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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爱

拉撒路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上,挠着前胸。“哈玛德莱雅[1],”他说,“这个问题可不容易回答。十七岁的时候,我很肯定自己坠入了爱河,但其实那只是过剩的荷尔蒙和自我欺骗的结果。后来又过了差不多一千年,我才体验到了真正的爱情。因为我早就不用这个词儿了,所以在遇到爱情之后又过了好几年才意识到那就是爱。”

艾拉·韦瑟罗尔的“漂亮女儿”面露疑惑。与此同时,拉撒路正在想,艾拉错了,哈玛德莱雅不是漂亮,她是美得惊人。要是在法蒂玛,眼光毒辣的伊斯坎达尔奴隶代理商肯定会认为她是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为了将她买下而争相竞价;最后,她一定能在拍卖会上卖出全场最高价,前提是她的保护人没在拍卖前就独占了她。

哈玛德莱雅似乎根本不知道她的外表有多出众,但是伊师塔清楚。艾拉的女儿来“认祖归宗”(拉撒路确实把艾拉、哈玛德莱雅、伊师塔和加拉哈德都当作自己的家人,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后裔,现在都有资格管他叫“祖父”,而且如果他们不表现得太夸张的话,可以一直这么叫他)的头十天里,伊师塔老是孩子气地挡在哈玛德莱雅和拉撒路之间,还老是想方设法隔开哈玛德莱雅和加拉哈德,就算有时候她得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才能办到,她也愿意一试。

拉撒路饶有兴致地看着伊师塔的滑稽表演,好奇她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她根本就不自知。他的这位回春总监成日忙于工作,没有丝毫幽默感,她要是意识到自己这些天的行为跟青春期的孩子似的,准会大吃一惊。

但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不喜欢哈玛德莱雅,因为她始终是一副平和且友好的样子。拉撒路想,不知这是她为了避免自己遭到资质略差的姐妹的嫉妒才刻意表现出的行为模式,还是她的本性?他没有追寻答案。反正现在伊师塔喜欢在哈玛德莱雅身边落座,甚至愿意为哈玛德莱雅在她和加拉哈德之间让出一个空位来,也愿意让哈玛德莱雅帮自己这个真正的“主妇”打打下手,端端饭上上菜。

“如果我必须等上一千年才能明白那个词,”哈玛德莱雅回答,“那我可能永远都明白不了。密涅瓦说这个词无法用银河语定义,可就算我说古典英语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也是银河语,这说明我根本没有把英语学到家。既然‘爱’这个词如此频繁地在古英语文学中出现,那么也许就是因为我无法理解这个词,所以才无法用英语思考。”

“那我们切换到银河语,来说说英语的缺点吧。英语刚刚诞生时其实没有承载着太多想法和见解;换言之,它不是一门适合逻辑思考的语言。相反,它是一种表达感情的语言,并且非常适合用来掩饰谬误。英语是逐渐向理性发展的语言,并非一开始就是理性的。另外,尽管会英语的人常常用到‘爱’,但其中大多数人对这个词的理解并不比你深。”

拉撒路又加了一句:“密涅瓦!我们要再次深入研究‘爱’这个词,你想参与吗?想的话就切换到你的个人模式吧。”

“谢谢,拉撒路。大家好,艾拉、伊师塔、哈玛德莱雅、加拉哈德。”空洞的女低音响起,“既然您赋予了我自行判断的权利,我已经切换至个人模式,其实以往我也经常在这个模式下工作。拉撒路,您看起来气色不错,每天都比之前更年轻。”

“我确实感觉年轻多了。但是,亲爱的,以后你切换到个人模式后,应该告诉我们一声。”

“对不起,祖父!”

“说话别那么生分。你就说‘大家好,我来了’就行。要是你能跟我或者艾拉说一次‘滚蛋’就好了,只说一次,那对你有好处,可以清理你的电路。”

“但是我不想对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样说话。”

“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你常常和朵拉一起玩,就能学会这么说话。对了,你今天和她聊过天了吗?”

“拉撒路,其实此刻我就在和朵拉聊天。我们正在玩五维仙灵象棋[2],同时她还在教我唱您教过她的歌曲。她先教给我一首歌,然后我用男高音领唱,她用女高音唱和声。这是实时的,因为我们正在用您控制室里的扬声器输出歌声,同时也在听我们自己的歌声。现在我们正在唱《只剩一个蛋蛋的莱利》的故事。您要不要听听啊?”

拉撒路忙不迭地拒绝:“不,不,不,我可不听那首。”

“我们还练了好几首别的歌。《瘦高个儿利尔》《育空市杰克的歌谣》《难以摆脱的比尔》。我唱最后这首的时候,朵拉同时唱女高音和男低音的声部。”

“不,密涅瓦。抱歉,艾拉,我的计算机把你的给带坏了。”拉撒路叹了口气,“这可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原本只是想让密涅瓦像带孩子一样帮我带带朵拉,谁叫这艘本地区中唯一弱智的飞船属于我呢?”

“拉撒路,”密涅瓦语气中颇有责怪之意,“我认为您不应该说朵拉是弱智。我觉得她相当聪明,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说她带坏了我。”

聊这些的时候,艾拉始终躺在草地上,沐浴着阳光,眼睛上遮着一块手帕。他翻身换了条胳膊枕着:“我也不明白,拉撒路。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您这样说话。我记起来加拿大在哪儿了,是您出生的国度以北的国家。”

拉撒路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了:“艾拉,我知道我对一个文明的现代人,比如说你,抱有荒唐的偏见。我忍不住,因为我童年早期就受到了这类影响,就像小鸭子有印随行为[3]一样。如果你想听从野蛮时代传下来的下流歌谣,请在你自己的公寓里听,别在我这儿听。密涅瓦,朵拉不懂这些歌是什么意思。对她来说,这些都是朗朗上口的童谣而已。”

“我也不明白这些歌的意思,先生,只是理论层面上略懂一二,可是这些歌很俏皮,学习的过程中我非常快乐。”

“那好吧。朵拉的表现怎么样?”

“她表现良好,祖父拉撒路。我想她应该是比较满意我的陪伴。昨天晚上没人给她讲睡前故事,她有点闹脾气。不过,我告诉她您非常累,已经睡下了,然后我给她讲了个故事。”

“可是——伊师塔!我是不是错过了一天时间?”

“是的,先生。”

“是因为回春治疗耽搁了?我没发现身上有新愈合的痕迹啊。”

总回春技师犹豫地说:“祖父,如果您非要坚持聊手术细节的话,我只好配合。但客户回忆这类事情不利于康复,我衷心希望您不要坚持,真的,先生。”

“嗯,好吧,好吧。但下次你对我的治疗要是持续一整天,或者一个星期,或者随便多长时间,都必须提醒我,方便我给密涅瓦留下枕边故事文件。不,这不成,你还是别让我知道了。好吧,我现在就把故事文件都留给密涅瓦,你到时候提醒她吧。”

“我会的,祖父。客户能配合最好了,尤其是尽可能不干扰我们工作的客户。”伊师塔露出稍纵即逝的微笑,“我们最怕的是另一种客户,特别喜欢瞎操心,对我们的工作指手画脚的客户。”

“不足为奇。亲爱的,我知道,我就是有对别人指手画脚的坏毛病。我只有离指挥室远点才能控制住自己瞎指挥的习惯。要是我以后太爱多管闲事,那就直接让我闭嘴。不过我想知道,我们进展如何?我还需要做多久的治疗?”

伊师塔依旧犹犹豫豫地说:“也许现在我就该让您……‘闭嘴’。”

“没错!就是这样,语气再强硬点,亲爱的。你得这么说,‘滚出我的控制室,你这个满脑子糨糊的蠢货,别再进来瞎比画了!’要是对方不理会,你就让他知道,必要的话你能把他扔到禁闭室去。现在再试一次。”

伊师塔咧嘴笑起来:“祖父,您真是个老滑头。”

“我一直这么以为呢,本来不想暴露的。言归正传,咱们今天的话题是‘爱’。密涅瓦,亲爱的哈玛说你告诉她,用银河语无法给‘爱’下定义。对此你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确实有,拉撒路。但是我能否等其他人讨论完了再说我的想法?”

“可以啊。加拉哈德,咱们这圈人里,你听得最多,说得最少,现在想说两句吗?”

“好吧,先生。要不是听哈玛德莱雅问起来,我还不觉得‘爱’有什么奥妙。不过我还在学习英语的阶段,我在通过孩子学母语的自然主义的方式学习这门语言,没有系统地学习语法或句法,也不查词典,就是单纯地通过听、说、读来学。我会通过语境来学习新词汇的意思。通过这种方法,我对‘爱’形成一种感觉,认为它指的是人们可以通过性来获得的一种共享的极乐状态。我说得对吗?”

“孩子,我不想这么说,但我必须告诉你,在对‘爱’的理解上,你100%错了。我想你可能是读了太多英语著作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伊师塔似乎吃了一惊,加拉哈德则陷入了沉思:“这么说我得再多读些英语作品?”

“不用,加拉哈德。你读的那些书的作者,他们大多数都误用了‘爱’这个词。妈的,我自己也误用了很多年。这恰好能说明英语是多么难以掌握的语言。但是,不管‘爱’是什么,它都绝不是性。我不是在贬低性。如果说生命还有什么比两个人合作造人更重要的意义,那历史上的哲学家们都还没找到。另外,在造小孩的间隙,性生活能够让我们在生活中保持激情,让养育孩子这项繁重的任务变得可以忍受。可这不是爱。爱是你即便在没有性冲动的时候也依然保有的一种感情。人们就是这样规定的。谁想再试试?艾拉,你怎么样?你比其他人都会说英语,水平和我差不多。”

“祖父,我说得可比您好。我说英语时没有语法错误,您则不然。”

“别给我挑刺儿,小子。我来教教你吧。我和莎士比亚一样,从来不让语法这东西成为我们自我表达的障碍。知道为什么吗?他有一次对我说——”

“哎呀,行啦!您出生三个世纪前他就去世了。”

“是吗?有一回人们把他的墓穴打开了,结果发现里面是空的。事实是他是伊丽莎白女王同父异母的弟弟。为了掩盖真相,他还染了头发。另一个真相是,皇室的人对他步步紧逼,不得已,他只好用诈死的法子逃过一劫。我就这么干过好几回。艾拉,他的遗嘱上写着要把他‘第二好的那张床’留给妻子。要是你查查谁得到了他名下最好的那张床,就能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你想试着给‘爱’下个定义吗?”

“不了。我说完了您又会改规则,说我说得不对。几周前,您问过密涅瓦同样的问题,她将爱分为两类:‘欲爱’和‘圣爱’。现在您做的不过是把称为‘爱’的经验领域做了同样的划分,只不过没有使用相同的术语称呼这两个子分类罢了。您想通过这样的诡辩术把其中一个子分类中的通用术语——‘爱’排除出去,让它只剩下‘欲’;同时声称这个术语的内涵仅存在于另一个子分类。这样一来,您就可以把‘爱’等同于‘圣爱’。而且您还没有用‘圣爱’这个词儿,拉撒路,您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现在我可以把您用的比喻还给您了,您这是在‘出老千’。”

拉撒路摇摇头,表示佩服:“你小子确实聪明,什么都糊弄不过你。等你时间充裕的时候,我们可以探讨一下唯我论[4]。”

“得了吧,拉撒路,您可别想像蒙加拉哈德一样蒙我。爱的子分类依然是‘欲爱’和‘圣爱’。‘圣爱’极为罕见,而‘欲爱’非常常见,以至于加拉哈德感觉‘欲爱’就是‘爱’的全部含义。他错误地以为您是英语语言方面可靠的权威,所以才会被您耍。您这样做对他不公平。”

拉撒路发出一阵干笑:“艾拉,我的孩子,我小时候他们为了种苜蓿整车整车地卖技术术语。那种玩意儿都是不切实际的所谓专家和同样的神学家想出来的,它们的可靠性就跟禁欲的神父写的性爱指南一样可笑。孩子,我不喜欢用那种华而不实的分类,因为它们不仅无用,而且错误,甚至具有误导性。这世上有无爱的性,也有无性的爱,还有些复杂的情况,谁都分辨不出来属于哪一种。但是爱可以被定义,其确切的定义不必借助‘性’来补完,也不用通过‘欲爱’和‘圣爱’这样的词排除别的情况,从而进行循环论证[5]。”

“那就请您给下个定义吧,”艾拉说,“我保证不笑。”

“现在还不是时候。要给像爱这么简单的词下定义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没有体验过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明白那个定义。就好像给天生双目失明的人解释彩虹长什么样似的。是的,伊师塔,我知道今天你可以给这类人装上克隆的眼睛,但是这样进退两难的问题在我年轻时代可是无法解决的。那个年代,你可以和这个不幸的人解释电磁波谱的各种物理原理,告诉他人眼能识别的波谱频率范围,也可以告诉他以频率定义的颜色,解释折射和反射形成彩虹的机制,还可以告诉他彩虹的形状、频率是怎么分布的,让他从科学层面上了解关于彩虹的一切,但你还是无法让他感受人看到彩虹时的惊艳。密涅瓦比这种人还好些,因为她看得见。亲爱的密涅瓦,你见过彩虹吗?”

“回拉撒路,条件合适的时候我都能看见,我的外设传感器能看到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美极了!”

“就是啊。密涅瓦能看见彩虹,盲人看不见。电磁原理和体验毫不相干。”

“拉撒路,”密涅瓦补充说,“也许我比血肉之躯的人更能看清彩虹的样子,毕竟我的视觉范围有三个八度,一千五百到一万两千埃[6]。”

拉撒路吹了声口哨:“我比你还少了一个八度。告诉我,孩子,你在这些颜色里能看见和弦色吗?”

“当然能啦!”

“好!那你千万别跟我解释那些颜色是什么样儿的,因为我现在跟你比起来就相当于半个盲人,让我继续保持这种状态吧。”

拉撒路又说:“我想起了一个火星上的盲人,艾拉,那时候我负责管理那个……嗯,娱乐中心。他——”

“祖父,”代理董事长插了进来,“别拿我们当孩子。当然了,现在您是我们这圈儿人中年纪最长的,但是我们这儿最年轻的人——我的后代,她正羞怯、温顺地看着您——也和您最后一次见到的约翰逊外公一样大了。哈玛德莱雅下次过生日就八十岁了。哈玛,亲爱的,你有多少个情人?”

“天哪,艾拉,谁会数这个啊?”

“从没有靠这个赚过钱吗?”

“父亲,这不关您的事。您是想给我点零花钱吗?”

“别那么轻佻,亲爱的,我还是你的父亲呢。拉撒路,您觉得您能通过讲些不咸不淡的话让哈玛德莱雅感到震惊吗?卖淫在这儿不是什么大生意,这儿有很多和她一样不成熟的人正跃跃欲试呢。我们新罗马为数不多的几家妓院都是商会成员。不过,您完成全套回春术之后,应该去我们这儿更高级的度假屋玩玩,比如说极乐世界。”

“好主意。”加拉哈德表示同意,“到时候应该庆祝一下。等伊师塔给您做完最后的身体检查之后就可以了。祖父,如果您允许我请客,我会感到特别荣幸。极乐世界花样齐全,从按摩、催眠到最美味的餐食和最精彩的表演,无所不包。只要您说得出来,他们就能为您提供。”

“等等。”哈玛德莱雅表示反对,“别做个自私的浑蛋,加拉哈德。我们四个人一起庆祝吧。怎么样,伊师塔?”

“当然可以啦,亲爱的。那肯定很有意思。”

“六个人庆祝也挺好,让艾拉带个同伴来。怎么样,父亲?”

“亲爱的,我确实对拉撒路的生日派对很感兴趣,不过你知道,我通常尽量避免在公共场合露面。拉撒路,您做过多少次回春术了?这类生日派对我们要按接受回春术的次数计算年龄。”

“别那么八卦,孩子。就像你女儿说的:‘谁会数这个啊?’我不介意你们给我买个生日蛋糕,就像我小时候过生日买的一样。在中间插一根蜡烛就够了。”

“阳具崇拜的象征。”加拉哈德说,“是代表多子多福的古老象征,很适合用来庆祝完成回春术。蜡烛的火焰也是对生命的古老象征。应该用真的能燃烧的蜡烛,不可以用假的。但愿我们能找到一根。”

伊师塔表现出开心的样子:“那是自然!我们应该能找到个会造蜡烛的人。如果找不到,我就去学学蜡烛的制作方法,然后亲自动手。我还要亲自设计,得是半实用主义的风格,但也要有格调。我还可以把蜡烛做成人像,祖父。我是个业余的雕塑师,是学整容外科手术的时候顺便学的。”

“等等!”拉撒路反对道,“我只想要一根普普通通的蜡烛,点火、吹熄,再许个愿。伊师塔,谢谢你想这么周到,但还是别费心了。也谢谢你,加拉哈德,但还是由我来负担庆祝的费用吧。不过庆祝活动可能只是在这儿举行家族聚会而已,这样一来,艾拉就不会感觉自己像游乐园打靶场里等着挨枪子儿的鸭子了。听着,孩子们,我见识过这世上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幸福在于人的内心,不在那种地方。”

“拉撒路,您难道看不出来,孩子们想为您举办一场盛大的派对吗?虽然我不知道首要原因是什么,但他们显然都喜欢您。”

“这个嘛……”

“不过可能根本不存在什么费用问题。我记得您的遗嘱附录部分有张名单。密涅瓦,极乐世界是谁的产业?”

“那是新罗马服务有限公司的子公司,也就是归谢菲尔德-利比联合公司所有。简而言之,极乐世界是拉撒路的产业。”

“妈的!是谁用我的钱投资了妓院?上帝保佑安迪㐹利比害羞的灵魂啊,要不是他被杀后我把他的尸体放在了我们共同发现的最后一颗行星的轨道上,听了这个,他的棺材板儿一定盖不住了。”

“拉撒路,这件事没写在您的回忆录里啊。”

“艾拉,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回忆录里没记载的事儿多了。那可怜的哥们儿遇害时正在沉思什么,所以没有保持警惕。在他死前,我答应他把尸体带回他的故乡欧萨克。我暂时把尸体放在了轨道上,大概在他去世一百年后,我去找过他,但是没有找到。应该是标记尸体的信号器能源耗尽了。好了,孩子们,我们就在我的销魂窟里举办派对,你们可以随意体验那里提供的任何服务。我们刚才讲到哪儿了?艾拉,该你来给‘爱’下定义了。”

“不是,您正要跟我们讲火星上的一个盲人的故事,当时您在火星上经营着一家妓院。”

“艾拉,你和约翰逊外公一样直接。这个人叫‘阿噪’,就算他有真名,我也不记得了。阿噪是和你一样的工作狂。那年头,一个盲人的维生手段无非就是乞讨,因为他的视力无法恢复,人们认为他也不会是个例外。

“但是阿噪不想靠其他人生活,他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边拉手风琴边唱歌。那是一种通过波纹管迫使空气通过簧片的同时,用手按按键才会发声的乐器,声音非常好听。在电子工业将机械音乐制作人逼出市场之前,手风琴非常流行。

“一天晚上,阿噪出现了,他在更衣室里脱掉了加压服。我还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就已经在里面自顾自地拉起琴、唱起歌来。

“我的经营策略是‘要么花钱消费,要么好走不送’,但是有一个例外。作为经营者,我有时候会送啤酒给暂时手头紧的熟客。可是阿噪不是顾客,他是个流浪汉,从外形到气味都像流浪汉。我差点就将他强制赶走了,但我突然看到他的眼睛上蒙着破布,所以无法把赶他走的话说出口。

“不会有人把一个盲人从店里赶出去,也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我决定不打扰他,但会对他多留神。他甚至没有坐下,只是抱着那台破破烂烂的、顶在肚子上的‘施坦威[7]’边拉边唱,但其实拉得不好,唱得也不好。我让弹钢琴的人先退下,以免干扰他。其中一个女孩开始张罗着为他收赏钱。

“等他来到我桌旁的时候,我请他坐下,给他拿了杯啤酒,但马上就后悔了。他身上特别臭。他向我表达了谢意,然后给我讲了他的经历,不过大部分都是谎言。”

“跟您一样,祖父?”

“谢谢,艾拉。他说他曾经在一艘巨大的哈里曼太空船上担当总工程师,可惜后来发生了事故。也许他确实当过宇航员,但我从他的话里从未听到过一星半点的宇航员行话。我并不想揭穿他。如果一个盲人声称自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合法继承人,那任谁都会顺着他说下去,我也不例外。也许他在太空船上做过机修工、装配工之类的工作。但我觉得他更可能是随船来的矿工,只不过嗑药嗑得太猛了。

“妓院关门的时候,我巡视了一圈,发现他在厨房睡着了。我要保证厨房的卫生,所以不允许有人在那儿睡觉,只好把他带到一间空着的屋子里,放到床上,打算第二天早晨给他吃顿早饭,然后好言相劝,把他打发走,毕竟这里不是廉价旅馆。

“接下来我有好多想说的。早上的时候,他好端端地在吃早饭,但我差点没认出他来。姑娘们伺候他洗了个澡,还给他理了发,剃了胡子,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我的衣服。此外,她们把他那双瞎眼上脏兮兮的破布也扔掉了,换了一条干净的白色绷带。

“各位亲人,我喜欢做顺水人情。既然允许姑娘们在这儿养宠物,这个‘宠物’的风琴弹得还不错,比我弹钢琴更能招揽客人,那么即使‘宠物’只有两条腿,吃得还比我多,我也认了。于是,只要姑娘们愿意收留他,我的销魂窟就是阿噪的家。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明白,阿噪不是那种寄生虫,享受免费食宿的同时,从我们的顾客手中吸走现金,还觊觎着店里的‘存货’。不是的,他在我们那儿会尽心尽力地做好分内事。我的账本显示,他去我们那儿的第一个月月底,我们的毛利润和净利润都增长了不少。”

“拉撒路,这怎么解释呢?他在那儿演出可是和你构成了竞争关系啊。”

“艾拉,你难道要我帮你思考所有问题吗?不对,平时都是密涅瓦替你思考。你可能从来都没有主动思考经济问题的机会。妓院产生利润的途径有三条:酒吧卖酒;姑娘们卖笑;还有就是厨房卖餐点。我们不做毒品生意,因为毒品会毁了这三条赚钱的路子。要是有客人吸毒,哪怕显露一点毒瘾的痕迹,我都会很快把他请出去。

“厨房是用来给姑娘们提供饭食的,基本维持盈亏平衡的状态。不过,厨房也会给过夜的客人提供夜宵,这块儿能赚到一些净利润,因为姑娘们支付的食宿费用恰好可以覆盖厨房的运营成本。自从我把一个小偷小摸的侍者炒掉,妓院的酒吧也开始赚钱了。姑娘们卖笑的钱无论多少都归她们自己,只需要每做一个客人的生意都向妓院支付一笔固定费用便可。如果姑娘把客人留下来过夜,就要付三倍的固定费用。姑娘可以为了多赚点耍些小花样,只要她做得不太过分,我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嫖客投诉说被哪个姑娘坑了,我就要找她谈一谈了。我没碰上过特别麻烦的事儿。她们都是好姑娘,另外我也有本事不动声色地把她们查个清楚,就好像我脑袋后面也长着眼睛一样。

“和姑娘起了金钱纠纷的嫖客最难对付,不过我记得只有一次投诉事件是姑娘的错,不是嫖客的。我立即解除了那姑娘的合同,让她走人。通常情况下,嫖客不会太较真,只不过有的嫖客会往姑娘贪婪的小手里塞太多钱,姑娘给了他想要的服务,没想到嫖客扭头就改了主意,想把钱从姑娘手里要回来。那种人渣我用鼻子都能闻出来,他一进屋我就留意听着他和姑娘的对话,争执一出现,我就把他提溜起来,狠狠扔出屋,非让他摔个狗吃屎不行。”

“祖父,有没有人高马大的嫖客,您对付不了?”

“不是这么回事,加拉哈德。打架的时候身高体形不是关键,再说了,我身上总是带着武器,以防遇上棘手的麻烦。要是我决意打倒一个男人,会毫无负疚感地速战速决。如果你趁其不备踢了一个男人的裤裆,他一定会缩成一团,时间足够你把他提起来扔出去。

“别害怕得直往后缩,亲爱的哈玛,你父亲保证过你不会被我的话惊到。不过我跑题了,我要讲的是阿噪的事,讲他是怎么在给自己赚钱的同时也给我们赚钱的。

“在这类偏僻的小店里,通常是这样的,客人进店点杯酒,边喝边打量姑娘们;然后他会挑一个顺眼的叫过去,也给她点杯酒;最后他会搂着她进屋,办完事儿就离开了。整个过程也就三十分钟,给妓院创造的利润少之又少。

“阿噪来之前是这样的。他来了之后,流程就变了:客人会先和往常一样点杯酒,为了不打断盲人唱歌,他可能会给姑娘再多点一杯酒;等他跟姑娘进了屋子再出来的时候,可能阿噪恰好在唱《弗兰基和约翰尼》或者《毒贩子遇上我表哥》,客人就会露出笑容,甚至跟着他唱上一小段;客人会坐下听完整首歌,之后他就会问阿噪是否知道《黑眼睛》那首歌;当然了,阿噪是知道的,但他不会承认,而是问客人能不能给他哼唱几句,然后他再试着演奏并唱出整首歌。

“如果客人有钱,再过几个小时他还会在店里,而且应该已经用过了晚餐,还给他中意的姑娘点了晚餐,给了阿噪一笔丰厚的小费。这时候,客人也准备好和那个姑娘或者下个姑娘打第二炮了。如果他的钱够,可以留下来过夜,把钱都花在姑娘、阿噪、酒水和餐食上。要是他花到身上分文不剩了,而且是个表现良好、花钱大方的客人,那我就可以让他先住下,食宿花销暂且记在账上,欢迎他下次再来。如果下个发薪日他还活着,他肯定还会来。如果他没来,妓院损失的也不过是一顿早饭的成本,和他在这儿花的钱相比不值一提。这叫舍小利赚大钱。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妓院和姑娘们挣的钱都比以前多了,而姑娘们的工作并不比以前辛苦,因为她们的一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陪客人喝酒上。其实喝的都是调了颜色的水。这部分酒钱一半入了店里的账,一半进了姑娘们自己的腰包。姑娘们会一边喝酒一边陪客人听阿噪唱各种怀旧金曲。呸!姑娘才不想像跑步机一样不断工作呢,哪怕她和嫖客一样享受整个过程也不想。不过,她们坐在那儿听阿噪的歌倒是永远听不厌。

“于是,我不再弹钢琴了,只有在阿噪去吃饭时临时顶一下。从演奏技术上来说,我比他更优秀,但他具备一种无法被定义的特质,可以让观众听歌听得入神。他有本事让大家跟着歌声大哭或者大笑。他会唱的歌有上千首,他给其中一首起了个名字,叫《天生失败者》。这首歌不太成调,是这么唱的——

“嗒嗒,砰砰!

嗒嗒,砰砰!

嗒嗒,嗒嗒,砰砰——

“——唱的是一个总是不走运的家伙。

“台球厅旁有家啤酒馆,

我常常在那里度过惬意时光;

台球厅楼上是家妓院,

那是我姐姐讨生活的地方。

每当我囊中羞涩,

或者押的马跑得太慢,

我就从她手里拿上五元十元,

因为她是个性格随和的好姑娘——

“歌词大概就是这样。不过不止这么一点。”

“拉撒路,”艾拉说,“你在这儿住的每一天差不多都在哼唱这首歌,而且是一整首,比现在这些多十好几节呢。”

“真的吗,艾拉?我确实有哼歌的习惯,这点我知道。但是我从来都不留神听自己唱了什么。和一只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样,对我来说,哼歌只代表我身体状况不错,各个器官亮的都是绿灯,我这条破船还能继续航行。这说明我感觉安全、放松并且开心。想想吧,我现在确实有这种感觉。

“但是《天生失败者》这首歌不只有十几节歌词,而是有好几百节。我只是从阿噪唱的歌里选了几节哼唱而已。无论何时见到他,他都在拉琴唱歌,一会儿改改歌词,一会儿又添几句。我觉得这首歌应该不是他原创的。其实我还记得有首歌里讲了那个常常把大衣拿去典当的人;不过我听到那首歌时还非常年轻,正在地球上努力赚钱养我的第一个家庭。

“但那首歌也算是阿噪写的,因为他添了好些词儿,把主要歌词也改了。在二十年或者二十五年之后,我在月亮市的一家夜总会里又听到了那首歌。也是阿噪唱的,但是他这回又改了词,把韵律理顺了,又更合理地编排了一下旋律,曲调更花哨了。虽然降了调,但还听得出来是那首歌,只不过多了些希望,少了些伤感。歌曲唱的还是那个大衣常常放在当铺、没了钱就靠他姐姐生活的三流骗子。

“变了的不只那首歌,还有阿噪本人,他身前是锃亮锃亮的新手风琴,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宇航员制服,两鬓添了些白发,演出费与明星媲美。我花钱请一个侍者帮我捎话给他,告诉他观众席上有‘快活’德兹。当时我已经不叫这个了,但是阿噪只知道我的这个名字。他演完一场之后就走过来,让我请他喝了杯酒。我们俩一边寒暄一边扯谎,聊起我们在那个销魂窟里度过的快乐时光。

“我没有提他之前离开得很突然,姑娘们为此非常担心,以为他会死在臭水沟里。没提这个是因为他显然活得好好的。但是我私下调查了他消失的原因,因为我的员工被这件事闹得情绪低迷,整家妓院变得跟停尸房似的,毫无生气。这样的妓院可没法做生意。我的调查结果是他登上了要前往月亮城的‘矛隼’号飞船,那之后就再也没下过飞船。于是,我告诉姑娘们,阿噪突然得到了一个回家的机会,所以不告而别了,但是他在港口指挥官处给她们每个人都留了言。然后为了圆谎,我又根据她们的个性写了不同的告别信。这个举动果然让她们走出了消沉的状态。她们还是想念他,但是她们都理解,搭上回家的顺风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机会,他必须抓住;再说了,他还‘记得’给她们每个人留言,这让她们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所以很满意。

“结果那次聊天他提到了每个姑娘的名字,看来他确实记得她们。亲爱的密涅瓦,这就是‘眼盲’和‘看不见’的区别了。阿噪只要想看到彩虹,他随时可以看到。他始终都能‘看到’,而且‘看到’的永远是事物美的一面。我们还在火星共事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别笑——因为他以为我和你长得一样帅气,加拉哈德。他说他听见我的声音就知道我长什么样了,还给我描述了他的猜测。听了之后我感到十分受用,表示受宠若惊,结果他说我太谦虚了,所以我就没再反驳。其实现在你们也能看出来,我根本就不帅,而且我从来不具备谦虚这种所谓的美德。

“阿噪还觉得所有的姑娘都很美。其实当时妓院里只有一个姑娘长得美,少数几个还算可爱,其余的就一言难尽了。

“可是他问起奥尔加过得怎么样,还赞叹道:‘天哪,她可真是个小美人儿。’

“各位亲人,奥尔加连长相普通都算不上,她简直是个丑八怪,脸长得跟小泥饼似的,身材则像个麻袋。只有在像火星这样偏远的星球上她才有市场。她也就那副温暖轻柔的嗓音和亲切的脾性值得称道;因为她拥有这些特质,客人才会在妓院的生意格外红火、毫无选择的情况下挑中她;但是客人们在经过第一次后,下回会特意点她。亲爱的,虽然这么说挺不地道的,但我还是得说,只有美貌的话,女人纵然能把男人诱上床,也不会有第二次和他同床共枕的机会,除非这个男人特别年轻且格外愚蠢。”

“祖父,那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个男人再次回到女人床上呢?”哈玛德莱雅问,“性技巧?肌肉的控制力?”

“亲爱的,有人说你哪儿不好了吗?”

“嗯……没有。”

“那你肯定知道答案,这么说纯粹是在逗我玩。当然是二者皆非,答案是让人开心的能力,关键是你本身也得为此开心才行,这需要精神上而非肉体上的特质,这一点恰恰是奥尔加具有的。

“我告诉阿噪,他离开之后,奥尔加结了婚,但不久就离了。她始终都开开心心的,上次听说她有了三个孩子。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其实他走后奥尔加意外身故了,姑娘们都号啕大哭,我也非常难过,干脆让妓院停业了四天。可我不能告诉阿噪这些,奥尔加是最开始像母亲般照顾过他的那几个人之一,帮他洗过澡,还趁我睡觉时偷过我的几件衣服给他穿。

“她们都照顾过他,但从未为他起过争执。虽然我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讲阿噪的故事,但我没有跑题。我们还在讨论如何给‘爱’下定义。现在有人想尝试一下吗?”

加拉哈德说:“阿噪爱每一位姑娘。您想说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不,孩子,他哪个姑娘都不爱。他的确是喜欢她们,可离开的时候连头都没回一下。”

“那您想说的就是姑娘们都爱他。”

“没错。等你搞清楚了他对她们的感情和她们对他的感情之间有什么区别,我们就差不多说到点子上了。”

“母爱。”艾拉说完又粗声补充了一句,“拉撒路,您是想告诉我们母爱是唯一的‘爱’吗?天哪,您真是疯了!”

“也许我是疯了。但是我想说的没那么离谱。我只是说她们像母亲般照顾过他,可从来没有提过什么‘母爱’。”

“啊……他和她们都上过床?”

“艾拉,这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吧。我从来没想过搞清楚他们上没上床。这和我们讨论的事无关。”

哈玛德莱雅对她的父亲说:“艾拉,你要给出定义的这个词一定不是‘母爱’,母爱常常只是出于责任感。我就曾经想溺死过我的两个孩子,这你应该能猜到,因为你亲眼见过他们是多么讨厌的小魔鬼。”

“女儿,你的后代都是可爱的孩子。”

“哦,别瞎说了。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养育他的孩子,否则孩子长大了就会变成比小时候还可怕的怪物。你觉得我儿子戈登小时候怎么样?”

“他是个让人开心的小家伙啊。”

“真的吗?我会转达给他,如果我真有一个男孩叫‘戈登’的话。抱歉,亲爱的老爸,我不该给你下套。拉撒路,艾拉是个完美的外公,他从不忘记孙辈的生日。但我怀疑这都是因为密涅瓦在提醒他,现在我证实了我的怀疑。我说得对吗,密涅瓦?”

密涅瓦没有回答。拉撒路说:“她不是为你工作的,哈玛德莱雅。”

艾拉马上反击说:“我当然得让密涅瓦帮忙记日子了!密涅瓦,你说我的曾孙辈有多少个?”

“先生,总共四百零三个。您的儿子戈登的现任妻子叫玛利亚。”

“随时告诉我最新情况。自以为是的小姐,我刚才想的戈登是戈登那个孩子的儿子戈登。嗯,他和伊夫琳䉇赫德里克生的,应该是。拉撒路,我骗了您。我要移民的真正原因是我的子孙后代太多了,都要把我从这颗星球上挤下去了。”

“父亲,您真的要移民吗?不是说说而已?”

“十年一次的董事会召开之前,这是头号秘密,亲爱的。不过我确实要移民了。想一起来吗?加拉哈德和伊师塔已经决定和我一起移民了,他们会在殖民地开一家回春诊所。你可以花上五年到十年的时间在那儿学点有用的东西。”

“祖父,您会和我一起移民吗?”

“亲爱的,我去的可能基本为零。我见过殖民地是什么样的。”

“您可能会改变心意的。”哈玛德莱雅站起来,对着拉撒路说,“我要在三位见证人面前——不,是四位,密涅瓦是最好的见证人——向您求婚,我希望和您缔结一份同居和生育后代的合同。怎么称呼这份合同由您说了算。”伊师塔听了似乎受到了惊吓,但她马上就把震惊的表情从脸上抹了去。其他人都一言不发。

拉撒路回答道:“我的孙女,如果我年纪没这么大、精力没这么差的话,我一定会打你的屁股。”

“拉撒路,我只是按辈分称呼您一声祖父,但其实我的基因中属于您的部分只有不到8%,显性基因中来自您的部分就更少了。所以,我与您的后代出现不良基因强化效果的可能性极小,更何况我们的不良隐性基因已经被剔除了。我会把我的基因模式发给您检查。”

“亲爱的,这不是关键问题。”

“拉撒路,我知道您以前与您的后代结过婚。现在您唯独不接受我,有什么原因吗?如果您告诉我,也许我能解决掉这个障碍。我必须补充一点,我的这项提议没有要求您非得随我们移民。”哈玛德莱雅继续说,“或者只跟您生后代也行,但如果能允许我和您住在一起,我会感到无比骄傲和快乐。”

“哈玛德莱雅,为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本来想说‘因为我爱您’,但是显然,我不知道‘爱’这个词的含义,所以无论用银河语还是古典英语,我都无法用恰当的表达描述我的需求,只好就这么说出来了。”

拉撒路温和地说:“我爱你,亲爱的……”

哈玛德莱雅立时容光焕发起来。

他继续说:“就是因为我爱你,我才必须拒绝你。”拉撒路环视一周,“我爱你们所有人。伊师塔、加拉哈德,就连你这个一脸正经、愁眉不展的丑八怪父亲我都爱,亲爱的。现在你笑一笑吧,因为我确定会有许多年轻小伙儿排着队想娶你呢。伊师塔,你也要微笑。不过艾拉,你就别笑了,因为你的嘴咧开不好看。伊师塔,接你和加拉哈德的班的人是谁?算了,我也不关心你们是怎么排班的。总之,今天接下来的时间我想一个人静静,可以吗?”

她犹犹豫豫地说:“祖父,我能在观察站设岗吗?”

“恐怕不管我同不同意你都会这么干。不过,你限制他们只能观察仪表、拨打电话或者使用你用的设备可以吗?不要监视、监听我,怎么样?如果我有什么‘不轨行为’,密涅瓦会告诉你的,这点我确定。”

“先生,我们不会监视或监听你的。”伊师塔站起来,“加拉哈德、哈玛德莱雅,咱们走吧?”

“稍等,伊师塔。拉撒路,我有冒犯您的地方吗?”

“什么?完全没有啊,亲爱的。”

“我以为您因为……因为我的提议生气了呢。”

“哦,没有的事。亲爱的哈玛,你的那类提议不会冒犯任何人,那简直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最高的夸赞。不过我确实感到有点困扰。现在你快笑一个,然后跟我吻安吧,明天再来看我,如果你想的话。孩子们,都过来跟我吻安,咱们谁都没有惹谁不愉快。艾拉,你要是想的话可以多待会儿。”

他们像听话的孩子一样,挨个儿与他吻安,然后走进拉撒路的阁楼,搭乘交通工具下楼了。拉撒路说:“艾拉,喝一杯吗?”

“您要是想喝,我就陪一杯。”

“那算了吧。艾拉,是你怂恿她这么干的吗?”

“嗯?”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哈玛德莱雅的提议。先是伊师塔,现在又是哈玛德莱雅。我本想在廉价旅馆里安静体面地死去,可你偏偏把我抓过来。自打那时候开始,你就在谋划这些了吧?你当着我的面各种摇尾巴、表忠心,但暗地里却在想方设法把我和你的什么计谋捆绑在一起,对吗?你是不会得逞的。”

代理董事长低声回答:“尽管您已经上百次说我是骗子了,但我这次还是要否认。我建议您去问密涅瓦。”

“我怀疑就算问她也问不出什么真话。密涅瓦!”

“您有什么吩咐,拉撒路?”

“是艾拉捣的鬼吗?我是说这两个女孩中有谁背后是艾拉在指使吗?”

“拉撒路,据我所知没有这样的事。”

“亲爱的,你这是在回避问题吗?”

“拉撒路,我不能对您撒谎。”

“嗬,我觉得艾拉要是让你撒谎的话,你就能这么干,不过对于这种事,我再深究也没什么意义。亲爱的,你切换到录音模式吧,让我们单独谈谈。”

“是,拉撒路。”

拉撒路怒冲冲地瞪着眼说:“艾拉,我真希望你刚才给了我肯定的答案。因为除此之外,对于这件事的另一种,也是唯一一种解释恰恰是我不喜欢的。我长得不英俊,言行举止也不招女人喜欢,那我还剩下什么能吸引她们的呢?那就是我是这世界上最长寿的人。女人愿意因为一切奇怪的原因出卖自己,并不总是为了钱财。艾拉,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只是想获得和‘老祖’生儿育女的尊荣,要不是为了这个,她们哪怕一秒都不愿意浪费在我身上,对吗?可我偏偏不愿意做‘种马’。”

“拉撒路,您这么说就对两位女士不公平了,而且这也说明您在此事上异乎寻常地迟钝。”

“怎么讲?”

“我观察过了。我觉得她们俩都爱上您了。别再跟我聊这个动词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加拉哈德。”

“可是——真是胡扯!”

“我可不敢跟您争,在‘胡扯’这个领域,全银河系您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女人并不总是出卖自己,但她们总会坠入爱河,而且常常是因为一切奇奇怪怪的原因。如果这里可以用‘原因’这个词的话。我同意您长得丑,为人自私自利——”

“这些我都知道!”

“当然了,在我来看是这样的。不过女人似乎并不特别在意男人的外貌如何,我已经注意到了,更何况您对女性格外彬彬有礼。您说火星上那些娇小的妓女都爱那个盲人。”

“她们中有的身材并不娇小。大个子安娜就比我还高,也比我重。”

“别想转换话题。为什么她们都爱他呢?您不用费心回答这个问题,还是我来说吧。女人爱上男人或者男人爱上女人,是因为什么?若理性地分析这个问题,恐怕答案与生存息息相关。这样的答案有失风味,不会令人满意,但是,拉撒路,等您做完了回春术,你我也完成了谢赫拉莎德的赌约,不管结果怎么样吧,我想知道,您是否会再次踏上旅途?”

拉撒路沉思了片刻才回答:“应该会吧。艾拉,你借我住的这间小屋子,还有外面的花园和溪流都非常可心。我有几次去市中心,心里总是惦记着赶快回来,到家之后非常开心。可我只是在这里休养,并不打算长住。等到大雁悲鸣时我就走了。”拉撒路似乎有点伤感,“不过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而且也不想做以前做过的事。也许到时候密涅瓦可以为我找到新鲜事。”

艾拉站起身:“拉撒路,如果您疑心没这么重,也没这么刻薄,完全可以打消顾虑,选择相信这两个女人的善意,给她们一人一个孩子,让她们以此来纪念您。这对您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绝对不行!我才不是只管生不管养的人,也不会抛下怀孕的女人远走他乡。”

“都是借口。我会领养您离开我们之前留下的子嗣,无论有没有出世。要不要我让密涅瓦把这条保证放到永久记忆库中,以此来约束我的行为?”

“我可以养活我自己的孩子!我一向如此。”

“密涅瓦,把这条存入永久记忆库,进行公证。”

“已执行,艾拉。”

“谢谢你,瓦小烦最乖了。那明天同一时间咱们再见,拉撒路?”

“行啊,就这样吧。明天你把哈玛德莱雅也叫上,怎么样?告诉她是我让你叫她来的。我不想伤害那孩子的感情。”

“没问题,祖父。”

[1] 哈玛德莱雅:hamadryad,该名字源于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中的护树女仙,她们居住在树林中,与树木同生共死。——译注

[2] 仙灵象棋:一种规则、变化更多的国际象棋。——译注

[3] 印随行为:部分刚孵化的鸟类和哺乳动物会跟随并学习出生后看见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编注

[4] 唯我论:唯我论是认为除“我”或“我”的精神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整个世界及其他人都是“我”的感觉、经验和意识的一种观点。是主观唯心主义走向极端的必然结论。——译注

[5] 循环论证:一种逻辑错误,把未经证明的判断作为证明论题的论据。——译注

[6] 埃:一亿分之一厘米,即纳米的十分之一,晶体学、原子物理、超微结构等常用的长度单位。——译注

[7] 施坦威:钢琴界的顶级品牌。——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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