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理发。我坐在椅子上,三个男人在我对面沿墙并排坐着。等理发的人里面有两个我不认识。但我认出了另外一个,虽然我还不能把他完全对上号。理发师给我理发时我一直看着他。这个男人的嘴里转动着一根牙签,一个健壮的男人,头发短而鬈曲。后来我终于把他和那个穿制服戴帽子、在银行大厅里瞪着一双警觉的小眼睛的人挂上了钩。
另外那两个人当中,一个已经相当老了,满头灰白的鬈发。他正在吸烟。另一个人虽然没那么老,但头顶几乎全谢了,两边的鬓发却长过了耳朵。他穿着伐木靴,裤子上全是机油,亮晃晃的。
理发师把一只手放在我头顶上,把我转到一个容易看清楚的方向。然后他对那个警卫说:“打到鹿了吗,查尔斯?”
我喜欢这个理发师。尽管我们还没有熟到用名字来称呼对方。但我来剃头时,他认得我。他知道我过去常去钓鱼。所以我们会聊一会儿钓鱼。我觉得他没打过猎,但他什么话题都能聊。从这点来说,他是个好理发师。
“比尔,这是个很好笑的故事。是件糟糕透顶的事情。”警卫说。他把牙签拿出来,放进烟灰缸。他摇了摇头。“我算是打着了但又没打着。所以对你问题的回答是,是和不是。”
我不喜欢那个人的嗓音。那种嗓音和警卫不相符。不是你期望的那种嗓音。
另外两个人抬起头来。年纪较大的正在翻阅一本杂志,吸着烟,另一个人拿着一张报纸。他们放下正在看的东西,转过身来听警卫说话。
“接着讲,查尔斯,”理发师说,“说给我们听听。”
理发师把我的头又转了一下,接着剪了起来。
“我们去了费可尔山。我家老爷子、我和我儿子。我们在鹿出没的地方狩猎。老爷子守一座山头,我和儿子守另一座山头。这小子昨晚喝多了,这该死的东西。他一副要吐的样子,一整天都在喝水,喝我和他的水。那时已经是下午,而天刚亮我们就出门了。但我们还抱有希望。我们盘算山下的猎人有可能把鹿赶到我们这边来。所以当谷底响起枪声时,我们正坐在一根木头后面,窥视着鹿藏身的地方。”
“那下面有几处果园。”拿报纸的男人说道。他有点坐立不安,跷着一条腿,摇晃了一阵靴子,又换了条腿跷着。“鹿常在那些果园附近转悠。”
“没错,”警卫说,“它们晚上溜进去,这帮畜生,去吃那些没熟的小苹果。说回来,我们听见枪声时,正干坐在那里。就在这时,一头巨大的老雄鹿从不到一百英尺远的灌木丛中蹿了出来。我儿子是和我同时看见它的,当然,他立刻趴下,胡乱放起枪来。这个木鱼脑袋。那头雄鹿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至少从结果来看,这小子没有打中它。但它已经分不清枪声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于是我开了一枪。但在混乱中,我只把它给打晕了。”
“打晕了?”理发师说。
“是的,打晕了,”警卫说,“这一枪打在了它的肚子上。像是被吓坏了。它低下头抖了起来,全身都在颤抖。这小子还在放枪。我呢,我感到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朝鲜战场。我又开了一枪,但没打中。然后老雄鹿先生跑进了树丛。但此时,天晓得,它已经筋疲力尽。那小子毫无目标地乱放了一通枪,把该死的子弹全打光了。但我狠狠地击中了它。我把一颗子弹射进了它的肚子里。这就是我说的把它打晕了的意思。”
“后来呢?”拿报纸的男人说,他已经把报纸卷了起来,用它敲着膝盖。“后来呢?你们肯定追踪它了吧。它们每次都会找一个很难被发现的地方去死。”
“你们追踪它了?”那个年纪大的问道,虽然这不太像是个问题。
“追了。我和我儿子,我俩追踪它了。但这小子没什么屁用。他在路上又难受起来,拖慢了我们的速度。这个傻瓜。”想着当时的情景,警卫忍不住笑了起来。“喝了酒,鬼混了一夜,然后说自己可以去打鹿。他现在算是知道了,天晓得。不过,我们当然去追踪它了。一阵好追。地上有血,树叶上有血。到处都是血。从来没见过一只雄鹿有这么多的血。我不知道这个倒霉蛋怎么可以不停地跑下去的。”
“有时它们会永远不停地跑下去,”拿报纸的男人说,“它们每次都给自己找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去死。”
“我把这小子臭骂了一顿,他一枪也没打中,他跟我顶嘴时,我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就这儿。”警卫指着他的侧脸,咧嘴笑了起来。“我扇了他好几巴掌,这该死的东西。他还没长大。他需要这个。问题是,天黑了下来,没法再追了,加上这小子落在后面吐个不停。”
“好吧,现在那头鹿该归那些山狼了,”拿报纸的男人说,“还有乌鸦和秃鹰。”
他展开卷起来的报纸,把它抹得平平展展的,然后放在了一边。他又跷起一条腿。他看着我们,摇了摇头。
年长的那人在椅子里转过身,注视着窗外。他点了根烟。
“我也这么认为。”警卫说,“也很可惜。它是个又老又大的畜生。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比尔,我既打到又没打到鹿。但不管怎么说,鹿肉还是摆上了桌。因为后来老爷子打到了一头小鹿,已经把它带回营地,吊起来,干净利索地取出了内脏,心肝五脏包在一张蜡纸里,放进了冰箱。一头小鹿。只不过是一头小畜生。但把老爷子给乐坏了。”
警卫环顾了一下理发店,像是在回想什么。他拿起牙签,把它插回嘴里。
年长的男人把烟灭了,转向警卫。他吸了口气说道:“你现在应该马上去那儿找那头鹿,而不是来这儿剃什么头。”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警卫说,“你这个老狗屎。我在哪儿见过你。”
“我也见过你。”年长的说道。
“伙计们,够了。这是我的理发店。”理发师说。
“我该扇你几耳光才对。”年长的说道。
“你试试看。”警卫说。
“查尔斯。”理发师说。
理发师把梳子和剪刀放在台子上,两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好像我会从椅子上跳起来,搅到这件事里去似的。“艾尔伯特,我已经给查尔斯和他儿子剃了好几年的头了。我希望这事到此为止。”
理发师来回看着这两个人,他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肩膀上。
“到外面说去。”拿报纸的男人说,他脸上泛着红光,希望发生点什么。
“够了,”理发师说,“查尔斯,我不想再听见任何和这有关的事情。艾尔伯特,下一个该你了。就现在。”理发师面向那个拿报纸的男人。“我从来没见过你,先生,如果你不插一杠子的话,我会很感谢你的。”
警卫站了起来。他说:“我想我待会儿再来剃头。现在这里的人没什么劲儿。”
警卫走了出去,使劲把门带上。
年长的坐在那儿吸烟。他看着窗外。他查看着手背上的什么。他站起来并戴上帽子。
“对不起,比尔,”年长的说道,“我可以等几天再来剪。”
“没事,艾尔伯特。”理发师说。
年长的出去后,理发师走到窗前,看着他离去。
“艾尔伯特得了肺气肿,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理发师在窗前说道,“我们过去常一起去钓鱼。他教了我所有和鲑鱼有关的东西。还有女人。她们曾缠着这个老小子不放。不过,他现在火气不小。但说实话,这次是有人惹了他。”
拿报纸的男人怎么也坐不住。他站起来四处走动,又停下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查看一番——帽架、比尔和他朋友的照片、来自五金店的附有每月风景的日历。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他甚至站在那儿仔细查看比尔挂在墙上裱起来的理发执照。然后他转过身来说:“我也走了。”就像他说的那样,他走掉了。
“我说,你还让不让我把这个头剃完?”理发师对我说道,好像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
理发师把椅子里的我转到面向镜子。他把手放在我头的两侧。他最后一次为我摆正位置,然后把头低下来,紧挨着我的头。
我们一起看着镜子,他的手仍然扶着我的头。
我看着我自己,他也看着我。但就算他看出了什么,他也并没有说出来。
他用手指捋着我的头发,动作很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用手指捋着我的头发,动作很温柔,像一个恋人。
那是在加州的新月市,靠近俄勒冈州边界。我不久就离开了那里。但如今我回想起那个地方,回想新月市,回想我和妻子怎样在那里尝试过一种新的生活,以及那天早晨我怎样坐在理发师的椅子里,做出离开那里的决定。如今我回想起当我闭上眼睛、让理发师的手指在我发间移动时感到的平静,那些手指传递的温柔,那些已经开始生长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