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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集释

列子集釋附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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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偽文字輯略

(一)柳宗元辨列子

劉向古稱博極群書,然其錄列子,獨曰鄭繆公時人。繆公在孔子前幾百歲,列子書言鄭國皆云子產鄧析,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史記鄭繻公二十四年,楚悼王四年,圍鄭,鄭殺其相駟子陽,子陽正與列子同時,是歲周安王三年,秦惠王、韓烈侯、趙武侯二年,魏文侯二十七年,燕釐公五年,齊康公七年,宋悼公六年,魯繆公十年,不知向言魯繆公時遂誤為鄭耶?不然,何乖錯至如是?其後張湛徒知怪列子書言繆公後事,亦不能推知其時。然其書亦多增竄非其實,要之莊周為放依其辭。其稱夏棘、狙公、紀渻子、季咸皆出列子,不可盡紀。雖不概於孔子道,然而虛泊寥闊,居亂世遠於利,禍不得逮乎身,而其心不窮,易之遯世無悶者,其近是與?余故取焉。其文辭類莊子,而尤質厚,少偽作,好文者可廢耶?其楊朱力命疑其楊子書。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後,不可信。然觀其辭,亦足通知古之多異術也。讀焉者慎取之而已矣。

(二)朱熹觀列子偶書朱文公文集卷六七(摘鈔)

又觀其言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者,即佛書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之所由出也。他若此類甚眾,聊記其一二於此,可見剽掠之端云。

(三)高似孫子略(摘鈔)

劉向論列子書,穆王湯問之事,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又觀穆王與化人游,若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夏革所言,四海之外,天地之表,無極無盡;傳記所書固有是事也。人見其荒唐幻異,固以為誕。然觀太史公史殊不傳列子,如莊周所載許由、務光之事。漢去古未遠也,許由、務光往往可稽,遷獨疑之;所謂禦寇之說,獨見於寓言耳,遷於此詎得不致疑耶!

周之末篇敘墨翟、禽滑釐、慎到、田駢、關尹之徒以及於周,而禦寇獨不在其列。豈禦寇者,其亦所謂鴻蒙、列缺者歟?然則是書與莊子合者十七章,其間尤有淺近迂僻者,特出於後人會萃而成之耳。

至於「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此故有及於佛,而世猶疑之。夫「天毒之國紀於山海,竺乾之師聞於柱史」,此楊文公之文也。佛之為教已見於是,何待於此者乎!然其可疑可怪者不在此也。

(四)葉大慶考古質疑(摘鈔)

劉向校定列子書,定著八篇,云:「列子,鄭人,與穆公同時,蓋有道者也。孝景時貴黃老術,此書頗行于世。」大慶案:繆公原注:以下繆公即上鄭穆公。二字古通用。原本未畫一,今姑仍之。立于魯僖三十二年,薨于魯宣三年,正與魯文公並世。列子書楊朱篇云:「孔子伐木於宋,圍于陳蔡。」夫孔子生于魯襄二十二年,繆公之薨五十五年矣。陳蔡之厄,孔子六十三歲。統而言之,已一百十八年。列子繆公時人,必不及知陳蔡之事明矣。況其載魏文侯、子夏之問答則又後于孔子者也。不特此爾。第二篇載宋康王之事,第四篇載公孫龍之言,是皆戰國時事,上距鄭繆公三百年矣。晉張湛為之注,亦覺其非。獨于公孫龍事乃云「後人增益,無所乖錯而足有所明,亦何傷乎?如此皆存而不除。」大慶竊有疑焉。因觀莊子讓王篇云:「子列子窮,貌有飢色。客有言于鄭子陽曰:列禦寇,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列子再拜而辭。使者去。其妻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列子笑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觀此,則列子與鄭子陽同時。及攷史記鄭世家,子陽乃繻公時二十五年殺其相子陽,即周安王四年癸未歲也。然則列子與子陽乃繻公時人。劉向以為繆公,意者誤以繻為繆歟?雖然,大慶未敢遽以向為誤,姑隱之于心。續見蘇子由古史列子傳亦引辭粟之事,以為禦寇與繻公同時。又觀呂東萊大事記云:安王四年,鄭殺其相駟子陽。遂及列禦寇之事,然後因此以自信。蓋列與莊相去不遠。莊乃齊宣梁惠同時,列先于莊,故莊子著書多取其言也。若列子為鄭繻公時人,彼公孫龍乃平原之客。赧王十七年趙王封其弟勝為平原君,則公孫龍之事蓋後于子陽之死一百年矣。而宋康王事又後于公孫龍十餘年,列子烏得而預書之?信乎後人所增有如張湛之言矣。然則劉向之誤,觀者不可不察;而公孫龍、宋康王之事為後人所增益,尤不可以不知。

(五)黃震黃氏日鈔(摘鈔)

列子才穎逸而性沖澹,生亂離而思寂寞。默察造化消息之運,於是乎輕死生;輕視人間生死之常,於是乎遺世事。其靜退似老聃,而實不為老聃;老聃用陰術,而列子無之。其誕謾似莊周,而亦不為莊周;莊周侮前聖,而列子無之。不過愛身自利,其學全類楊朱,故其書有楊朱篇,凡楊朱之言論備焉。而張湛序其書,乃謂往往與佛經相參。今按列子鄭人,而班馬不以預列傳。其書八篇,雖與劉向校讎之數合,實則典午氏渡江後方雜出於諸家。其皆列子之本真與否,殆未可知。今考辭旨所及,疑於佛氏者凡二章。其一謂周穆王时西域有化人來,殆於指佛。然是時佛猶未生,而所謂騰而上中天化人之宮者,乃稱神遊,歸於說夢,本非指佛也。其一謂商太宰問聖人於孔子,孔子歷舉三皇五帝非聖,而以聖者歸之西方之人,殆於指佛,然孔子決不黜三五聖人,而顧泛指西方為聖,且謂西方不化自行,蕩蕩無能名,蓋寓言華胥國之類,絕與寂滅者不侔,亦非指佛也。使此言果出於列子,不過寓言,不宜因後世佛偶生西域,而遂以牽合。使此言不出於列子,則晉人好佛,因列子多誕,始寄影其間,冀為佛氏張本爾。何相參之有哉?且西域之名,始於漢武,列子預言西域,其說尤更可疑。佛本言戒行,而後世易之以不必持戒者,其說皆陰主列子,皆斯言實禍之。不有卓識,孰能無惑耶?伯峻案:宋人于列子致疑者尚有,如李石方舟集卷十三有列子辯上、下二篇,然僅云「必有能辯之者」,故不錄。

(六)宋濂諸子辨(摘鈔)

列子八卷,凡二十篇,鄭人列禦寇撰。劉向校定八篇,謂禦寇與鄭繆公同時。柳宗元云,「鄭繆公在孔子前幾百載,禦寇書言鄭殺其相駟子陽,則鄭繻公二十四年,當魯繆公之十年;向蓋因魯繆公而誤為鄭爾。」其說要為有據。高氏以其書多寓言而并其人疑之,「所謂禦寇者有如鴻蒙列缺之屬,」誤矣。

書本黃老言,決非禦寇所自著,必後人會萃而成者。中載孔穿、魏公子牟及「西方聖人」之事皆出禦寇後。天瑞、黃帝二篇雖多設辭,而其「離形去智,泊然虛無,飄然與大化游,」實道家之要言。至于楊朱、力命則「為我」之意多;疑即古楊朱書,其未亡者剿附于此。禦寇先莊周,周著書多取其說;若書事簡勁宏妙則似勝于周。

間嘗熟讀古書,又與浮屠言合。所謂「內外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弗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非「大乘圓行說」乎?「鯢旋之潘(合作番)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沈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非「修習教觀說」乎?「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故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以學幻」,非「幻化生滅說」乎?「厥昭生乎濕,醯雞生乎酒,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非「輪回不息說」乎?「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非「寂滅為樂說」乎?「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非「圓覺四大說」乎?中國之與西竺,相去一二萬里,而其說若合符節,何也?豈其得於心者亦有同然歟?近世大儒謂華梵譯師皆竊莊列之精微以文西域之卑陋者,恐未為至論也。

(七)姚際恆(一六四七──約一七一五)古今偽書考(摘鈔)

稱列禦寇撰。劉向校定八篇;漢志因之。向云,「鄭人也,與鄭繆公同時。」柳子厚曰,「劉向古稱博極群書,然其錄列子,獨曰:『鄭繆公時人。』鄭繆公在孔子前幾百載,列子書言……『鄭殺其相駟子陽……』則鄭繻公二十四年,當魯繆公之十年。向蓋因魯繆公而誤為鄭爾。」案,柳之駁向誠是;晉張湛註已疑之。若其謂因魯而誤為鄭,則非也。向明云鄭人,故因言鄭繆公,豈魯繆公乎!況書中孔穿、魏牟亦在魯繆公後,則又豈得為魯繆公乎!高似孫曰,「太史公……不傳列子。如莊周所載許由,務光……遷猶疑之。所謂列禦寇之說,獨見於寓言耳;遷於此詎得不致疑耶!莊周末篇敘墨翟、禽滑釐、慎到、田駢、關尹之徒,以及於周,而禦寇獨不在其列:豈禦寇者其亦所謂鴻蒙、列缺者歟?然則是書與莊子合者十七章,其間尤有淺近迂僻者,出於後人會粹而成之耳。」案高氏此說最為有見。然意戰國時本有其書,或莊子之徒依託為之者;但自無多,其餘盡後人所附益也。以莊稱列,則列在莊前,故多取莊書以入之。至其言「西方聖人」,則直指佛氏;殆屬明帝後人所附益無疑。佛氏無論戰國未有,即劉向時又寧有耶!則向之序亦安知不為其人所託而傳乎?夫向博極群書,不應有鄭繆公之謬,此亦可證其為非向作也。後人不察,咸以莊子中有列子,謂莊子用列子;不知實列子用莊子也。莊子之書,洸洋自恣,獨有千古,豈蹈襲人作者!其為文,舒徐曼衍中仍寓拗折奇變,不可方物;列子則明媚近人,氣脈降矣。又莊子之敘事,迴環鬱勃,不即了了,故為真古文;列子敘事,簡淨有法,是名作家耳!後人反言列愈于莊。柳子厚曰,「列較莊尤質厚。」洪景盧曰,「列子書事,簡勁宏妙,多出莊子之右。」宋景濂曰,「列子書簡勁宏妙,似勝於周。」王元美曰,「列子與莊子同敘事,而簡勁有力。」如此之類,代代相仍,依聲學古。噫!以諸公號能文者而於文字尚不能盡知,況識別古書乎!又況其下者乎!

〔附錄〕顧頡剛古今偽書考跋曰:若其論辨,謂「列子云『西方聖人』直指佛氏,屬明帝後人所附益,」則詩言「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將何以解焉?……此論辨舛駮之可議者也。

又顧實有重考古今偽書考(上海大東書局一九二六年排印本)且謂「據張湛序文,則此書原出湛手,其即為湛託無疑」。

(八)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八「釋氏輪迴之說」條

列子天瑞篇:「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釋氏輪迴之說,蓋出於此。列子書晉時始行,恐即晉人依託。

(九)姚鼐(一七三一──一八一五)跋列子惜抱軒文後集卷二

莊子、列子皆非盡本書,有後人所附益。然附益莊子者,周秦人所為。若今世列子書,蓋有漢魏後人所加。其文句固有異於古者。且三代駕車以駟馬,自天子至卿大夫一也。六馬為天子大駕,蓋出於秦漢君之侈,周曷有是哉?白虎通附會為說曰:「天子之馬六者,示有事於天地四方。」此謬言也。列子周穆王篇,王駕八駿,分於二車,皆兩服兩驂。此列子文之真也。至湯問篇言泰豆教造父御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此非周人語也。且既二十四蹄矣,轡在手者安止六乎?偽為古文尚書者取說苑「腐索御奔馬」之文,而更曰「朽索御六馬」,皆由班氏誤之耳。古書惟荀子有「伯牙鼓琴,六馬仰秣」語。此言在廄秣馬有六,聞音捨秣仰聽,與駕車時不相涉。自晉南渡,古書多亡缺,或輒以意附益。列子出於張湛,安知非湛有矯入者乎?吾謂劉向所校列子八篇,非盡如今之八篇也。

(十)鈕樹玉(一七六0──一八二七)列子跋匪石先生文集卷下

列子八篇,漢藝文志同。劉向為之序。余讀而異焉。善乎太史公序莊而不序列也。蓋列子之書見於莊子者十有七條,泛稱黃帝五條,鬻子四條,鄧析、關尹喜、亢倉、公孫龍或一二見,或三四見;而見於呂覽者四條。其辭氣不古,疑後人雜取他書而成其說。至周穆王篇、湯問篇所載,語意怪誕,則他書所無。或言西方聖人,或言海外神仙,以啟後人求仙佞佛之端,此書其濫觴矣。孟子闢楊、墨,今墨書尚有,而楊朱之說僅見於此書,故博稽者不廢覽觀。然太史公曰「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搢紳先生難言之。」其卓見不亦超絕哉?

(十一)吳德旋(一七六七──一八四0)辨列子初月樓文續鈔卷一

列子書非列子所自作,殆後人剽剝老莊之旨而兼采雜家言傅合成之。中惟周穆王篇旨奧詞奇,筆勢迥出,固是能者為之,但未知果出列子否耳。柳子厚以劉向稱列子鄭穆公時人,謂與書詞所稱引事不合;而姚惜抱則云,今世所傳列子書多有漢魏後人加之者。吾因是頗疑列子實鄭穆公時人,向所見列子八篇中當有與鄭穆公問答語耶?抑出處時事有可考而知耶?不然,向何至疏謬若此?柳子又以莊周為放依其詞。第即周穆王篇言之則可;至如湯問、楊朱、力命等篇,乃不逮莊生書遠甚。而其詞與莊生相出入者,又未知孰為後先矣。夫以柳子之識,而猶有此蔽,則信乎辨古書之真偽者難其人也。

(十二)俞正燮(一七七五──一八四0)癸巳存稿卷十「火浣布說」條

(上略)見湯問篇集釋引抱朴子論仙云:魏文帝「謂天下無切玉之刀、火浣之布。及著典論,嘗據言此事其間。未期二物畢至,帝乃歎息,遽毀斯論。」今案文帝謂世稱火鼠毛為布,垢則火浣如新者,妄也。火無生育之性,鼠焉得生其間?為典論,刻之太學。明帝世有奉此布來貢者,乃刊去此碑。而列子湯問篇云:「周穆王征西戎,得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布浣則投之火,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也。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列子晉人王浮、葛洪以後書也。以仲尼篇言聖者,湯問篇言火浣布知之。

(十三)何治運書列子後何氏學卷四

余少讀列子,見其言不能洪深,疑其偽而不敢質。後讀十駕齋養新錄,疑為魏晉人偽撰,而後知有識者果不異人意也。列子稱「四海」、「四荒」、「四極」,則其書出爾雅後矣。又稱「太初」、「太始」、「太素」,則其書出易緯後矣。又稱「西極化人」、「西方有人焉,不知其果聖歟,果不聖歟」,則其書出佛法入中國後矣。又稱火浣布事「皇子以為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案:魏文博極群書,使得見此書,則典論中所云云者早已刊削,是其書又出典論後矣。又晉世清譚之流於老莊佛之外,未嘗及此書一字,此亦杜預注春秋不見晚出尚書之比。且莊子頗詆孔子,此自道家門戶不同儒家之故。而此書以黃帝孔子並稱聖人,則又出於二漢聖學昌明之後,必非戰國之書也。魏晉時多偽書,如古文尚書、孔子家語、孔叢子,皆列子之類也。而三書之文作不得列子一腳指,則以清談自是晉人勝場,難與爭鋒也。

(十四)李慈銘(一八三0──一八九四)越縵堂日記光緒甲申十二月初七日

列子一書,後人所綴輯,蓋出於東晉以後,觀湛所述甚明,本非漢志之舊。其書自唐開元後始大行,故裴世期注魏志、章懷注後漢書,於火浣布皆不引列子。此條綴於湯問篇末,蓋裴、李諸人尚未見之,疑出於張湛以後,其注云云,亦非湛語也。

(十五)光聰諧有不為齋隨筆卷己(摘鈔)

列子史記無傳,難定其時世。劉子政以為與鄭穆公同時,柳子厚辨之,王元美又以為傳寫字誤,哂子厚辨其不必辨。要之,莊子書中既稱引列子,則其時世不後於莊。其書多增竄入後事,張處度作註時已言之,顧人猶信增竄者率皆先秦以上人。今考湯問篇末言火浣布,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正指魏文典論中非火浣布事。皇子者,魏文也。是建安時尚有人增竄,則距處度作註時不遠矣。

古書辭皆不相襲,李習之答王載言書論之當矣。今古書由後追敘前事,左氏曰「初」,史遷曰「先是」,他古書更無曰「初」、曰:「先是」者,獨列子仲尼篇稱「初,子列子好游」,其為後人增竄,此亦一證。

(十六)陳三立讀列子原載一九一七年九月東方雜誌十四卷九號

吾讀列子,恣睢誕肆過莊周;然其詞雋,其於義也狹,非莊子倫比。篇中數稱楊朱。既為楊朱篇,又終始一趣,不殊楊朱貴身任生之旨,其諸楊朱之徒為之歟?世言戰國衰滅,楊與墨俱絕;然以觀漢世所稱道家楊王孫之倫,皆厚自奉養,魏晉清談興,益務藐天下,遺萬物,適己自恣,偷一身之便,一用楊朱之術之效也。而世迺以蔽之列子云。吾又觀列子天瑞篇「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仲尼篇「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輪迴之說,釋迦之證,粲著明白。其言「運轉無已,天地密移」,復頗與泰西地動之說合。尸子、蒼頡、考靈曜、元命苞、括地象皆言地動,列子此語亦相類。豈道無故術,言無故家,所操者約,而所驗者博歟?吾終疑季漢魏晉之士,窺見浮屠之書,就楊朱之徒所依託,益增竄其間,且又非劉向之所嘗見者;張湛蓋頗知之而未之深辨也。又漢志道家稱其先莊子,乃列於莊子之後,明非本真。而柳宗元方謂「莊子要為放依其辭,於莊子尤質厚少偽作。」於戲!蓋未為知言爾已。

(十七)梁啟超古書真偽及其年代(摘鈔)

有一種書完全是假的,其毛病更大。學術源流都給弄亂了。譬如列子乃東晉時張湛──即列子注的作者──採集道家之言協合而成。真列子有八篇,漢書藝文志尚存其目,後佚。張湛依八篇之目假造成書,並載劉向一序。大家以為劉向曾見過,當然不會錯了。按理,列禦寇是莊周的前輩,其學說當然不帶後代色彩。但列子中多講兩晉間之佛教思想,並雜以許多佛家神話,顯係後人偽託無疑。……張湛生當兩晉,遍讀佛教經典,所以能融化佛家思想,連神話一並用上。若不知其然,誤以為真屬列禦寇所作,而且根據牠來講莊列異同,說列子比莊子更精深,這個笑話可就大了。

假造列子的張湛覺得當時學者對於老莊的註解甚多,若不別開生面,不能出風頭。而列禦寇這個人,莊子中說及過;漢書藝文志又有列子八篇之目。於是搜集前說,附以己見,作為列子一書。自編自注,果然因此大出風頭。在未曾認為假書以前,他的聲名與王弼、向秀、何晏並稱。這算是走偏鋒以炫名,竟能如願以償。

所謂來歷曖昧不明……如張湛注列子,前面有一篇敘,說是當「五胡亂華」時從他的外祖王家得來的孤本。後來南渡長江失了五篇,後又從一個姓王的得來三篇,後來又怎樣得來二篇,真是像煞有介事。若真列子果是真書,怎麼西晉人都不知道有這樣一部書?像這種奇離的出現,我們不可不細細的審查根究。而且還可以徑從其奇離而斷定為作偽之確證。

凡造偽的不能不抄襲舊文。我們觀察他的文法,便知從何處抄來。……又如莊子和列子相同的,前人說是莊子抄列子。前文已講過莊子不是抄書的人,現在又可從文法再來證明。莊子應帝王篇曾引壺子說「……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大約因衡氣機很難形容,拿這三淵做象徵。但有三淵便儘夠了。偽造列子的因為爾雅有九淵之名,想表示他的博學,在黃帝篇便說:「……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氿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竟把引書的原意失掉了,莫是弄巧反拙?誰能相信列子在莊子之前呢?

(十八)馬敘倫列子偽書考(節錄)天馬山房叢著(上略)余籀讀所得,知其書必出偽造。茲舉證二十事如左:

一事,考莊子讓王篇,列子與鄭子陽同時,陸德明釋文云:「子陽鄭相。」然呂氏春秋首時篇觀世篇高誘注云:「子陽,鄭相也。一曰,鄭君。」誘知鄭君者,因韓非子說疑篇云:「鄭子陽身殺國分為三」也。但史無鄭君名子陽者,日本人津田鳳卿之韓非子解詁謂「子陽似鄭君遇弒不諡者。」攷史記鄭世家注徐廣曰:「一本云立幽公弟乙陽為君,是為康公。」然則子陽豈即鄭康公耶?其年與繆公相承。劉向言列子為繆公時人,豈指其始居鄭時耶?然讓王篇蘇軾以為偽作,蓋所記列子子陽事,本之呂氏春秋。按子陽當作子駟,因駟子陽而誤。考莊子德充苻篇,子產師伯昏旡人,田子方篇云,「列子為伯昏旡人射,」又呂氏春秋下賢篇云:「子產見壺丘子林」,莊子應帝王篇言列子見壺子,司馬彪云:「壺子,名林,鄭人。」是列子又與子產同師。莊子達生篇、呂氏春秋審己篇並言列子問於關尹子,關尹子與老子同時,則列子並子產時可信,子駟正與子產同時。博聞如向,豈不省此?然則敘錄亦出依託也。

二事,尸子廣澤篇、呂氏春秋不二篇並云「列子貴虛」,莊子應帝王篇云:「列子三年不出,……一以是終,無為名尸,……亦虛而已。」而向序云:「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於力命篇一推分命,楊子篇唯貴放逸,二義相乖,不似一家之書。」則不與三子之言相應,而別錄曷為入於道家?漢初百家未盡出,太史公未見列子書,不為傳,何傷?顧云「孝景時其書頗行」,則漢初人引列子書者又何寡也?太史公安得以寓言與莊子相類,而不稱?斯則緣其剿襲莊生,用為彌縫者也。

三事,張湛云:「八篇出其外家王氏」,晉世玄言極暢之時,列子求之不難,何以既失復得,不離王氏?

四事,天瑞篇「有太易有太始有太素」一章,湛曰:「全是周易乾鑿度。」乾鑿度出於戰國之際,列子何緣得知?作偽纂入耳。

五事,周穆王篇有駕八駿見西王母事,與穆天子傳合。穆傳出晉太康中,列子又何緣得知?或云史記略有所載,然未若此之詭誕也。蓋汲家書初出,雖杜預信而記之,作偽者艶異矜新,欲以此欺蒙後世,不寤其敗事也。

六事,周穆王篇言夢,與周官占夢合。周官漢世方顯,則其勦竊明矣。

七事,周穆王篇記儒生治華子之疾,儒生之名,漢世所通行,先秦未之聞也。

八事,仲尼篇言西方之人有聖者,乃作偽者緣晉言名理,剽取浮屠。作偽者囿於習尚,遂有斯失。

九事,湯問篇與山海經同者頗多,山海經乃晚出之書,則亦艷異矜新,取掇可知。

十事,湯問篇言方壺、瀛州、蓬萊,殷敬順釋文引史記云:「此三神山在渤海中。」此事出於秦代,引以為注,足徵前無所徵。

十一事,湯問篇云:「渤海之東,不知其億萬里,有大壑,實為無底之谷。」案山海經云:「東海之外有大壑,」郭璞注云:詩含神霧曰:「東注無底之谷」,謂此壑也。此乃顯竊山海經、注兩文而成。不然,郭何為不引此而反援詩緯?

十二事,力命篇言顏淵壽十八,與史記等不一致。其說見於淮南精神訓高注及後漢書郎顗傳。此由作偽者耳目所近,喜其說新,忘其啎實也。

十三事,湯問篇記皇子以火浣布為妄,魏文帝著論不信有火浣布,疑為作偽者所本。

十四事,湯問篇記伯牙與鍾子期事,汪中證鍾子期即史記魏世家之中旗、秦策之中期、韓非子難勢篇之鍾期,則楚懷王頃襄王時人,列子何緣得知?由作偽者既誣列子為六國時人,故一切六國時事,輒附之而不疑耳。

十五事,黃帝篇列九淵,莊子應帝王篇唯舉其三,他無所用,偽作者從爾雅補足,並舉九淵,失其文旨。

十六事,力命篇記鄧析被誅於子產,與左傳被殺於駟歂不合,夫列子鄭人,事又相及,何故歧誤如此?蓋作偽者用呂氏春秋離謂篇鄧析難子產事影撰此文,故不寤與左氏牴牾也。

十七事,湯問篇載孔子見小兒辯日事,桓譚新論所載略同。譚云,「小時聞閭巷言」,不云出列子。博物志五亦記此事,末云亦出列子。則華所據為新論,疑「亦出列子」四字為讀者注語。不然,華當據列子先見之書也。此為竊新論影撰。對校譚記,塙然無疑。

十八事,湯問篇言「菌芝朝生晦死」,陸德明莊子釋文引崔譔曰:「糞上芝,朝生暮死。晦者不及朔,朔者不及晦。」此乃影射莊子之文,而實用崔氏之說。

十九事,力命篇言彭祖壽八百,莊子言「彭祖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則其壽不止八百。宋忠世本注、王逸楚辭注、高誘呂氏春秋淮南子注乃有七百八百之說,作偽者因以襲用。

二十事,天瑞篇曰:「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莊子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不云在海河洲中,此乃襲山海經海內北經文也。彼文郭璞注曰,「莊子所謂藐姑射之山也,」使列子非偽,郭何為不引此以注乎?

由此言之,世傳列子書八篇,非漢志著錄之舊,較然可知。況其文不出前書者,率不似周秦人詞氣,頗綴裂不條貫。又如天瑞篇言「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周穆王篇言「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硋,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湯問篇言「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菜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此並取資于浮屠之書,尤其較著者也。若湯問篇之「六鰲焦螟」,放莊子之「鯤鵬蠻觸」;黃帝篇之「海上漚鳥」,放呂覽之「好蜻」,如此者不可勝數。崔述謂其稱孔子觀於呂梁而遇丈夫厲河水,又稱息駕於河梁而遇丈夫厲河水,此本莊周寓言。蓋有采其事而稍竄易其文者,偽撰列子者誤以為兩事而遂兩載之也。汪繼培謂其「會萃補綴之跡,諸書見在,可覆按也。」知言哉!蓋列子書出晚而亡早,故不甚稱於作者。魏晉以來,好事之徒,聚歛管子、晏子、論語、山海經、墨子、莊子、尸佼、韓非、呂氏春秋、韓詩外傳、淮南、說苑、新序、新論之言,附益晚說,成此八篇,假為向敘以見重。而劉勰乃稱其氣偉采奇,柳宗元謂其質厚少偽,洪邁、宋濂、王世貞且以為簡勁出莊子右,劉壎謂漆園之言,皆鄭圃之餘,豈盲於目者耶?夫輔嗣為易注多取諸老莊,而此書亦出王氏,豈弼之徒所為與?

〔附〕日本武義內雄列子冤詞原載江俠菴之先秦經藉考三六0──三七三頁。今依張心澂偽書通考二摘錄大要。

向序非偽,列子八篇非禦寇之筆,且多經後人刪改。然大體上尚存向校定時面目,非王弼之徒所偽作。姚氏以鄭繆公之誤,斷為序非向作,因一字之誤,而疑序之全體,頗不合理。況由後人之偽寫,抑由向自誤,尚未可知。

次對馬氏之說辨之如下:

(一)讓王篇之記事,未可與壺丘子林伯昏旡人等一例視之。莊書多寓言,所謂壺丘子林及伯昏旡人又見於列子,亦是寓言。以此寓言為盾,而沒去讓王篇之記事,實非正當。此篇是否莊周所作,與史料之價值如何,實無關係。

(二)尸子、呂氏春秋、莊子謂列子貴虛,而向序亦謂列子八篇駁雜,但舉此以證八篇非禦寇真作則可,不能以之證向序為偽。貴虛當認為道家者流,然穆王、湯問之恢詭,及力命、楊朱有與禦寇之學乖背,故謂不似一家之書,而別錄猶入之道家,想因此乖背者亦道者流之支裔也。向序謂列子之書於景帝時流行,其後不傳,蓋向校定時,上距景帝約一百二十年。如序所云,可見當時傳本稍完全者已不可見。司馬遷史記之終時在景帝後約五十年,比向校上列子約先七十年,正淮南王所上莊子最流行而不顧列子之時,則遷不撰列子傳,與當時人不引用,又何足怪?要之,向序言列子之傳來與性質甚明,若捨此而置疑,則不可不有確據。

(三)馬氏所舉各證之中(四)(五)(六)(七)(八)(九)(十)及(十四),大意在不信向序之認八篇為禦寇自作,引禦寇年代與子產同時,以作疑問。然通讀向序文,不認八篇為一家之書,人則無問題。又(十二)及(十五)據傳聞相異古書中事,為決定列子之真偽資料,頗非容易。(十三)不過馬氏之想像。(十五)據古書疑義舉例、札迻,是襲何治運之說,此文寧看為莊列均由他文竄入。(八)從周穆王篇載「穆王敬事西極之化人」一語考之,則仲尼篇之西方聖人,乃道家之理想人物,與佛教無關。惟(三)列子八篇只存於與王弼關係之家張氏,(十七)(二十)之桓譚郭璞皆未見過列子,是列子後出說之好資料。然張湛序質實無飾,又如仲尼篇子列子之學云云一章,注曰:「既見於黃帝篇,」不刪去之。又如中山公子牟一條,注曰:「公子牟公孫龍是在列子之後,此章是後人所增益。」對於保存舊面目一點於此可見。當寇虜強盛僅以身免之際,列子八篇猶不忍棄,則此為希有之珍籍,自向校上之後,餘風寥寂,業可想見。從而桓譚郭璞不得寓目,亦何足怪?若信向序與湛序,則此書不足疑怪。

以前疑列子之人,多標舉莊子以立論,然皆郭象刪定本之莊子,而非漢初之原形,原本如從陸德明所引郭象之言,謂妄竄奇說者十之三,其中駁雜有似山海經及占夢書者,此等不純之點,與今之列子不分甲乙。反之,如郭象刪定列子,而不著手於莊子,則後人卻由列子以疑莊子矣。

伯峻案:岑仲勉有列子非晉人偽作一文,主要內容亦駁馬氏,初載於一九四八年一月東方雜志四四卷一號,後收入其兩周文史論叢、文既繁冗,且多強詞,故不錄。

(十九)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摘鈔)

(上略)然以王弼老子注與張湛序互證,王注老子曰:「常無欲,可以觀其始物之妙;常有欲,可以觀其終物之徼。」與張湛序稱列子書「大略明群有以至虛為宗,萬品以終滅為驗」適相照應。雖可推定為弼偽作;而周穆王篇取穆天子傳,疑此書即湛所綴拾而成也。若劉向敘附隨本書,不在七略別錄,故後人得偽為也。且淮南子曰「兼愛、尚賢、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楊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氾論訓以墨子兼愛、尚賢諸篇目例之,必全性、保真皆楊朱書篇名。本志不載楊朱書,而淮南猶及見之。全性保真者,謂守清靜,離情慾淮南子原道訓高注云「出生道謂去清淨也;入死道謂匿情慾也」可證。而列子楊朱篇乃一意縱恣肉慾,仰企桀、紂若弗及,直是為惡近刑,豈不大相剌謬哉?此篇尤當出湛臆造,非有本已。

(二十)呂思勉列子解題經子解題摘錄

此書前列張湛序,述得書源流,殊不可信。而云「所明往往與佛經相參,大同歸於老、莊」,「屬辭引類,特與莊子相似。莊子、慎到、韓非、尸子、淮南子、玄示、指歸,多稱其言」,則不啻自寫供招。湛蓋亦以佛與老、莊之道為可通,乃偽造此書,以通兩者之郵也。篇首劉向語,更不可信。

(二十一)劉汝霖周秦諸子攷(摘鈔)

(上略)由此(張湛序)知道張湛的本子是由幾種殘缺的本子相合而成。他的原本只有楊朱說符兩篇,此書既經一次變亂,各篇的殘缺,必定不少。裏面就不免有許多後人補充的材料,真偽攙雜,所以後人因之懷疑全書。我現只舉一個很顯明是後人加入的例子於下。湯問篇載: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鋙之劍,火烷之布。其劍長尺有咫,練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烷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抱朴子論僊說:

魏文帝謂天下無切玉之刀,火烷之布。及著典論,常據言此事其間。未期二物畢至,帝乃歎息,遽毀斯論。

魏志景初三年二月,西域重譯獻火烷布,注曰:

漢世西域舊獻此布,中間久絕。至魏初,時人疑其無有。文帝以為火性酷烈,無含生之氣,著之典論,明其不然之事,絕智者之聽。………。至是西域使至而獻火烷布焉,於是刊滅此論,而天下笑之。

可以知道列子所說皇子的事情就是魏文帝的事情。再考魏文帝著典論的時候。意林引典論道:

余蒙隆寵,忝當上嗣,憂惶踧踖,上書自陳,欲繁辭博稱,則父子之間不文也。

可以知道典論之作,正在魏文帝為太子時。由太子或王子的名子轉為皇子,補列子的人,誤把皇子認作人名。所以把這段採入。

後人以列子書由張湛保存下來,就疑心此書是張湛偽造。我看仲尼篇「孤犢未嘗有母」句下注道:「未詳此義。」楊朱篇晏平仲問養生於夷吾條下注道:「管仲功名人,可相齊致霸,動因成謀,任運之道既非所宜,於事勢不容此言。又上篇復能勸桓公適終北之國,恐此皆寓言也。」此書若是張湛偽造,他竟寫出自己都不能明白的話,又寫出與事實不合的事情而加以解釋,這種騙人的伎倆,未免太笨了。楊朱篇末尾載:老子曰:「名者實之賓,」這本是莊子逍遙遊的話卻錯加在老子身上。老莊的書,本是魏晉人日常讀的,若是魏晉人作偽書,斷不至有這樣錯誤。

我們在此處不得不信張湛序中的話,他說過江的時候只存得楊朱、說符、目錄三卷,後來又在朋友家得兩種殘本才合成全書。可知列子的後兩篇是張氏的原本,前六篇是雜協成功。既由雜協而成,所以不免有前後重複的話,又有時顯出補綴的痕跡,如黃帝篇載「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一段故事,又見說符篇。又如仲尼篇「子列子學也……」一段是由黃帝篇鈔來,看中間「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句,似乎是列子自己的話;但看「子列子學也」一句,又不像列子本人的話。我們由此可以悟出這段自「三年之後」句下本是黃帝篇「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一段的脫簡,被張湛誤補在此處,後來又覺得這段上面有脫文,就順便添上「子列子學也」一句,卻不想到和後面的口氣不合。

列子原書成立的年代,也很有研究的價值。我看此書雖不是魏晉人偽造,卻也不是先秦的作品。周穆王篇稱儒生,儒生是秦以後的稱呼。湯問篇引岱輿、員喬、方壺、瀛州、蓬萊,後三山始見於史記,就是神仙家騙秦始皇所稱的三神山。又稱女媧氏練五色石補天的故事,俱盛行於漢代,可以斷定此書是漢時的作品。藝文志已見著錄,所以至晚是西漢晚年的作品。

(二十二)陳旦「列子楊朱篇」偽書新證(節錄)原文載一九二四年國學叢刊二卷一期

楊朱篇,列子書中之第七篇也。列子一書,自宋高似孫以來,學者都致疑義。吾家斠玄師復舉數事,以證成其托偽之跡,即按其開宗明義,言「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一節,乃引申老子「天地不自生,故能長生,」及「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之旨。所引黃帝書「谷神不死」諸言,剽竊道德經成語。而「有太易,有太初,有太素」云云,全襲周易乾鑿度文。又云,「種有幾,若蠅若鶉,得水為繼」云云,直剿莊子至樂篇。末復云,「列子貴虛,」本諸呂氏春秋不二篇、尸子廣澤篇,亦同此說。今僅就天瑞一篇言之,其托偽之跡,已不可掩;苟廣為疏證,雖累帙不能盡。故斷其出於魏晉間好事之徒,絕非原書。

列子既屬偽托,則楊朱一書,繩以論理,其為偽書,尚復奚疑。

以余考之,偽造楊朱篇者,則受印度思想之激蕩,而又滲透老子哲理,其襲取之印度佛教,實為小乘教理,即當時流行最廣叢書體裁之四阿含經。今所傳之長阿含經,為姚秦時佛陀耶舍與竺佛念共譯。其中第三分沙門果經,東晉時竺曇無蘭已有譯本,名寂志果經,收入小乘藏,中國此時無刻本單行。此經異譯同本,即長阿含經第三分沙門果經。足徵今本長阿含經,雖曰姚秦時譯出,實則東晉時已有譯本流行;或竟在魏晉時已有若干單行初譯本風行社會。魏晉間讀書人,喜研索老莊,高談玄理,豈有不被佛教之影響。故楊朱篇剽竊阿含經之思想,實有贓證可據,非空言誣之也。如長阿含經卷第十七第三分沙門果經,記阿闍世王(agatasatte)與世尊問答之語,述所聞於諸種外道之言。有一段曰:

白佛言,我(阿闍世王自稱)昔一時,至散若昆羅黎子所(sangayaofthebelatthaclan)問言:「大德!如人乘象馬車,習於兵法,乃至種種營生,皆現有果報。今者此眾現在修道,現得報否?」彼(指外道)答我言:「現有沙門果報,問如是答,此事如是,此事實,此事異,此事不異,此事非異,非不異。大王!現無沙門果報,問如是答,此事如是,此事實,此事異,此事非異,非不異。大王!現非有非無沙門果報,問如是答,此事如是,此事實,此事異,此事非異,非不異。」

此段譯文,倘以maxmiller氏所翻譯之寂志果經(thefruitsofthelifeofarecluse)轉抄此段如下,讀者當能更明其所意云何。(見sacredbooksofthebuddhis-ts,vol。ii)

when,oneday,ihadthusaskedsangayaofthebelatthaclan,hesaid:“ifyouaskmewhetherthereisanotherworld──well,ifithoughttherewere,iwouldsayso。butidon'tsayso。andidon'tsaythereneitheris,norisnot,anotherworld。andifyouaskmeaboutthebeingsproducedbychance;orwhetherthereisanyfruit,anyresult,ofgoodorbadactions;orwhetheramanwhohaswonthetruthcontinues,ornot,afterdeath──toeachoranyofthesequestionsdoigivethesamereply。”

此非楊朱篇第一段楊朱與孟氏設為問答之詞。所謂「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亦即「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重也」之意乎?故楊朱篇之無名主義,實糅雜佛老之說。

且尤可異者,偽造楊朱篇者,竟直譯寂志果經一段,而攘為己有。大類今人節譯西書一二段,即自號著書也。其心術雖不同。其方法則一。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熟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讀者試將沙門果經下面一段文字,與上文楊朱篇一段相較,自可透漏此中消息。

我於一時,至阿夷多翅舍欽婆羅所,(agitaofthegarmentofhair)問言……

彼報我言,受四大人,取命終者。地大還歸地,水還歸水,火還歸火,風還歸風,皆悉壞敗,諸根歸空。若人死時,床舁舉身,置於冢間,火燒其骨,如鴿色,或變為塵土;若愚若智,取命終者,皆悉壞敗,為斷滅法。

上文恐於原本梵文為意譯,故詞句甚簡潔。東晉曇無蘭所譯寂志果經,詞句或與今本有異。今籀讀maxmiller氏英譯本,意義更顯明。節抄如下:

when,oneday,ihadthusaskedagitaofthegarmentofhair,hesaid:“thereisnosuchthing,oking,asalmsorsacrificeoroffering。thereisneitherfruitnorresultofgoodorevildeeds。thereisnosuchthingasthisworldorthenext。thereisneitherfathernormother,norbeingspringingintolifewithoutthem。thereareintheworldnoreclusesorbrahmanswhohavereachedthehighestpoint,whowalkperfectly,andwhohavingunderst-oodandrealized,maketheirwisdomknowntoothers。

ahumanbeingisbuiltupofthefourelementswhenhediestheeart-hyinhimreturnsandrelapsestotheearth,thefluidtothewater,theheattothefire,thewindytotheair,andhisfacultiespassintospace。thefourbearers,onthebierasafifth,takehisdeadbodyaway;tilltheyreachtheburning-groundmenutterfortheulogies,buttherehisbonesarebleached,andhisofferingsendinashes。itisadoctrineoffools,thistalkofgifts。itisanemptylie,mereidletalk,whenmensaythereisprofittherein。foolsandwisealike,onthedissolutionofthebody,arecutoff,annihilated,andafterdeaththeyarenot。”

劉向校錄云,「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於力命篇,一推分命。楊子之篇,唯貴放逸,二義乖背,不似一家之書。」實則向敘乃偽造列子者假托以見重,而又故設此迷離恍惚之辭,以亂人目,由今攷證,力命楊朱兩篇,同出一源,其蛻化襲取之跡,固班班可考也。如maxmiller所譯之寂志果經有外道云:

when,oneday,ihadthusaskedmakkhaliofthecow-pen,hesaid:“thereis,oking,nocause,eitherultimateorremote,forthedepravityofbeings;theybeccedepravedwithoutreasonandwithoutcause。thereisnocause,eitherproximateorremote,fortherectitudeofbeing;theybeccepurewithoutreasonandwithoutcause。theattainmentofanygivencondition,ofanycharacter,doesnotdependeitheronone’sownacts,orontheactsofanother,oronhumaneffort。thereisnosuchthingaspowerorenergy,orhumanstrengthorhumanvigour。allanimals,allcreatures(withone,two,ormoresenses),allbeing(producedfromeggsorinawomb),allsouls(inplants)arewithoutforceandpowerandenergyoftheirown。theyarebentthiswayandthatbytheirfate,bythenecessaryconditionsoftheclasstowhichtheybelong,bytheirindividualnature:anditisaccordingtotheirpo-sitioninoneorotherofthesixclassesthattheyexperienceeaseorpain。”

中譯長阿含經中沙門果經譯文次第,與英譯本不同;且有例錯,未審梵文次第如何?中譯本末伽梨拘舍梨之答語,誤為波浮陁迦旃延語。今節抄中譯本如下,備兩方觀校也。

我昔一時,至波陀迦旃延所,彼答我言,大王;無力無精進,人無力無方便,無因無緣,眾生染著,無因無緣,眾生清潔,一切眾生有命之類,皆悉無力,不得自在,無有怨讎。定在數中。於此六生中,爰諸苦樂。

贓物獲矣,人證何在,請讀供詞。

其書大略明群有以至虛為宗,萬品以終滅為驗,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表,生覺與化夢等情。巨細不限一域,窮達無假智力,治身貴於肆仕,順性則所至皆適,水火可蹈。忘懷則無幽不照,此其旨也。然所明往往與佛經相參,大歸同於老莊,屬辭引類,特與莊子相似。莊子、慎到、韓非、尸子、淮南子、玄示、旨歸多稱其言。(張湛列子序)

此正張湛自寫供狀,明言其取資之源。但張不肯自居著作之名。彼蓋於無名主義,深造有得者。故更遊移其詞,遂成千古疑案。然尚肯誠實寫出取資之源,待深思之士,默識其著書偽託之苦心,非欲以欺盡來學。故吾雖於人贓並獲之際,並不以是為張氏之罪案也。

(二十三)陳文波偽造「列子」者之一證(節錄)原載一九二四年清華學報一卷一期

據張湛列子序言,「列子原為八篇,及後彙集,並目錄共十三卷。」古人所謂卷,往往指為篇;然則比原來列子多數卷──篇──矣。或者,當時張湛輩所彙集者,甚雜且富,因而刪削以符原文八篇之數,亦未可知也。

書中稱引老子之言,則曰:「黃帝」;引陰陽夢寐之解,則出于靈樞;而孔子觀於呂梁,劉向說苑亦同載其文;又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鈔舜典之句;──古文尚書無舜典,閻百詩古文尚書疏證已詳言。──此外雜錄莊子凡十七章。張湛謂:「所明往往與佛經相參,大歸同於老莊;屬辭引類,與莊子相似。莊子、慎到、韓非、尸子、淮南子、玄示、旨歸,多稱其言。」不知實列子錄莊子,而張故引諸子以尊其文,而蒙蔽後人之目,如何其可?

蓋魏晉而後,佛學已蔚然大國;而黃老之學,亦浸淫並佛而合為一流。吾國哲學思想丁此時實開一新方向。而列子篇中思想之玄,與夫縱性縱慾之言,頗似魏晉時之出品。

何以證明之?第一:如認列子為戰國以前作品,何以莊子天下篇,對于此一大哲學家,獨缺而不列?──莊子逍遙遊雖有「列子御風而行」之文,然不詳其為人。──退一步論,韓非子之顯學,詳論儒墨;而淮南子之要略,言諸子所由來;皆未提及列子。第二:太史公創史,關於古代學習思想之變遷,多立傳或世家以張其緒,獨於列子不傳何也?第三:即認為劉向所彙纂;而漢志亦載列子八篇。何以書中周穆王一篇,溶合晉太康二年汲冢所出之穆天子傳而成?

周穆王篇大半摭取穆天子傳;其餘亦采靈樞。穆天子傳凡六篇,周穆王篇乃融會六篇之事而成,特未載盛姬之死耳。──盛姬周穆王美人。──穆天子傳雜記之事甚多,而每事之上,多冠干支以記其時。周穆王則專取穆王遠游,及與西王母會晤之事實,加「化人」一段冠篇首,以圓其說。茲就列子周穆王篇鈔襲穆天子傳之處,引證如下,然後可以推論其說。

段數列子周穆王穆天子傳卷數

一肆意遠游,命駕入駿之乘,右服 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減木}。主車,造父為御, {刀冏}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柏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驅馳千里,於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癸酉,天子命駕入駿之乘,右服

騮,而左綠耳;右驂赤{屵肥},而左白儀。天子主車,造父為御, {八固}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右盜驪,而左山子。柏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天子乃遂東南翔行,驅馳千里。至於巨蒐之人。湩奴乃獻白鵠之血,以飲天子,因具牛羊之湩,以洗天子之足,及二乘之人。卷四

二已飲而行,遂宿於崑崙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天子已飲而行,遂宿於崑崙之阿,赤水之陽……辛酉,天子升於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國隆之葬,以詔後世。卷二

三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天子賓于西王母……乙丑,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曰:……。天子答之曰……卷三

四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諧于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天子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辨于樂,後世亦追數吾過乎!」卷一

上表比較,可以得其鈔襲穆天子傳之跡。但其異點區別甚小。

第一段:穆天子傳,除馬名文字疏寫不同外,有「癸酉天子」「遂東南翔行」,「巨蒐之人」,「牛羊」,「奴」,與列子周穆王稍異。

第二段:穆天子傳「已飲」前加「天子」字,升昆侖加「辛酉天子」字,而末句則多「國隆……葬」三字,「詒」字則為「詔」。

第三段:穆天子傳多「天子」,「乙丑天子」及西王母之謠,穆王答辭。而列子周穆王則統而言之曰:「其辭哀焉」。

第四段:穆王子傳為「天子曰」,稍異。

觀乎此,可知列子有一部分已鈔汲冢之穆天子傳矣。穆天子傳,出自汲冢。──晉書束皙傳「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或言魏安釐王冢,得竹書數十車,皆漆書科斗字。武帝以其書付祕閣,校綴次第,以今文寫之。」──其中有七十五篇,今世所傳之穆天子傳亦其一也。「其事本左傳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有車轍馬跡,」及史記秦紀「造父為穆王得驥、溫驪、驊騮、騄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諸說以為之。多用山海經語,體制亦似起居注──起居注始明德馬皇后──故知為漢後人作。」(姚際恆古今偽書考)此書之不真,後世已多疑議,謂非汲冢之舊。則列子周穆王之為晉人所雜纂彰彰矣。

列子書大宗來源為莊子,所鈔亦最多。莊子,秦以前書,摭取其文,固不必詳證。最可怪者,書中又有與漢以後之書文字相同者:

甲、與史記管晏傳相同者:

a。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有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之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史記管晏列傳)

b。管仲歎曰: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有不利也。吾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列子力命篇)

乙、與靈樞經文字相同者:

a。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大火而燔概;陰陽俱壯則夢生殺;甚鮑則夢與,甚飢則夢取。是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沈實為疾者則夢溺;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髮則夢飛;將陰夢火;將疾夢食;飲酒者憂;歌儛者哭。(列子周穆王篇)

b。陰氣盛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甚則夢大火而燔概;陰陽俱盛則夢相殺;上盛則夢飛;下盛則夢墮;甚飢則夢取;甚飽則夢予,肝氣盛則夢怒;肺氣盛則夢恐懼哭泣飛揚;心氣盛則夢善笑恐畏;脾氣盛則夢歌樂,身體不舉;腎氣盛則夢腰脊兩解不屬。

(靈樞經)

按以上兩段,史記則全錄原文,靈樞則字句小異。靈樞,漢志未錄其名。唐王砅注黃帝素問,砅以漢志有內經十八卷,乃以素問九卷,──隋志始有黃帝素問九卷。──靈樞九卷,當內經十八卷。而靈樞乃內經倉公論之一部分。──「晁子止曰:好事者于皇甫謐所集內經倉公論中抄出之。」則靈樞之出世,當在皇甫謐時。謐晉人。列子之鈔靈樞,即晉人鈔晉人。此實一剿襲最便利,而又最可笑之事!

(二十四)楊伯峻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鑑定中國古籍寫作年代的一個實例──「列子」著述年代考

(一)

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鑑定中國古籍的真偽以及它的寫作年代應該是科學方法之一。這道理是容易明白的。生在某一時代的人,他的思想活動不能不以當日的語言為基礎,誰也不能擺脫他所處時代的語言的影響。儘管古書的偽造者在竭盡全力地向古人學舌,務使他的偽造品足以亂真,但在搖筆成文的時候,無論如何仍然不可能完全阻止當日的語言的向筆底侵襲。這種侵襲不但是不自覺的,甚至有時是不可能自覺的。因為極端謹慎地運用語言,避免在語言上靈出作偽的痕跡,這一種觀念未必是所有古書的偽造者人人都具有的,或者非常敏感地、強烈地具有的。縱使這一種觀念是他們都具有的,甚至非常敏感地、強烈地具有的,然而那些古書的偽造者未必是,也難以是漢語史專家,精通每一詞、每一詞義、每一語法形式的歷史沿革,能夠選擇恰合於所偽的時代的語言,避免產生在那所偽的時代以後的語言。這種能力和高度的自覺性都不是古人所能完全具有的。縱是有,也都不能完全阻止他所處時代的語言的向筆底侵襲。由此,我們可以肯定,如果我們精通漢語史,任何一部偽造的古籍,不管偽造者如何巧妙,都能在語言上找出他的破綻來。我們根據這些破綻,便可以判明它是偽書,甚至鑑定它的寫作年代。所以我說,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鑑定古籍是科學方法之一。可惜的是,這一種方法並未被以前的學者所高度重視,廣泛地、充分地運用。雖然如此,凡真能科學地運用這一方法的,其所得結論經常是正確的,並且是使任何狡辯者所無法逞其狡辯的。我可以舉出前人關於「老子」一書的辯偽情況作為例子。

「老子」的寫作年代在孔子以前,還是以後;在春秋,還是在戰國,這是一個爭論很多的問題。梁任公(啟超)先生寫了一篇論「老子」書作於戰國之末的文章,發表於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三日到十七日的北京晨報副刊,系統地提出了許多論證。不久,張怡蓀(煦)先生用法官的口吻寫了一篇文章來反駁,題為梁任公提訴老子時代一案判決書,發表於同年同月二十二日到二十四日的同一刊物上。這兩篇文章後來又同被收入於古史辨第四冊。梁任公先生所提出來的論證,只有極少數是難以成立的;但是張怡蓀先生都逞其「辯才無礙」的口才,極盡狡辯之能事。縱是如此,仍然有一條不能不被張先生所接受,所承認。這一條正是從漢語詞彙史來論證的。梁先生說:

還有「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這種官名,都是戰國的,前人已經說過了:這是第六件可疑。

梁先生其他的從老子履歷、從老子子孫世系、從老子與其他古書的比較、從老子一書所體現的思想以及由此思想所體現的社會情況所論證的若干條,縱然振振有詞,張先生仍然可以「辯才無礙」。只是這一條,張先生卻難以強詞奪理了,不能不說:

老子一書,有人考過其中文字多有竄亂。……前人已經見到「偏將軍」、「上將軍」是雜入之注疏,不成問題。

「偏將軍」和「上將軍」這種官名為春秋所無,僅通行於戰國,這一事實,誰也不能不承認。但為什麼卻出現於所謂春秋時的作品老子一書中呢?因此只能得出兩種結論中的任何一種。這兩種結論,一種是老子不是春秋時代的書,而是戰國時代的書。一種是老子一書多經竄亂。張先生只能在這兩種結論中任取一種,無法同時避免。「兩害相權取其輕」,於是被逼地承認了後一種。由此可以肯定,從語言史的角度來鑑定古書,方法是科學的,正確的論證是具有高度的說服力的。這裏不過是略舉一隅以見例吧了。古人也曾經偶爾運用過這一方法。譬如程廷祚的論證尚書大禹謨之為偽古文,便曾從「道德」兩字的詞義沿革來考察(見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卷三)。到後來,又有發展,如王靜安(國維)先生的考證商頌是宗周中葉以後的作品(見觀堂集林卷二),郭沫若先生的懷疑尚書中的某些篇(見金文叢考中的金文所無考),主要論證都是從語言上著眼的。從語言上著眼,不僅可以鑑別古籍的真偽,審定它的寫作年代,還可以從方言的角度考察作者的籍貫或者國別。前人也有運用這一方法的,如清人江永和郭沫若先生的論定考工記為春秋時代齊國的書籍(江說見其所著周禮疑義舉要,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七十四曾加徵引並且加了「江說近是」的案語;郭說見其所著考工記的年代與國別,最初發表於開明書店二十周年紀念文集中,後來又收入於天地玄黃中),他們的論證既很堅強,因之結論自然正確。至於瑞典人高本漢(be-rnhardkarlgren)的左傳真偽考,雖然也是從語言上,尤其是語法上立言,表面看來很科學化,其實是從他主觀的假設上立論的。如果他那假設不可靠,也就是前提不可靠,結論自然難以站得住腳了。所以又當別論。

從前人考證列子的真偽也曾運用這一方法。如宋人黃震的日鈔說:「西域之名始於漢武,列子預言西域,其說尤為可疑。」馬夷初(敘倫)先生說:「穆王篇記儒生治華子之疾,儒生之名蓋漢世所通行,先秦未之聞也。」劉澤民(汝霖)先生說:「湯問篇引岱與、員喬、方壺、瀛洲、蓬萊,後三山始見於史記,就是神仙家騙秦始皇所稱的三神山。」這些論證都是相當強硬的。

列子是部偽書,這已經為一般學者所肯定;它是一部魏晉時代的偽書,也已經為大多數學者所肯定。但所有前人的論證,除開上文所敘述的以外,很少是從語言的角度來考查的。我這篇論文則是完全運用漢語史的知識來鑑定它的作偽年代。自然,我的結論是和多數學者所作的結論相符的,一致的。雖然在結論方面不能在前人的研究成果上增加些新東西;但是,在方法方面,不僅僅若干詞的歷史沿革,語法形式的歷史沿革是作為我的研究心得而提出來的,最重要的是,這一篇論文可以看成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鑑定中國古籍的一個實例。

(二)

。。。。天瑞篇:「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

這一「數十年來」的說法值得注意。先秦沒有這種說法。先把先秦的說法舉例如下:

。。。。自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又盡心下)。。。。。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國人而訓之於民生之不易……(左傳宣公十二年)。。。。自古以來未之或失也。(又昭公十三年)。。。。自襄以來未之改也。(又哀公十三年)。。。。。。。。。自古之及今生民而來未嘗有也。(墨子兼愛下)。。。。。。。。。自古以及今生民以來者亦嘗見命之物、聞命之聲者乎?則未嘗有也。(又非命中)

從上面所舉例句中可以把這類短語歸納成這樣一個格式:介詞「自」或者「由」加表示時間的詞或者短語加連詞「而」或者「以」加「來」字(或者「往」字)。在這格式中,表示時間的詞語以及「來」字固然是主要的表義成分,無論如何不能省略的;即「自」、「由」諸介詞以及「而」、「以」諸連詞,也是不能省略的。這是先秦的情況。到了漢朝,一般仍然沿用這一格式,但偶然有省略介詞「自」、「由」諸詞的:

臣遷僅記高祖以來至太初諸侯,譜其下益損之時,令後世得覽。(史記漢興以來諸侯年表序)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能勝殘去殺者,失之當更化而不能更化也。(漢書禮樂志)

它們雖然省略了「自」、「由」諸詞,「以」字卻仍然不省。至於「數十年來」卻連「以」字都省去了。這「數十年來」的精簡形式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還未作深入研究。但非西漢以前人所有是可以大致肯定的。世說新語有這麼一句:

。。。。顧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巧藝篇)

這裏「有蒼生來」就是先秦「自生民以來」、「自古以來」的意思。然而他不說「自有蒼生以來」,也不說「有蒼生以來」,而精簡地說一聲「有蒼生來」,是和列子的「數十年來」的格式一致的。從此也就可以看出列子的真正作者所運用的語法形式和世說新語的作者所運用的語法形式有其相通之處了。

當然,若仔細比較「自……以來」和「數十年來」的兩種語法形式,仍然有其不同之處。「自……以來,」「自」字之下只能是表示時點之詞或者短語,不能是表示時段的短語;可是「數十年來」的「數十年」卻是表示時段的短語。時段和時點不同,因之「數十年來」之前不能用「自」、「由」諸字。若要用「自」、「由」諸字,則必須改說為「自數十年前來」,但是這種說法是非常笨拙的,也是實際語言中所沒有的。那麼,我為什麼卻要用「自……以來」的格式來證明「數十年來」的格式的後起呢?問題就在於:第一,「數十年來」的這種格式是先秦古書所未有的。而且,「數十年來」這種意義的語言不是很難於獲得出現的機會的,依情理說,應該是容易被人頻繁地使用的。這樣,為什麼在真正的先秦古書中卻找不出這種說法呢?可見這種說法為當時所無,而都被「自……以來」所代替了。第二,「數十年來」這種說法的產生最早在什麼時候,我雖然還沒有作深入研究,但不會在西漢甚至東漢以前,大概可以推測地作初步假定。我們姑且撇開「數十年」這種使用表示時段短語的格式不談,專談「來」字。如果這種說法出現於兩漢或者兩漢以前,依據當時的格式,也應該講成「數十年以來,」「以」字不應省略。而「數十年來」的說法恰和世說新語的「有蒼生來」的說法同樣省去「以」字,這便是他們之間相通的地方。這便是這一問題的實質所在。

(三)

天瑞篇:「事之破〈石為〉(毀)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仲尼篇:「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里,遇鄧析。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

這裏有兩個「舞」字──「舞仁義」和「為若舞」。第一個「舞」字,張湛的註解當「鼓舞」講,是錯了的。陶源慶讀列子札記把它解為「舞弄」,是正確的。第二個「舞」字,張湛註為「舞弄」,是正確的。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說,「舞借為侮」,不但單文孤證難以成立,而且也是多餘而不必要的。

這兩個「舞」字雖然都作「舞弄」解,其實際意義仍有差別。「舞仁義」的「舞」正和「舞文弄法」的「舞」一樣。莊子馬蹄篇「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又說:「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列子的「舞仁義」可能即是莊子的「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至於「為若舞」的「舞」字卻是戲弄、欺侮的意思。無論哪一種「舞弄」,「舞」字這種意義都是先秦所不曾有過的。這便是問題所在。

「舞」字的第一個意義,根據我所掌握的資料,西漢便已通行。史記貨殖列傳:「吏士舞文弄法」。漢書汲黯傳:「好興事,舞文法。」都是證據。但第二種意義,卻連兩漢都不曾見。我認為「舞」字的有戲弄之意,是由於以「舞」訓「弄」,為「弄」字所感染而來的。「弄」字本像兩手持玉,說文云:「玩也。」詩經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左傳僖公九年:「夷吾弱不好弄。」都是本義。又襄公四年:「愚弄其民,」這意義又是較有引伸的了。至於漢書東方朔傳:「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傲)弄,無所為屈。」這一「弄」字,正和「為若舞」的「舞」字一樣,同是戲弄、嘲笑、調戲的意思,那麼,「舞」字之有戲弄之義,而且它的出現並不在漢書東方朔傳以前,則很大可能即由漢書東方朔傳這一「弄」字的意義感染而來的。由此可知這「舞」字的用法是較晚的事了。

(四)。黃帝篇:「心凝神釋,骨肉都融。」。周穆王篇:「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力命篇:「信命者亡壽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順,信性者亡安厄;則謂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楊朱篇:「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這裏的「都」字很可注意。

「都」字在這裏當「全」字解,用於動詞前,作副詞用,這是先秦古書所未有,即在兩漢也是希有罕見的。吳闓生說:「『心凝形釋,骨肉都融』,此八字決非周秦人語,雖漢代亦無之。周穆王篇又云『積年之疾,一朝都除』與此同,六朝人偽譔之確據也。」楊遇夫先生的詞詮引有漢書食貨志一條,轉抄於下:

。置平準於京師,都受天下委輸。

這一「都」字又和現代漢語的都字有相同處,也有相異處。同表數目之全,是相同處,但現代漢語的「都」,一般表示主語的情況,如「我們都是好人」,因之凡用「都」字的句子,主語都是多數。而魏晉六朝的用法卻不盡然。它經常表示動作的情況,主語固然可以是多數,但也可以是單數,而且經常是單數,這是相異處。這字在魏晉六朝,已成為常語。我只將見於世說新語的摘抄若干條如下:

王中郎令伏玄度、習鑿齒論青楚人物。臨成,以示韓康伯,康伯都無言。(言語篇)

後正會,值積雪始晴,聽事前除雪後猶濕。於是悉用木屑覆之,都無所妨。(政事篇)

衛玠始渡江,見王大將軍,因夜坐。大將軍命謝幼輿玠見謝,甚說之,都不復顧王。(文學篇)

孫問深公:「上人當是逆風家,向來何以都不信?」(又)

提婆初至,為東亭第講阿毗曇。始發講,坐裁半,僧彌便云:「都已曉。」……提婆

講竟。東亭問法岡道人曰:「弟子都未解,阿彌那得已解?」(又)

袁宏始作東征賦,都不道陶公。(又)

既前,都不問病。(方正篇)

小人都不可與作緣。(又)

須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雅量篇)

二兒共敘客主之言,都無遺失。(風慧篇)

武帝喚時賢共言使藝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無所關。(豪爽篇)

王夷甫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恆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容止篇)

庾長仁與諸弟入吳,欲往亭中宿。諸弟先上,見群小滿屋,都無相避意。(又)

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

語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都不哭。(傷逝篇)

郤尚書與謝居士善,常稱謝慶緒:「識見雖不絕人,可以累心處都盡。」(棲逸篇)

王經……被收,涕泣辭母……母都無慼容。(賢媛篇)

王江州夫人語謝遏曰:「汝何以都不復進?為是塵務經心,天分有限。」(又)

殷中軍妙解經脈,中年都廢。(術解篇)

監司見船小裝狹,謂卒狂醉,都不復疑。(任誕篇)

因召集諸將,都無所說,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諸君皆是勁卒。」(簡傲篇)

王右軍年減十歲時,大將軍甚愛之,恆置帳中眠。大將軍嘗先出,右軍猶未起。

須臾,錢鳳入,屏人論事,都忘右軍在帳中。(假譎篇)桓帳然失望。向之虛佇一時都盡。(又)

衛江洲在尋陽,有知舊人投之,都不料理。(儉嗇篇)

於是結恨釋氏,宿命都除。(尤悔篇)

列子的「都」字用法完全和世說新語的一樣。其所以不同的是,一個是明標著的六朝人的作品,一個是偽託的周秦人的古籍。明標六朝人的作品的,自無意避免當時口語,甚至特意使用當時口語,以見其文字的生動。偽託為周秦人古籍的,而竟流露出魏晉六朝人的詞語,則可見這一詞語的深入人心,竟成為難以避免的了。(「都」字如此用法,也常見於本書張湛之注,尤其可見。)

(五)

。。說符篇:「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

「所以」這兩個字的用法值得注意。不錯,在先秦古書中,「所以」兩字是常見的。但是,它的用法和這個不一樣。列子的這一用法,和今日一樣。這在先秦,只用「是以」、「是故」、「故」諸詞,不用「所以」。先秦的「所以」,不能看做一個詞,而應該看做一個由「所」與「以」相結合的常語。這一常語,因為「以」字意義的繁複,於是生出若干歧義。如以下諸句,是可以用各種意義來解釋的:

公輸盤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墨子公輸篇)

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孟子梁惠王下)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孟子離婁下)

這三句的「以」字都可以解作「用」字,因上下文不同,若改寫成為現代漢語,可用不同的詞來表示。「所以距子」可以講為「抵抗你的方法」;「所以養人者」最好即講為「生活資料」,若機械地講解,便可以講為「用來養人的東西」;「所以異於禽獸者」則又要講為「不同於禽獸之處」了。在這種場合的「所以」不容易和今天的「所以」(當「是故」解的)相混。

如果把「以」字解作「因為」,則「所以」則有「的原因」的意思。如: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孟子離

婁上)──國家興衰存亡的道理也如此。

吾乃今知所以亡。(左傳哀公二十七年)──我今日才知我逃亡的原因。這種用法也是容易明白而不會含混的。但像下種句子:

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

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孟子告子上)

這種「所以」,形式上和今天的用法相似,自馬氏文通以來,多以古之「所以」同於「是以」、「因此」,亦猶「故」或「是故」,這種「所以」難道真是純粹表果連詞,和「故」、「是故」相同的嗎?我認為不如此。如果更深地加一番研究,就會知道這「所以」的用法仍是「的道理」的意思。「所以不願人之膏梁之味也」是「此其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的省略,「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也是「此其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的省略。這都是判斷句,不能看做表結果的敘述句。證據何在?就在孟子中可以找到。請看下面的句子: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

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孟子滕文公上)

「皆所以明人倫也」等於說「這些都是明人倫的辦法」。這個「所以」意義為「的辦法」。然而這句的謂語還有一個「皆」字,在形式上仍不能看做表結果的敘述句,必得把它看做判斷句。但是又請看下面一句:

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孟子滕文公上)

這一段話正是承接上一例句那段話而來的。「所以別野人也」即在形式上也和「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相似,但這句只能解釋為「這些都是區別君子和野人的辦法」,不過原文有所省略罷了。這種只留表語而用「所以」起頭的判斷句在古書中是常見的,再在孟子中舉兩例: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這是事天的方式)。殀壽不貳,脩身以事之,所以立命也(這是立命的辦法)。(孟子盡心上)

既然「所以事天也」可以解釋為「這是事天的方式」,則「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為什麼不能解釋為「這是不希望照別人一樣吃膏粱,穿文繡的道理」呢?

在左傳中這類的句子尤其多,切不可誤看作表結果的敘述句,因而把「所以」看作「純粹的表果連詞」;只能把它看為省去主語(上古漢語多不用繫詞)的判斷句,「所以」仍是「的原因」、「的道理」、「的方式」、「的辦法」的意思。酌舉數例如下:

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這就是使禍害快來的原因)。(左傳隱公三年)

既不能彊,又不能弱,所以斃也(這就是滅亡的原因)。(又僖公七年)

歲云秋矣。我落其實而取其材,所以克也(這就是打勝仗的道理)。(又僖公十五年)

凡諸侯小國,晉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後上下慈和,慈和而後能安靖其國家,以事大國,所以存也(這是使國家不被滅亡的原因或方法)。無威則驕,驕則亂生,亂生必滅,所以亡也(這是國家滅亡的原因)。天生五材,民並用之,廢一不可。誰能去兵?兵之設久矣,所以威不軌而昭文德也(武備就是威不軌而昭文德的文具)。(又襄公廿七年)

從形式上看,「所以存也」、「所以亡也」、「所以斃也」、「所以克也」和列子的「所以反也」幾乎一模一樣。但實質不同。前者是說明文字,「存」、「亡」、「斃」、「克」只是在社會中某種現象,而說話的人只是說明這種現象所以產生的原因。「所以反也」則不然,這是表明一事的具體結果。兩者之間是有差別的。

即在對過去某一具體情況的分析中,古人也用「所以」作結,仍然不能看做「表果連詞」。請看下面的一段文字:

昔闔廬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器不彤鏤,宮室不觀,舟車不飾;衣服財物擇不取費。在國,天有菑癘,親巡其孤寡,而共其乏困;在軍,熟食者分而後敢食,其所嘗者,卒乘與焉。勤恤其民,而與之勞逸;是以民不罷勞,死知不曠。吾先大夫子常易之,所以敗我也(這些就是他上次把我打敗的道理)。(左傳哀公元年)

這「所以敗我也」的「所以」自然也不能看做和「是故」「故」相同的連詞。因之,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在先秦古籍中,「所以」只能看做短語,不能看做詞。更沒有把它作為表果連詞用的。因之,凡用「所以」起頭的判斷句,一般都用「也」字結果,這是上古漢語省卻主語與繫詞的判斷句的一般句法。至於像下面的句子:

區區微節,無所獲申。豈得復全交友之道,重虧忠孝之名乎?所以忍悲揮戈,收淚告絕。(後漢書臧洪傳答陳琳書)

鍾毓兄弟小時值父晝寢,因共偷服藥酒。其父時覺,且託寐以觀之。毓拜而後飲,會飲而不拜。既而問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禮,不敢不拜。」又問會何以不拜。

會曰:「偷本非禮。所以不拜。」(世說新語言語篇)

這種「所以」,才真正是「純粹的表果連詞」而列子的「所以反也」的「所以」也正是這種用法。雖然它也用「也」字結尾,但這「也」字不過表示語氣的終結吧了。這不是判斷句,從上下文去看便可以瞭然。這種「所以」的用法,也是後漢才興起的。

(六)

說符篇:「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

我認為「不如」的用法是作偽者破綻所在。在上古漢語裏,「如」字若作為動詞用,便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如果「如」字之上不加否定副詞「不」「弗」,這「如」字一定只當「像」字講。如果「如」字之上有否定副詞「不」「弗」,這「如」字一定只當「及」字講。「如」和「不如」「弗如」不能構成肯定、否定的一對,而是不同的兩個詞。「如」不能有否定;「不如」和「不肖」一樣,不能有肯定。讓我先舉當「像」字講的例子:

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論語為政)

祭神如神在(又八佾)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又公冶長)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又述而)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又泰伯引詩)

學如不及,猶恐失之。(又)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又子罕)

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執圭,鞠躬如也,如不勝。上如揖,下如授。(鄉黨)

從之者如歸市。(孟子梁惠王下)

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又公孫丑上)

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同上)

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同上)

總之,這種句例是舉不勝舉的。問題在是否有例外。作者大致考察了論語、孟子、春秋三傳、國語、莊子、墨子諸書,沒有發現例外。

現在再舉「弗如」「不如」的例子:

無友不如己者!(論語學而)

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又公冶長)

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之者。(又雍也)

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又子罕)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又子路)

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又衛靈公)

雖有周親,不如仁人。(又堯曰)

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孟子公孫丑上)

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同上)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又公孫丑下)

五穀者,種之美也。苟為不熟,不如荑稗。(又告子上)

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又盡心上)

盡信書不如無書。(又盡心下)

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左傳隱公元年)

圉人犖自牆外與之戲。子般怒,使鞭之。公曰:「不如殺之。」(又莊公三十二年)

太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為之極,又焉得立?不如逃之。(又閔公元年)

筮短龜長,不如從長。(又僖公四年)

將奔狄。卻芮曰:「後出同走罪也。不如之梁」(又六年)

且人之欲善,誰不如我。(又九年)

荀息將死之。人曰:「不如立卓子而輔之。」(又)

所獲不如所亡。(又襄公三年)

明日,徐公來。熟視之,自以為不如;闚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戰國策齊策)

這些「不如」都應該作「不及」解。論語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左傳的「且人之欲善,誰不如我」,固然解作「不像」也可以通,但這「不像」仍與「不及」之意相近,解作「不及」,更為直捷了當。惟有左傳僖公十五年的「古者大事必乘其產。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安其教訓而服習其道。唯所納之,無不如志」的「無不如志」是另一意義,應解作「沒有不合意的」。但這句是「無不」連文,不是「不如」連文,因之也不能說是例外。我也大致考察了論語、孟子、春秋三傳、國語、莊子、荀子、墨子等書,沒有發現例外。這一結論可以說是合於歷史情況的。

然則在先秦若要講「不像」又如何辦呢?有時則用「不似」兩字,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云:「趙孟將死矣。其語偷,不似民主。」

到了漢代,「不如」才又有新的意義。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武安曰:天下幸而安樂無。。事,蚡得為肺腑,所好音樂、狗馬、田宅、蚡所愛倡優巧匠之屬。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傑壯士,與議論,腹誹而心謗,不仰視天而俯畫地,辟倪兩宮間,幸天下有變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為。」這一「不如」,才是「不像」的意思。列子的「不如君言」,當然應該解作「不像您所說的」;史記的「不如魏其、灌夫……」也應解作「不像魏其、武安他們那樣。」這兩個「不如」是有其相同處,而又是和先秦的說法不相侔的。孟子公孫丑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這一「不如」應該解為「不像」,但只能用在偏正復句的偏句中,因之不能與此並論。

(七)

總結以上所論,第一,考察了「數十年來」這一說法,它不但和先秦的說法不合,也和兩漢的說法不合,卻和世說新語的某一說法相合。第二,又考察了「舞」字的兩種用法,一種用法和兩漢人的用法相同,一種用法甚至要出現於西漢以後。第三,又考察了「都」字作為副詞,只是魏晉六朝的常用詞。第四,又考察了「所以」的作為連詞,絕不是先秦的「所以」的用法,而只是後漢以後的用法。第五,又考察了「不如」一語,也和先秦的「不如」不一樣。這種用法,也只是漢朝才有的。

其餘關於六朝人常語還不少,如楊朱篇「不治世故,放意所好」,「放意」便是。陶潛詠二疏詩:「放意樂餘年,遑恤身後慮」,顏氏家訓文章篇「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放意都作肆意解。又如人不婚宦,情欲失半」,「婚宦」即婚姻仕宦,亦六朝常語。世說新語棲逸「不肯婚宦」,宋書鄭鮮之傳「不廢婚宦」,顏氏家訓教子「年登婚宦」,又後娶「爰及婚宦」皆可證。

列子託名為先秦古籍,卻找出了不少漢以後的詞彙,甚至是魏晉以後的詞彙,這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托名春秋作品的老子出現了戰國的官名,有人為之解脫,說是「雜入之注疏」,雖然「遁詞知其所窮」,但仍不失為「遁詞」。列子的這種現象,恐怕連這種遁詞都不可能有了。除掉得出列子是魏晉人的膺品以外,不可能再有別的結論。而且,根據列子的張湛序文,楊朱說符兩篇是張湛逃亡散失以後的僅存者,那末,這兩篇的可信程度似乎較高。但從這篇論文所舉發的情況看來,楊朱篇有「都」,說符篇有「所以」、「不如」,都不是先秦的用法,這也就可見這兩篇也和其他六篇同樣地不可靠了。

那麼,列子是不是張湛所偽造的呢?據我看,張湛的嫌疑很大,但是從他的列子注來看,他還未必是真正的作偽者。因為他還有很多對列子本文誤解的地方。任何人是不會不懂得他本人的文章的。因此,我懷疑,他可能也是上當者。

列子是否還保留著斷片的真正的先秦文獻呢?因為作偽者不是亳無所本的,其中若干來源,我們既已經從現存的先秦古籍中找著了,是不是還有若干已經亡佚的文獻而由此保存著呢?這一問題,我目前尚不能確實作答。但是,我總的印象是,縱使有,也不會多。因為列子的內容不見於其他古書的已經不算多,而在這不多的文獻中,又有很多是(如楊朱篇)顯明的魏晉時代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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