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月亮”长期占据古典诗人心中的c位一样,火车,作为大多数人现代交通工具的首选,则同样畅通无阻地驶入了汉语新诗的疆界,它的身影不断出现在诗歌文本当中,百年来经久不衰。
为何火车能够成为汉语新诗的宠儿?动车、高铁等更多的新交通工具是否会取代火车在新诗中的地位?火车的形象又是如何从未来象征到怀旧象征的转变?
今天为大家介绍的这篇文章,从专业性的角度来讲述,火车与诗歌是如何碰撞出诗意的火花。
“火车”的现代诗学形象
作者 | 杨碧薇
提到现代交通工具,恐怕没几人想不到火车的。自汉语新诗诞生伊始,火车就以春风得意的速度,畅通无阻地驶入了汉语的疆界。百年间,词与物双重视野下的“火车”灵活地伸展着各个侧面的柔韧性,以适应不断更迭的汉语语境;在汉语新诗走向成熟的道路中,它的形象也日渐充实、丰满。相比飞机、快艇、宇宙飞船等“家庭成员”,火车无疑是汉语新诗的宠儿;在现代汉语的倾情抚育下,它所回馈给汉语新诗的,亦是累累硕果。
在汉语新诗中,火车的车轮滚滚向前,在每一个时空交叉点上,以更新的力,推动着人们对民族、国家、现代性、世界、自我等多个维度的认知与想象。有趣的是,这个过程中,火车的形象经历了从未来象征到怀旧象征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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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铁路的信息,早在19世纪30年代,便经传教士与西方商人传入中国。1909年,京张铁路建成。1911年的保路运动,催生了辛亥革命。与此同时,酝酿中的新文学也即将临盆。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里,火车是当仁不让的超级明星:它庞大的外形引人注目;配套的铁轨建设,须得大兴土木;如此浩大的工程及其运营维护,必须有国家机器作为保障;它飞驰的车轮更是对个体生命有致命的威胁。因此“火车”又自带暴力属性。人们从它身上感受到的多义性,正如对现代性的想象一样——既期盼,又惧怕,同时因需要而难以抗拒。
这一时期的火车,在寻找一个入口,以进入变革中的中国文学。1917年2月1日,《新青年》上刊出了胡适的《白话诗八首》,一种新的文体诞生了。[1]如刘德江所说,“在新的艺术体裁的帮助下,火车有了被‘言说’的可能”,[2]它满载国富民强的期盼与现代性想象,带着新世界的通行证,迫不及待地开进汉语新诗里。它就是速度、力量、现代性、新世界,是通往黄金时代的所罗门飞毯:“汽笛一声声的吹着,/车轮慢慢的转着;/你们走了——/走向红光里去了!//新世界的生活,/我们羡慕你们受着。”[3](郑振铎《追寄秋白、颂华、仲武》)
那一时期,在新文学自带启蒙诉求的话语逻辑里,代表着“新”的火车,被理所当然地镶嵌到一个二元框架中。这个框架的另一极,是代表着“旧”的田园美学系统及它背后的整套古典生活方式。正如刘呐鸥所说,在火车上,“人们是坐在速度上面的”,火车所带来的现代速度,正剿灭着旧中国缓慢流淌的时光;旧的生活方式被更新,无法更新的部分,则被历史抛弃处理。“新”与“旧”的矛盾处处发生,最终,“旧”失败了。“旧”的屈服与灭亡,加之“新”的不确定性,给新文学抹上伤惘的色彩。五四热潮后,新诗的书写者们,也不免在轰隆的车轮声中,惋惜古老田园的荒芜与旧有和谐的消逝:“车轮在铁轨上辗出重复的繁响,/天上没有星点,一路不见一些灯亮。”[4](徐志摩《车上》)
如何妥善安置“旧”?在汉语新诗的国度中,古典诗歌曾创造的辉煌当真会沦亡吗?幸好,二元对立的双方还存在着互相学习、互相转化的可能。就汉语新诗而言,这种趋势尤为明显。1926年春起,《晨报副刊?诗镌》开始大量刊登新月派诗歌,明确了对诗歌“建筑美”的要求,提倡新格律诗,意在反拨早期新诗散漫、无节制的风格趋向;1930年代中期以后,林庚等人也积极进行新格律体的实践,从古典诗歌中寻找可更新使用的资源。
但这种趋势并未在短时期内见效。内在的紧张、冲突依然存在于“新/旧”的龃龉里。此时的汉语新诗经过了十余年的发展,要与古典汉诗进行进一步的争夺。其中,诗意的争夺是一个重点。早期新诗受人诟病的重要原因,便是浅显、直白、缺乏诗意。将新诗写出诗意,会是解决新诗合法性问题的一个有效策略。古典诗歌自带田园性,天空、烟渚、轻风、残月……自然界的万物,富含无限的诗意。而面对新的时代更迭,如何有效地吸纳新事物,并赋予其诗意,是汉语新诗的一个难题。火车适时地帮了忙。它虽是现代科技的产物,但行驶时又常常远离城市,长时间地与田野、乡村为伴。新一代的都市人乘坐这个现代交通工具,透过窗户去眺望早已遗忘的自然风光,必然会被一种陌生化的美感所打动:
“火车开着,车窗摇着,//一闪一闪地把窗外的自然,移成电影:/近一点的树,/展成几折的小围屏;/远一点的山,/簸成几叠的小波纹:/云、水、城、屋,/都不是平常形景。”[5](刘大白《车中的一瞥》)
借着对风景的发现,汉语新诗放下了“缺少诗意”的包袱,其合法性焦虑也被暂且悬置。它对未来又充满了信心:新事物中,同样有大片大片的诗意落脚处。经过这次对垒,汉语新诗对未来的呼唤愈加急迫、大声,现代性所应许的美丽新世界,吸引着人们为之奋斗和疯狂。穆旦的《玫瑰之歌》,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这样一个蝶变过程:汉语新诗带着满满的自信,坐上崭新的火车,义无反顾地朝未来进发:“突进!因为我看见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我要赶到车站搭一九四○年的车开向最炽热的熔炉里。”[6](穆旦《玫瑰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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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革命年代,“火车”成为配合宣传的需要。一个时期呐喊嘶吼的冲洗后,火车,这百变的尤物,在汉语润物细无声的滋养里,并没有喊坏嗓子,也没有将自身轻易地标签化。20世纪70年代后期,随着国家大环境的转变及文学的解冻,火车努力摆脱意识形态符号化,重新在汉语新诗的原野上奔跑起来。新的世界打开了。
从这时起,人们对未知世界的欲望又活跃起来。火车天生的流动与运载属性,带来一种新的空间/未来想象:它到过无数的地方,在不同的生活里穿梭;它有能力送走人们,去开拓别样的生活、未知的精彩。在压抑中寻求反弹的汉语,再也经不起远方的诱惑,也坐上火车,去寻找遥远的处女地。诗歌本身就是一种远方,远方也是诗歌最本质的属性之一。在火车的竭力鼓动下,远方,终成为汉语新诗挥之不去的情结。
1985年,诗人王小龙写下《远方》:“都怪这横穿城市的老铁道/使我们总是幻想出发/去那从没去过的地方。”[7](王小龙《远方》)是的,附加着未知色彩的火车,在对远方的想象里,意义还在持续发酵。居住在北方的诗人普珉,坐在火车上,忍不住想象即将抵达的南方:“我坐火车去南方/好多的夜晚破空而来/白桦树闪过虚虚实实。”[8](普珉《思绪》)
而居住在广西梧州的诗人盘妙彬,则用他诗性的感知方式去触摸远方的本质——远方,因灵魂的饥渴而起。在远方的对面,此岸世界只有永恒的荒芜和无趣:“这是一个贫穷的黄昏/马车远去,旧式汽车走了,二十世纪初的火车站空着/人民稀少,雀儿成群飞过无云的天空。”[9](盘妙彬《某年,某个黄昏,某少年》)
托马斯?摩根说,“火车是逃离的一种方式”,因为有火车,对此岸世界的逃离就成为可能。贾樟柯的电影《站台》里有这样一个场景:随着背景音乐《站台》响起,山西小城的一群年轻人跑过蜿蜒的山路,一直来到铁轨上。火车正呼啸而去,他们追着火车,一边止不住喘息,一边振臂高呼,跳着、叫着,眼里带着兴奋,也带着追不上火车的落寞。对远方的向往,在这个片断里达到极致。像是对《站台》的一个回应,湖北诗人张执浩,也回忆过追火车的行为:“明天,焦枝铁路开通了/我们爬上山顶眺望火车里的人/一列火车在浓烟中飞奔/车轮滚滚却不见车轮。”[10](《蜈蚣与火车》张执浩)
张执浩诗里的“眺望”与《站台》里的“追赶”分享着某种类似的经验:火车飞奔的身影,给生活一成不变的人们带来了新的体验。这种体验与未来有关,既有对远方的好奇,又有因求之不得而产生的落寞。一个隐秘的等式成立了:只要有火车,我们就还有远方,还有未来。老诗人曾卓,即使是晚年卧病在床时,也抱着这样的信念:“此刻在病床上/口中常常念着/‘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耳中飞轮在轰响/脸上满是热泪/起伏的心潮应合着列车的震荡。”[11](曾卓《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远方充满诱惑,也充满未知和不确定。不管幸运与否,盘妙彬诗中的少年总算是选择了乘火车离去,在“贫穷的黄昏”映照下,他开始了远方的生活:“不知哪一年,少年走下山坡/他一定在黄昏坐上火车离开,到另一个地方/在另一个黎明出现。”[12](盘妙彬《某年,某个黄昏,某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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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大佑的歌《火车》里这样唱:“想欲予阮出外的人,飞向一个繁华世界。”火车载来的远方,已成为一代人共有的情结。但很快,远方不再遥不可及。这些年,中国大地上的高速公路越修越多,民用航空也越来越普及。汽车、飞机与火车共享远方,火车走进了更多普通人的生活。我少年时,曾去姑姑工作的小镇天星度暑假。小镇沿金沙江而建,原本偏安一隅,但因新修的铁路经停这里,便逐渐热闹起来。旅馆、饭店、商店等扎堆冒出。人们的出行方式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原本只能乘坐汽车一路颠簸去的地方,现在只需一张廉价的火车票,便可以舒舒坦坦地坐到。休闲方式也更新了:晚饭后,三两同伴相约,沿着铁轨散步,直到夜色阑珊。
陌生化不再是火车的专属,日常性却成为它的附庸。在电影《周渔的火车》里,周渔常常坐着火车去看望她的情郎。后来,甫跃辉的小说《安娜的火车》,也写了几个女人与火车有关的爱情故事。对她们而言,火车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交通工具。可巧的是,20世纪90年代后,日常写作也成为汉语新诗的一大趋势。山东诗人还叫悟空这样书写每天传过耳边的火车汽笛声:“远远地听到火车的笛声,长长短短,像是自问自答。/它们怀抱灯火而来,还将怀抱灯火而去—— ”[13](还叫悟空《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列车乘务也成为现代社会的一种普通工作,诗人吴小英安于这样的生活方式。作为广州客运段列车乘务员,她写下了大量与火车有关的诗篇,其中一些就写于火车上。在这些诗里,她直接越过了社会身份的限制,去探究更加普遍的存在意义:“看大地松散/向遥远处展开/田畴生长/都在钢轨悠长之处/但那不是我暖暖的心空/我的栖息在哪儿。”[14](吴小英《寂寞和火车说话》)
因为大量的时间都与火车相处,在吴小英的切身体会里,早期汉语新诗里火车所具有的现代感消失了,它不再是未来、力量与速度的象征。正如朴树在《火车开往冬天》里唱的“疲惫的火车,素不相识的人群,哪里是我曾放牧的田野”,在日复一日的运行中,火车确实变得疲惫不堪。“疲惫不堪的火车/载着沉重的乡愁”。[15](吴小英《乡愁,在铁轨上奔跑》)
这种疲惫,是火车形象过渡到怀旧的一个前兆。百年前,人们惊叹于火车的速度,是因为它的快;百年后再感叹其速度时,却是因为慢了。诗人霍俊明就有这样的体会,“记得九十年代的火车速度很慢,人满为患,”而如今“如此快的速度和生活,却让我没有一刻安闲的心来看看这些物旧人非的地方,没有一个安静的时刻面对那些永远稳坐的青山和不息的流水”。[16]
新的速度势不可挡地袭来了:“站在中国高铁株洲制造工厂/我的思绪一下折回到人类速度史/从驴车马车轮船汽车到火车飞机/我的心一路加速,如绷紧的子弹头/以二十一世纪的高速迅速发射出去。”[17](李少君《后现代意象》)
作为火车的“后代”,高铁的速度是传统火车望尘莫及的。“它只习惯于速度,拽着时间奔跑/甚至把前景甩在身后/所以它高,高明、高超/目中无一物,容得下全部。”[18](徐南鹏《高铁》)
其实不妨说,高铁是火车的同构物,多年以后,今天它所带给我们的震惊也会渐渐消失,新的交通工具又会取而代之。好在,作为一种低成本的交通工具,传统火车在短时期内不会消失。正如霍俊明说,“无论是直接意义上火车作为工业时代的象征,还是作为光阴的寓言和生存的境遇,这一切都呈现了难以言说的青春的挽歌,时光的骊歌和生命的胎记”,[19]人们还保存着关于火车的记忆,其中既有千差万别的个体记忆,又有某种共性的集体记忆。正是这些记忆,为绿皮火车注入了绵绵不断的温情。当记忆与温情相拥时,怀旧情结自然产生:
“所有的花朵都神秘。/所有的列车都忧伤”[20](路亚《我见过——》)“多响亮啊我的情欲也是忧伤的风声涌进来/一辆火车开向我”。[21](衣米妮子《绿皮火车》)
火车的速度之梦破碎了,它不能再作为未来的象征。人们恍然一惊,曾让人无限向往的绿皮火车竟是那样简陋,没有自动感应门,没有空调,没有可调节靠背的座椅……。不管你承不承认,火车,尤其是绿皮火车已悄然成为旧事物的代表。幸运的是,这一转变对汉语新诗而言并不是致命一击,心性敏感的诗人们,早已醉心于火车身上旧的一面。在对绿皮火车的诗性书写中,诗人们用流逝的时光,小心地保存起复古的美:“雪下到一尺厚的时候,你赶过来/你不要坐高铁,高铁太快了/你要坐绿皮车,摇摇晃晃地来,咣咣当当地来。”[22](还叫悟空《爱上一个俄罗斯女人》)
而人们,终会对传统火车的慢习以为常。缓慢也许另一种难得的坦然。现代生活的节奏已经越来越快了,正如学者敬文东所言,连个人与个人之间,都在相互抛弃。因为有绿皮火车,我们还能保有一点回忆,一点缓慢,一点温情,一点难得的心性:“一辆绿皮火车将是我四小时的容身地/列车缓缓向前,终点是山海关……”(霍俊明《回乡途中读保罗?策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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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汉语新诗似乎还来不及建构现代性的某些侧面的传统,但它对新事物的吞吐是极为迅速也极为灵活的。从火车到高铁,生动地证明了除古典诗歌里的一整套田园意象外,现代事物亦可以入诗,亦可以在诗歌里精彩绝伦。它们已持有进入诗歌的通行证,等待着被汉语新诗进一步哺育。汉语新诗的这种弹性和开放性,不正显示了它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吗?
另一方面。百年前,汉语新诗用火一样的热情接纳了火车,将其视为未来的象征。百年后,火车形象在汉语新诗中一变再变,却始终风雨相携。诗人们对火车的鼎沸书写,不管是未来想象、远方渴望,还是怀旧象征——数不清的诗歌文本,都显示了汉语新诗处理现代物象的卓越能力,也显示了汉语新诗不断摸索道路、革新自身的自主意识。这就是汉语新诗合法性的极好明证。
万变不离其宗,火车在我们心里激起的情感是美好的,正如我们对世界、对人生的期待一样。来自陕西商洛的聋哑诗人左右,也对火车情有独钟。他出过一本名为《迟火车》的诗集。通过想象火车的声音,他想象着自己恢复听力:“我听见火车流泪的样子/就像牵牛花开出蓝苞时露珠颤动的裙子/那是很多年以前。蓝色的耳朵,到处流着声音的雨水。”[23](左右《再听见》)
火车带来的,远不止是未来、远方和怀旧,还有对无尽星空的仰望。在哈尔盖的火车站旁,西川写下著名的诗句:“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这对河汉无声,鸟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马群忘记了飞翔/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24](西川《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在心怀向往又充满迷惘的此时此刻,惟愿我们不会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