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一九九二年深秋,我在香港沙田的一个山坡上闲住。推窗出去,一半是绿树织成的山壁,一半是迷迷蒙蒙的海湾,于是日夜只与鸟鸣和涛声相伴,想找个住得最近的朋友也得翻山越岭。前两天,难得台湾大画家刘国松先生和夫人驾车来看我,说要带我到一个比这里还要冷僻的小渔港去吃海鲜,是杨振宁博士首先发现那个地方,带他们去过的。在那里我看到了真正的海鲜:渔船还没有下帆呢,网兜里的鱼虾已上了锅台。我由此似乎也懂得了什么叫渔港:把海风海浪顷刻间变成人间美味。
此刻,我在半山的居所窗口向前眺望,小渔港该在海湾那一边,烟水茫茫间,看不清了。突然想到,这个半山居所对我来说其实也是一个渔港,我从一个喧嚣的闹市走来,打理一下;日损的风帆,然后还会向一种喧嚣驶去。我的出生之地也依山傍水,与这儿非常相像,因此就我的本性而言十分厌倦喧嚣,但是,人生的道路也就是从出生地出发,越走越远。一出生便是自己,由此开始的人生就是要让自己与种种异己的一切打交道。打交道的结果可能丧失自己,也可能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把自己找回。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要实现后一种可能极不容易。例如我所生活的那座城市,照理文明水平应该不低,却不知怎么专门给鲁迅、巴金等文化名人带来数不尽的麻烦,即便明哲如他们,也往往要花费巨大的人格勇气才能找回自己,而更多的人则如找不回渔港的风帆,逃不出利用、妒恨、攻陷、冷漠的旋涡,在街市间消亡。为此,我常常离开这座城市,长途跋涉,借山水风物与历史精魂默默对话,寻找自己在辽阔的时间和空间中的生命坐标,把自己抓住。
如有神助,我竟来到了这个与自己的出生地非常相像的地方,而且要居住相当长的时日。我相信这是一种莫名的力量对我的提醒。我有一些正事要做,但在清晨薄暮,可以随意拿一支笔涂涂划划的时候,四周的一切又驱使我去寻找远年的灵魂。我以往旅行中留下的一些笔记,又引诱我把已经开始的对话进行下去。这儿有一种旷古的宁静,这便是对话的最好环境,就像哈姆雷特在午夜的城头面对他已经死去的父亲面包。父亲有话没有说完,因此冤魂盘旋;儿子一旦经历了这番对话,也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我们的祖先还没有把话说完呢,我们不必多么孝顺,但又何妨静心听听,听不明白时追问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