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程 张鉴春治甫著

渭川之变

庆历元年，韩、范既各以事去，夏四月甲申，以陈执中同陜西安抚经略招讨使，曹琮副之。时夏竦判永兴军，执中知军事，议多异同，故分命竦屯鄜州，执中屯泾州。竦雅意在朝廷，及任以西事，颇依违顾避。尝出巡边，置侍婢中军帐下，几至兵变。竦又尝揭牓塞上，云：有得赵元昊头者，赏钱五百万贯，爵为西平王。元昊使人入市卖箔，陜西荻箔甚高，倚之食肆门外，并为食讫，故遗去之。至晚，食肆窃喜，以为有所获也。徐展之，乃元昊购竦之牓，悬箔之端，有云：得夏竦头者，与钱两贯。比竦闻之，急令藏揜，而已宣播远近矣。竦大惭沮。其见轻侮如此。初，刘石之败，陈琮请籍民为义军，以张兵势。于是料简乡弓手数万人。贼寇山外，还天都，却仪、秦属户，琮发骑士设伏以待之，贼遂引去。琮欲诱吐蕃犄角图贼，得西州旧贾使谕意，而沙州镇国王子遣使奉书，愿率首领为朝廷击贼。帝善琮策，故使副执中。五月戊午，以右班殿直赵珣为陜西经略安抚、招讨都监。珣初随其父振在西边，访得五路徼外山川邑居、道里利害，作聚米图经五卷。韩琦言于帝，诏取其书，并召珣至。又上五阵图、兵事十余篇。帝给步骑使案阵，既成，临观之。于是陈执中荐珣为沿边巡检使。吕夷、简宋庠共奏用兵以来，策士无如珣者，即擢任之。珣自以年少新进，未有功，辞都监，受兵万人，赐御铠，复自择偏裨参居泾原，兼治笼竿城。麻毡、党留百余帐处近塞为暴。珣白府引兵三万自静边历摖吴抵木宁袭贼，俘获数千计。静边将刘沪后为贼所掩，珣登阪望见纵骑数百，复又拔沪之众以出，士皆叹服。六月壬辰，诏陜西诸路总管司严边备，毋辄入贼界，贼至则御之。

秋七月丙辰，月掩心后星。戊午，月掩南斗。元昊寇麟、府二州，折继闵败之。八月戊寅，诏鄜延部署许怀德等以兵万人援麟府。麟州言：元昊破宁远砦，砦主侍禁王世袒，兵马监押殿直王显死之，焚仓库楼橹皆尽，复率兵攻府州。州城险且坚，东南谷有水门，厓壁峭绝，下临大河，贼缘崖腹微径，鱼贯而前，城上矢石乱下，贼死伤殆尽。转攻城北，士卒复力战，伤者千余人，贼乃引退，纵兵四掠，又复围丰州。麟、府二州皆在河外，因山为城，最为险固。而麟、扼西、夏之冲，但城中无井，唯有一沙泉在城外，其地善崩，俗谓之抽沙。每欲包展入壁，而土陷不可城。初，河东转运使文洎以麟州饷道回远，军食不足，欲按唐张说出兵故道，复通河关，未及就而卒。及洎子彦博为河东转运副使，遂通道银城，而州有积粟可守，然其无水如故也。至是，有戎人谓元昊曰：麟州无井，若围之半月，即兵民渴死矣。元昊即以兵围之，数日不解。城中素乏水，围既久，士卒渴乏，城中大窘。有军士献策于知州苗继宣曰：彼围不解，必以无水穷我。今愿取沟泥，使人乘高，以泥草积饰陴，使贼见之，亦伐谋之一端也。州将从之。元昊仰视曰：谍谓我无庸战，不三日，汉人当渴死，今乃有泥以护草积，是绐我也。斩之，城下解围而去。乙未，元昊围丰州，孤城无援，遂陷。知州王余庆、权兵马监押孙吉、指使侯秀死之。九月庚戌，以张亢为并代钤辖、管勾麟府军马公事。时元昊已破丰州，引兵屯琉璃堡，纵骑抄麟、府闲，二州闭壁不出。民乏水，饮黄金一两，易水二杯。亢单骑扣府州，城门，关不启。亢曰：我新军马也。出所受敕示城上。既入，即开门，纵民采薪刍，汲涧谷。然贼骑犹时出抄掠汉田。亢以州东焦山有石炭穴，为筑东胜堡；下城旁有蔬畦，为筑金城堡；州北沙坑有水泉，为筑安定堡，置兵守之。募人获于外，腰镰与持兵卫送者均其得。时禁兵败北，无斗志，乃募役兵夜潜隘道邀击贼游骑。比明，或持首级来献，亢犒劳之，衣以锦袍。禁兵始暂奋曰：我顾不若彼乎？又纵使饮，博，士窘乏幸利，皆愿一战。亢知可用，始谋击琉璃堡，使谍伏贼寨旁草中，见老羌方炙羊髀，占吉凶，惊曰：明日当有急兵，且趋避之。皆笑曰：汉儿方藏头膝闲，何敢至此！亢知无备，夜引兵袭击，大破之，斩首二百余级，贼弃堡遁去。乃筑宣威寨于步𫘞沟，捍寇路。然贼自是攻城，寇括不已。时将校张岊等战比有功，名振一军，卒皆不至显官。

以鄜延都监王信为本路钤辖，兼两路都巡检使。信初为鄜延都监，始至之夕，贼众号数万傅城，军吏气慑，不知所为。信领劲兵二千，夜出南城门，与贼战，不利，失其前锋，因按军不动。迟明，潜上东山，整军乘势而下，击走之，追袭大获而还。葛怀敏败，信又出兵拒贼，俘斩甚众。先是，屯田员外郎河内张旨通判府州，州俯山无外城，旨将筑之，州将曰：吾州据险，敌必不来。旨不听。城垂就，寇大至，乃联巨木补其罅，守以强弩。州无井，贼断河饮路，旨夜开门击，贼，少却，以官军壁两旁，使民出汲，复以渠泥覆草积，督居民乘城力战，贼死伤者众，遂解去。壬申，迁旨都官员外郎。鄜州都监王凯数破贼有功，贼围麟州，乘城拒斗，昼夜三十一日，始解去。累迁麟府路沿边都巡检使，与同巡检府谷张岊护粮道于青眉浪。贼大至，与岊相失，乃分兵出其后，夹击之，复与岊合，斩首六十五级。又入兔毛川，遇贼众三万，凯以兵六千陷围，流矢中面，斗不解。至暮，贼溃，又斩首百八十六级，自蹂践死者以数千。迁南作坊副使。时元昊遣兵分屯要害，以绝麟州饷道。杨偕请弃河外保合河津，帝不许。会管勾麟府军马事张亢击贼琉璃堡，破之，又战于柏子砦及兔毛川，皆胜。

癸酉，降并代副署王元、钤辖康德舆、榻怀志等官。先是，贼围府州，德舆等案兵不出，但移文转运副使彦博，藉民辇运至境以俟，德舆终不敢出。及丰州陷，才出屯州城外数里，三日而还。居民望见，以为寇复至，皆弃其所赍，入保城郭。彦博以其事闻，故责及之。然止坐不出战，其它则朝廷不悉闻也。

冬十月，命知并州杨偕速修复宁远寨，遂筑建宁等五堡十余栅，以援麟州，河外始固。

甲午，夏竦、陈执中罢，分秦凤、泾原、环庆、鄜延为四路。以韩琦知秦州，王沿知渭州，范仲淹知庆州，庞籍知延州，各兼经略。安抚、招讨使，诏分领之。自元昊反延州，陷金明、承平、塞门、安远、栲栳寨，破五龙川城砦，焚掠殆尽。籍至，稍葺治之，戍兵十余万无壁垒，皆散处，城中，畏籍严，无敢亡去。金明西北有浑州川，其土平沃，川尾曰桥子谷，为敌出入隘道。籍命部将狄青将万人筑招安砦于谷旁，以断寇出入之路，募民耕植，得粟以济军。又使周美袭取承平砦，王信筑龙安砦，悉取虏所据地，筑清水等十一城，延民以安。初，元昊阴诱属羌为助，环庆酋长六百余人，约为向导，后虽首露，犹怀去就。仲淹以其反复不常，至部，即奏行边，以诏书犒赏诸羌，阅其人马，为立条约，诸羌皆受命，自是为中国用，羌人亲爱之，呼为龙图老子。仲淹以庆州西北马铺砦当后桥川口，南通凤州、华州池，北接白豹、金汤，种落强悍而善耕，且在贼腹中，欲城之，度贼必争，密遣其子纯佑与蕃将赵明先据其地。一日拥兵出，诸将随之，不知所向。行至柔远，始号令告其地处所往，至于版筑之用，大小毕具。旬日城成，即大顺城也。贼觉，以三万骑来战，佯北，仲淹戒勿追，已而果有伏。大顺既成，而白豹、金汤皆不敢犯。环庆自此寇盗益少，诏赐名曰大顺城。环州属羌明珠、灭臧二族兵各万余人，皆附贼。仲淹又请复细腰城、葫芦泉诸砦，招致二族以扼贼，又复近羌千三百余帐。葛怀敏之败定川也，关中民窜匿山谷，乃率部下兵赴援，而募兵，关中人心始安。仁宗闻定川之败，颇以西方为忧，谓近臣曰：若得仲淹出援泾原，可无虑矣。及闻其出师，甚喜。仲淹在边，以长子纯佑为监簿。纯佑自幼警悟，明敏过人，时年方冠，与诸将卒错处，钩深摘隐，得其材否。仲淹所料事，纯佑必先知之。人或言纯佑善能出神，凡虏情几事，皆预遥知。盖出神之虏廷得之。仲淹每制胜料敌如神者，纯佑之力也。自后出神为人所惊，故神观不足，未几而亡，年亦甚少。

二年春三月，仲淹巡边，知环州。属羌多密与元昊相通，以种世衡素得属羌心，而青涧城已完，乃奏徙世衡知环州，以镇抚之。诏从其请。有牛奴讹者，素倔强，未尝出见。州官闻世衡至，乃来郊迎。世衡与约，明日当至其帐，慰劳部落。是夕，大雪深三尺，左右言奴讹凶诈难信，且道险不可行。世衡曰：吾方以信结诸羌，可失期耶？遂缘险冒雪而往。既至，奴讹尚卧，大惊，起曰：吾世居此山，汉官无敢至者，公了不我疑耶？帅部落罗拜曰：今而后，惟公所使。皆感激心服。又有兀二族受贼伪职，世衡遣人招之，不至，命蕃官慕恩出兵讨之，其后百余帐皆自归。戊子，降诏奖谕知延州庞籍等，以兴修桥子谷寨成也。

夏五月癸卯朔，徙张亢为高阳关钤辖。初，麟州犹未通，馈路闭隔，敕亢自护南郊赏物送麟州。贼既不得抄，随以兵数万趋柏子寨，邀我归路。亢所将才三千人，亢激怒之曰：若等己陷死地，前斗则生，不然为贼所屠，无余也。士皆感厉。会天大风，顺风击之，斩首六万余级，夺马千余匹。乃修建宫寨，贼数出争，遂战于兔毛川。亢自以大阵抗贼，而使骁将张岊以短兵强弩数千。伏山后。亢以万胜军皆京师新募，疲懦不能战，贼目曰东军，素易之，而虎翼卒勇悍，阴易其旗以误贼。贼果趋东军，而值虎翼卒，搏战，良久，发伏，贼大溃，斩首二千级。不逾月，筑清塞、百胜、中候、建无、镇川五堡，麟州路始通。朝廷虑辽渝盟，徙亢高阳。是月，范仲淹城白豹、金汤。

秋，闰九月辛未朔。先是，元昊声言入寇，攻镇戎军，王沿命副总管葛怀敏督诸砦兵御之。已卯，至瓦亭寨，遣本寨都监许思纯、环庆都监刘贺以蕃兵五千余人为左翼，天圣寨主张贵为殿后。戊子，进屯五谷口。知镇戎军曹英、泾原路都监赵珣、西路都巡检李良臣、孟渊习自山外来，会，沿边都巡检使向进、刘湛为先锋，赵瑜总奇兵为援。及大军次安边寨，给刍秣未绝，怀敏即离军，夜至开远堡北一里而舍。庚寅，领大军自镇戎军西南，又先引从骑百余以前，走马承受赵政以为距贼近，不可轻进，怀敏乃少止。晚趋养马城。曹英及泾原都监李知和、王保、王文、镇戎都监李岳、西路都巡检使赵璘等分兵屯镇戎城西六里，夜则入城自守，凡三日。至是，亦趋养马城见怀敏闻元昊徙军新濠外，乃议质明掩袭。赵珣谓怀敏曰：贼远来，利速战，宜依马栏城布栅，扼贼归路，固守镇戎，以便饷道，俟其衰，击之，可必胜，不然，必为贼曹所屠。怀敏不听，命诸将分四路趋定川。刘湛、向进出西水口，赵珣出莲花堡，曹英、李知和出刘璠堡，怀敏出定西堡。既而知和与英督军夜发。辛卯，刘湛、向进行次赵福新堡，遇贼，战不胜，保向家峡，而赵珣、曹英、李良臣、孟渊等将趋定川，怀敏且令援赵福堡。未行，谍言贼已屯边壕上，复召珣等入定川。会李知和麾下蕃落将报贼五千人列定川寨北。顷之，王文、李知和、定川寨主郭纶又报已拔栅逾壕。怀敏命赵珣与其子宗晟先行。日几午，怀敏入保定川寨。贼毁版桥，断其归路，别为二十四道以过，军环围之，又绝定川水泉上流。刘贺率蕃兵斗于河西，不胜，众溃。怀敏为中军，屯寨门东偏，曹英等阵东北隅，贼四面俱至，先以锐兵冲中军不动，回击曹英。会黑风自东北起，部伍相失，阵遂扰。士卒攀城堞争入，英面被流矢，仆壕中。怀敏所部兵见之，亦奔骇。怀敏为众所拥，蹂躏几死，舆至瓮城，久之乃苏。怀敏选士据门桥，挥刀手以拒，入门者赵珣等拥刀斧手前斗，及以骑军四合御贼，贼众稍却，然大军无斗志。赵珣累驰入，劝怀敏还军中。是夕，贼大聚围城四隅，临西北呼曰：尔得非部署厅上点阵图者邪？尔固能军，乃入我围中，今将何往？夜四鼓，怀敏召诸将计议，莫知所出，遂谋结阵走镇戎军。赵珣请自笼竿城往，彼无险，且出贼不意。众不从。及旦，怀敏束马东南驰二里许，至长城，壕路已断，贼周围之，怀敏及诸将曹英等十六人皆遇害。军士九千四百余人，马六百余匹，悉陷于贼。怀敏子宗晟与郭京等还保定川。时韩质等领军数干保莲花堡，刘湛等领军一千保向家峡，皆不赴援。于是贼长驱直抵渭川，幅员六七百里焚荡。庐舍，屠掠居民而去。邠、泾以东，皆固垒自守。时天阴晦者十日，人情𫶅沮。范仲淹自将庆州兵来援，知泾州滕宗谅大设牛酒犒迎，于是士卒感发，边民稍安。自刘平败于延州，任福败于镇戎，怀敏败于渭川，败声益振。然所以复守巢穴者，盖鄜延路屯兵六万八千，环庆路五万，泾原路七万，秦凤路二万七千，有以牵制之故也。事闻。时吕夷简复居相位，语人曰：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

冬十月，赠泾原路副都署葛怀敏官，谥忠隐。泾原钤辖曹英以下十六人，亦并赠官有差。十一月壬申，黑气贯北斗。辛巳，以韩琦、范仲淹、庞籍为陜西安抚经略招讨使，置司泾州。会仲淹附王怀德入奏，乞与韩琦同经略泾原，并驻泾州。琦兼秦凤，臣兼环庆。泾原有警，臣与琦合秦凤、环庆之兵，犄角而进。若秦凤、环庆有警，亦可率泾原之师为援。臣当与琦练兵选将，渐复横山，以断贼臂，不数年可期平定。愿诏庞籍兼领环庆，以成首尾之势。秦州委文彦博，庆州用滕宗谅总之，渭川一武臣足矣。帝采用其策。琦与仲淹在兵闲久，名重一时，人心归之，朝廷倚以为重。二人号令严明，爱抚士卒，诸羌来者，推诚抚接，咸感恩畏威，不能辄犯边境。边境人为之谣曰：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是冬，元昊求纳款，请岁入乌白池青白盐十万石，售于县官，不许。先是，种世衡不利于定州，以仲淹为领兵援。初，关右人心摇动，及见仲淹耀兵，号令整饬，人心遂安，相贺曰：边上自有龙图公为长城，吾属何忧。

西夏纪事本末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