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一脸颓丧的泉山虎之介跨过冰川家大门,看来八成又有什么烦心事。
他看来精疲力尽的样子,一走到玄关,就一屁股坐在玄关旁的藤椅上,长长吁了口气。丝毫未觉摇摇晃晃的藤椅快要解体,手指按著额头,陷入沉思,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有时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还不时叹气。不过本人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叹息声夸张得连嘴里都能塞入一条大鲸鱼,看来这次不是普通的大难题。
他突然站起身,脸上一副特攻队出发前誓死如归的神情。看来他已对自己的头脑绝望,内心似乎相当痛苦的样子。
请女佣代为传达后,一如往常,由海舟的随侍女佣小糸带领他来到最里面的书斋。因为一大清早,没有其他访客。
“一早就来打扰您真是抱歉,请多包涵。”
虎之介声泪俱下,沉痛地向海舟道歉。他小题大作的模样惹得海舟发笑。
“来这里找我借钱,或是商谈人生目标的人,可说是络绎不绝;甚至有个家伙杀了人,跑来向我求情,要藏身在我这儿。我当然不答应,结果那人就在我家门前徘徊了两、三天。因为怕惹上麻烦,只好差人送些饭团给他,幸好那人到离去前举止都还正常,只是静静用餐,晚上也睡得很沉。想必阿虎昨夜辗转难眠,不过倒没有人像你这样因为陷入苦思而来找我解惑,难不成当侦探的都是这副德性?”
“的确如此,又发生了令人无法理解的怪异事件。这次有个男子被杀,却陈尸在房门反锁、呈完全密室状态的仓库中。凶手根本不可能遁逃,却消失无踪。”
“是今早报上登的人形町仓库命案吗?”
“没错,这可是前所未闻的犯罪事件。”
事件发生在人形町一间名为“川木”的百货服饰店,屋主藤兵卫陈尸于仓库二楼房间,被发现时房门呈反锁状态。近来的报纸实在无法让人期待其专业性,全是些无聊的八卦报导,什么“绝世美女、风流才子、美男子掌柜、自以为是的傻瓜、是谁露出马脚?”之类难登大雅之堂的标题。绝世美女指的是藤兵卫的妾室阿槙。看了这种报导,不只模糊了破案焦点,反而让人怀疑是条假新闻。
“藤兵卫住在仓库吗?”
“仓库二楼特地隔出了一间起居室,也许对他而言,拥有仓库比什么都来得实在,所以经常住在仓库,本人倒也甘之如饴。”
“他妻子也住在仓库吗?”
“没有,只有藤兵卫一人。那房间空荡荡的,没什么摆饰,只有历年的帐簿,和一个造型古朴的大仓式保险箱。”
“死者有无什么忌讳?”
“这个嘛……倒是没问。”
“这种事最好调查一下,一定和案情有关。只要清楚死者平日的作息、癖好等等,便可轻易解开谜题。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冷静点,别弄错先后顺序。”
“是,这是在下的荣幸。”
虎之介不自觉露出笑容,恢复精神,开始娓娓道来。
※※※
藤兵卫原是横山町一间名为“花忠”老铺的小伙计,他吃苦耐劳,终于当上大掌柜。后来他们家遭逢变故,老板竟放火烧了自宅,自己也葬身火窟,就在宽永寺之战那年。虽然老板家道中落,但身为伙计的藤兵卫倒没受到影响,加上自身也存了笔积蓄,三十而立的他,正是独立开创人生的大好时期。
于是他买下位于人形町的一间小店面,开始经营。不但接收了花忠原有的老主顾,还勤快地四处奔走,开发新客户,经营得有声有色。之后将旧店面改装得更气派,还陆续买地开分店,甚至盖了别馆和一座大仓库。有段时期他索性住进仓库二楼,过著与保险箱和帐簿相伴的生活。虽然店务都交给掌柜处理,不过他仍坚持自己的经营方针。
附近的横山町有好几间历史悠久的百货服饰店,这些店家皆拥有长年熟客,维持一定的营业额。但新开张的“川木”可没有这些资源,得靠自己努力开发客源,绝对不可怠慢。
因为百货服饰店的主要客源为花街柳巷女子,再来是有钱人家的贵夫人和千金小姐,所以掌柜的人选,必须是个待人亲切、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如果只是和女客人私奔还不算什么,最怕的就是同时向好几位女客大献殷勤,徒增事端,搞得店家信用破产,才是最糟糕的,偏偏这种情形还不少。
因此藤兵卫必须仔细思考担此重任的人选。结论是,从小开始栽培,训练那些聪明伶俐、讨人喜欢、长相可爱的十一、二岁小孩,待十五、六岁时,再让他们露出台面。事实证明,这方法十分成功,不但受到花街大姊们的怜爱,就连贵夫人们也难抵年轻小伙子的诱惑。
目前担任掌柜的修作,今年二十三岁,虽然年纪稍长,但处事成熟稳重。藤兵卫的侄子芳男,与修作同年,目前是藤兵卫的职务代理人。
除了他们两个外,还有今年十八岁的金次、十七岁的正平、十五岁的彦太郎、十三岁的千吉与十二岁的文三,都还是小鬼头。金次与正平招呼客人已相当熟练,最近彦太郎也准备正式上场,千吉和文三则还在实习中。虽然这些美少年都具备藤兵卫要求的理想条件,但到了金次这年纪,不久便会起玩心。毕竟生长在商店街的小鬼头比较早熟,循著藤兵卫的模式下去,金次过不了多久便不适任。
这就是百货服饰店“川木”的风格。
藤兵卫膝下只有一女,就是刚满十八岁的小彩。因为患有心脏病,目前和女佣两人在向岛调养身体。小彩的亲生母亲三年前已过世,后来藤兵卫又纳了原在柳桥一带卖艺的阿槙为妾,住在仓库旁的别馆。
家里还有阿民、阿忍等相貌平庸的女佣们,以上便是“川木”百货服饰店的所有成员。
住在仓库的藤兵卫,习惯每天早上七点喝杯热茶,由阿忍负责将热水壶和梅干端去仓库。
那天阿忍一如往常端东西到仓库二楼,发现昨晚十二点放在门外的宵夜原封不动地放著。虽然藤兵卫也会过去阿槙那儿一起用餐,不过宵夜通常都是每晚十二点待在仓库吃些饭团之类的点心。昨晚也是阿忍送饭团过去,只是房门好像上锁,打不开。虽然这种情形很少见,但阿忍心想老爷或许睡了,便将宵夜摆在门外。但似乎没有动过的迹象。
虽然藤兵卫很晚才睡,却起得很早,六点半左右便起床,接著仔细梳洗一番。因为他习惯午睡,因此睡眠还算充足。早上七点阿忍端水壶过去时,平常早该起床的藤兵卫却仍未出现,而且房门反锁,叫他也毫无动静,阿忍觉得不太对劲。
本来想叫醒住在别馆的阿槙,但阿槙昨晚喝得烂醉,于是改变主意,去叫藤兵卫的侄子芳男。芳男床上有睡过的痕迹,一角还摆著打包好的行李,房间主人却不见踪影,可能在外头过夜。没办法,阿忍只好叫醒掌柜修作,告知此事。只见修作一边揉著惺忪睡眼,前往仓库,发现事态不妙,拼命敲打房门喊叫,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赶紧叫醒阿桓,破窗进去一看,发现藤兵卫胸口插著一把短刀,已经断气。
房门反锁,显然是起密室杀人事件,也最为棘手。于是警方求助于新十郎。
新十郎照例和花迺屋因果、泉山虎之介两人同行,由古田鹿藏巡警负责带路,前往人形町。
藤兵卫是遭人由身后刺杀背部致命,刚好贯穿肝脏附近,还露出三、四寸刀尖,凶器为藤兵卫随身携带的护身用短刀。这刀是川木里唯一的一把刀,藤兵卫遭人用自己的刀从身后刺杀,现场血迹斑斑,保险箱里的东西并未遭窃。
“我想应该在十二点左右就惨遭杀害了吧!当时有人来找他谈话,于是对方趁他起身,抓起一旁短刀往他背部刺去。”
花迺屋听到虎之介的喃喃自语,不禁莞尔。
“这种事不重要啦!问题在于房门反锁,我想这才是重点吧!”
虎之介斜睨了花迺屋一眼。一副短视近利的嘴脸,只有那一张嘴利得和刀子一样,总是惹得虎之介一肚子火。
新十郎仔细检视倒在一旁的门板,门被推倒的瞬间,锁也应声脱落。可见锁环原本就牢实地扣著门。
新十郎在距离两、三尺处,发现一根钉子。很明显地,这支钉子是用来扣住门环,并未弯曲,也没有磨损痕迹。
新十郎检视门环及周围,并未发现任何磨损的迹象。
“门被推倒时,锁很轻易就脱落了,钉子和锁都没有磨擦痕迹。”
“难不成根本没上锁?只因某个原因打不开门,让人误以为房门被反锁了。”
虎之介一听,十分兴奋地插嘴说: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门打不开呢?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虎之介扬声大笑著。
新十郎先询问那位最初察觉有异的女佣阿忍。她约莫二十一、二岁,从乡下来此工作已有五年,在江户日本桥的这五年生活,让她完全适应都市步调。
“那时你正要拉开房门窥看,结果发现房门是锁上的,对吧?”
“是的。”
“为何知道上锁了呢?”
“虽然站在门外,无法看到门是否反锁,不过这扇门一旦锁住就打不开,况且也没有装设其他门锁。”
“如果门被锁住,只要用力拉开,不是会有道细缝吗?应该可以看到有没有被反锁吧!”
“就算不这么做,只要门打不开,一定是锁住了。”
“最后一次看到老爷是什么时候?”
“昨晚老爷有交代,加助当晚会过来,要是人到了,就带他来仓库,于是我便带他过来。”
“加助是谁?”
“今年春天以前还是这里的掌柜,记得他是五月时辞职,那时他被老爷骂了一顿,撵了出去。”
“为何?”
“谣传他对夫人有非分之想,仗著几分醉意调戏夫人,不过那些都是莫须有的罪名。他跟随老爷十几年,自从被老爷撵走后,听说只能做些小买卖营生,日子过得很清苦,像他那么忠心耿耿,在日本桥一带恐怕找不到了,哪个不是藏私贪财养女人呢?加助掌柜虽然偶尔会和女人逢场作戏,但是绝对不像其他人那样手脚不干净,他是们很耿直的人。老爷听说他现在日子过得不是很好,似乎有些后悔。”
“现任掌柜修作为人如何?”
“不晓得。”
看得出颇不以为然。
“加助是几点过来的?”
“九点多左右,待了三、四十分钟才离开。回去时,老爷吩咐我请夫人和芳男先生到仓库一趟,我有确实传达,所以他们应该有过去吧!”
“你没有带他们过去吗?”
“当然啦!夫人还需要我带路吗?虽然没亲眼看到他们去仓库,但知道他们回来后的情形。后来夫人到厨房拿了一大壶酒,咕噜咕噜喝了六、七口,然后就带著几分醉意,怒气冲冲地冲去仓库,芳男先生追了上去,在那里大吵大闹了十几、二十分钟左右,后来的事就没注意了。”
“还有其他不对劲的事吗?”
“要说不对劲的话,就是老爷连著四、五天都待在仓库,足不出户。平常老爷都会前往别馆和夫人一起用餐,这几天老爷却吩咐我们将饭菜送到仓库。记得是前天的事,我送晚餐过去时,恰巧听到老爷在训斥掌柜。虽然只听到一、两句,不过似乎是骂:‘像你这样的掌柜,只会搞垮这间店而已!’之类很难听的话。”
首先询问阿忍,意外地获得不少情报。关于川木的内情,似乎隐约浮现些许轮廓。
现任掌柜修作还太年轻,被批评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做了十几年掌柜的加助才刚被革职。这是根据阿忍的叙述所观察出来的。
这时鹿藏巡警终于来了,说:
“刑警在阿槙房间的垃圾桶找到这东西。”
那是一张被裁成四片的信纸,拼凑起来一看,原来是封休妻书,日期为十月五日,正是昨天。这应该就是昨晚阿槙喝醉闯进仓库大闹的原因。
不过新十郎并未立刻传唤阿槙。
“古田先生,可以麻烦你请修作掌柜以及前掌柜加助过来一趟吗?”
这种先巩固外部,再直捣核心的询问方式,就是所谓的正攻法。
※※※
如同“川木”的用人原则,修作果然长得眉清目秀,爽朗的笑容很讨人喜欢。
新十郎请他进来,“你最后见到老爷是何时?”
“昨晚我休假出去玩,没见到老爷。如您所知,昨天五号是水天宫的庙会,人潮汹涌。只有一号、五号和十五号的庙会活动,店家才会特例营业至深夜十二点。不过不需要全部店员看店,所以五号那天我和阿正、阿文从八点开始休息,十五日那天我们就必须值班到十二点,五号看店的那组休假。”
水天宫的庙会和虎之门的琴平并称东京数一数二的热闹祭典。虽然现在热闹程度已不复往昔,不过大部分人都不晓得,当时东京最大的庙会活动当属水天宫与琴平,就连浅草观音的庙会也远不及水天宫。
那一天的庙会活动从清晨一直到深夜,盛况空前。东京在地人不用说,也有住在十数里之遥的乡下农人,穿著草鞋前来共襄盛举。夜晚,从水天宫延伸出去的人形町大道,架起一大面烛火墙,亮晃晃地彷如白昼,罗列著花贩、杂耍、小吃摊等等,吸引不少游客。
人形町的诸多商家这天自然得配合营业至深夜,眼前明明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确实有些残忍,因此便拆成两组轮休,从晚上八点开始。看来藤兵卫算是位体贴员工的老板。
“你一整晚都在逛庙会吗?”
“没有。我在这里待了十年,早已玩腻了,所以没到处闲逛。这个月一号到十五号,在说书场举行‘圆朝祭’(译注:由落语协会举办的说艺活动),表演热闹非凡,有洋人情噺、圆朝、圆生、圆游、圆右、马车的圆太郎,和说唱表演的万橘、金朝,还有新潮的落语、魔术,堪称西洋魔术第一把交椅的归天斋正一与女魔术师蝶之助搭档、中村一德的水艺(译注:一种用水表演的杂技、戏法)、鹤枝的生人形(译注:一种制作精细的人偶,表情生动逼真,常于庙会展出)、还有银朝的新内。其他尚有女清元(译注:日本三弦曲调的一种,属于“净琉璃”一派)的橘之助、女新内若辰等等(译注:新内,为日本说唱曲艺“净琉璃”一派),个个都是一流水准,像这么大的阵仗恐怕空前绝后了。听说秋叶原那里有很受欢迎的西洋马戏团‘茶利迺’,演出也十分精彩。”
“茶利迺”西洋马戏团是由义大利人查利迺率领二十几名外国人所组成的戏班子,八月访日,于秋叶原盛大公演,在东京引起极大回响。
擅长交际的修作笑容满面,滔滔不绝地说。
“这个月的说书场表演,我从第一天开始就去捧场,这次聚集各方名人,非常有看头,尤其是圆朝的洋人情噺,绝不容错过。不巧十五日那天轮我当班,为了不错过这场压轴表演,打算提早三十分钟关店,不知能否赶上。”
“何时散场呢?”
“大概十二点左右,后来就跑去寿司店小酌几杯,回程顺便逛了一下庙会,回到家已经两点。”
“正平和文三也同行吗?”
“没有。对小孩子而言,庙会比说书场有趣多了。我给他们每人一块钱,再加上店里的小费,他们就去求友亭大吃了一顿一圆五十钱的西餐,不过一早起来却一脸闷闷不乐。”
“八点到凌晨两点一直在外,所以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不过后来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吗?”
“因为喝了点酒,一直熟睡到天亮。”
“四号晚餐时,老爷曾叫你去仓库一趟,是谈些什么呢?”
“是的,不过这事令老爷十分难堪,有些难以启齿。老爷怀疑老板娘和芳男先生有不寻常的关系。看他似乎十分为难,不知所措,好几次欲言又止,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老板娘和芳男是什么关系呢?”
“这种事还是问当事人比较清楚吧!”
“昨晚两点回来时,没看到芳男先生吗?”
“比起我和那些小鬼,芳男先生的房间离别馆更近。因为离我们住处有点远,所以听不到什么声响。”
看来那封休书似乎说明了阿槙与芳男的暧昧关系,多亏这张纸条,才能触及一些内幕私情。接著召集了阿忍、阿民这些女佣,还有彦太郎、千吉、文三这些小鬼头们,设法从他们身上搜寻情报。虽然女人多少还能讲上些什么,但小孩子对这种事可就没什么批判能力,顶多是人云亦云罢了。由此可见,阿槙与芳男的事,已经传遍街坊。
花迺屋听了这些女佣和小鬼的供述,笑嘻嘻地捻著胡须说:
“真是辛苦各位了。芳男除了和阿槙有暧昧关系外,也和良町一位叫作小仙的艺妓相好,听说还包养了一位唱小调的女师父呢!修作也和良町一位叫雏菊的艺妓过从甚密,听说他也包养了一名年轻艺妓。这不打紧,更惊人的是,才十八岁的金次就已经和一名叫豆奴的小艺妓交往,十七岁的正平也有一位叫染丸的姊姊关照,这种事可是挖都挖不完的。外面还谣传,芳男和修作嫉妒前掌柜加助,设了诡计将他撵走。”
虎之介听到这么些小道消息,略显不悦。
“别将未经求证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好不好?这样怎能做出精确的推理?”
“无知剑客才会说这种话。我可是从千吉、文三和彦太郎这些小伙计那儿打听来的。五月五日那天,加助被老板撵出去,事发那天晚上适逢端午,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其中唯一的女性阿槙最先醉倒,她没回到自己房间,而是醉倒在一旁的榻榻米上,后来不知是谁替她盖上棉被,结果烂醉如泥的加助爬进被窝,抱著阿槙入睡,遭阿槙怒斥唤醒,于是一桌男女全赶去看个究竟,场面真是难堪。这种事情想瞒也瞒不住,颜面尽失的加助随即被撵了出去。以上是千吉和文三这些当天没喝酒的小鬼们的证词,而且是芳男和修作劝加助去房间睡的,说什么睡在这里会感冒,正平也在那房间睡觉,故意将阿槙说成正平,其实正平是在楼上小鬼们的房间睡觉。搞不好醉倒的阿槙不回自己房间,也是预谋之一。”
这可是重大发现。如此一来,就了解藤兵卫为何要叫加助过去一趟。藤兵卫后悔赶走加助,于是找他前来密谈,此举对于阿槙、芳男和修作三人相当不利。
依阿忍所言,庙会那天店里非常忙碌,根本不可能有人偷懒,因此应该没有人看到由后门进来的加助。况且最里面的仓库离店面有段距离,店里的人没事也不会去仓库或厨房。不过只有阿槙住的别馆离仓库较近,或许阿槙曾看到加助进来,甚至从房内窥见加助前往仓库。
“嗯,可能有人看到加助。加助来之前,要不要先请阿槙过来问问?”
愈来愈深入案情核心了。阿槙今年二十八岁,原在柳桥左岛卖艺的她,被藤兵卫纳为妾,前妻死后便搬入本家。果然如同报上所言,是一个标致美女,猛一看还算端庄秀丽,仔细端详就嗅得出一股风骚。因为宿醉,加上精神受到冲击,脸色很差,还盖了层厚妆遮掩。
浑身散发性感魅力的阿槙,微笑地向新十郎行了个礼。
“是老板娘吗?辛苦你了,想必一定心力交瘁,请节哀顺变。听说昨晚加助和藤兵卫老爷谈完话离去后,老爷便叫你和芳男去一趟仓库,是吧?”
“咦?加助昨晚来过?那肯定是加助杀了老爷。”阿槙吓了一跳,尖叫出声。
“为何认为是加助杀了老爷?”
“还用问吗?除了加助以外,没人憎恨老爷啊!他可是阴险恶毒的狐狸呢!”
“这个我们自会调查,老爷是什么时候请你和芳男过去仓库的?”
“十点以前吧,记得不是很清楚,大概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那时刚好想去说书场看圆朝表演。”
“每天都会去说书场吗?”
“没有,昨晚心血来潮,其实我对说书表演不是很感兴趣。”
“老爷和你说了什么?”
“其实和芳男先生有关,老爷想将患胸病的独生女小彩许配给芳男,打算让他继承家业。”
“这样不错啊!然后还说了些什么?”
“没了,只有这些。”
“这么说还真奇怪,这休书是老爷写给你的吧?上头的日期正是昨天呢!”
只见阿槙脸色一变,“这东西是从哪儿找出来的?”
“在你房间的垃圾桶。”
阿槙以手拭泪,呜咽起来,“我真是个悲哀的女人,为了老爷尽心尽力,老爷也很信任、疼爱我。但出身风尘,在这种正派人家注定遭人嫌。我知道有人四处造谣,企图陷害我,只是不知道是谁。居然有人说,让这种出身卑微的人进家门,会令整个家族蒙羞。到底是谁这么过分?”
“这家里会这么做的,只有芳男和修作吧!”
“不,不一定是家里的人,也可能是外人唆使所为。”
“可是你一出仓库,便到厨房取来一大壶冷酒,一下子灌了好几口不是吗?听说后来还企图闯进仓库二楼的老爷房间,在那里大吵大闹了十几、二十分钟呢!”
“那是因为我喝多了,并不是对老爷有什么不满,只是带著几分醉意去老爷房间玩玩而已。可是老爷将房门上锁,睡著了。因为那时我真的醉了,拼命敲打房门想叫醒老爷。后来芳男跑来,说老爷已经就寝,叫我别胡闹。因为进不去,后来就回房睡觉了。”
她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一副得理不饶人样,看来和阿槙正面冲突不会有什么好处,就算有确切证据,也会被她四两拨千金敷衍过去。新十郎决定就此打住。
※※※
不久,鹿藏将加助带过来。
加助年约三十二、三岁,相貌堂堂,看起来秉性正直,不像是那种聪颖伶俐、擅于交际的人。
新十郎对加助说:“你什么时候来这工作的?”
“从这店开张时就来此当差了,当时我十二岁,从小伙计一直当到掌柜,今年五月五日刚好满二十年。”
加助从明治元年开店那天,就和藤兵卫患难与共,奋斗至今。
“昨晚为何回来呢?”
“昨天做完生意之后,一回到家内人就递给我一封老爷写的信,说是差人火速送来的。信中写道,因为今天是水天宫庙会之日,不管多晚来都没关系,叫我从后门进来找他,那时是八点半左右,快的话九点左右可以到老爷家,于是我便急忙出门。”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加助叹了口气说:“老爷感叹自己来日无多,不但店里状况走下坡,也害得我人生遭变,后悔自己做了无法挽回之事。老爷年纪也大了,净说些丧气话。看到老爷那样子,真叫人心痛万分。老爷还拉起我的手,对我说:‘加助啊!我害你变成这样,请原谅我吧!都怪我一时昏头错看人。’还问我能否回来重掌店务。因为他听到流言蜚语,于是这四、五天闭门不出,查了所有帐本,发现自从我离开后,明明没有采购却挂名进货,甚至作假帐等等,光凭这些就能将芳男与修作革职。昨天已向修作问清楚,也掌握了证据,相信那小子不敢说谎。老爷本想原谅他们,但一想到年纪轻轻就如此心术不正,怎能担当重责大任?于是决定将他们两个撵出去,希望我明天中午能来店里一趟,早上将该赶的人赶走,好迎我回来复职,老爷这么对我说。于是我便回去准备一番,等待老爷差人来接。”
“原来如此。老爷一死,这事也成了泡影,真是遗憾!其他还说了什么吗?”
“是。街坊谣传老板娘与芳男有暧昧关系,老爷问我有何看法,他说,我还在时就听闻一二,不可能不知情。”
“这问题可真尖锐呢!”
“是啊!他这么一问我也觉得困惑,我只好说,其实我多少有听闻此传言,只是没亲眼瞧见过。只见老爷脸上浮现一抹微笑,说他曾亲眼目睹。”
“他曾亲眼目睹?”
“是的。深夜他如厕时,经过老板娘房间,看到纸门微开,隐约可见房里的小灯亮著,可是房内空无一人,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他熄掉灯,偷偷潜上二楼,听见从芳男房里传来两人打情骂俏声。老爷说待我回去后,会叫他们两人过来,休了阿槙,和芳男断绝叔侄关系,今晚就会赶走他们。后来他要我告诉阿忍,请老板娘和芳男立刻过来,我将话带给阿忍后便回家了。”
“直接回家吗?”
“没有,因为太高兴了,又遇上庙会,便顺道去水天宫参拜一下,喝了几杯。因为很久没喝,所以有点醉,混到半夜才回家。”
“是在哪间店喝酒?”
“因为日子清苦,身上没什么钱,只能到商店街后面的小摊子喝几杯温酒,或许就是太久没喝,才喝得酩酊大醉。”
“有谁看到你回店里吗?”
“我只记得和阿忍、阿民打过照面,没遇到其他人。”
听了加助出人意表的陈述,至少可以确定最重要的杀人动机,不过诡异的是,芳男昨晚失踪。警方早已前往芳男可能藏匿之处,到小仙和唱小调的师父那里查访过,并未发现其行踪。
新十郎又唤了金次问话。当时轮他值班,加上芳男中途不见人影,所以得扛起掌柜之责的他,忙得不可开交,工作以外发生什么事完全不知情,一起当班的彦太郎和千吉可以作证。听说那天十点多,豆奴来到店里,随手把玩店内的小东西,结果只买了一支发簪便走了,反正是金次买单,她不用掏钱。
新十郎的侦讯告一段落,再次前往案发现场鉴识。
“看来钉子并未打进锁里,因此可从外面解开,但不可能从外面上锁。所以只要将铁丝弄弯,便能轻易地从门缝穿入撬开。”
新十郎喃喃自语,在现场仔细搜索。打开房门,隔成四间,藤兵卫的起居室约四叠大小,旁边是储藏室,除了有供奉佛坛用的香包,还有一堆杂物,大概是用过就扔进这里。另一间似乎是藤兵卫的寝室,因为没有壁橱,所以折叠好的棉被随意堆在房间一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摆饰。看得出来每天都有打扫,还算整洁。但奇怪的是,储藏室和寝室到处都散落泥土印。
“看来似乎有人偷偷潜入。这里也有泥土,难道有人光脚踩进来?还是穿著木屐?有可能从庭院攀上别馆,再潜入仓库。接下来去调查一下庭院吧!”
新十郎来到庭院,虽然留有各种脚印,但是无从分辨出哪个是木屐,哪个是赤足。绕到仓库后方,虽然大路那头因为庙会活动人潮汹涌,可是这条弯曲小径一入夜便十分昏暗,杳无人迹。围墙外放了个垃圾箱,站上那箱子应该能翻过围墙。
于是新十郎唤了女佣过来,问道:“那天是几点锁门?”
“因为适逢水天宫庙会,晚上还是很热闹,而且店里的人也跑出去夜游,所以后门整晚没锁。”女佣答道。
看来外人十分容易潜入。
搜查告一段落,正准备打道回府时,突然传来洪亮的呼喊声:
“我们带嫌犯过来了。”
巡警们蜂拥而入,只见芳男被紧紧捆绑住,被警方押进来。
“为何你们知道他是凶手呢?”新十郎问。
“我们刚才逮捕到他,还没展开侦讯。不过这和服的膝头处沾有血迹,袜底也是,您看!确实沾著血呢!由此可见他就是犯人。”
这些被指出的地方果然沾有血迹。
“我了解了。不过大家这样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芳男也很难回答吧!我看就留下一、两个人负责看守,其他人先退下待命如何?我有些事想问芳男。”
于是留下两位较重要的干部,其他人退席。新十郎坐在芳男身旁。
“关于昨晚的事,我已略知一二了。你和阿槙被藤兵卫叫去仓库,是因为你们做了不义之事,不过阿槙一再否认,说有人企图陷害她,但是藤兵卫不信,因为他认定你们二人互通款曲,也亲耳听到你们打情骂俏。阿槙姑且不论,你应该没有反驳的馀地吧!而且藤兵卫还向你说,因为小彩患病,想将她许配给你,由你继承家业,没想到你却不自爱,作茧自缚,于是他当下决定下休书给阿槙,并和你断绝叔侄关系。”
芳男仿佛认了命,并未辩驳,默默地点了点头。
“没错,诚如所言。”
“你们离开仓库后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烦恼今后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老板娘,不,阿槙在楼下大声吵闹,过去一看,喝得烂醉的她正往仓库走去,我立即追上去,看到她在老爷房门前不停破口大骂。不过房门上锁,根本打不开。我只好安慰阿槙,拉她回房间,她嘴里抱怨个不停,最后沉沉睡去。我回到房间,不知如何是好,蒙著棉被沉思,怎么想也想不出头绪,于是打算离家,动手打包行李。但想到一旦被赶出去,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如何生活,也就懒得打包了。自己身无一技之长,看来无论如何还是得向叔父赔罪,祈求原谅才好。虽然那时已经深夜一点,但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于是前往仓库二楼,房门依旧反锁,宵夜也仍然摆在外头,看来连女佣也放弃了。用手上蜡烛一照,虽然上锁,但是没有插上钉子,于是我用牙签从门缝撬开门环,果然应声打开。进屋一看,发现叔父已遭人杀害。若当时马上离开,就不会沾上血迹,但我看到之前被叫来责骂时遗落的烟盒掉在尸体旁,于是小心翼翼将其拾起,飞也似地逃出,步出房间猛然想起要锁门,赶紧再用牙签由门缝插入将门环反锁。离开仓库后愈想愈害怕,拼命往外奔逃,仿佛自己就是杀人凶手。”
“的确,向人道歉时,居然半夜偷偷摸摸将反锁的房门撬开,你原本想杀死藤兵卫是吧?”
“没这回事!”芳男激动地否认,面色苍白,身子不停颤抖,过一阵子才恢复平静。
“你这么说,我也无法辩解,现在的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之所以遭到叔父惩罚,全是我和阿槙自作自受。女人碰到这种事会使坏心眼,情绪一上来就恶言相向,所以我打算趁阿槙睡著时去求叔父原谅,于是我迫不及待想向叔父道歉,我也知道偷偷摸摸撬开门锁是不对的,但当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一心只想赶快道歉,我绝非卑鄙下流之人,我所说的每句话绝无欺瞒,全是事实。”
“那么再问你一件事,你知道藤兵卫叫加助回来一事吗?”
“知道,叔父全告诉了我和阿槙,因为他已不再信任我们和修作,所以要我们今晚立刻收拾行囊离开。我问他为何不叫修作过来,原来他今晚休假去逛庙会,只好明天一早赶他出去。但是他要我们今晚就立刻离开,还说奸夫淫妇大白天被街坊撞见恐被耻笑,所以叫我们今晚就走,也算对我们客气。况且明天中午加助回来,也不会显得尴尬。”
“看到尸体后,你惊慌地逃出仓库去了哪儿呢?”
“我感到自己仿佛就是杀人凶手,简直坐立难安。因为直觉警方一定会追缉我可能会去的地方,于是跑到人生地不熟的洲崎一带,闲逛了一整夜,决定投靠大阪的朋友暂避风头一阵子,便走到品川搭火车。”
“辛苦你了,今晚就在拘留所好好休息吧!”
“不!我不是凶手啊!”
芳男发狂似地吼叫著,新十郎却不予理会。警方制伏了芳男,将他带往辖区分局。
“哎呀,看来案情可是急转直下,水落石出啦!”虎之介松了口气。
新十郎却说:“这个嘛,还不能妄下断语,背后可有隐情呢!”
“你在说什么啊!动机、血迹不就说明一切了?况且他自己也说了如何撬开、上锁,哪有侦探听到嫌犯喊冤,就相信他不是凶手,有这么天真的笨侦探吗?”
“呵!说得好,你既不天真也非笨蛋,只不过啊,耍剑和推理可是两码子事。你看,散落在房内的泥土,要是忽略这个地方,可就别想逮住真凶。”
“别说这些无聊话啦!那些泥土不就是老鼠搞的吗?看来你脑筋也不怎么灵光嘛!”
“你这种推断实在太草率,身为侦探若如此轻忽,认为这些泥土是老鼠搞的,也要力求实据,或许是鼹鼠搞的鬼,所以才说你不可能逮到凶手。”
约好明日十二点于新十郎家会合,一行人便各怀心思地离去。
※※※
海舟搬出磨刀石,静静地拿起刀子,磨完后将刀子反握,往后脑杓擦了一下,然后取出白纸,拭去流出的脏血。擦完后换划手指,挤出一些脏血,虎之介的叙述也恰好告一段落。
“咖啡都冷啦!这玩意儿一冷就很难喝。”海舟劝虎之介喝咖啡,自己则反手持刀不断放脏血,若有所思,看来八成是在推理整件案子。
“无论是谁都会认为凶手就是芳男和阿槙,只要藤兵卫在,芳男就不可能继承川木,阿槙也无栖身之所,只要杀人灭口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新十郎所言,芳男深夜一点用牙签撬开锁潜入房内,就是打算杀死藤兵卫。结果潜入一看,发现藤兵卫早已不知被谁杀害,于是惊慌逃出的芳男肯定以为是阿槙下的毒手。阿槙是个坏女人,心想警方要是逮住芳男,肯定会供出自己,于是心一横,打算将可爱又可恨的芳男也杀了,这就是芳男之所以逃走的原因。可是阿槙不是凶手,一个喝醉的女人怎么可能一刀刺死男人。就算男人一时没留意,区区弱女子也很难办到。况且那天藤兵卫写了休书,不会毫无警戒之心。”海舟拭去手指的脏血,再换另一只手放血。
“如新十郎所言,藤兵卫寝室散落的泥土应该是可疑人士所留,而且凶手肯定晓得阿槙被休、芳男和藤兵卫断绝关系一事,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加助以外没有别人,因此加助就是真凶。加助十分怨恨藤兵卫,打从心底憎恨他。历经五个月穷困潦倒的生活,使他性情大变。虽然重回老东家是件好事,但是如果无法恢复过去的地位,也没什么意义。于是贫穷之鬼蒙蔽了他的良知,让他起了歹念。若杀死藤兵卫,便能将罪嫌推给阿槙和芳男,如此一来,嫌疑就不会落在欢喜归营的加助身上。至于同样被藤兵卫下令放逐的修作,一旦藤兵卫不在,也不见得能留下来,就算留下来也不可能保有原先地位,于是加助成为大掌柜可说是十拿九稳。反正小彩有病在身,也拖不了多久,到时川木的经营权自然落在加助手中,加上世人对他评价不坏,由他继承藤兵卫一手建立的家业,相信应该无人反对,这就是加助打的如意算盘。”海舟收起刀子与磨刀石。
“加助向老板辞行后,便翻过围墙躲进仓库,阿槙和芳男遭斥责时,他大概躲在隔壁房间,待他们离去,便冲上前一刀刺向藤兵卫。喝醉的阿槙跑到仓库大吵大闹时,加助将门反锁,插上钉子,准备进行善后,仔细检查有无遗落东西,或是留下形迹。个性严谨的他,遇上紧急状况,往往显现出充满胆识、小心谨慎的一面。直到四周平息下来,才若无其事地离开,还刻意绕去路边小摊小酌几杯才回家。”
虎之介叹了口气,对于海舟那宛如神技般深沉而周密的思路,只能深深叹服,感动得眼泛泪光,无言以对。
※※※
离正午集合时间还有段空档,虎之介心情十分平静,犹如出世一般。他腰间挂著饭团,十点左右就来到结城家庭院,一边闲晃一边悄悄观察新十郎的书房有无动静。
今早还有一位特别来宾也赶来凑热闹,那就是梨江。因为看到早报上绅士侦探出马办案的消息,也想来参一脚,于是一早便骑马赶来,直接冲进新十郎书房。
“你不骑马吗?”
“会骑是会骑,可是我没有马。”
“那你去人形町那么远的地方,都是怎么过去的呢?”
“用走的。”
“可真辛苦啊!我借你匹马好了。”
“因为有伙伴同行,所以不太方便。”
“这我知道,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和粗鲁无礼的剑客是吧!”
“还有一位古田巡警。”
“那就是四匹啰!”
语毕,立刻策马离去。不久便牵来四匹马,一匹匹系在庭院树上。
当时还挺流行骑马。妇女间也流行穿和服裤裙,骑马穿梭在人声杂沓的街道。上流社会并不时兴这玩意儿,只在一般庶民间流行,而且女人之中大多是娼妇才骑马,因此这股骑马风潮遭知识分子轻蔑,只有鄙夫粗汉、下里巴人和娼妇才对此感兴趣,有识之士是不会骑马上街的,不过梨江可不理会世俗眼光。对她而言,骑马是件非常新奇有趣的事,因此就算在路上被往来行人注目,她也无所谓。新十郎虽是一介高级知识分子,不过听了梨江这番话,倒也没拒绝。
大家集合好准备出发时,虎之介却闹别扭,并非不愿骑马,只是觉得自己这身穿著根本不适合骑马。不过为了潜藏心中的那番精湛推理,只能暂时隐忍了。
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老巡警领在前头,五匹马穿梭街上的异样光景,著实让路人惊讶万分。
“喂!你们看,真是难得一见呢!那是马戏团在游街吗?难不成是向茶利迺示威,要表演日本魔术?那个捻著胡须的应该就是主办人,真是太夫和女艺人的绝妙组合呢!看来茶利迺有劲敌啦!那个大块头是日本人吗?看起来似乎不太像耶!哈哈,我知道了,这家伙可有妙用哦!因为日本内地抓不到猛兽,所以叫那家伙披著虎皮,踩著火轮表演,所以他也是主角之一。叫老虎以人的形象出来游街,这主意还真新奇呢!”
抵达人形町,警方已经将拘留的芳男带往川木,等待新十郎到来,加助也在其中。
藤兵卫的尸体安置于白色棺木。病体孱弱的小彩特来拜见父亲最后一面,看到父亲惨死模样,一时昏厥,还发著高烧,被安置在房内休息。新十郎将店门拉上,召集所有关系人,并且命人解开被捆绑的芳男。
“昨晚不太好受吧!亏你叔父那么拉拔你、照顾你,若是没发生你和阿槙那档事,这起命案就不会发生。这么想,要你在拘留所待上一晚赎罪也不为过吧!”新十郎说。
“好,我问你,你在藤兵卫尸体旁拾起的那只烟盒呢?”
“已经丢进河里了。”
“你那只烟盒随时都塞在腰际吗?”
“并没有,在店里工作时不会。”
“那天晚上你在店里被藤兵卫叫去仓库,是吧?”
“啊!”芳男惊呼一声,“我想起来了。因为昨晚太过慌张,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可是那天晚上确实没带那只烟盒去仓库。”
新十郎微笑地颔首,“你一直以为自己带烟盒过去,其实并没有。那只烟盒是凶手从你房里偷走的。凶手带著你的烟盒,于八点左右离开店铺,虽然去了一趟说书场,却只是和前座的人随意闲谈一阵,然后在场内闲逛,说书也只能听个片断,但是只听片断根本没意思,实在耐不住的他,便向熟稔的管鞋员领回木屐,说去逛逛庙会再回来。于是他爬上垃圾箱,翻过围墙,潜入老板家。将木屐揣在怀里,赤足穿过庭院,潜入仓库,观察里面情形,然后打开拉门,潜进藤兵卫起居室隔壁的房间。那时恰好加助在起居室,两人正紧握著手,泪眼相对,立下坚定誓约。”
花迺屋因果一把揪住突然起身想逃走的修作。他虽然欠缺推理能力,不过追捕犯人倒挺有一手。他制伏住修作,像是自己解开了谜团,满足地捻著胡子。待骚动平息,新十郎开始剖析案情。
“修作从四号晚上开始计画杀害藤兵卫。为什么呢?因为他从藤兵卫的口中得知,他干的坏事已被识破,失去信用,加上芳男与阿槙通奸一事被揭穿,所以他也将被逐出。因为隔天五号是水天宫的庙会,不用上班的他趁店里最忙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仓库,处心积虑准备好不在场证明,伺机而动。
“此时,加助回来了,并且得知他将接管店务,和藤兵卫重拾情谊,修作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演变至此,杀害藤兵卫的决心更加坚定。碰巧老爷那时又召来芳男和阿槙,一个是要断绝叔侄关系,一个是要被休,对修作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只要现在动手,任谁都会觉得凶手就是芳男与阿槙。他抓住这绝佳机会,趁两人离去时杀害藤兵卫。喝醉的阿槙跑去仓库大吵大闹时,修作还站在尸体旁,将房门上锁,插上钉子,从容收拾善后。绕著尸体仔细检查有无留下对自己不利的物品,确定无误后,便将芳男的烟盒扔在尸体旁,落荒而逃,再若无其事地返回说书场,观赏圆朝表演,在寿司屋小酌几杯后,两点左右回来,气定神闲地睡了个觉,反正矛头自会指向芳男,论动机、物证可说一应俱全,芳男肯定百口莫辩。加上藤兵卫身后只留下病弱的独生女小彩,当上掌柜的修作便能顺理成章继承家业,他早已算计至此。”
已经认罪的修作,抬起那张恬不知耻的脸,看著新十郎。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老早就在计画此事了,而且比起芳男,阿槙早就想勾搭我,那时我突然灵光一闪,要是我拒绝的话,那个淫妇阿槙自然会向芳男出手。奸夫淫妇凑成一对,刚好可以顶替杀害藤兵卫之罪,如此一来川木屋便落入我手中,这想法早在一年半前就萌芽了,和陷害加助一事无关,也不是行凶前一天才临时起意。上个月确定计画,打算从一号开始每天都到说书场看表演。四号遭藤兵卫斥责一事,大概是命中注定吧!若没发生那件事,肯定不会怀疑到我头上。还有加助被叫回一事,现在想想,五号这天还真是不幸,最后走错的这步棋或许正是神的旨意吧!所以侦探先生,你也没什么了不起。”修作冷笑地说。
※※※
海舟反握刀子往后脑杓一划,再拭去脏血,听完虎之介的叙述。
“修作这么说是吗?四号那天被藤兵卫责骂一事是命中注定,算计到最后,居然挑中五号这个烂日子,看来修作怀著很深的恨意才会这么说。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人生祸福难料,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海舟划了一下左手指,开始放脏血。
“新十郎认为修作是因为四号遭藤兵卫斥责而起杀意,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依修作所言,早在一个月前便立下杀人计画,四号晚上被斥责一事则是导火线。就算修作所言为实,但依理实在说不通,搞不好真的是临时起意,总之他们两人都不想输给对方,这点连修作自己也觉得意外。要是我当时也在场,肯定会和新十郎抱著同样想法。不论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答案见仁见智。我之所以错认加助为凶手,是因为我没参与现场勘察,这也没办法。不过世上常有像加助这种有人望又耿直的人误入歧途,所以绝对不能轻忽。若那时我也看到房里散落泥土,便会将凶手锁定为加助或修作,不过我选择了加助真是一大错误。”
虎之介对于海舟的超凡见解及敏锐心思益发敬佩,默默地谨听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