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近代中国思想史,常被类比为西方的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相关论述不知凡几,我也不用介绍了,因为这仍是目前的主流观点,无人不知。
启蒙,前提是晚清民初人民皆矇不知世界为何物,所以有赖一部分已经开眼的菁英分子来启蒙,教育民众、唤醒中国。
这些英雄,多么辛苦、又多么伟大呀,所以我们花了一百年来歌颂他们。
可是他们的启蒙是怎么回事呢?如何启、又到底是启了还是蒙了?
大师们的徒子徒孙只会背诵、覆述、阐释当年大师的启蒙语录,所以真相还得我来告诉你。
道理不复杂,由一个简单的例子就可看明白。
胡适先生著名的《西游记考证》,结论说:“《西游记》被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弄坏了。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妙诀。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几百年来读《西游记》的人都太聪明了,都不肯领略那极浅显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过纸背去寻那‘微言大义’,遂把一部《西游记》罩上了儒释道三教的袍子。因此,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游记》有了几百年逐渐演化的历史;指出这部书起于民间的传说和神话,并无‘微言大义’可说;指出现在的《西游记》小说的作者是一位‘放浪诗酒,复善谐谑’的大文豪作的。我们看他的诗,晓得他确有‘斩鬼’的清兴,而决无‘金丹’的道心。指出这部《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这点玩世主义也是很明白的;他并不隐藏,我们也不用深求。”
他的论断多么斩截有力!这一百年,我们便也是这么读《西游记》的。
胡适及五四,在文化上最显著的成绩是白话文运动。在提倡白话文学时,最主要的成就,即是对中国文学史的重新诠释。以白话文学的观点,表彰了民歌、小品文及白话小说等,尤为其特点所在。
胡适、鲁迅等人花大气力进行的小说考证研究,其实正是五四所建立的新文学传统之精髓所在,所使用之方法与观点,亦足以代表那个时代,而和白话文学的创作,一同影响着他们的追随者。
这个新的传统,特色就在于它的“浅显平易”。以胡适这篇考证来说吧,力翻古人成案,独树新解,正与其文学革命反传统的精神相符。所以说,五四运动在文学及文化上,正是以浅显来革命的。
他一定要把《西游记》解释成只具一点点玩世态度及趣味的作品,亦可显示此时他们所关切的,是“世俗的解放”而非那深奥的“人生解脱”之问题,故痛斥传统旧说讲得太深曲穿凿。
五四诸公在文体上追求浅白,文化、义理、意蕴上也同样讲究浅白。所以其反传统其实就是把传统浅白化,把神拉下神坛。
他们批判和反对的,都被指摘说是没什么了不得,只是古人故意深曲穿凿;他们所肯定的、花大气力来向我们介绍的东西,则一定是都是浅白的。例如古代的民歌、易懂的诗文、白话小说、民间俗曲等等。传统上认为是很深刻很深奥的东西,即使是孔孟老庄,也要强迫大家承认那其实只是些非常粗浅甚至荒缪的东西。
可是,哈哈哈,你不知道吧???在中国小说中,称为游记的,均与神仙有关,几无例外。
像明吴元泰《东游记》二卷,讲八仙故事。余象斗《南游记》,又名《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四卷。《北游记》,又名《玄帝出身传》《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四卷。与《西游唐三藏出身传》合称四游记。清无名氏《海游记》六卷,仿《希夷梦》,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二十卷,也具有神仙传的色彩。而最著名的《西游记》更是如此。
这是因为真正的游,只有神能做到。这是屈原《远游》、庄子《逍遥游》以来的大传统(到现在,我们还保留了“神游”一词,希望人的精神能如神一般自在优游)。胡适可能是根本不知道,也可能知道而故意切断它,以便孤立地说《西游记》。
但事实上《西游记》讲唐三藏与其徒孙悟空等三人共往西天取经,主题与经过,都与1678 年英国作家约翰·班扬(john bunyan)《天路历程》相似。
班扬书中曾说道:“小子啊!你们曾听过福音真理,知道你们若要进天国,必定要经历许多苦难。也知道你们经过的城中,有铁链与患难等着你们。你们既然行了这许多路。怎能不遇见这些难关呢?”《西游记》要讲的,就是唐僧一行如何度过这些难关。
故历来均以此为证道之书,例如明万历刘莲台刊本称为《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清汪象旭评本称为《西游证道书》,并认为书是长春道人邱处机写的,讲的是道家内丹长生之道;清陈士斌刊本称为《西游真诠》,陈氏号悟一子;清刘一明评本称为《西游原旨》,刘氏乃兰州金天观道士,又号素霞散人,以上两家也都以道教宗旨解释《西游记》。另有清张含章《通易西游正旨》,则以《易经》解之。
直到近代,世俗化的理性主义精神抬头,胡适才把此书作者权归给落拓文士吴承恩,且谓其中仅有些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趣味在,并无什么神圣性的追求,更不涉及宗教性解脱问题。
可是由整个中国文学传统来看,游记均具屈原“远游以求道”的精神,有天路历程之含意,如“四游记”就是分别说玄武大帝、华光天王等如何通过远游“转化”成为神仙。
唐僧西行求法的故事本身,就是远游以求道的。由其故事演绎来的《西游记》也没脱离这个脉络,是要经历远游以转化成佛的。
其他局部游历之描述,如《吕祖飞仙记》,第七回云吕洞宾游大庾,十一回游妓馆,在人间游历一番之后,重回天庭,列位仙班。则是倒过来说一位神仙,在遭贬堕凡之后,如何经过人间之游历,再度转化成真。同样地,明邓志谟《萨真人咒枣记》,则记萨真人在人间如何修炼,如何四处治病济困,再如何往酆都国,遍游地府,然后上升成仙。
此皆《楚辞·远游》及周穆王西游见西王母之类作品的裔孙,所谓“转化以度世”者也。
这就可以看出他们在指摘传统时,对于整个传统其实甚“隔”,完全进不到那个脉络里。所以他们自己造了一个“传统”( 也就是自己扎的稻草人)。指出《西游记》有几百年逐渐演化的历史,指出这部书起于民间的传说和神话。以为用这种历史主义的方法,说明了它的经过,也就同时说明了它的意蕴(并无微言大义可说)。
殊不知这个脉络不是原有的脉络,讲了半天,毕竟没有说明此种远游求道之性质为何。且仅考出《西游记》元明清这几百年间的演化过程,却忘了我们从“远游”的脉络上才真正可以指出它有几千年的演化史;而“《西游记》元明清这几百年间的演化过程”事实上也没脱离原有的脉络。
更有甚者,为什么故事起于神话和传说、流行于民间,便无深义可说?此真不知神话与传说为何物者之言也。世俗的理性主义可以蛮横到这种地步吗?
这也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当年诸公所关心的,只是世俗解放。从胡适提倡戴东原哲学、讲易卜生主义、宣扬无鬼论打破迷信,到鲁迅的改造国民性等等,做的都是打倒权威、松开桎梏,并在世俗社会意义上追求解放的工作。生命解脱、终极关怀之类问题,既不关心也不甚理解。凡遇古人论此,皆斥为谈玄;若逢时人而亦论及于此类问题,则于“科学与人生观”论战中一体屏斥之,大力表现自己的科学主义迷信态度。
只关心世俗层面的解放问题,不是不好,只是单面向人的平面式思考,缺乏超越面向。其思维与态度自然会显得平实浅近,不似喜谈天人、性命、理气、死生等问题者高远玄眇。
而此平实浅近,亦正是文体解放之旨趣。推拓此种精神,故反对偏重形上学存有论的宋明理学,反对具宇宙论气息的汉代天人感应儒学,反对讲鬼神死生的佛道“旧宗教”“旧迷信”,反对“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因为这些文章要有辞藻有义法,非贩夫走卒即能了解,故斥为贵族的或山林的文学。
革命者所希望提供的,乃是一套新的东西:简单明了地以科学精神,检验眼前之证据。或“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陈独秀《文学革命论》)。
启蒙教育,本来就是使人认识世界的初级阶段教育,所以要将复杂的世界简化为浅易的教科书,将之编组为一套知识,授予接受启蒙者。启蒙文化运动中所出现的《白话文学史》《中国哲学史》《中国小说史略》等都具有这种性质。把各种知识及传统事物,重新简化,构成一个简单的系统,俾便掌握。
而把小学堂之精神与教学内容拿来做为革命武器的新青年,虽然自己很浅俗,但即以其浅俗为美。拒绝深刻,强力要求大学小学化,同时也要求传统浅俗化。
这就是当年启蒙运动的基本性质。可称为浅俗革命,或以浅俗革命。目的和结果都是通过启蒙,让自己及所有人都如童蒙。
如今,经过运动的童蒙已經一百岁了,巨婴在世俗的路子上,打着要求更多政治权力的旗子,继续解放我们的世俗生命。信仰丟失、价值崩塌、娱乐至死、浅薄日甚,而饮食男女、钱权恣肆,正嗨着呢!