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是个哲学家
● 王海椿
宛教授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是教哲学的,已退休。但人退心没退,还对学问感兴趣。前段时间,写一篇论文,已写了一大半,却放弃了,倒不是完全写不下去了,而是觉得缺乏新意。他决定到乡下住一段时间,换换脑子,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宛教授的老家就在乡下,苏北的麦地村,老宅子是两间低矮的小瓦房,连着一个更小的小瓦房,算是锅屋。家乡变化大,几乎家家是高大的楼房了。他家的小房子孤独地卧在村尾,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又像是一帧岁月的影像。
锅屋是土灶,这反而让宛教授感到亲切。他就常出去拾些树枝、杂草等,作炊之用。五六月份,正是毛豆上市之时,新鲜、饱满。他常煮盐水毛豆吃,品咂着故乡的味道。
宛教授穿着本就不讲究,出去捡柴火就穿以前的旧衣服。一次他在路边拾树枝,一帮孩子路过,走到远处,突然回过头来冲着他喊:教授教授,拾草煮豆。边喊边跑,明显在嘲弄他。
宛教授几十年中回来次数不多,村里的年轻人大多不认识他了,更别说孩子。他们显然把宛教授当成可以随便戏谑的老头。宛教授想起小时候,他们这里有个人在国军食堂做过伙夫,曾被当着“坏分子”。这人叫严术道,有的孩子有时就会结群跟在其后面喊:术道术道,没术没道。以此取乐。
宛教授笑了:此时的我,其实相当于当年的严术道。教授,只是个符号。那么我这个人在家乡,是自我、本我,还是超我呢?
宛教授的邻居是刘来富家,按庄邻称呼是宛教授侄子,在外打工,媳妇董二花在乡小学校打工,家里还种着十几亩地。
董二花不识字,但麻溜、勤劳、泼辣,待人和善,对宛教授也很礼貌,一口一个“大爷”。
宛教授注意到,董二花喜欢和村里人看上去没用的人交朋友。什么叫没用的人,就是老实的,头脑有点“整”的。这里却大有奥妙。一,她们在村里属于下等公民,到董二花这里赢得了尊重,会心甘情愿替她做事——董二花一个人种十几亩地,时不时需要帮手。二,她们心眼直,没脑筋,董二花对她们不用设防。三,董二花甘把自己降格为同类人,让对方觉得是可靠联盟。有一次,她和刘小保媳妇在收玉米,有人随口夸她能干(当地礼节性恭维话)。她说,你看我像能干的人嘛?我要能干,世上能干的人都死光了。
网络语,董二花这叫自黑,做人上,叫自谦,书面语,叫自嘲。宛教授称之为表面自我否定。董二花的这种否定,其实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肯定,但肯定的不是其“否定”,而是其否定背后隐含的肯定。
——这个董二花,简直就是个哲学家呀!宛教授啧啧。
董二花在乡小学食堂是负责买菜洗菜切菜,为厨师打下手的。有一次,后勤主任批评她切菜有点马虎了。这个后勤主任是本村的,宛教授也认识。董二花在家门口说道这事,“他能什么?除了拿笔杆子拿不过他,我什么不如他!有本事丢掉那工作和我走出去瞧瞧,提鞋担担随他选!”
宛教授在意的,不是此事的前后原委,而是董二花的言语——这会儿不再自我否定了,而是自我肯定,甚至进入“超我”境界了,也就是尼采说的“超人”。
董二花养了十几只鸡,平时是关着的,傍晚“放风”。今年春上,西邻陈二婶说董二花家的鸡钻她家菜园子,把刚出荚的萝卜秧子吃了,让董二花放鸡时看着点。董二花从厨房出来,用手比划着,指着存在与不存在的鸡骂开了:“你作死了,哪里不能去,要跑到人家去?家里园子不够你吃的吗?天天喂你,你还跑到别人家园子里吃,你不知道那是人家的吗?吃自己家的没得说,旁人家的,怪人家说话吗?”骂得陈二婶反而觉得难为情了。
鸡,当然是不懂人言的,董二花虽不识字,随口就能说寓言。她的寓言有两层意思:一,鸡们,我晓得你们听不懂,不是说给你们听的,我是做样子给陈二婶看的。二,陈二婶,你也听到了,鸡都被我骂成这样了,你一个大活人,还要跟鸡计较吗?
没有文化的董二花,却把哲学“活用”得炉火纯青。但宛教授又思忖,这些,只是自己想想而已,董二花并不会想得这么复杂,她连“哲学”这个词都不知道。而自己总结的,对董二花也并无什么用。
他摇摇头,剥了几粒毛豆丢进口中,边嚼边自语:教授教授,拾草煮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