不正常的。但从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除此之外还有他法么？没有。义经是值得敬爱的英雄，与此相比，赖朝是值得佩服的伟大的政治家。能从赖朝身上学到的经验是很多的，后世中最尊敬赖朝的，分析赖朝并且把他当作模范的是德川家康。

但是，要把赖朝评价为伟大的人物，要承认幕府政治是不得已的选择，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那就是朝廷方面有着正常情况下无法修正的重大缺陷，并且，掌控幕府实权的人是诚心诚意地尊重皇室的，而且幕府还要有能力去维护治安。

赖朝这一代可以说具备了以上三个条件。正治元年（1199），赖朝一死，之后的形势就变了。二代将军赖家即位的时候才十八岁，本来就是个凡夫俗子，和一群庸人一起沉迷于享乐。整个镰仓中还有布告说，就算这群庸人胡作非为，他人也一律不得与之作对。靠着赖家去维持天下的治安是不可能的。很快，梶原一家灭亡，然后越后的城一家作乱，义经的哥哥全成被杀害，比企一家被灭。结果，赖家自己也被幽禁起来，后来被杀了。下一任将军实朝，虽然为人是好的，但没有威严来率领武家。他接替赖家称镰仓之主时才十二岁，平家的余党发起动乱也好，畠山重忠被杀害也好，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能力去处理。

皇国中兴

镰仓这边发生了如此重大的问题，刚才提到的三个条件就产生了变化。与此同时，京都这边发生了更大的变动。先来看建永元年（1206）九月的追捕强盗事件。建永元年，实朝十五岁。这时在京都有一个叫交野八郎的强盗头子，横行霸道。后鸟羽天皇这时已经让位给了土御门天皇，做了上皇，时年三十岁。上皇命令御所警卫的武士包围强盗的根据地今津，自己亲自前去巡查。而交野八郎这人是位好汉，面对四面围剿，丝毫不惧。武士们根本没办法抓住他。上皇就亲自在船上用船桨指挥，八郎马上落网了。人们问他：“怎么就被抓到了？”“我不惧怕武士，但是看到上皇将那沉重的船桨，像扇子一样用单手挥舞和指挥，我就怯了。”上皇听了，说“这家伙能派上用场”，就把他收作“中间” [3] 了。这种豪迈的态度，赖家是没有的，实朝也很难有。征夷大将军做不到的事情，后鸟羽上皇却做到了。这样一来，也就没有必要任命征夷大将军，幕府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在长达数百年的文弱之后，朝廷找回了勇武的精神。后鸟羽上皇捉拿强盗，是建永元年的事情。在此两年前，元久元年（1204），上皇命令公卿游泳渡过宇治川，让他们赤身裸体在平等院前面集合，然后让他们骑上没有鞍的马。上皇不仅让他们练习游泳，还让他们到山中狩鹿，鼓励练习箭术，举行流镝马，并且下令制作刀剑，分给大家。

上皇对武道都如此历练和奖励，更不用说专研学问了。上皇研究朝廷兴盛之时的仪式和章典制度，下令进行讨论和练习，还亲自著述，这就是上、下两卷的《世俗浅深秘抄》，该书记录了朝廷的礼仪法式，并对其进行批判。批判的依据就是延喜、天历年间醍醐、村上两位天皇的日记。这样看来，后鸟羽上皇抱着想回到延喜、天历时代的希望。为了实现这理想，上皇自身专研文武两道，还让公卿们也去研究、锻炼。朝廷怀着崇高的理想，制订了雄伟的计划，为了恢复国家体制的健全而努力，公卿们刻苦磨炼文武两道。如此一来，幕府也就毫无用处了，何止无用，还有害。

继承了后鸟羽上皇的精神，最热心协助实现皇国日本的中兴的是顺德天皇。其父鸟羽上皇作了《世俗浅深秘抄》，顺德天皇就写了《禁秘抄》。禁秘抄的“禁”，指的是禁里，禁中的禁，也就是宫中的意思。这书记录了宫中的规矩，从天皇的日常生活开始，根据以前的传统和正式标准，对侍奉天皇的人的心得进行点评。这书的开头写道：

凡禁中作法，先神事，后他事，旦暮敬神之睿虑无懈怠。白地以神宫并内侍所方不为御迹。万物随出来，必先置台盘所棚。召女官被奉。

也就是说，在宫中，要以神事优先，先完成神事，再进行别的事情。即便是片刻，天皇也不会把脚对着伊势大神宫以及内侍所的方位，并且，若有进贡品，先供奉到内侍所。可见天皇对神灵如此敬重。外国的帝王中有不少靠着武力去征服各方，不可一世地傲视一切。这和日本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后鸟羽上皇要中兴皇国，顺德天皇对此表示同感，愿意协力。而大臣们呢？朝廷的重臣大多都同意，愿意辅佐。权大纳言藤原忠信、中纳言藤原光亲、权中纳言藤原宗行、权中纳言源有雅、参议藤原范茂，这些都是主要的人物。另外还有内大臣源通光、权大纳言源定通、权中纳言源通方等人，众人齐心协力。

将军实朝

朝廷这方，上皇、天皇、公卿重臣都在磨炼文武两道，向着皇国中兴迈进，其理想和精神都广为传播。武士藤原秀康和僧侣法印尊长都各自发挥自己的作用，得到了上皇最大的信任。人们向各方寻求志同道合的人，连关东的武士都受到了召唤。

连镰仓武士都受到召唤的话，没有理由不想到将军实朝。第一，实朝可是怒斥“违背敕命的人，滚出日本”的赖朝的儿子。第二，实朝是《万叶集》的忠实读者。《万叶集》讴歌日本的国体，诉说其历史，充满尊崇天皇、为敕命舍身奉公的忠烈精神。实朝爱读《万叶集》，不知不觉自己作的和歌的风格也变得跟《万叶集》相近了。

世の中は つねにもがもな こぐ

あまの小舟の つなで悲しも

（愿这世间永远不要改变。看着划到岸边的小舟，被船绳牵了过去，心中不禁一动。）

やらの崎 月影寒し 沖つ島

鴨といふ舟 浮寝すらしも

（月色寒凉，照着也良崎。鸭，如小舟一般，在水面漂浮着睡。）

这两首都是万叶的风格。特别是下面这首，是非常精彩的万叶调。

大海の 磯もとどろに 寄する波

われて砕けて 裂けて散るかも

（猛烈的海浪拍打着海岸边的岩石，发出阵阵轰鸣。大浪裂了，碎了，四处溅落。）

还有下面这几首：

箱根路を わが越えくれば 伊豆の海や

沖の小島に 波の寄る見ゆ

（我翻越过箱根的山路，就看到伊豆的海，白浪拍打着海上的小岛。）

物云はぬ 四方のけだもの すらだにも

あはれなるかな 親の子を思ふ

（就连在不能开口说话的野兽的世界里，父母也会爱护自己的子女，真是深铭肺腑。）

時により 過ぐれば民の なげきなり

八大龍王 雨やめ給へ

（时节不同，程度太过，百姓就会悲叹。八大龙王啊！请停了雨吧！）

もののふの 矢並つくろふ 籠手の上に

あられたばしる 那須の篠原

（在那须的筱原上，武士们整理着箭束。冰雹猛烈地打在护臂具上，四处溅开。）

这几首和歌就已经不是模仿《万叶集》的风格了，实朝自己就已经化身为了万叶诗人。实朝是如此热爱和熟悉《万叶集》。“海行かば、水漬く屍、山行かば草むす屍”（战死在海上，尸体就会被海水淹过；战死在山中，尸体就会被草覆盖），“今日よりは、かへりみなくて、大君の、しこの御楯と出で立つわれは”（从今日起，我义无反顾，为了保卫大君 [4] 踏上征途）这样的万叶精神，怎么会不深深打动实朝呢？

更巧的是，实朝的夫人是藤原忠信的妹妹，而忠信的伯母就是后鸟羽上皇的母亲七条院。虽然这样简略地表述很失礼，但后鸟羽上皇和忠信就是堂兄弟的关系。那么实朝的夫人，也就相当于后鸟羽上皇的堂妹。与尊崇皇室、赤胆忠心的实朝有着这样的近亲关系，上皇怎能不对他表明要中兴皇国的伟大理想和策划呢？上皇让实朝坚决保密，叮嘱他在万事准备得当，时机到来之前，一定要隐藏在心中，不能泄露给他人。

实朝收到了后鸟羽上皇的密信，被深深打动了，于是作了三首歌。

（一）おほ君の 勅をかしこみ ちちわくに

心はわくとも 人に云はめやも

上皇在心中叮嘱实朝千万不要泄露给他人，这是非常困难的问题。实朝一个人苦思冥想，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中有疑惑，有烦恼，但绝对不能和别人商量，要将这一切藏在心中。这就是这首歌的大意。

（二）ひんがしの 国にわがをれば 朝日さす

はこやの山の かげとなりにき

“はこやの山”，指的是上皇的御所。上皇的御所照不到阳光，被埋在阴影中，这是因为东面有着幕府，而自己是这幕府的将军，实在是抱歉。这便是歌的大意。

（三）山は裂け 海はあせなむ 世なりとも

君にふたごころ わがあらめやも

这首歌是说，一旦到了废除幕府的时候，就会引起巨大的动乱吧，就算海沸山裂，大战爆发，自己也会对朝廷绝对忠诚，绝无二心。

连将军实朝都同意协助了，那么废除幕府、夺回朝廷的实权想必是容易的事情吧？然而事情并不简单，因为北条氏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北条义时不是一个理解日本国体、尊崇皇室的人。幕府还牢牢地掌握着实权，无论实朝怎样劝说幕府把实权还给朝廷，义时都不可能同意。正因为如此，实朝才在歌中吟到心中苦闷，此事会引起海沸山裂。

实朝被杀

这秘密不会传不到北条义时的耳中。他是个擅长谋略的人，一定会仔细地打探世间的动向。一旦被义时知道了的话，实朝的性命怕是会有危险。终于，这危险在承久元年（1219）的正月二十七日来到了。实朝在前一年得任右大臣，被任命为大臣的人必须到宫中行礼，而上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以参拜鹤冈八幡宫来代替了。正月二十七日，实朝出发的时候，大江广元担心实朝，就让他在衣服里面再穿上护腹盔甲，以防万一。但文章博士源仲章说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就拒绝了。实朝把自己的一根头发送给了为自己整理头发的人，说是留作纪念。他望着庭院的梅花，咏歌一首：

出でていなば 主なき宿と なりぬとも

軒端の梅よ 春を忘るな

（我离开后，这里就会变成无主之家吧？就算如此，檐头的梅花啊，请不要忘记即将来到的春天，到那时，尽情绽放吧！）

看这态度，实朝恐怕已经预感到了自己会被杀害的不祥吧。参拜的队列非常盛大，有随从一千骑，而到了八幡宫门前的时候，只有少数人进去了。这是在夜间的参拜。夜幕降临，开始下雪，积了两尺之厚。必须戴剑陪同的北条义时来到门前的时候，说自己身体不适，就把剑交给了不会武的仲章，回家去了。当结束参拜，实朝正准备退下时，被躲在银杏后面飞身而出的公晓杀害了，时年二十八岁。义时马上派人杀了公晓。公晓是赖家的儿子，他想在实朝死后当将军，而义时没有准许，就把他杀了。之后，左大臣藤原道家的儿子，也就是赖朝妹妹的孙女的孩子，因为有源氏血缘，就被从京都带了过来作为镰仓之主。这人就是后来的赖经，这时是一个才两岁的幼儿。幕府有责任统领兵马，维持天下的治安。这两岁的幼儿能担当起这责任吗？

* * *

[1] 关于后鸟羽天皇的倒幕，史学界通常用“承久之乱”来表述，而平泉澄在书中则用了“承久的计策”来形容，可见其对天皇的强烈崇敬之心，这也是其皇国史观的体现。——译者注

[2] 判官贔屓（はんがんびいき），“贔屓”指支援某人。——译者注

[3] 中間（ちゅうげん），在中世指侍奉贵族或者寺院僧人等的下人。——译者注

[4] 指一国之君。——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