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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运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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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北巡和东巡

山呼万岁之罪

治疗风情的解药

那天下午两点,在从车站到总督府的路上,河内和北圻的民众把两旁的人行道堵得水泄不通。这也是惯例了,每当有重要的欢迎仪式,总有这般场景出现,古今皆如此;而道路上也总有威严的士兵们整齐地站岗。

这次果然如人们传言的那样,暹罗国王也御驾来到越南。自从得知有幸见到邻国皇帝以后,人们就在打探这件事儿了。报纸上刊登了暹罗皇帝的照片,看样子还很年轻。在当地所有日报的头版都刊登了七个专栏的大标题,宣布了这一事件:“越南正处于回春的时期”“历史的转折点:越-暹友好”“御驾北巡和东巡”(北巡是指皇帝从中圻北上河内;东巡则是指暹罗国王从西边的暹罗来到东土越南)。有文章还热情地写道:“两帝相会在一国!”

有一件事值得注意,那就是无论哪份报纸都称暹罗国王访问越南是一个“转折点”。一些保皇报则登载如下言论:“越南民众的无上荣幸:值此之际,暹罗国王亲自到此与我们同乐!暹越两国从此携手于进步之路上!”

只有一份报纸表示反对,在头版刊登了这样的内容:“宣传好的,藏起坏的,别让人轻视!”

于是人们都衣着光鲜地前去接驾,就连男人也有许多搽粉、涂唇的。

欧化服装店趁此机会特别为女士们推出了一套名为“迎驾”的服装。那天下午,阿雪和文明太太也穿了这套最时髦的衣服现身于河内的上流人士面前。

红毛春和两位网球运动员阿海先生、阿树先生正站在草行街的一角。自从偷听到情敌的阴谋诡计以及两个密探泄露的口风,他便心生一计,不仅要让他的情敌败北,而且要借此为自己谋利。他鼓动这两位分别为1935年、1936年的网球冠军和他穿同样款式的衣服,他们三人都穿白裤、白鞋、短袖衬衫,头戴白色鸭舌帽。这么做是红毛春的计划的一部分。他内心非常害怕在球场上输给他们两位。

而阿海先生和阿树先生呢,觉得穿什么都无关紧要,就马上答应了下来。

况且,红毛春说了:“只有我们三个这样罢了,我们三个要穿得与别人不一样!必须表明自己是运动员,可别像一伙涂脂抹粉的花花公子似的!”他这么说,那两个愚蠢的冠军怎能不中圈套!他们哪知道红毛春这么做的目的是欺骗他的情敌,并借情敌的阴谋行动来陷害自己!

皇帝来了,第二天的接驾行程中,必定会安排运动会,而红毛春的球技比起两位前任冠军,显然是格格不入的。不过,正所谓“才字与灾字同韵”啊,两位前任冠军很快要倒霉了。

皇帝的御驾久久不至。人们等得很心焦了。阿海先生和阿树先生还笔挺地束手站立着,好像为了让身体上的肌肉线条更加瞩目。他们两人直视前方,如同正人君子般“目不斜视”,因为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几个漂亮姑娘。

红毛春挤入两人之间,把手伸进两人身后的裤兜里,表现亲密地假借两人的手绢。之后他用一种无辜的口吻问道:“怎样?我们高呼吧?一起喊‘圣宫万岁’行吗?”

两位冠军低声笑笑,并不回答。红毛春频频看向身后。当他看到他情敌的狗腿子时(发髻外面是一顶鸭舌帽,脚穿一双中国式的鞋子),故作安静地束手站着。这时,那人果然偷偷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口袋,他假装毫不知情,显得很配合。那人完成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急忙跑开,红毛春淡定地把手伸向身后,把纸条从裤兜里掏出来,都没有多看一眼,就分成两份塞进身旁两位前任冠军的裤兜,假装是还手绢给两人。而两位运动员的心思停留在对面人行道上那些娇艳似花的美人身上,对红毛春的小动作丝毫没有起疑心。

红毛春又偷眼在周边的人群中寻找阿雪未婚夫的身影。找了很久他才看到,那人今天居然穿着西装,戴着墨镜!很明显这家伙是打定主意要搞阴谋的。他就站在离红毛春大概隔着五个人的位置处。

人们的议论声、欢呼声从远处涌来。皇帝的御驾马上就要到了。人们已经听到骑兵的铁马掌发出的声音。

红毛春偷眼看向两旁,只见为情所伤的那位情敌与着装落伍的流氓就站在自己的两边,只离着几人的距离,他们时刻准备动手实施阴谋活动。红毛春又问两位冠军:“咱们是喊‘圣宫万岁’还是‘万寿无疆’?”

对这陈腐的意见,阿海和阿树高扬着脸轻鄙地说:“toa(你)跟着moa(我们)做就行了!”

两位皇帝的御驾只差几米就到跟前了。这时人们嚷嚷着互相推搡,争先恐后、快得像是水鸥逃窜般地向前跑去,红毛春则趁机倒退,疾步走向与御驾相反的方向。

走到离众人二十来米的地方他才放心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突然他听到冠军阿海用法语大声喊道:“法国万岁!”

接着又听到几个声音跟着用法语呼喊道:“平民民主万岁!法兰西共和国万岁!”

站在人行道上的众人都清晰地看到总督、统使官、越南皇帝、暹罗国王都面露惊异之色。全体车驾驶离后,士兵们仍严把秩序,公众仍未被放行。这时有一队警卫、特务和宪兵跑到呼喊声发出的地方,把站在那里的人团团围住。根据常规,他们搜查了被包围之人的口袋、包裹,查看是否有人在身上藏了炸弹、枪支等危险物品。当发现两位前任冠军的裤兜里有反对暹罗帝国的印刷传单时,特务把他们请上了一辆专车,并带回了特务厅。

当天,有关这一事件的可靠消息很少,因为印度支那首府所有报纸都在早上出报完毕,所以没有报社报道此事。傍晚河内民众议论纷纷,都在说政府刚刚抓到两个属于“白短袖衬衫党”的极端危险分子,但大家都不清楚抓到的是什么人,甚至连体育总局也不知道是那两个网球冠军,原本是安排他们两人第二天一早在两国皇帝面前露一手的。

趁着人群散去的混乱之际,红毛春回了家。半路上遇到了阿雪和文明夫妇,他立马向他们打包票,第二天的印度支那网球冠军他是拿定了。但是文明先生完全以一种经纪人的方式提醒他小心:“喂,暹罗国王也是一个体育迷,他也带了一个网球冠军到此。法越赛事之后,暹罗的冠军肯定也想在法越公众面前露一手!如果你有把握能赢法越锦标赛,那就应该安排一场与暹罗冠军的比赛才行。要是你连暹罗冠军也赢了,那才真的是为北圻地区、为越南、为整个印度支那争光!”

红毛春咂咂嘴,坦然地说:“那还得看运气。”

他们几个人正走着,突然看到直言医生急匆匆地跑来。大家有点担忧,以为有什么灾变发生。但他只是说:“夫人传话来,为了庆祝阿福少爷的打喷嚏病痊愈,请各位相熟的兄弟姐妹今天到她家用晚饭。我特来此邀约各位兄弟姐妹同去。”

阿雪立刻回答:“谁想去谁去,我反正不去!”

直言医生连忙问道:“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红毛春连忙握住医生的手,小声地说:“不要再问了!阿雪是我的未婚妻。”

直言医生先是一愣,然后夸赞红毛春:“你太有福气了。祝贺你!”

之后,大家握手分别,约好下午再见。

有一件事情着实奇怪,那天,副关长夫人既没去迎接皇帝,也没去看热闹。红毛春感到很纳闷。他回到家,向阿福问好之后,阿福只是颇为明智地回答了一句:“不行!不行!”红毛春为自己学生的心智水平提高而感到安心,转而又向其母问好。副关长夫人只是掩面哭泣,并不回答他,红毛春跺脚呵斥道:“哎呦!差不多得啦!您这么撒娇谁受得了。被迫做你的情夫已经够难了,要是娶了你,还不知道会怎样?!”

副关长夫人连忙辩解说自己的撒娇方式是从《鹦鹉周报》的两篇文章上学来的,又说:“亲爱的,你看看这些,我是从这两篇该死的短篇小说上看到的!我只想控告那个不要脸的浑蛋。”

红毛春扫了一眼,一篇文章的题目为《房东太太》,另一篇题目为《快递员的命案》。小说是从莫泊桑的《房东太太》和《大叔的罪行》中翻译过来的。

红毛春厌烦地把《鹦鹉周报》丢在桌子上,他的情人又说:“哎呀,怎么不读?他们这明显是用小说来笑话我们啊!”

“行了,别胡扯了!他们是从法语翻译过来的,我不想看!”

副关长夫人睁大双眼,愉快地说:“是吗!为什么他们写的就像是你我的故事?太难为情了,你不要捉弄我了!”

红毛春不得不坐到椅子上,慢慢读起那两篇被认为是讲他坏话的小说。不过,在他看来,事情并不像副关长夫人说的那样:“上报纸的人基本都是被人家说坏话的。你别担心,在这世上,越是有名的人越被人家说闲话,只有那些人们不愿意理睬的人才能在黑暗的角落里安身。”

此话听上去有理,副关长夫人这才放下心来,赏了红毛春几个吻,说道:“亲爱的,你说的太在理了!你真是太聪明了!”

为讨好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红毛春已经深感疲惫了,他哭丧着推开她那张搽满粉的脸喊道:“别恶心了!”

这一态度使得这位守节的寡妇立马大发雷霆!确实!自尊心被伤害的时候,谁都得生气!副关长夫人声音低沉地说:

“啊!你这个浑蛋!楚卿之流!薄情郎!毁了人家的一生现在想翻脸不认人啦!哼,没那么容易,我告诉你!你也不看看你自己!”

红毛春迅速站起来,厌倦地挥挥手:“得,算我求你了夫人!你真太善良了!你的心肠太好了!我毁了你的一生啊?那也有可能!但是禀告太太,我已经找到救治的方法了。我为你请好了一个认真的大夫,而不是一群庸医!”

“完蛋了!”

“我说的是真的!今晚会有一个大夫来治疗你的贞洁!”

副关长夫人担心极了,失声喊道:“我不知道!不管!我没有什么需要治疗的!”

红毛春说:“你以为这是在说孩子话吗?我和你,真是个笑话!既然你已经定了我的罪,说我毁了你一生的名节!那至少你也得给我一个挽救的机会!”

“我不管!我不想废话!”

红毛春把手举过头,极其郑重地说:“假如我开玩笑的话,我全家将被天诛地灭!我向你保证直言医生会来为你治病。而且他现在就到了!”

副关长夫人叫道:“天哪!直言医生!那么我死定了!我必死无疑!”

然而,门外已经响起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她立即停止了耍性子,也不再跺脚了。她连忙看了看手表,原来已经7点了,客人们已经来参加庆祝阿福少爷的康复的聚会了。她不高兴地扭身摇头,但不再吵闹。

这次聚会,除了阿雪没到,其他一些经常和副关长夫人打交道,或来往于欧化服装店的正统上流人士和平民都到了。

阿福少爷坐在餐桌的正席上,这是理所当然的。

客人们亲密地交谈着,融洽地用着餐。一个小时后,直言医生突然站起来说:

“尊敬的各位女士、小姐,各位先生。趁今天各位亲密愉快地相聚之际,我想就人们还没有形成正确观念的一个社会伦理问题进行演说。在面向公众发表之前,我想先在此演说试试,各位觉得可以吗?”

两三个人鼓掌欢呼:

“棒极了!直言万岁!”

红毛春喊道:

“líp líp lo′(自由万岁)!”

但有一人问道:“且慢!那么医生您想讲什么主题呢?”

“是有关青春已逝的妇女的问题!四十岁以上的妇女为什么那么渴望爱情?社会应不应该取笑这些人?这是一件大家都需要了解的事情!”

直言医生语毕,一阵掌声响起。副关长夫人的一些好友马上断定医生是要讥讽她。因此她越发紧张,脸上血色全无。

直言大夫站起来,照着一张纸读起来:

“各位尊敬的听众,今天晚上,我想就我的理解谈谈‘爱情之秋’,换句话就是说,上了年纪的人是否应该拥有爱情欲望。在这个问题上,古往今来,我们的社会都存在着一些狭隘的成见,那是因为科学的阳光还未照射到这件事情上。比如我们看到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还买小妾、娶小老婆,我们定会不看好,会取笑他是‘老牛吃嫩草’(鼓掌)。而如果是一个五十岁的妇女堕入爱情则更加会备受侮辱。人们会毫无顾忌地用恶毒的语言去咒骂和耻笑。事实上,这样的攻击是否正当?难道上了年纪的人就无权拥有情欲了吗?世人就可以阻挠他们?不!不!情欲是属于造物主赐予的,而并非属于我们凡人的意志(鼓掌)。

“人的一生中,有两个情欲危机时期,那就是青春期和将老之时。这是上天的安排,很少有人能回避这两个时期的问题!青春期对青少年有多危险,那么爱情之秋对‘安分守己’的将老之人就有多危险。上了年纪的男人娶小老婆(鼓掌),会被人耻笑。有些上了年纪的妇女们也会陷入意外的情缘或艳遇中(鼓掌)。今天,本人主要不是列举这些不好的现象,而是想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些现象。

“说到青春已逝的妇女的情欲危机(副关长夫人打了个喷嚏),瓦切特医生已经有了许多丰富的经验:风化、衰颓、发痒、风骚、老牛吃嫩草、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等等,这些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瓦切特医生说过:在性危机期间,妇女往往表现出奇怪而难料的症状。由于受到月经紊乱的影响,妇女要承受来自心理和身体上的灾变,进而可能引发复杂而棘手的性欲。不幸的是,对于容易激动的女性来说,这些变化往往发生在她们的丈夫年老和性无能之后。也就是说她们的丈夫已经阳痿,她们应该怎么办?她们想要一个年轻的情人热烈地爱上自己,但却难以实现,因为她们已经年老色衰,脸上布满了皱纹(鼓掌)。而且,很少有女性敢于漠视传统和舆论,放弃一生的名节。然而,情欲依然会困扰她们,令她们脸红、心跳加速……

“正因如此,唉!有许多妇女虽然竭力克制自己,但依然不明白自己的性情已经大变,变得易怒、易暴躁、厌世,或因为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而迁怒于丈夫,或突然加入某种神秘的宗教,信奉乱七八糟的巫师,大搞迷信活动……

“假如丈夫仍然健壮,那么他们的妻子就滋润了。唉……很多时候男人们已经精力不足了,况且他还得为了家庭的温饱问题而辛苦操劳(鼓掌)。有的妇女丧偶,她们中的多数人又会被另一种恐慌支配,那就是守寡(鼓掌)。当丧偶的妇女不打算再嫁,或者还没走到再嫁这一步时,自然而然地,她们只好找情人来安慰了。我这里有很多说起来好笑的故事。不过,重要的是,大家请记住这些是一般人很难避免的,不过,这只是生理原因,而且,幸运的是,它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这些现象是由于在生殖器官中,卵巢缺血,子宫绝经,使得这段时期生理紊乱,越南妇女称之为‘绝欲’,过一段时间之后,其他器官将为卵巢提供必要的液体,妇女们不必恐慌,到那时你们又会像从前一样拥有强大的灵魂的!”

人们都鼓掌喝彩。

只有副关长夫人因为听得太入神,直到直言医生演讲完毕已经坐下后,她才回过神来。这番演讲,既不是红毛春恐吓她的那种治疗,也没有损害到她的寡妇名节,就算是从前隔墙有耳所传的风言风语,她也不必担心了,因为她卖弄风情的做法其实都是根据圣贤书上的道理来做的。现在,她的行为又有了科学依据,怎不令她暗自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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