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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日子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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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然》

随着日子往前走

实在不是我不写,更不是我不爱写:我心里实在是想写得不得了。自从你提起了写东西,我两年来死灰色的心灵里又好像闪出了一点儿光芒,手也不觉有点儿发痒,所以前天很坚决的答应了你两天内一定挤出一点东西。谁知道昨天勇气十足的爬上写字台,摆出了十二分的架子,好像一口气就可以写完我心里要写的一切。说也可笑,才起了一个头就有点儿不自在了:眼睛看在白纸上好像每个字都在那儿跳跃。我还以为是病后力弱眼花。不管他,还是往下写!再过一忽儿,就大不成样了:头晕,手抖,足软,心跳,一切的毛病像潮水似的都涌上来了,不要说再往下写,就是再坐一分钟都办不到。在这个时候,我只得掷笔而起,立刻爬上了床,先闭了眼静养半刻再说。

虽然眼睛是闭了,可是我的思潮像水波一般的在内心起伏,也不知道是怨,是恨,是痛,我只觉得一阵阵的酸味往我脑门里冲。

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废物么?我真就从此完了么?本来这三年来病鬼缠得我求死不能,求生无味;我只能一切都不想,一切都不管,脑子里永远让他空洞洞的不存一点东西,不要说是思想一点都没有,连过的日子都不知道是几月几日,每天只是随着日子往前走,饿了就吃,睡够了就爬起来。灵魂本来是早就麻木的了,这三年来是更成死灰了。可是希望恢复康健是我每天在那儿祷颂着的。所以我什么都不做,连画都不敢动笔。一直到今年的春天,我才觉得有一点儿生气,一切都比以前好得多。在这个时候正碰到你来要我写点东西,我便很高兴的答应了你。谁知道一句话才出口不到半月,就又变了腔,说不出的小毛病又时常出现。真恨人,小毛病还不算,又来了一次大毛病,一直到今天病得我只剩下了一层皮一把骨头。我身心所受的痛苦不用说,而屡次失信于你的杂志却更使我说不出的不安。所以我今天睡在床上也只好勉力的给你写这几个字。人生最难堪的是心里要做而力量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是我平时的脾气最不喜欢失信。我觉得答应了人家而不做是最难受的。

不过我想现在病是走了,就只人太瘦弱,所以一切没有精力。可是我想再休养一些时候一定可以复原了。到那时,我一定好好的为你写一点东西。虽然我写的不成文章,也不能算诗(前晚我还做了一首呢),可是他至少可以一泄我几年来心里的苦闷。现在虽然是精力不让我写,一半也由于我懒得动,因为一提笔,至少也要使我脑子里多加一层痛苦:手写就得脑子动,脑子一动一切的思潮就会起来,于是心灵上就有了知觉。我想还不如我现在似的老是食而不知其味的过日子好,你说是不是?

虽然躺着,还有点儿不得劲儿:好,等下次再写。

泰戈尔在我家

谁都想不到今年泰戈尔先生的八十大庆倒由我来提笔庆祝。人事的变迁太幻妙得怕人了。若是今天有了志摩,一定是他第一个高兴。只要看十年前老头儿七十岁的那一年,他在几个月前就坐立不安思念着怎样去庆祝,怎样才能使老头满意,所以他一定要亲自到印度去,而同时环境又使他不能离开上海,直急得搔头抓耳连笔都懒得动;一直到去的问题解决了,才慢慢的安静下来,后来费了几个月的工夫,才从欧洲一直转到印度,见到老头本人,才算了足心愿。归后他还说,这次总算称了我的心;等他八十岁的时候,请老人家到上海来才好玩呢!谁知一个青年人倒先走在老年人的前头去了。

本来我同泰戈尔是很生疏的,他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我还未曾遇见志摩;虽然后来志摩同我认识之后,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就同我说此去见着泰戈尔一定要介绍给你,还叫我送一张照片给他;可是我脑子里一点感想也没有。一直到去了见着老人之后,寄来我一张字条,是老人的亲笔;当然除了夸赞几句别无他话,而在志摩信里所说的话,却使我对这位老人发生了奇怪的感想,他说老人家见了我们的相片之后,就将我的为人、脾气、性情都说了一个清清楚楚,好像已见着我的人一样;志摩对于这一点尤其使他钦佩得五体投地;恨不能立刻叫我去见他老人家。同时他还叫志摩告诉我,一二年后,他一定要亲自来我家,希望能够看见我,叫我早一点预备。自从那时起,我心里才觉得老人家真是一个奇人,文学家而同时又会看相!也许印度人都能一点幻术的吧。

我同志摩结婚后不久,他老人家忽然来了一个电报,说一个月后就要来上海,并且预备在我家下榻。好!这一下可忙坏了我们了;两个人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房子又小;穷书生的家里当然没有富丽堂皇的家具,东看看也不合意,西看看也不称心,简单的楼上楼下也寻不出一间可以给他住的屋子。回绝他,又怕伤了他的美意;接受他,又没有地方安排。一个礼拜过去还是一样都没有预备,只是两个人相对发愁。正在这个时候,电报又来了,第二天的下午船就到上海。这一下可真抓了瞎了,一共三间半屋子,又怕他带的人多,不够住,一时搬家也来不及,结果只好硬着头皮去接了再说。

一到码头,船已经到了。我们只见码头上站满了人,五颜六色的人头,在阳光下耀得我眼睛都觉得发花!我奇怪得直叫起来,怎么今天这儿尽是印度阿三呀!他们来开会么?志摩说:“你真糊涂,这不是来接老人家的么?”我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不由的暗中发笑,志摩怎么喜欢同印度人交朋友。我心里一向钦佩之心到这个时候竟有一点儿不舒服起来了,因为我平时最怕看见的是马路上的红头阿三,今天偏要叫我看见这许多的奇形怪状的人,绿沉沉的眼珠子,一个个对着我们两个人直看,看得我躲在志摩的身边连动也不敢动。那时除了害怕,别的一切都忘怀了,连来做什么的都有点糊涂。一直到挤进了人丛,来到船板上,我才喘过一口气来,好像大梦初醒似的,经过船主的招呼,才知道老人家的房间。

志摩是高兴得连跑带跳的一直往前走,简直连身后的我都忘了似的,一直往一间小屋子就钻,我也只好悄悄地跟在后边;一直到走进一间小房间,我才看见他正在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握手亲近,我才知道那一定就是他一生最崇拜的老诗人。留心上下的细看,同时心里感着一阵奇特的意味,第一感觉的,就是怎么这个印度人生得一点也不可怕?满脸一点也不带有普通印度人所有的凶恶的目光,脸色也不觉得奇黑,说话的音调更带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低低的好似出谷的黄莺,在那儿婉转娇啼,笑眯眯的对着我直看。我那时站在那儿好像失掉了知觉,连志摩在旁边给我介绍的话都没听见,也不上前,也不退后,只是直着眼对他看;连志摩在家中教好我的话都忘记说,还是老头儿看出我反常的情形,慢慢的握着我的手细声低气的向我说话。

在船里我们就谈了半天,老头儿对我格外的亲近,他一点儿也没有骄人的气态,我告诉他我家里实在小得不能见人,他反说他愈小愈喜欢,不然他们同胞有的是高厅大厦请他去住,他反要到我家里去吗?这一下倒使我不能再存丝毫客气的心,只能遵命陪他回到我们的破家。他一看很满意,我们特别为他预备的一间小印度房间他反不要,倒要我们让他睡我们两人睡的破床。他看上了我们那顶有红帐子的床,他说他爱它的异乡风味。他们的起居也同我们一样,并没欧美人特别好洁的样子,什么都很随便。只是早晨起得特别早,五时一定起身了,害得我也不得安睡。他一住一个星期,倒叫我见识不少,每次印度同胞请吃饭,他一定要带我们同去,从未吃过的印度饭,也算吃过几次了,印度的阔人家里也去过了,真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同时还要在老头儿休息的时候,陪着他带来的书记去玩;那时情况真是说不出的愉快,志摩更是乐得忘其所以,一天到晚跟着老头子转。虽然住的时间并不长,可是我们三人的感情因此而更加亲热了。

这个时候志摩才答应他到八十岁的那年一定亲去祝寿,谁知道志摩就在去的第二年遭难。老头子这时候听到这种霹雳似的恶信,一定不知怎样痛惜的吧。本来也难怪志摩对他老人家特别的敬爱,他对志摩的亲挚也是异乎平常,不用说别的,一年到头的信是不断的。只可惜那许多难以得着的信,都叫我在摩故后全部遗失了,现在想起来也还痛惜!因为自得噩耗后,我是一直在迷雾中过日子,一切身外之物连问都不问,不然今天我倒可以拿出不少的纪念品来,现在所存的,就是附印在这里泰戈尔为我们两人所作的一首小诗和那幅名贵的自画像而已。

泰戈尔在我家做客——兼忆志摩

“回忆”!这两个字早就在我脑子里失去了意义,几(缺失内容)年前,我就将“回忆”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我不想回忆,不要回忆,不管以前所遭遇到的是什么味儿,甜的也好,悲的也好,乐的也好,早就跟着志摩一块儿消失了,我脑子里早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虚。什么是喜,什么是悲,我都感觉不清楚,我已是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头人了。我一直是闭门家中坐,每天消磨在烟云围绕的病魔中。日历对我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我从来也不看看今天是几号或是礼拜几,对我是任何一个日子都是一样的——天亮而睡,月上初醒,白天黑夜跟我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迷迷糊糊的随着日子向前去,决不回头。想一想,二十几年来,一直是如此的。最近从子叫我为《文艺(汇)月刊》写一篇回忆志摩的小文,这一下不由我又从麻醉了多年的脑子里来找寻一点旧事,我倒不是想不起来,我是怕想!想起来就要神经不定,卧睡不宁,过去的愉快就是今日的悲哀。他的一举一动又要活跃在我眼前,我真不知从何说起!

志摩是个对朋友最热情的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多,我家是常常座上客满的,连外国朋友都跟他亲善,如英国的哈代、狄更生、迦耐脱,尤其是我们那位印度的老诗人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同他的感情更为深厚。从泰戈尔初次来华,他们就定下了深交(那时我同志摩还不相识)。老头子的讲演都是志摩翻译的,并且还翻了许多诗。在北京他们是怎样在一块儿盘桓,我不大清楚。后来老诗人走后不久,我同志摩认识了,可是因为环境的关系,使我们不能继续交往,所以他又一次出国去。他去的目的就是想去看看老诗人,诉一诉他心里累积的愁闷,准备见着时就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后来因为我患重病,把志摩从欧洲请了回来,没有见到。但当老诗人听到了我们两人的情况,非常赞成,立刻劝他继续为恋爱奋斗,不要气馁。我们结婚后,老诗人一直来信说要来看看我。事前他来信说,这次的拜访只是来看我们两人,他不要像上次在北京时那样大家都知道,到处去演讲。他要静悄悄的在家住几天,做一个朋友的私访。大家谈谈家常,亲亲热热的像一家人,愈随便愈好。虽然他是这样讲,可是志摩就大动脑筋了。对印度人的生活习惯,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叫我怎样招待?准备些什么呢?志摩当然比我知道得多,他就动手将我们的三楼布置成一个印度式房间,里边一切都模仿印度的风格,费了许多心血。我看看倒是别有风趣,很觉好玩。忙了好些天,总算把他盼来了。

那天船到码头,他真的是简单得很,只带了一位秘书叫chanda,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我们只好把他领到旅馆里去开了一个房间,因为那间印度式房间只可以住一个人。谁知这位老诗人对我们费了许多时间准备的房子倒并不喜欢,反而对我们的卧室有了好感。他说:“我爱这间饶有东方风味、古色古香的房间,让我睡在这一间罢!”真有趣!他是那样的自然、和蔼,一片慈爱的抚着我的头管我叫小孩子。他对我特别有好感,我也觉得他那一头长长的白发拂在两边,一对大眼睛晶光闪闪的含着无限的热忱对我看着,真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他的声音又是那样好听,英语讲得婉转流利,我们三人常常谈到深夜不忍分开。

虽然我们相聚了只有短短两三天,可是在这个时间,我听到了许多不易听到的东西,尤其是对英语的进步是不可以计算了。他的生活很简单,睡得晚,起得早,不愿出去玩,爱坐下清谈,有时同志摩谈起诗来,可以谈几个钟头。他还常常把他的诗篇读给我听,那一种音调,虽不是朗诵,可是那低声的喃喃吟唱,更是动人,听得你好像连自己的人都走进了他的诗里边去了,可以忘记一切,忘记世界上还有我。那一种情景,真使人难以忘怀,至今想起还有些儿神往,比两个爱人喁喁话的味儿还要好多呢!

在这几天中,志摩同我的全副精神都溶化在他一个人身上了。这也是我们婚后最快活的几天。泰戈尔对待我俩像自己的儿女一样的宠爱。有一次,他带我们去赴一个他们同乡人请他的晚餐,都是印度人。他介绍我们给他的乡亲们,却说是他的儿子、媳妇,真有意思!在这点上可以看出他对志摩是多么喜爱。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一件事不妨提一提,就是在一九四九年,我接到一封信,是泰戈尔的孙子写来的,他管我叫cmtie,他在北大留学,研究中文,他说他寻了我许久,好不容易才寻到我的地方。他说他祖父已经死了,他要我给他几本志摩的诗、散文,他们的图书馆预备拿它翻译成印度文。可巧那时我在生重病,家里人没有拿这封信给我看,一直到一九五〇年我才看到这封信,再去信北大,他已经离开了,从此失去联系。我是非常的抱恨,以后还想设法来寻找他。从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泰戈尔的家里人都拿志摩当作他们自己人一样的关心,朋友的感情有时可以胜过亲生的骨肉,志摩这位寄父对他的爱护真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深厚得多,所以在泰戈尔离开我们到美国去的时代,他们二人都是十分的伤感。在码头上昂着头看到他老人家倚在甲板的栏杆上,对着我们噙着眼泪挥手的时候,我的心一阵阵直发酸!恨不能抱着志摩痛哭一场!可是转脸看到我边儿上的摩,脸色更比我难看,苍白的脸,瘪着嘴,咬紧牙,含着满腔的热泪,不敢往下落,他也在强忍着呢!我再一哭,他更要忍不住了。离别的味儿我这才尝到。在归途中,志摩只是皱着头一言不发,好几天都没有见着他那自然天真的笑容。过了一时,忽然接到老头子来信,说在美国受到了侮辱,所以预备立刻回到印度去了,看他的语气是非常之愤怒。志摩接到信,就急得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飞到他的身旁。所以在他死前不久,他又到印度去过一次,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他在印度的时候大受当地人们的欢迎,报上也时常有赞扬他的文章,同他自己写的诗歌,他还带回来给我看的呢!他在泰戈尔的家里住了没有多久,因为生活不大习惯,那儿的蛇和壁虎实在太多,睡在床上它们都会爬上来的,虽然不伤人,可是这种情形也并不好受,讲起来都有点儿余悸呢!他回来后老是闷闷不乐,对老头子的受辱的事是悲愤到极点,恨透美国人的蛮无理、轻视诗人,同我一谈起就气得满脸飞红,凸出了大眼睛乱骂。我是不大看见志摩骂人的,因为他平时对任何人都是笑容满面一团和气的。谁若是心里有气,只要看到他那天真活泼的笑脸,再加上几句笑话,准保你的怒气立刻就会消失。可是那一个时期他是一直沉默寡言,我知道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愤怒在煎熬着他呢!不久他遭母丧,他对他母亲的爱是比家里一切人要深厚,在丧中本来已经十二分的伤心了,再加上家庭中又起了纠纷,使他痛上加痛,每天晚上老是一声不响的在屋子里来回的转圈子,气得脸上铁青,一阵阵的胃气痛,这种情况至今想起还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转。封建家庭的无情、无理,真是害死人,我也不愿意再细讲了。总而言之,志摩在死前的一年中,他的身心是一直沉湎在不愉快的环境中,他的内心有说不出的苦,所以他本来只预备在北大教一学期书,后来却决定在年假时我也一同搬去,预备定居了。谁知道在十一月中,在他突然飞回来的那次就遇险了。

回忆!如果回忆起来,事情太多了。我虽然同他结合了没有多少年,可是其中悲欢离合的情形倒是不少!写几天几晚也写不完!我倒是想写,可是我不敢写,我没有这个毅力和勇气,一回想起来,我这久病的残躯和这已经受创伤的神经,更负担不起这种打击,平静的心中又涌起繁杂的念头,刺得我终夜不能合眼。我一直想给志摩写一个传,这是我的愿望,蜷伏在我脑子里好久了,最近我是极力的在设法恢复我的康健,以便更好的写点东西,然而荒了许久的笔已经生了锈,一定要好好的磨炼一番才能应用呢!这短短的一点只能算是记述一小段泰戈尔二次来华的小聚,以后等我精神稍觉回复,再多写一些往事吧。

遗文编就答君心——《志摩全集》编排

我想不到在“百花齐放”的今天,会有一朵已经死了二十余年的“死花”再度复活,从枯萎中又放出它以往的灿烂光辉,让人们重见到那朵一直在怀念中的旧花的风姿。这不仅是我意想不到的,恐怕有许多人也想不到的,所以我拿起笔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味儿,又是欢欣,又是愧恨。我高兴的是盼望了二十多年的事,今天居然实现了。我先要感谢共产党!若是没有毛泽东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恐怕这朵被人们遗忘的异花,还是埋葬在泥土下呢!这些年来,每天缠绕在我心头的,只是这件事。几次重病中,我老是希望快点好——我要活,我只是希望未死前能再看到他的作品出版,可以永远的在世界上流传下去。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他的灵魂,决不能让它永远泯灭!我怀着这个愿望活着,每天在盼望它的复活。今天居然达到了我的目的,在极度欢欣与感慰下,没有任何一个字可以代表我内心的狂欢。可是在欢欣中我还忘不了愧恨,恨我没有能力使它早一点复活。我没有好好的尽职,这是我心上永远不能忘记的遗憾。

照理来说,他已经去世了整整二十六年了,他的书早就该出的了,怎会一直拖延到今天呢?说来话长。在他遇难后,我一直病倒在床上有一年多。在这个时间,昏昏沉沉,什么也没有想到。病好以后,赵家璧来同我商议出版全集的事,我当然是十分高兴,不过他的著作,除了已经出版的书籍,还有不少散留在各杂志及刊物上,需要到各方面去收集。这不是简单的事,幸而家璧帮助我收集,许多时候才算完全编好,一共是十本。当时我就与商务印书馆订了合同,一大包稿子全部交出。等到他们编排好,来信问我要不要自己校对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抗战已经快要开始了。我又是卧病在床,他们接到我的回信后,就派人来同我接洽,我还是在病床上与他们接洽的吧!我答应病起后立刻就去馆看排样。可是没有几天,我在床上就听得炮弹在我的房顶上飞来飞去。“八·一三”战争在上海开始了。

我那时倒不怕头上飞过的炮弹,我只是怕志摩的全集会不会因此而停止出版。那时上海的人们都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天天的过去,我又是在床一病仨月多不能起身,我也只能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直到我病好,中国军队已从上海撤退。再去“商务”问信,他们已经预备迁走,一切都在纷乱的状态下,也谈不到出版书的问题了。他们只是答应我,一有安定的地方是会出的。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前途一片渺茫,志摩的全集初度投入了厄运,我的心也从此浸入了忧怨中。除了与病魔为伴,就是成天在烟云中过着暗灰色的生活。一年年过去,从此与“商务”失去了联系。

好容易八年的岁月终算度过,胜利来到,我又一度的兴奋,心想这回一定有希望了。我等到他们迁回时,怀着希望,跑到商务印书馆去询问,几次的奔跑,好容易寻到一个熟人,才知道他们当时匆匆忙忙撤退的时候是先到香港,再转重庆。在抗战时候,忙着出版抗战刊物,所以就没有想到志摩的书,现在虽然迁回,可是以前的稿子,有许多连他们自己人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志摩的稿子,可能在香港,也可能在重庆,要查起来才能知道这一包稿子是否还存在。八九年来所盼望的只是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我走出“商务”的门口,连方向都摸不清楚了,自己要走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知道了;我说不出当时的情绪,我不知道想什么好!我怨谁?我恨谁?我简直没有法子形容我那时的心,我向谁去诉我心中的怨愤?在绝望中,我只好再存一线希望——就是希望将来还是能够找到他的原稿,因为若是全部遗失,我是再没有办法来收集了,因为我家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那时我心里只是怕,怕他的作品从此全部遗失,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多次的催问,那些办事的人又是那样不负责任,你推我,我推你,有时我简直气得要疯,恨不得打人。最后我知道朱经农当了“商务”的经理,我就去找他,他是志摩的老朋友。总算他尽了力,不久就给我一封信,说现在已经查出来,志摩的稿子并没有遗失,还在香港,他一定设法在短时期内去找回来。这一下我总算稍微得到一点安慰,事还是有希望的,不过这时已经是胜利后的第三年了。我三年奔走的结果,算是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复。这时候,除了耐心的等待,只有再等待,催问也是没有用的,所以我平心静气的坐在家里老等——等——等。一月一月的过去还是没有消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慢,我急在心里;他们慢,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谁知道等来等去,书的消息没有,解放的消息倒来了。当然上海有一个时期的混乱,我这时候只有对着苍天苦笑!用不着说了,志摩的稿子是绝对不会再存在的了,一切都绝望了!我还能去问谁?连问的门都摸不着了。

一九五〇年我又大病一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年多。在病中,我常常想起志摩生前为新诗创作所费的心血,为了新文艺奋斗的努力,(他)有时一直写到深夜,绞尽脑汁,要是得到一两句好的新诗,就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的立刻拿来给我看,娓娓不倦地讲给我听,这种情形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飞舞,而现在他的全部精灵蓄积的稿子都不见了,恐怕从此以后,这世界不会再有他的作品出现了。想到这些,更增加我的病,我消极到没法自解,可以说,从此变成了一个傻瓜,什么思想也没有了。

呆头木脑的一直到一九五四年春天,在一片黑沉沉的云雾里又闪出了一缕光亮。我忽然接到北京“商务”来的一封信,说志摩全集稿子已经寻到了,因为不合时代性,所以暂时不能出版,只好同我取消合同,稿子可以送还我。这意想不到的收获使我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不断的念着:“还是共产党好!”“还是共产党好!”我这一份感谢的诚意是衷心激发出来的。回想在抗战胜利后的四年中,我奔来奔去,费了许多力也没有得到一个答复,而现在不费一点力,就得到了全部的稿子同版型,只有共产党领导,事才能办得这样认真。我知道,只要稿子还在,慢慢的一定会有出版机会。我相信共产党不会埋没任何一种有代表性的文艺作品的。一定还有希望的,这一回一定不会让我再失望的,我就再等待吧!

果然,今天我得到了诗选出版的消息!不但使我狂喜,志摩的灵魂一定更感快慰,从此他可以安心的长眠于地下了。诗集能出版,慢慢的散文、小说等,一定也可以一本本的出版了。本来嘛,像他那样的艺术结晶品是决不会永远被忽视的,只有时间的迟早而已。他的诗,可以说,很早就有了一种独特的风格,每一诗里都含有活的灵感。他是一直在大自然里寻找他的理想的,他的本人就是一片天真浑厚,所以他写的时候也是拿他的理想美景放在诗里,因此他的诗句往往有一种天然韵味。有人说他擅写抒情诗,是的,那时他还年轻,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他是一直在寻求他理想的爱,在失败时就写下了许多如怨如诉的诗篇;成功时又凑了些活泼天真、满纸愉快的新鲜句子,所以显得有不同的情调。

说起来,志摩真是一个不大幸运的青年,自从我认识他之后,我就没有看到他真正的快乐过多少时候。那时他不满现实,他也是一个爱国的青年,可是看到周围种种黑暗的情况(在他许多散文中可以看到他当时的性情),他就一切不问不闻,专心致志在爱情里面,他想在恋爱中寻找真正的快乐。说起来也怪惨的,他所寻找了许多时候的“理想的快乐”,也只不过像昙花一现,在短短的一个时期中就消灭了。这是时代和环境所造成的,我同他遭受了同样的命运。我们的理想快乐生活也只是在婚后实现了一个很短的时期,其间的因素,他从来不谈,我也从来不说,只有我们二人互相了解,其余是没有人能明白的。我记得很清楚,有时他在十分烦闷的况下,常常同我谈起中外的成名诗人的遭遇。他认为诗人中间很少寻得出一个圆满快乐的人,有的甚至于一生不得志。他平生最崇拜英国的雪莱,尤其奇怪的是他一天到晚羡慕他覆舟的死况。他说:“我希望我将来能得到他那样刹那的解脱,让后世人谈起就寄予无限的同情与悲悯。”他的这种议论无形中给我一种对飞机的恐惧心,所以我一直不许他坐飞机,谁知道他终于还是瞒了我愉快的去坐飞机而丧失了生命。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今天的新诗坛又繁荣起来了,不由我又怀念志摩,他若是看到这种形,不知道要快活得怎样呢!我相信他如果活到现在,一定又能创造一个新的风格来配合时代的需要,他一定又能大量的产生新作品。他的死不能不说是诗坛的大损失,这种遗憾是永远没法弥补的了。想起就痛心,所以在他死后我就一直没有开心过,新诗我也不看,不看杂志,好像在他死后有一个时期新诗的光芒也随着他的死减灭了许多似的。也许是我不留心外面的情形,可是,至少在我心里,新诗好像是随着志摩走了。一直到最近《诗刊》第一期,我才知道近年来新诗十分繁荣,我细细的一首一句的拜读,我认识了许多新人,新的创作、新的思路。我真是太高兴了!志摩生前就无时无刻不为新诗的发展努力,他每次见到人家拿了一新诗给他看,他总是喜气气的鼓励人家,请求人家多写,他恨不能每个人都跟着他写。他还老在我耳边烦不清楚,叫我写诗,他说:“你做了个诗人的太太而不会写诗多笑话。”可是我是个笨货,老学不会。为此他还常生气,说我有意不肯好好的学。那时我若是知道他要早死,我也一定好好的学习,到今天我也许可以变为一个女诗人了。可是现在太晚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谈文房四宝

清明的那天,可巧隔晚来了一阵狂风暴雨。天明的时候,玻璃窗上还沙沙地听到雪珠打转的声音,所以起身以后就觉得满身寒意,一点也不像一个明媚的春天,反倒阴沉沉的,增加了不少伤感。

我本来预备到江湾去看看我父亲的坟墓是否安全,动身时可巧鍊霞来访,要我给《万象》写点东西。久别重见,更觉欢慰,拉了她同去江湾,看到许多不容易见着的情形。我家的坟墓已是改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哪一个是我父亲安卧的地方了。树木石碑全都不知去向,真叫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满腹的怨恨也不能流露出来,只好低着头一步步地往回走,路过一个私人的花园,鍊霞和同行者下车去踏青,我自愿独自坐在车里呆想。

在这种时期,一切都不由我,若是连自己父亲的尸骨都不能保全,叫我何以为情!虽然路边上满开着红花绿叶,带着春光的娇丽,我也没有心神去理会它们。

鍊霞等游毕归来,又带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红的红得像秋天的枫叶一般,大大小小,塞满了一车子的花,连人坐的地方都让了花。说说笑笑,倒拿我的愁怀减去了一半,还算不虚此行。回家后,就想预备写一点东西,可是想来想去,实在写不出什么。可巧钱君瘦铁那天在美国柏林夫人茶宴谈话座上,说了一段文房四宝的来源,倒觉得很有趣味。同时,鍊霞又叫我写一点关于美术文艺的东西,既有了现成的资料,我就借它来转述一下,同时我自己也作一些补充。

我们中国的文艺记载,大约比哪一国都早,在上古时代还没笔墨纸砚的时候,就已经想出用绳子来打成结,代表每一个字。到了殷商德尔时候就更进一步,拿刀刻字在甲骨上,或者将字刻在骨片上面,再连串成册,做成像书籍一般,也可以像现在的书似的诵读。一直到东汉的时候,蔡伦想出法子,拿树皮、破布及渔网,捣之成糊,再做成薄片,放在日光下晒干,这就开始有了纸。

至于墨的创造,也不知始于何人?最初是用漆写在竹简或木片上。到了魏晋的时候,才拿黍烧烟,加点松煤,做成糊,像墨汁似的。一直到唐朝初年,有高丽人贡来松烟墨,才学着做成锭状。唐初名画家吴道子,画过一幅《送子图》,图中有一仙女,坐于天帝之后,作磨墨之状,足见那时已有锭墨在普遍应用了。

到了宋朝熙宁年间,有一个张遇,拿油烟入麝,制成墨供给御用,就叫龙剂,那是有名的制墨家。此外,南唐有李廷珪,明有程君房、方于鲁等。直到现在,我们偶然买到一锭程君房的“玄玉”墨,没有不喜欢比拾到一块金子还高兴的吧,因为画起来它的墨色要比现在的新墨黑得多,所以画家没有一个不爱收藏古墨的。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之祖曹寅,在清初是一位墨的著名监制人,他监制的墨名为“兰台精英”,我家曾有旧藏者一笏,背面上端有“康熙乙亥”字样,填金色。下分两行,是“织造臣曹寅监制”七字,填蓝色,俱做楷书阴识。我在童年时见过此墨,当时据家父见告:此墨是曹寅任江宁织造之时,委托程正路制以进贡的。清初制墨,年代不算太古老,但已珍若拱璧,轻易不肯示人。

可是对于笔就两样!新的要比旧的好用得多。大约古时人对于笔没有十分研究,也许毛类的东西不能持久的缘故。最初的时候用刀,竹干或木杆来代笔,一直到秦时蒙恬大将军才发明用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制成笔形,一直流传到如今。

四样之中,我看砚石用途最次,发明也一定在笔墨之后。没有笔,根本用不着砚。汉代之前好像用的砚是凸底的,因为没有锭墨可研,不过拿笔蘸着墨汁,在凸面上调和而后才写字,大都用的是滑石。近日有人在杜陵掘得一砚,是洮湖石所制,还有款白,是汉宣帝所用,这可以证明砚石是始于汉代了。

制砚的能手中有一位女性,不可不记:她就是明末清初的著名琢砚工人顾道人之媳,顾圣人的妻子顾二娘。做过一任广东肇庆府四会县知县的黄莘田,曾请顾二娘琢了一批端溪石砚,手工非常精巧,黄乃作诗谢之曰:“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黄莘田的一位诗友陈兆斋,看到了顾二娘所琢的端溪石砚后十分惊叹,也写了一首诗赞美她,句曰:“淡淡梨花黯黯香,房名谁遣勒词场?明珠七字端溪吏,乐府千秋顾二娘。”从此诗看来,黄莘田似乎还曾为她写过传奇剧,所以采用得上“乐府”二字,惜已无从稽考,只知其后顾二娘病故,黄又作诗悼之曰:“古款遗凹积墨香,纤纤女子切干将。谁倾几滴梨花雨,一洒泉台顾二娘。”

琢砚人物中有这样一位女性,也算是我们妇女界的光荣。

悲哀随着日子融化——《爱眉小札》序1

振宇连跑了几次,逼我抄出志摩的日记。我一天天的懒,其实不是懒,是怕!真怕极了。两年来所有他的东西我一共锁起,放在看不见的地方,总也没有勇气敢去拿出来看,几次三番想理出他的信同日记去付印,可是没有看到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因为我老是想等着悲哀也许能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溶化的,谁知事实同理想简直不能混合的。这一次我发恨的抄,三千字还抄了三天,病了一天,今天我才知道,等日子是没有用的。不看,也许脑子的印象可以糊涂一点,自己还可拿种种的假来骗自己。可是等到看见了他那像活的似的字,一个个跳出来,他的影子也好像随着字在我眼前来回的转似的,到这时候,再骗也骗不住了,自己也再止不住自己的伤感了,精神上又受不住,到结果非生病不可。所以我两年来不但不敢看他的东西,连说话也不敢说到他,每次想到他,自己急忙想法子丢开,不是看书就是画,成天只是麻木了心过日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

这本日记是我们最初认识时候写的,那时我们大家各写一本,换着看的。在初恋的时候,人的思想、动作,都是不可思议的。他的尤其是热烈,有许多好的文字,同他平时写的东西完全不同,我本不想发表的,因为他是单独写给我一个人的,其中大半都是温柔细语,不可公开的。不过这样流利美艳的东西,一定要大家共同欣赏,才不负它的美。所以我不敢私心,不敢独受,非得写出来跟大家同看不可,况且从前他自己也曾说过:“将来等你我大家老了,拿两本都去印出来送给朋友们看,也好让大家知道我们从前是怎样的相爱。等到头发白了再拿出来看,一定是很有趣的。”他既然有过意思要发表,我现在更应该遵他的遗命,先抄出一部分,慢慢的等我理出了全部的再付印成一本书,让爱好的朋友们都可以留一个纪念。

真情转换了我的生活方向——《爱眉小札》序2

今天是志摩四十岁的纪念日子,虽然什么朋友亲戚都不见一个,但是我们两个人合写的日记却已送了最后的校样来了。为了纪念这部日记的出版,我想趁今天写一篇序文,因为把我们两个人呕血写成的日记在这个日子出版,也许是比一切世俗的仪式要有价值、有意义得多。

提起这两部日记,就不由得想起当时摩对我说的几句话,他叫我“不要轻看了这两本小小的书,其中哪一字、哪一句不是从我们热血里流出来的?将来我们年纪老了,可以把它放在一起发表,你不要怕羞,这种爱的吐露是人生不易轻得的”。为了尊重他生前的意见,终于在他去世后五年的今天,大胆的将它印在白纸上了,要不是他生前说过这种话,为了要消灭我自己的痛苦,我也许会永远不让它出版的。其实关于这本日记也有些天意在里边。说也奇怪,这两本日记本来是随时随刻他都带在身边的,每次出门,都是先把它们放在小提包里带了走,唯有这一次他匆促间把它忘掉了。看起来不该消灭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消灭的,冥冥中也自有人在支配着。

关于我和他认识的经过,我觉得有在这里简单述说的必要,因为一则可以帮助读者在这两部日记和十数封通信之中,获得一些故事上的连续性;二则也可以解除外界对我们俩结合之前和结合之后的种种误会。

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说来也十年多了),我是早已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别人结婚了,虽然当时也痴长了十几岁的年龄,可是性灵的迷糊竟和稚童一般。婚后一年多才稍懂人事,明白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在性与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当时因为家庭间不能得着安慰,我就改变了常态,埋没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热闹生活中去忘记我内心的痛苦。又因为我娇慢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无意间认识了志摩,叫他那双放射神辉的眼睛照彻了我内心的肺腑,认明了我的隐痛,更用真挚的感情劝我不要再在骗人欺己中偷活,不要自己毁灭前程,他那种倾心相向的真情,才使我的生活转换了方向,而同时也就跌入了恋爱了。于是烦恼与痛苦,也跟着一起来。

为了家庭和社会都不谅解我和志摩的爱,经过几度的商酌,便决定让摩离开我到欧洲去作一个短时间的旅行;希望在这分离的期间,能从此忘却我——把这一段姻缘暂时的告一个段落。这一种办法,当然是不得已的,所以我们虽然大家分别时讲好不通音信,终于我们都没有实行(他到欧洲去后寄来的信,一部分收在这部书里)。他临去时又要求我写一本当信写的日记,让他回国后看看我生活和思想的经过情形,我送了他上车后回到家里,我就遵命的开始写作了。这几个月里的离是痛在心头、恨在脑底的。究竟血肉之体敌不过日夜的摧残,所以不久我就病倒了。在我的日记的最后几天里,我是自认失败了,预备跟着命运去漂流,随着别人去支配;可是一到他回来,他伟大的人格又把我逃避的计划全部打破。

于是我们发现“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可是那时的环境,还不容许我们随便的谈话,所以摩就开始写他的“爱眉小札”,每天写好了就当信般的拿给我看,但是没有几天,为了母亲的关系,我又不得不到南方来了。在上海的几天我也碰到过摩几次,可惜连一次畅谈的机会都没有。这时期摩的苦闷是在意料之中的,读者看到“爱眉小札”的末几页,也要和他同感吧!

我在上海住了不久,我的计划居然在一个很好的机会中完全实现,我离了婚就到北京来寻摩,但是一时竟找不到他。直到有一天在《晨报》副刊上看到他发表的《迎上前去》的文章,我才知道他做事的地方。而这篇文章中的忧郁悲愤,更使我看了迫不及待的去找他,要告诉他我恢复自由的好消息。那时他才明白了我,我也明白了他,我们不禁相视而笑了。

以后日子中我们的快乐就别提了,我们从此走入了天国,踏进了乐园。一年后在北京结婚,一同回到家乡,度了几个月神仙般的生活。过了不久因为兵灾搬到上海来,在上海受了几(个)月的煎熬我就染上一身病,后来的几年中就无日不同药炉做伴,连摩也得不着半点的安慰,至今想来我是最对他不起的。好容易经过各种的医治,我才有了复原的希望,正预备全家再搬回北平重新造起一座乐园时,他就不幸出了意外的遭劫,乘着清风飞到云雾里去了。这一下完了他——也完了我。

写到这儿,我不觉要向上天质问为什么我这一生是应该受这样的处罚的?是我犯了罪吗?何以老天只薄我一个人呢?我们既然在那样困苦中争斗了出来,又为什么半途里转入了这样悲惨的结果呢?生离死别,幸喜我都尝着了。在日记中我尝过了生离的况味,那时我就疑惑死别不知更苦不?好!现在算是完备了。甜、酸、苦、辣,我都尝全了,也可算不枉这一世了。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不死还等什么?这话是现在常在我心头转的。不过有时我偏不信,我不信一死就能解除一切,我倒要等着再看老天还有什么更惨的事来加罚在我的身上!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现在还说什么?还想什么?要是事转了方面,我变他,他变了我,那时也许读者能多读得些好的文章,多看到几首美丽的诗,我相信他的笔一定能写得比他心里所受的更沉痛些。只可惜现在偏留下了我,虽然手里一样拿着一支笔,它却再也写不出我回肠里是怎样的惨痛,心坎里是怎样的碎裂。空拿着它落泪,也急不出半分的话来。只觉得心里隐隐的生痛,手里阵阵的发颤。反正我现在所受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就是了。

最后几句话我要说的,就是要请读者原谅我那一本不成器的日记,实在是难以同摩放在一起出版的(因为我写的时候是绝对不预备出版的)。可是因为遵守他的遗志起见,也不能再顾到我的出丑了。好在人人知道我是不会写文章的,所留下的那几个字,也无非是我一时的感想而已,想着什么就写什么,大半都是事实,就这一点也许还可以换得一点原谅,不然我简直要羞死了。

愿这朵异花永远开下去——《徐志摩诗选》序

写诗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又要环境的吻合,本身的思想同艺术水平,并不是随时随地的就能产生出来的。志摩写诗最多的时候,是在他初次留学回来,那时我同他还不相识,最初他是因为旧式婚姻的不满意,而环境又不允许他寻他理想的恋爱,在这个时期他是满腹的牢骚,百感杂生,每天彷徨在空虚中,所以在百无聊赖、无以自慰的情况下,他就拿一切的理想同愁怨都寄托在诗里面,因此写下不少好的诗。后来居然寻到了理想的对象,而又不能实现,在绝度失望下又产生了多种不同风格的诗,难怪古人说“穷而后工”,我想这个“穷”不一定是指着生活的贫穷,精神上的不快乐也就是脑子里的“穷”——这个“穷”会使得你思想不快乐,这种内心的苦闷,不能见人就诉说,只好拿笔来发泄自己心眼儿里所想说的话,这时就会有想不到的好句子写出来的。在我们没有结婚的时候,他也写了不少散文同诗歌,那几年中他的精神也受到了不少的波折。倒是在我们婚后他比较写得少。在新婚的半年中我是住在他的家乡,这时候可以算得是达到我们的理想生活,可是说来可笑,反而连一句也写不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可见得太理想、太快乐的环境,对工作上也是不大合适的。我们那时从早到晚影形相随,一刻也难离开,不是携手漫游在东西两山上,就是陪着他的父母欢笑膝下,谈谈家常。有时在晚饭后回到房里,本来是肯定要他在书桌、灯下写东西,我在边上看看书陪着他的,可是写不到两三句,就又打破这静悄悄的环境,开始说笑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许多说不尽、讲不完的话。就是这样一天天的飞过去,不到三个月就出了变化,他的家庭中,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纠纷,同时江浙又起战争,不到两个月我们就只好离开家乡逃到举目无亲的上海来,从此我们的命运又浸入了颠簸,不如意事一再的加到我们身上,环境造成他不能安心的写东西,所以这个时候是一直没有什么突出的东西写出来。一直到他死的那年,比较好些,我们正预备再回到北京,创造一个理想的家庭时,他整个儿的送到半空中去,永远云游在虚无缥缈中了。

今天诗集能够出版,真使我百感俱生,不知写了哪一样好,随笔乱涂,想着什么,就写什么,总算从今以后,三十六年前脍炙人口的新诗人所放的一朵异花又可以永远的开下去了。

站在人群里想你——《志摩日记》序

飞一般的日子又带走了整整的十个年头儿,志摩也变了五十岁的人了。若是他还在的话,我敢说十年决老不了他——他还是会一样的孩子气,一样的天真,就是样子也不会变。可是在我们,这十年中所经历的,实在是混乱惨酷得使人难以忘怀,一切都变得太两样了,活的受到苦难损失,却不去说它,连死的都连带着遭到了不幸。《志摩全集》的出版计划,也因此搁到今天还不见影踪。

十年前当我同家璧一起在收集他的文稿准备编印“全集”时,有一次我在梦中好像见到他,他便叫我不要太高兴,“全集”决不是像你想象般容易出版的,不等九年十年决不会实现。我醒后,真不信他的话,我屈指算来,“全集”一定会在几个月内出书,谁知后来固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一年一年的过去,到今年整整的十年了,他倒五十了,“全集”还是没有影儿,叫我说什么?怪谁,怨谁?

“全集”既没有出版,惟一的那本《爱眉小札》也因为“良友”的停业而绝了版,志摩的书在市上简直无法见到,我怕再过几年人们快将他忘掉了。这次晨光出版公司成立,愿意出版志摩的著作,于是我把已自“良友”按约收回的《爱眉小札》的版权和纸型交给他们,另外拿了志摩的两本未发表的日记和朋友们写给他的一本纪念册,一起编成这部《志摩日记》,虽然内容很琐碎,但是当作纪念志摩五十诞辰而出版这本集子,也至少能让人们的脑子里再涌起他的一个影子罢!(《爱眉小札》是纪念他的四十诞辰而版的。)

这本日记的排列次序是以时间为先后的。《西湖记》最早,那时恐怕我还没有认识他;《爱眉小札》是写我们两个人间未结婚前的一段故事;《眉轩琐语》是他在我们婚后拉笔乱写的,也可以算是杂记,这一类东西,当时写得很多,可是随写随丢,遗失了不知多少,今天想起,后悔莫及。其他日记倒还有几本,可惜不在我处,别人不肯拿出来,我也没有办法,不然倒可以比这几本精彩得多。“一本没有颜色的书”是他的一本纪念册,是许多朋友写给他和我的许多诗文图书,他一直认为最宝贵,最欢喜的几页,尤其是泰戈尔来申时住在我家写的那两页,也制版放在一起凑一个热闹。我的一本原本放在《爱眉小札》后面的日记,这次还是放在最后,作个附录。

此后,我要把他两次出国时写给我的信,好好整理一下,把英文的译成中文,编成一部小说式的书信集,大约不久可以出版。其他小说、散文、诗等等,我也将为他整理编辑,一本一本的给他出版,我觉得我不能再迟延、再等待了。志摩文字的那种风格、情调和他的诗,我这十几年来没有看见有人接续下去,尤其是新诗,好像从他走了以后,一直没有生气似的,以前写的已不常写,后来的也不多见了,我担心着,他的一路写作从此就完了么?

我决心要把志摩的书印出来,让更多的人记住他,认识他,这本“日记”的出版是我工作的开始。我的健康今年也是一个转变年,从此我不是一个半死半活的人,我已经脱离了二十多年来锁着我的铁链,我不再是个无尽无期的俘虏,以后我可以不必终年陪伴药炉,可以有精力做一点事情。我预备慢慢的拿志摩的东西出齐了,然后写一本我们两人的传记。只要我能够完成上述的志愿,那我一切都满意了。

忘却人间烟火气——《云游》序

我真是说不出的悔恨为什么我以前老是懒得写东西。志摩不知逼我几次,要我同他写一点序,有两回他将笔墨都预备好,只叫随便涂几个字,可是我老是写不到几行,不是头晕即是心跳,只好对着他发愣,抬头望着他的嘴盼他吐出圣旨来我即可以立时的停笔。那时间他也只得笑着对我说:“好了,好了,太太我真拿你没有办法,去耽着吧!回头又要头痛了。”走过来掷去了我的笔,扶了我就此耽下了,再也不想接续下去。我只能默默的无以相对,他也只得对我干笑,几次的张罗结果终成泡影。

又谁能够料到今天在你去后我才真的认真的算动笔写东西,回忆与追悔将我的思潮模糊得无从捉摸。说也惨,这头一次的序竟成了最后的一篇,哪得叫我不一阵心酸,难道说这也是上帝早已安排定了的吗?

不要说是写序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落笔,压根儿我就不会写东西,虽然志摩说我的看东西的决断比谁都强,可是轮到自己动笔就抓瞎了。这也怪平时太懒的原故。志摩的东西说也惭愧多半没有读过,这一件事有时使得他很生气的。也有时偶尔看一两篇,可从来也未曾夸过他半句,不管我心里是多么的叹服,多么赞美我的摩。有时他若自读自赞的,我还要骂他臭美呢。说也奇怪要是我不喜欢的东西,只要说一句“这篇不大好”他就不肯发表。有时我问他你怪不怪我老是这样苛刻的批评你,他总说:“我非但不怪你,还爱你能时常的鞭策,我不要容我有半点的‘臭美’,因为只有你肯说实话,别人老是一味恭维。”话虽如此,可是有时他也怪我为什么老是好像不希罕他写的东西似的。

其实我也同别人一样的崇拜他,不是等他过后我才夸他,说实话他写的东西是比一般人来得俏皮。他的诗有几首真是写得像活的一样,有的字用得别提多美呢!有些神仙似的句子看了真叫人神往,叫人忘却人间有烟火气。它的体格真是高超,我真服他从什么地方想出来的。诗是没有话说不用我赞,自有公论。散文也是一样流利,有时想学也是学不来的。但是他缺少写小说的天才,每次他老是不满意,我看了也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我这一点浅薄的学识便说不出所以然来。

洵美叫我写摩的《云游》的序,我还不知道他这《云游》是几时写的呢!云游?可不是,他真的云游去了,这一本怕是他最后的诗集了,家里零碎的当然还有,可是不知够一本不。这些日因为成天的记忆他,只得不离手的看他的信同书,愈好当然愈是伤感,可叹奇才遭天妒,从此我再也见不着他的可爱的诗句了。

当初他写东西的时候,常常喜欢我在书桌边上捣乱,他说有时在逗笑的时间往往有绝妙的诗意不知不觉的驾临的,他的《巴黎的鳞爪》《自剖》都是在我的又小又乱的书桌上出产的。书房书桌我也不知给他预备过多少次,当然比我的又清又洁,可是他始终不肯独自静静的去写的。人家写东西,我知道是大半喜欢在人静更深时动笔的,他可不然,最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离不了我。我是一个极懒散的人,最不知道怎样收拾东西,我书桌上是乱的连手都几乎放不下的,当然他写完的东西我是轻意也不会想着给收拾好,所以他隔夜写的诗常常次晨就不见了,嘟着嘴只好怨我几声。现在想来真是难过,因为诗意偶然得来的是不轻易来的,我不知毁了他多少首美的小诗,早知他要离开我这样的匆促,我赌咒也不那样的大意的。真可恨,为什么人们不能知道将来的一切。

我写了半天也不知道胡诌了些什么,头早已晕了,手也发抖了,心也痛了,可是没有人来掷我的笔了。四周只是寂静,房中只闻滴答的钟声,再没有志摩的“好了,好了”的声音了。写到此地不由我阵阵的心酸,人生的变态真叫人难以捉摸,一霎眼,一皱眉,一切都可以大翻身。我再也想不到我生命道上还有这一幕悲惨的剧。人生太奇怪了。

我现在居然还有同志摩写一篇序的机会,这是我早答应过他而始终没有实行的,将来我若出什么书是再也得不着他半个字了,虽然他也早已答应过我的。看起来还是他比我运气,我从此只成单独的了。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没有人叫我停,我也只得自己停了。我眼前只是一阵阵的模糊,伤心的血泪充满着我的眼眶,再也分不清白纸黑墨。志摩的幽魂不知到底有一些回忆能力不?我若搁笔还不见持我的手!!

三一、十二、三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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