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陪伴
——“中国‘抗疫文学’与‘文学抗疫’专题论坛”致辞
刘醒龙
武汉全城解封之后,每一次旧地重游,都会觉得心里十分欣喜,却不敢让一丝一缕的欣喜外露。封城过后,这是自己第一次来到华师校园,免不了一边回首往日,一边说一句很俗的大实话,桂子山上的春天实在太好了!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是李白乘着轻舟越过万重山峡之后的回望。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杜甫人生飘泊老病孤愁再难改变的归结。新冠肺炎疫情像恶魔一样扑过来时,我们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我们做对了和做错了什么?这些回问也许是多余的,连恶魔的长相都看不清楚,除了生命本能的肌肉记忆,日常生活训练出来的下意识,我们几乎不懂得如何招架,又如何去理解有没有还手之力?然而,无论如何,人对自身一切经历的追问与深究,都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
武汉解封一年多,我们对新冠肺炎疫情有一定程度的回望,也有某些暂且的归结。站在文学的角度上,可以看得见,对应《霍乱时期的爱情》所写的年年月月,《鼠疫》所写的日日夜夜,“武汉封城战疫”这部史诗级别的巨著所表现的是那段时空中的分分秒秒。
一般的文学作品,小说也好,散文也好,都有虚构的成分。武汉封城七十六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法虚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分男女老少每个人的心扉也都关得紧紧的,在这种封闭的小环境里,在由无数封闭的小环境构成的更大环境里,有太多人所无法预知的事情会发生。童年时候,人都有过被长辈威胁关进小黑屋或者卫生间的小小恐怖。做孩子的都曾对此有过歇斯底里的害怕。新冠肺炎疫情对所有人都是从未有过的黑暗经历,如果说全人类的内心都很苍茫,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率先进行封城的武汉,更是那段时光中人类苍茫的总和。
二○二○年二月中旬,武汉封城最紧张困难的那一阵,歌曲《为了谁》创作团队委托一位朋友打电话给我,希望能写一首像表现“九八抗洪”的《为了谁》那样的歌曲。我答应下来,,在交稿时,我坦率地告诉对方,武汉封城战疫,与“九八抗洪”太不一样了,很可能出不了像《为了谁》那样一夜之间唱遍天下的名曲。根本原因在于,封城中人所感受的,与封城之外的感受差异太大。
封城时期的武汉,许多事情真的不是平常能够想象的。封城第五天,李克强总理来到武汉,一下飞机就问武汉现在最需要什么,然后亲自出面在全国范围内寻找武汉最需要的防护服。在拥有世上最完整的产生链的中国,也只找到一万件防护服。前任武汉市长周先旺亲口告知这事后,马上问我,你知道这一万件防护服运到武汉优先交付哪些人使用吗?一般人想都不用想,就以为应当分发给位处战疫第一线的医护人员。事实并非如此,那个时节,殡仪馆的殡葬工和医院的清洁工,比医护人员更需要防护服。疫情暴发之后积累起来的死者遗体,还有各种带有感染物的垃圾,因为没有防护服,一直都没有妥善处理。这批防护服发下去后,各家医院惨状很快有了改善。比如,运送传染病人的负压救护车,疫情暴发之前,全武汉总共才四台。李克强总理答应从全国征调时,市卫健委的负责人想要四十台,市长却开口要一百台,实际上后来仅仅武汉一地就有两百多台负压救护车。封城之下,即便是很不起眼的事情,若非亲历者根本无法想象,也不可能预知。
当自媒体上铺天盖地地批评从完全封闭的居民家中递给志愿者帮其代购的纸条上,不该苛求地写着“买菜的时候讨把葱”,要“乡下老太自己腌的那种咸白菜”和“小店里卖的辣条和相思卷不要超市的”,并指其为可耻的巨婴时,却不知道被封城封得看似麻木了的武汉人心里,还满怀早日打开小区门,打开城市门,打开省门和国门,重新回到烟火人间的渴望。当巨大的声音痛斥那些从医院里辞职回家的工人时,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是从一个战壕跳进另一个战壕,从一名打攻坚战的战士变成打阻击战的士兵!在一千一百万武汉人当中,没有一个逃兵。只要身在武汉,谁也当不了逃兵,也不可能不当勇士,若是不当勇士,不拼命地与病毒做斗争,后果不言自明。
武汉封城是人类最深的痛与最深的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如何理解一位护士长好不容易有机会回一趟家,九岁的女儿却躲在门后叫妈妈别进门,如何理解太多人因为收到一只口罩而泪流满面至今感恩不已,类似感觉,只有封城中人才能真正体会到针扎一样的痛和乳养一般的爱。
社会的脉搏需要安放在个人情怀之中。
个人情怀需要用社会脉搏来激活。
魔鬼藏于细节之中,灵魂同样藏在细节当中。作为文学的武汉,那些写给代购者的小纸条内容,是否必须真的做到,断断不会认真计较,当纸条的作者写下这些活色生香的文字时其内心已经很满足了。本质上这些小纸条就是了不起的诗歌、散文和小说,一方面写了武汉人的艰难苦痛,另一方面又在不经意间写出武汉朴实无华、没有半点虚荣浮夸的浪漫与理想,疫情再严重,也无法阻止一座城市渴望烟火气息满人间式的安详,渴望酸爽麻辣的日常生活重新回来。所以,那些小纸条的主人才是这场世纪困局中最耀眼的作家,那样的写作才配得上经典的意义,是深得《红楼梦》以来中国文学的真传。
别人可以说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武汉人民是英雄的人民。作为武汉人,我写了一部纪实散文《如果来日方长》,并不是要代表谁发出某种声音,只是想表达一种武汉人的情怀,感谢封城之外的所有人给了武汉一次伟大的陪伴!此刻,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同样是为了向陪伴武汉挺过最艰难的日子之后,又用“抗疫文学与文学抗疫”的专题论坛继续陪伴武汉的各位专家朋友深表感谢!文学有多么光辉,你们的陪伴就有多么光辉!文学有多么伟大,这样的陪伴就有多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